变动中的忧患、潜渊、抽象与实际的战争沈从文的昆明时期(一)
2017-11-30张新颖
张新颖
变动中的忧患、潜渊、抽象与实际的战争沈从文的昆明时期(一)
张新颖
一、青云街
一九三八年四月三十日,沈从文到达昆明。第二天,梁思成、林徽因陪他到北门街火药局附近看市景。编教科书的办事处在青云街一个大院二一七号租了房子,既办公又做宿舍,也接纳过辗转昆明求学——长沙临时大学迁来,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暂时借住的学生,如杨苡、陈蕴珍(萧珊)等;傅雷夫妇也租在这里,傅聪才四岁;为报父仇,一九三五年击毙孙传芳的侠女施剑翘,租住后院。
“半路太累,初到这里气候又太坏,因此一来就流鼻血,发烧到四十度,半个月后方好一点。空气一暖,不知为什么又流起鼻血来了,真是要命。”沈从文途经贵阳时曾与二十年代北京时期的老朋友蹇先艾相聚,到昆明不久写信报告自己的状况,“萧乾夫妇,杨先生的少爷小姐,都同住在一处”(17;433)。
青云街邻近云南大学,头年九月应聘来任教的施蛰存,空闲时常来找沈从文聊天,尤其是,两人常逛福照街夜市,注意力全在几个古董摊子。“有一次,从文在一堆盘子碗盏中发现一个小小的瓷碟,瓷质洁白,很薄,画着一匹青花奔马。从文说,这是康熙青花瓷,一定有八个一套,名为‘八骏图’。他很高兴的化了一元中央币买了下来。”还有一次,他们在旧衣服中看到两方绣件,好像是从朝衣补褂上拆下来的,沈从文劝施蛰存买下。施蛰存搜寻缅刀和缅盒,他买的一个缅盒引起沈从文兴趣,以后他见到就买。
十九岁的杨苡见证了沈从文在青云街生活的一些片断,五十年后回忆起来还是那么历历在目:“穿着长袍,透过他的眼镜片也能看得出他微笑着的眼睛,一口湖南话,那么轻,那么软软的,好听极了!”
九月二十八日上午,日军战机第一次对昆明进行大轰炸,警报响起来,“我们和郑(颖荪)先生一同走进大院,住在大院朝南的楼下三间正房的杨振声教授和他的子女,住在他们楼上的沈先生也相继到院子里来,后院的各家也有凑热闹到前院的,鼎鼎大名的施剑翘女士和她那准备考联大的弟弟也到前边来了。沈先生开玩笑似地请施女士给大家讲一下她那年枪杀孙传芳的事”。“天空有什么在闪烁,我们还来不及分辨,爆炸声便在四周把我们震得宛如石柱钉在地上,窗子的玻璃碎裂了,一片片落下来,夹杂着尘土、瓦片、人们的哭喊……这时只有侠女比我们敏捷,也许她比我们更了解枪子炮弹的性能。我亲眼看她喊了一声天津腔的‘我的妈呀!’便抱头奔回后院。而我们的沈先生却神色不变,望着不远的浓烟,喃喃着:‘炸了哪一边?学校才迁来,不能再受损失了!’警报解除后,沈先生同杨先生赶忙去探望联大师生。”
从此整个昆明市被迫进入“跑警报”的忙乱生活。……天刚亮人们便扛着箱笼衣物,纷纷出城到郊外山沟间消磨整日,傍晚才疲惫地回到城里做晚饭。这些日子沈先生的脸色越来越阴郁了,他反对“跑警报”,说不愿这样浪费时间,天天出城“逃命”实际上是浪费生命。但杨先生一家天天出城,便强拉他同去,以保安全。可能他们为这事争论过不止一次。有一天解除警报较早……中午大家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饱饭。但下午杨家的女儿悄悄对我说:“吃饭时沈先生喝了点酒,忽然把酒杯一放哭起来!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听了也非常紧张,因为大人一般是不会当着人哭的。杨告诉我,沈先生说国家成了这个样子,人人只顾逃命,不能读书,不能工作……还没说完就哽咽不止。这一天我们都显得特别安静,谁也不知该怎么劝慰沈先生,只是不愿吵他,希望他快点再对我们微笑!
《大公报》香港版八月创办,萧乾主编《文艺》副刊,他回昆明组稿,杨苡记叙了青年作者茶话会上沈从文的“动作”:
不记得萧乾的开场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沈先生一边滔滔不绝地鼓励着他寄与厚望的这一批年轻人,一边却不停地伸着胳臂用手慢慢地挥着在这四季如春的昆明市存活率最高的苍蝇。桌子上放着几碟点心、花生米、瓜子、糖果。沈先生不停地挥着。他着了一身蓝绸的旧而薄的棉袍,右臂肘下的绸面由于长期伏案,早已磨破了一个洞。他挥着、挥着,棉花就渐渐从洞中坠落,他赶紧用左手食指把棉花朝里塞塞,并不中断他的讲话,这个动作不断重复,装点了他整个的发言。我和树藏、蕴珍坐在他的对面,拼命忍着笑。我本是个爱笑的人,这时树藏就不时地暗中碰我的胳臂,怕我笑出声来,我只好用手绢捂着嘴,等到开完会,我们三人出来在马路上笑个没完。我们谁也说不清沈先生和萧乾都说了些什么,但那破了一个洞的、不时掉出棉花又被塞进去的蓝色袍袖却永远在我的记忆里摇晃!
二、《湘西》和《长河》
来昆明没多久,沈从文就投入到《湘西》和《长河》的写作中。这两部重要作品几乎同时进行,发表时间也重叠:《长河》从八月七日起在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连载,至十一月十九日,载六十七次而止;《湘西》从八月二十五日起在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连载,至十一月十七日,载四十三次,刊完。
由于不经的传说、荒唐的记载、“专家”的生疏隔膜,“湘西就在这种情形中成为一个特殊区域,充满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换言之,地方,人与物,由外面人眼光中看来俱不可解”。《湘西》的写作,则要破除“幻觉与错觉”,“作者是本地人,可谈的问题极多”,“现在仅就一个旅行者沿湘黔公路所见,下车时容易触目,住下时容易发生关系,谈天时容易引起辩论,这一类琐细小事,分别写点出来,作为关心湘西各种问题或对湘西还有兴味的过路人一份‘土仪’”。——沈从文自己和许许多多人转往大后方在湘西行经的路线,构成了这部著作叙述的次序:常德的船、沅陵的人、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泸溪·浦市·箱子岩、辰溪的煤、沅水上游几个县分、凤凰、苗民问题——如果能给旅行者减少“忧虑”、补充“好奇心”、更给一点“常识”,以唤起对此地的“同情”,“就可说是已经达到拿笔的目的了”(11;334,335)。
这似乎是说,这本书预设的读者是外来者、过路人,在连载完之后写的《题记》里,沈从文再次提起,这是“一个湘西人对于来到湘西或关心湘西的朋友们所作的一种芹献”;不过,这篇《题记》却以更深的忧虑,寄希望于他的同乡读者:他说在沅陵住了几个月,“大约见过两百左右年青同乡,谈起国家大事、文坛掌故、海上繁华时,他们竟像比我还知道的很多。至于谈起桑梓情形,却茫然发呆。人人都知道说地方人不长进,老年多顽固堕落,青年多虚浮繁华,地方政治不良,苛捐杂税太多。可是都人云亦云,不知所谓。大家对于地方坏处缺少真正认识,对于地方好处更不会有何热烈爱好。即从青年知识分子一方面观察,不特知识理性难抬头,情感勇气也日见薄弱。所以当我拿笔写到这个地方种种时,本人的心情实在很激动,很痛苦。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聚又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因此这本书的最好读者,也许应当是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与这个地方荣枯永远不可分的同乡”(11;329,330)。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激动和痛苦,接下去说道:“湘西到今日,生产,建设,教育,文化,在比较之下,事事都显得落后,一般议论常认为是‘地瘠民贫’,这实在是一句错误的老话。老一辈可以藉着解嘲,年轻人决不宜用此卸责。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必需认识清楚:这是湘西人负气与自弃的结果!”在列举了方方面面的事实之后,又说:“负气与自弃使湘西地方被称为苗蛮匪区,湘西人被称为苗蛮土匪,这是湘西人的羞辱,每个人都有滁除这羞辱的义务!天时地利待湘西人并不薄,湘西人所宜努力的,是肯虚心认识人事上的弱点,并有勇气改善这些弱点”(11;330,331)。
显然,《湘西》大大不同于《湘行散记》,正如同《长河》大大不同于《边城》。
四年前沈从文第一次返乡,已经意识到,正在写作的《边城》无法“对应”发生了深刻变化的湘西现实,所以在《〈边城〉题记》里,他特意预告似地说:“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外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穷困与懒惰!我将把这个民族为历史所带走向一个不可知的命运中前进时,一些小人物在变动中的忧患,与由于营养不足所产生的‘活下去’以及‘怎样活下去’的观念和欲望,来作朴素的叙述”(8;59)。《长河》最初的酝酿,应该就在此一时期。四年之后战乱之中短暂的家乡生活,使得这个酝酿成熟,就等到昆明安顿下来动笔了。
七月二十八日,沈从文写信告诉张兆和:“我已寄望舒文章十页,下期航信还可寄十页。”这文章,指的就是《长河》;戴望舒时任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主编。“我用的是辰河地方作故事背景,写橘园,以及附属于橘园生活的村民,如何活;如何活不下去,如何变;如何变成另外一种人。预备写六万字”(18;313)。
二十九日晚又写一信,一开头就说:“已夜十一点,我写了《长河》五个页子,写一个乡村秋天的种种。仿佛有各色的树叶落在桌上纸上,有秋天阳光射在纸上。夜已沉静,然而并不沉静。雨很大,打在瓦上和院中竹子上。电闪极白,接着是一个比一个强的炸雷声,在左边右边,各处响着。房子微微震动着。稍微有点疲倦,有点冷,有点原始的恐怖。我想起数千年前人住在洞穴里,睡在洞中一隅听雷声轰响所引起的情绪。同时也想起现代人在另外一种人为的巨雷响声中所引起的情绪。我觉得很感动。唉,人生。这洪大声音,令人对历史感到悲哀,因为它正在重造历史”(18;316)。
正是在“现代”中国的雷声轰响中,带着对变动中的历史的深重忧虑和悲哀,沈从文重新书写乡土,书写一个“现实”的湘西世界。
小说写的是辰河中部吕家坪水码头及其附近小村萝卜溪的人与事,时间是在一九三六年秋天。从二十世纪初到这个时间,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动辐射到这偏僻之地,居住在辰河两岸的人的哀乐和悲欢,就和一个更大世界的变动联系在一起,不可能是封闭的时间和空间里的哀乐和悲欢了。从《边城》这个自足世界的时间和空间,到《长河》风吹草动都与外界息息相关的时间和空间,其性质已经显示出非常不同的特征。
这个变化,概而言之,是“现代”来了。
“现代”是什么?“现代”到底怎么样?此类问题,对于许多知识分子来说,也许首先是理论问题、理念问题、观念问题,再是从理论、理念、观念到实践的问题;沈从文“乡下人”的思路却不同,对他来说,实际的耳闻、目睹、身受的“亲证”,具体的现象和确实的状况,比抽象空洞的理论、理念、观念重要得多,更准确地说,后者必须在与现实具体情境的摩擦中,产生出经得起检验的有效性。由此而进入观察和辨识,沈从文得到的是非常沉痛的经验。他后来为这本书写《题记》,说:“‘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抽象的东西,竟只有流行政治中的公文八股和交际世故。大家都仿佛用个谦虚而诚恳的态度来接受一切,来学习一切,能学习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时髦青年也好,普通学生也好,“共同对现状表示不满,可是国家社会问题何在,进步的实现必需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白。”所能做的,不过是“挥霍家中前一辈的积蓄,享受现实,并用‘时代轮子’、‘帝国主义’一类空洞字句,写点现实论文和诗歌,情书或家信。”少数“想要好好的努力奋斗一番的,也只是就学校读书时所得到的简单文化概念,以为世界上除了‘政治’,再无别的事。……个人出路和国家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性的打算中,结果到社会里一滚,自然就消失了”(10;3,4,5)。
高蹈的对于“现代”理论的依附性,对于“简单文化概念”的依附性,或者是世俗的对于“政治”的依附性,都无从与现实经验和个人内心发生深切的关系,因其依附性,不可靠是必然的。这样的“现代”,将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大可疑虑。
再者,并非说到“现代”就说到底了,还可以继续往下说。举一个小例子,小说里写到当地人讨论新式油业公司的事:辰州府地方要成立一个用机器榨油的公司,一旦开张,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原有四处散落的手工作坊式的油坊要关门。这一种“现代来了”,表面上是新式工业来了,代替老旧的生产方式;两种作业方式之间的冲突,通常会被叙述成“现代与传统”、“新与旧”的冲突——而这不过是根本不了解表面掩盖之下真实情形的浮泛之论。在这样的关键地方,见出沈从文的不一般,也见出他对湘西生活真实状态的深入和对湘西民众疾苦的感同身受,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官与民争利。橘子园主人滕长顺看得明白:“有五百万本钱,省里委员,军长,局长,都有股份。又有钱,又有势,还不容易办?”“他们有关上人通融,向下运还便利,又可定官价买油收桐子,手段很厉害!自己机器不出油,还可用官价来收买别家的油,贴个牌号充数,也不会关门”(10;89,90)!如果一定要把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说成是机器工业和手工作坊业、“现代与传统”、“新与旧”的冲突,那么这个“现代”和“新”,也是和权力勾结在一起而来的,官与民争利的动机和实质深藏其内。
小说中人物对地方现实的忧心忡忡,绝非空穴来风。山雨欲来,地方的命运,正处在“无边”的威胁和危险之下。
《长河》最后一章,《社戏》,是后来写的。这个小小地方的朴素的欢乐,自然衬托下的抒情诗气氛,其实正处在大的灾难的包围之中,除了接连不断的地方性动乱,前头还有即将全面爆发的抗日战争,整个国家民族的大劫已经是步步紧逼而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沈从文写酬神娱己的社戏,写与日常生活紧密关联的欢乐、虔敬和抒情诗气氛,写地方民众于危机四伏中照常生活的能力,照常庄严和活泼的能力,显示出笔力的非凡强健。
《长河》舒展,开阔,有些散漫,不像《边城》那样精致,而有厚实粗拙的美感。半个世纪之后,黄永玉这样表述他读这本书的感受:“我让《长河》深深地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的新的变革。他排除精挑细选的人物和情节。他写小说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他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
与故乡的亲密性却并不必然意味着狭隘、偏执的立场和视野,“虽然这只是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差不多。虽然这些现象的存在,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也许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沈从文对地方、乡土的关注和忧思,与对现代中国“重造历史”的关注和忧思一脉相连、息息相通。生怕读者不明白,他在《题记》里写道:“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10;7,8-9)——这是和现代中国的父老子弟谈心。语重心长。
刚落笔的时候,《长河》只是一个中篇的构思,写作过程中发现这个篇幅容纳不了变动时代的历史含量,就打算写成多卷本的长篇。《星岛日报·星座》连载的有六万余字,为第一卷,之后隔了一长段时间,到一九四二年四月,沈从文动手补充修改第一卷,五月给沈云麓的信里说,“《长河》已成十三万字,不久可付印”,预计全部完成后为“三十万字”。“最近在改《长河》,一连两个礼拜,身心都如崩溃,但一想想,这作品将与一百万或更多读者对面,就不敢不谨慎其事了”(18;402)。到九月八日,又报告说,“上卷约十四万字,不久或可出版”(18;408)。
事实是,桂林明日社正准备出版《长河》第一卷,没料到十四万字书稿被扣,经重庆、桂林两度审查,各有删削,却仍然不能出版。原因是,“从目下检审制度的原则来衡量它时,作品的忠实,便不免多触忌讳,转容易成为无益之业了。因此作品最先在香港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交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方能发还付印”(10;7-8页)。这是一九四三年写的《题记》里面的话,实际上“付印”仍然只是设想。
一直到一九四五年一月,昆明文聚社终于出版了这部小说,因此前屡遭删节,出版时只剩十一万字。第六章《大帮船拢码头》的中间,竟印了一行“(被中央宣传部删去一大段)”的字样(10;102)。
黄永玉在沈从文去世后非常感慨地谈到《长河》:“写《长河》的时候,从文表叔是四十岁上下年纪吧,为什么浅尝辄止了呢?它该是《战争与和平》那么厚的一部东西啊!照湘西人本分的看法,这是一本最像湘西人的书。可惜太短。”“写《长河》之后一定出了特别的事,令这位注意力很难不集中的人分了心,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真可惜。”
三、团 聚
一九三八年八月初,沈从文已经为家人办好了来昆明路途所需要的护照、文件,并寄往香港张兆和二弟处。但张兆和迟迟未能动身,让他大为气恼。八月十四日,他给儿子龙朱写了一封信,说:“你姆妈七月卅一来信,还问我事情,等回信,我真不大高兴,不再回她信……我希望你姆妈体谅我一些,不要再为什么事等我回信。且希望带你和小弟弟来,不要怕这样那样”(18;324)。四岁的孩子哪里能读他的长信,这当然还是写给张兆和的。
九月底,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和九妹岳萌,终于成行:从天津乘船到上海,再往香港;十月在香港等待船只期间,遇到回上海省亲返昆明的施蛰存。“从文、颉刚都有电报来,要我和他们的眷属结伴同行,代为照顾,徐迟也介绍他的姊姊和我一起走。……十月二十八日,一行七人,搭上一艘直放海防的小轮船。顾夫人身体不健,买了二等舱位,余者都买了统舱位,每人一架帆布床,并排安置在甲板上,船行时,颠簸得很厉害。”“船行二昼夜,到达海防,寓天然饭店。次日,休息一日,在海防补充了一些生活用品。次日,乘火车到老街,宿天然饭店。这里是越南和中国云南省的边境,过铁路桥,就是云南省的河口。当晚,由旅馆代办好云南省的入境签证。次日,乘滇越铁路中国段的火车到开远,止宿于天然饭店。次日,继续乘车,于十一月四日下午到达昆明。这一次旅行,我照料四位女士,两个孩子,携带大小行李三十一件。船到海防,上岸验关时,那些法国关吏把我们的行李逐件打开。到河口,又一度检查,比海防情况好些。每次歇夜,行李都得随身带走。全程七日……这一件事,我自负是平生一大功勋,当时我自以为颇有‘指挥若定’的风度。”
杨苡目睹了沈从文盼望已久的团聚:
一个傍晚,兆和姐出现了,这以后我们称她为三姐。她抱着长得极像洋娃娃的小虎雏,后面跟着瘦小的龙朱,沈先生走在前面,拿着十分简单的箱子包袱。她和孩子们的到来顿时给青云街这个大门里带来了温暖和欢乐。这可不是愉快的旅行,而是只有经历过战争中逃难的人才能懂得的艰苦远征!一场热闹寒暄和介绍之后,大家都聚在外间大书房里,三姐憔悴消瘦,眼睛里却闪着快乐的光辉,她望着沈先生,不在乎我们还在跟前便忽然对他说:“头发都这么长了,难看死了!”沈先生笑眯眯地回答:“没办法,哪有时间去理发!”我们这几个年轻人又想笑起来。到了晚上静下来了,我在里间继续我的读书笔记,大概后面的沈先生家两个孩子也睡了,我听见沈先生举着灯带着三姐轻轻地走上了楼。他们在书房里一边整理书籍,一边轻轻地谈话。第二天我们看见三姐已经把沈先生的头发剪过了,沈先生显得年轻、漂亮,从此再也看不见沈先生原先那不修边幅的名士派形象了。
一家人暂时住在二一七号中院,教科书办事处移到外院。到年底,全家搬入北门街租的民房,是已故蔡锷将军简朴的旧居。张充和也到了昆明,加入教科书编纂小组,与三姐一家同住。
北门街出现了一个临时大家庭,成员如张充和所列:杨振声同他的女儿杨蔚、老三杨起,沈家二哥、三姐、九小姐岳萌、小龙、小虎,刘康甫父女。“我同九小姐住一间,中隔一大帷幕。杨先生俨然家长,吃饭时,团团一大桌子,他南面而坐,刘在其左,沈在其右,座位虽无人指定,却自然有个秩序。我坐在最下首,三姐在我左手边。汪和宗总管我们伙食饭账。在我窗前有一小路通山下,下边便是靛花巷,是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在地。时而有人由灌木丛中走上来,傅斯年、李济之、罗常培或来吃饭,或来聊天。院中养个大公鸡,是金岳霖寄养的,一到拉空袭警报时,别人都出城疏散,他却进城来抱他的大公鸡。”
编教科书还在青云街,“杨振声领首,但他不常来。朱自清约一周来一两次。沈二哥、汪和宗与我经常在那小楼上。沈二哥是总编辑,归他选小说,朱自清选散文,我选点散曲,兼做注解,汪和宗抄写。他们都兼别的,只有汪和宗同我是整工。”
一九三八年沈从文没有出版一本书。但在侵略者的国度,出现了沈从文作品的译本:松枝茂夫翻译的小说集《边城》,东京改造社十一月出版,除《边城》外,还收入其他七篇小说。另外,东京第一书房出版的《支那现代小说集·夜哨线》收入古滨修一翻译的《会明》;《中国文学月报》第四卷三十六号刊登了梅村良之翻译的《生存》。
四、“迂 论”
一九三九年一月,由陈岱孙、潘光旦负责的《今日评论》周刊创刊,沈从文参加编辑文艺稿件。二十二日出版的一卷四期他发表《一般或特殊》,说在目前,用文字做“宣传”工作,固然值得重视,“不过我倒觉得另外有些作家,特别值得注意。这些人好像很沉默,很冷静,远离了‘宣传’空气,远离了‘文化人’身份,同时也远离了那种战争的浪漫情绪……从表面看来,都缺少对于战争的装点性,缺少英雄性。然而他们工作却相同,真正贴近着战争,目的只一个,对于中华民族的优劣,作更深的探讨,更亲切的体认,便于另一时用文字来说明它,保存它。他们不在当前的成功……只重在尽职,尽一个中国国民身当国家存亡忧患之际所能尽的本分。他们在沉默中所需要的坚忍毅力,和最前线的兵士品德,完全一致。这种人和‘文化人’比起来,在当前是个‘少数’”(17;263-264)。
沈从文强调文学作品对文字性能的“特殊”运用,文章一发表,即遭到严厉的批评。四月出版的《文艺阵地》三卷一期刊登巴人《展开文艺领域中反个人主义斗争》,其中说道:“他却把这‘特殊的工作’和抗战牵上了一根线,让做特殊工作者有名义特殊下去,这一毒计,是超过梁实秋之上了。”——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一日,梁实秋在重庆《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编者的话》中表示:“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此言一出,即被视为主张文学“与抗战无关论”而加以挞伐。沈从文不合时宜地作《一般或特殊》,也就被批评者顺势归入“与抗战无关论”——巴人继续说:“胡适主义的最好注脚,莫过于这一篇高妙的文章了。如果真的照沈从文先生的办法,那么抗战完结,在敌人的鼻息下,‘建国开始’,千秋万岁,沈从文也就‘懿欤盛哉’了。”
其实,文章写作之时,沈从文就已意识到他的这种“迂论”“反世违俗”(17;262),他只是忍不住要说,如同两年前提“反差不多”,也如同几年后写《文学运动的重造》以及其他招惹是非的文章,基本思路和核心关切一以贯之。
战争驱迫着一批又一批机关、学校、企业、个人流亡西南大后方,昆明形成一个中心,四方云集,随即也成为日军空袭的重点,于是又纷纷向附近乡下疏散。一九三九年五月,张兆和带着虎雏住到呈贡县的龙街,在杨家大院租了房子,与张充和前后楼。沈从文编书仍在城中,龙朱要上学,跟他一起住。“每礼拜天我可下乡看看,坐火车一小时,骑马一小时,即可到达。乡下在滇池边,平田万顷,处处见得安静。只是找房子不容易。若有房子,必一同下乡,反而省事”(18;369)。
这一时期的沈从文,“惟杂务多,既得为《大公报》发稿,又得为《今日评论》发稿,忙而少功,甚不经济,若能下乡,即可摆脱一些不必作之会晤,不必要之应酬,以及可作可不作之小文章矣”(18;366)。而编书工作逐渐结束,所编教科书稿上交教育部,需要另作“生活法”:“论个人趣味我想到处走走,为孩子便利我得教书,为万千读书人计,我得写文章。或许上述各办法均无从实现,末了还是听天由命”(18;367-368)。
六月六日,时任西南联大常务委员的杨振声向朱自清提议聘请沈从文为联大师范学院教师,朱自清时任联大文学院中文系主任兼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他日记里记此事,感觉“甚困难”;朱自清找罗常陪商谈,十二日日记:“访莘田,商谈以从文为助教。”十六日,“从文同意任联大师院讲师之职务。”二十七日,联大常务委员会第一次会议通过决议,“聘沈从文先生为本校师范学院国文系副教授,月薪贰百捌拾元,自下学年起聘。”
暑假过后,沈从文开始在联大上课,每周三天左右住在昆明,其他几天去呈贡乡下。龙朱也住到了乡下,上龙街小学。
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学年沈从文开的课有:在文学院中文系,与朱自清合上“国文一(读本)”、“国文二(读本)”,独自上“国文二(作文)”,这些课是一年级必修课;在师范学院国文系,上“各体文习作(白话文)”,为二年级必修课。
一九三九年沈从文出版了几种书:
《湘西》,长沙商务印书馆;
《昆明冬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收五篇文章,《真俗人和假道学》、《谈朗诵诗》、《谈保守》、《一般或特殊》、《昆明冬景》,都是来昆明后所作;
《记丁玲续集》,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公司,搁置几年的《记丁玲》后半部分终于以“续集”形式印行,文后注明:“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成于北京,二十八年七月二十六日补校于昆明。”
《主妇集》,上海商务印书馆,收一九三七年上半年发表的小说五篇,《主妇》、《贵生》、《大小阮》、《王谢子弟》、《生存》。
松枝茂夫翻译的小说《山道中》,收入《蚕》(“中国文学研究会·支那现代文学丛刊”第二辑),日本伊藤书店出版;土井彦一郎翻译的小说《牛》,收入《西湖之夜:白话文学二十讲》,日本白水社出版。
五、潜渊:“谁看到?谁明白?谁相信?”
关于沈从文的一九三九年,如上简述;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或许需要再做一些补充。
譬如他发表不多的几篇文章:
《真俗人与假道学》,“此文在《平明》第一期上发表时,熟人多以为被骂,不熟人更多以为被骂”(12;14);
《记蔡威廉女士》,蔡威廉是蔡元培长女,与丈夫林文铮同在杭州艺专任教,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后失业,来昆明在北门街与沈从文比邻而居,因产褥热而死,留下一堆画,六个孩子。忠厚老实的艺术家,“为艺术而致力,用勤苦与自己斗争”,“末了却被贫病打到,终于死去,想起来未免令人痛苦”(12;208)。
譬如他的交往和活动:
吴宓三月三十日日记,他与梁宗岱、林同济访沈从文,恰好碰到沈从文邀请萧乾、冯至、钱锺书、顾宪良、傅雷等在青云街茶叙,众人相聚,“肆谈”到晚七点始散;
曹禺受闻一多、凤子和国立艺专校长吴铁翼联名邀请,七月赴昆明执导《原野》,闻一多担任舞台美术设计,八月十六日起在新滇大戏院连续公演,中间换演《黑字二十八》(老舍、宋之的等集体创作的多幕抗日话剧,又名《全民总动员》)几天,再演《原野》,直到九月十七日结束,全城轰动。沈从文、朱自清等前往观看。两年多以前,沈从文写剧评《伟大的收获》,称赞曹禺的《日出》对中国话剧运动尤有意义和贡献;
朱自清买了幅画,“从文为李先生所作的山水画配对联,甚有趣。但沈认为书法欠佳,不让我拿去裱。我乘他不注意时拿走了”。两人合上的大一国文期末考试,试卷合改,此事或小,但前后一个多月才弄好。朱自清日记十二月二十一日记“访沈从文先生并与他一同阅一年级试卷”,到次年一月下旬,仍有改卷记录。一月二十三日,朱自清自己整日阅卷,发现少了三份卷子,“为此烦恼”,并抱怨“沈马虎了事,给我造成困难,必须马上写信给他,要他找到那三份卷子。”第二天寄信;第三天,二十五日,“访沈从文先生,找到了三名学生的试卷,交给他五十份试卷。沈夫人做酒酿鸡蛋,我感到很新鲜,味道也好”。
——补充进这些,是不是就可以了?当然,还能继续增添;不过,问题不在补充和增添多少“外在”的事实,而在另开视域,感知和探测他精神内里的特殊活动和状态。
有必要特别提出,一九三九年是沈从文陷入精神困难之中的年份,这种困难不同于以往,更烦恼的是,它还只是个开始,将随着时间继续生长、蔓延、深入。在这个开始的阶段,它就抓住了沈从文。他以日记形式写《三星在户》杂记,这份私人杂记无从见到,发表的《烛虚》之五摘抄了几则,以示“说他人不如说自己。记人事不如记心情”(12;21)——
五月五日:
办事处小楼上隔壁住了个木匠,终日锤子凿子,敲敲打打,声音不息。可是真正吵闹到我不能构思不能休息的,似乎还是些无形的事物,一片颜色,一闪光,在回想中盘旋的一点笑和怨,支吾与矜持,过去与未来。
为了这一切,上帝知道我应当怎么办。
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黄昏时闻湖边人家竹园里有画眉鸣啭,使我感觉悲哀。因为这些声音对于我实在极熟习,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这种声音常常把我灵魂带向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城市里,事实上那时节我却是个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条小河边大石头上,面对一派清波,做白日梦。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梦境里,而且感到厌倦了,我却明白了自己,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但与乡村已离得很远很远了。
五月十日:
我发现在城市中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一个空壳。譬喻说,正如一个荒凉的原野,一切在社会上具有商业价值的知识种子,或道德意义的观念种子,都不能生根发芽。个人的努力或他人的关心,都无结果。试仔细加以注意,这原野可发现一片水塘泽地,一些瘦小芦苇,一株半枯柽柳,一个死兽的骸骨,一只干田鼠。泽地角隅尚开着一丛丛小小白花紫花(抱春花),原野中唯一的春天。生命已被“时间”“人事”剥蚀快尽了。天空中鸟也不再在这原野上飞过投个影子。生存俨然只是烦琐继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
百年后也许会有一个好事者,从我这个记载加以检举,判案似的说道:“这个人在X X 年已充分表示厌世精神”。要那么说,就尽管说好了,这于我是不相干的。
事实上我并不厌世。人生实在是一本大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翻到个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页,而且必需慢慢的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许看的事迹。我得稍稍休息,缓一口气!我过于爱有生一切。爱与死为邻,我因此常常想到死。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治。人的智慧无不由此影响而来。典雅词令与华美文字,与之相比都见得黯然无光,如细碎星点在朗月照耀下同样黯然无光。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
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刹那即逝,即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眉发在此一闪即逝更缥缈的印象中,即无不可以见出造物者手艺之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捕捉住这种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终生不灭。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形式,保留的比较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刹那间被美丽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如中毒,如受电,当之者必喑哑萎悴,动弹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为美,恰恰如此。
我好单独,或许正希望从单独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点美。温习过去,即依然能令人神智清明,灵魂放光,恢复情感中业已失去甚久之哀乐弹性。
六月一日:
永生意义,或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也有人仅仅从抽象产生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乐的。
……
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又不如音乐。因为大部分所谓“印象动人”,多近于从具体事实感官经验而得到。这印象用文字保存,虽困难尚不十分困难。但由幻想而来的形式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现。
试举一例。仿佛某时、某地、某人,微风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浑浊而有生气,上浮着菜叶。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丛间跳跃,远处母黄牛在豆田阡陌间长声唤子。上游或下游不知谁处有造船人斧斤声,遥度山谷而至。河边有紫花、红花、白花、蓝花,每一种花每一种颜色都包含一种动人的回忆和美丽联想。试摘蓝花一束,抛向河中,让它与菜叶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这花色香的历史,则长发、清矑、粉脸、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显现。似陌生、似熟习,本来各自分散,不相粘附,这时节忽拼合成一完整形体,美目含睇,手足微动,如闻清歌,似有爱怨。……稍过一时,一切已消失无余,只觉一白鸽在虚空飞翔。在不占据他人视线与其他物质的心的虚空中飞翔,一片白光荡摇不定。无声,无香,只一片白。《法华经》虽有对于这种情绪极美丽形容,尚令人感觉文字大不济事,难于捕捉这种境界。……又稍过一时,明窗绿树,已成陈迹。惟窗前尚有小小红花在印象中鲜艳夺目,如焚如烧。这颗心也同样如焚如烧。……唉,上帝。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点蓝焰,一堆灰。谁看到?谁明白?谁相信?
我说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过一个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
天气阴雨,对街瓦沟一片苔,因雨而绿,逼近眼边。心之所注,亦如在虚幻中因雨而绿,且开花似碎锦,一片芬芳,温静美好,不可用言语形容。白日既去,黄昏随来,夜已深静,我尚依然坐在桌边,不知何事必须如此有意挫折自己肉体,求得另外一种解脱。解脱不得,自然困缚转加。直到四点,闻鸡叫声,方把灯一扭熄,眼已润湿。看看窗间横格已有微白。如闻一极熟习语音,带着自得其乐的神气说:“荷叶田田,露似银珠。”不知何意。但声音十分柔美,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齿,往来于一巨大梧桐树下。桐荚如小船,中有梧子。思接手牵引,既不可及。忽尔一笑,翻成愁苦。
凡此种种,如由莫扎克用音符排组,自然即可望在人间成一惊心动魄佚神荡志乐章。目前我手中所有,不过一枝破笔,一堆附有各种历史上的霉斑与俗气意义文字而已。用这种文字写出来时,自然好像不免十分陈腐,相当颓废,有些不可解。
八月三日:
我实需要“静”,用它来培养“知”,启发“慧”,悟彻“爱”和“怨”等等文字相对的意义。到明白较多后,再用它来重新给“人”好好作一度诠释,超越世俗爱憎哀乐的方式,探索“人”的灵魂深处或意识边际,发现“人”,说明“爱”与“死”可能具有若干新的形式。这工作必然可将那个“我”扩大,占有更大的空间,或更长久的时间。
可是目前问题呢,我仿佛正在从各种努力上将自己生命缩小,似乎必如此方能发现自己,得到自己,认识自己。“吾丧我”,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
可是,这个我的存在,还为的是返照人。正因为一个人的青春是需要装饰的,如不能用智慧来装饰,就用愚騃也无妨。 (12;22-28)
十月发表短文《时空》,即《烛虚》之三,题记说:“看看自己用笔写下的一切,总觉得很痛苦。先以为我‘为运用文字而生’,现在反觉得‘文字占有了我大部分生命。除此以外,别无所有,别无所余’。”他幻想过另一种“单纯”的生活,“走出这个琐碎,懒惰,敷衍,虚伪的衣冠社会”(12;13,16)。
既然无从离开这个“衣冠社会”,去往隔绝的单纯环境,那么就将生命“缩小”,返回自我;可是这个自我,也绝非隔绝和单纯,它把一己的内心做成了与现实摩擦、冲突的战场,时而激烈,长久胶着。现实的强烈刺激把内心的感受磨得更为尖利,也更为脆弱。自我表现于外,固执而坚硬,格格不入;内里的情形则破碎,疲惫,茫然。他自己知道糟糕到何等程度:“吾丧我”——那么,总得有什么可以凭借或寄托吧?当此困境,“如中毒,如受电”的刹那之“美”,流动不居的形式,“抽象”的存在,“造物”闪现的神奇光影,突显出来。
《烛虚》集收有一篇《潜渊》,也是从日记中摘抄出来的,时间上接续《烛虚》之五,铭刻一九三九年九、十月个人深思苦想的痕迹——
……欧战从一日起始,至今天为止,已三十天。此三十天中波兰即已灭亡。一国家养兵至一百万,一月中即告灭亡,何况一人心中所信所守,能有几许力量,抵抗某种势力侵入?一九三九之九月,实一值得记忆的月份。人类用双手一头脑创造出一个惊心动魄文明世界,然此文明不旋踵立即由人手毁去。人之十指,所成所毁,亦已多矣。
读《人与技术》、《红百合》二书各数章。小楼上阳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战败武士,受伤后独卧荒草间,武器与武力已全失。午后秋阳照铜甲上炙热。手边有小小甲虫爬行,耳畔闻远处尚有落荒战马狂奔,不觉眼湿。心中实充满作战雄心,又似觉一切已成过去,生命中仅残余一种幻念,一种陈迹的温习。
……人有为光影形线而感兴激动的,世人必称之为“痴汉”。……多数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种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思。因此若有一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被称为痴汉。此痴汉行为,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罪犯,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一不可加诸其身,对此符号,消极意思为“沾惹不得”,积极企图为“与众弃之”。然一切文学美术以及人类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常惟痴汉有分,与多数无涉,事情显明而易见。
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从一切造形小物事上发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羁縻它,转变它。不知者以为留心细物,所志甚小。……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惟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消灭。因此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都庸俗呆笨,了无趣味。某种人情感或被世务所阉割,淡漠如一僵尸,或欲扮道学,充绅士,作君子,深深惧怕被任何一种美所袭击,支撑不住,必致误事。又或受佛教“不净观”影响,默会《诃欲经》本意,以爱与欲不可分,惶恐逃避,惟恐不及。像这些人,对于“美”,对于一切美物、美行、美事、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竟若毫无反应。
不过试从文学史或美术史(以至于人类史)上加以清查,却可得一结论,即伟人巨匠,千载宗师,无一不对于美特具敏锐感触,或取调和态度,融汇之以成为一种思想,如经典制作者对于经典文学符号排比的准确与关心。或听其撼动,如艺术家之与美对面时从不逃避某种光影形线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产生佚智失理之疯狂行为。举凡所谓活下来“四平八稳”人物,生存时自己无所谓,死去后他人对之亦无所谓。但有一点应当明白,即“社会”一物,是由这种人支持的。
饭后倦极。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沉默甚久,生悲悯心。
我目前俨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劳,心智神经失去灵明与弹性,只想休息。或如有所规避,即逃脱彼噬心嚼知之“抽象”。由无数造物空间时间综合而成之一种美的抽象。然生命与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惟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
在阳光下追思过去,俨然整个生命俱在两种以及无数种力量中支撑抗拒,消磨净尽,所得惟一种知识,即由人之双手所完成之无数泥土陶瓷形象,与由上帝双手摶泥所完成之无数造物灵魂有所会心而已。令人痛苦也就在此。人若欲贴近土地,呼吸空气,感受幸福,则不必有如此一分知识。多数人……皆可望从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与幸福。譬如说“爱”,这些人爱之基础或完全建筑在一种“情欲”事实上,或纯粹建筑在一种“道德”名分上,异途同归,皆可得到安定与快乐。若将它建筑在一抽象的“美”上,结果自然到处见出缺陷和不幸。因美与“神”近,即与“人”远。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 (12;30-34)
六、救亡形势下不合时宜的反复论说
一九四〇年二月下旬,沈从文写信跟大哥说:“我杂事过多,近又同朋友办一杂志,每月必有一万字文章缴卷……”(18;381)这份杂志是《战国策》半月刊,联大教授林同济、陈铨、雷海宗等人创办,四月一日创刊,次年七月停刊。沈从文参与编辑工作,负责处理文艺方面的稿件,又作多篇文章刊登在刊物上,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也属于“战国策派”。批评者眼里的“战国策派”,讲尼采哲学,讲国家主义,讲领袖权威,宣扬法西斯政治,鼓吹独裁理论;沈从文被笼统归入此派,对他实有不利影响。
事实上沈从文从未认同过“战国策派”的时政言论,并且在杂志初期即公开批驳陈铨的《论英雄崇拜》。陈铨文章刊登在第四期,沈从文在六月一日出版的第五期即发表长文《读英雄崇拜》,从多个方面明确反对集权专政与领袖独裁式的“英雄崇拜”,而主张国家的现代化必须依靠民主政治的实行和科学精神的发扬,并由此促成新公民道德的培养和个人做“人”的自尊心的觉醒。
一九四一年五月,沈从文给一个军人复信,反问来信者:“你看过《战国策》,怎么会把我和陈铨先生主张并提?怎么会以为我是和他同在赞美超人英雄?……把我和他并提,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小刊物上写杂感时的技巧,与事实是完全不相符的,你若有机会翻《战国策》也就会明白,不至于同意杂感家胡扯了”(17;327)。此信以《给一个军人》为题收入《云南看云集》。
对硬把他与“战国策派”混作一团,沈从文显然有些窝火,事隔多年说起来还带有情绪,认为是“广西方面刊物找对象骂人”(27;89)——桂林当时聚集了一批左翼文化人——以致如此。“杂感家”,用这个词的时候,他一定想到了其中突出的一位,聂绀弩,在一九四〇年就两次批评沈从文。
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主办《国文月刊》,八月创刊,沈从文从第一期开始发表以“习作举例”为总题的系列文章,是他上“各体文习作”课的讲义,前三期刊登出《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和《从冰心到废名》三篇,本来十篇,但至此终止。这一时期,聂绀弩和夏衍、秦似、宋云彬、孟超在桂林创办杂文月刊《野草》,十二月出版的第一卷第四期他发表《从沈从文笔下看鲁迅》,对《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说鲁迅“充满对于人事的厌憎,情感有所弊塞,多愤激,易恼怒”激烈反驳,并挖苦道:“若更自以为有和周作人一样的‘人情温暖的爱’,而沾沾自喜,以为可以对鲁迅骄傲骄傲,那倒不仅‘语言’,那态度也就‘转见出异常天真’了。”
十月,沈从文在《战国策》第十三期发表《谈家庭》,提出妇女问题的解决从“家”入手,男子“需要放下名词上纠缠的习惯,莫尽驾空说理,且努力来安排一个家”,“学作一个模范丈夫”,这样“方可望女子乐其家室,达到女子的理想。”“如此一来,妇女运动者会改变一个方向,从‘对立’的形式一变而为‘合作’的要求,也未可知”(14;152,153)。接着又在《中央日报·中央副刊》第九期发表《男女平等》,再说“男女不宜从对立方式作无结果的战争,却必需在合作趋势上建设生活的理想”(14;156)。这两篇文章传到桂林,被认为鼓吹女人的真正位置是在家里,聂绀弩、何家槐、葛琴等人纷纷撰文批驳,形成一场关于女权问题的论辩。这些文章发表在聂绀弩担任编辑的《力报·新垦地》副刊,聂绀弩又编集成《女权论辩》一书,桂林白虹书店一九四二年出版。
(这里插叙一段后话,出自黄永玉一九九八年写的《平常的沈从文》:
我尊敬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因为他从来是个左派,几十年来跟沈从文有着远距离的敌视。六十年代初,绀弩老人从东北劳改回来,从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作品选,过了几天,绀弩先生在我家肃穆地对我说:
“我看了《丈夫》,对沈从文认识得太迟了。一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头脑和技巧!……”
我没有把绀弩先生的话告诉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会在乎多年对手的这种诚恳的称赞,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按,《丈夫》写于一九三〇年,沈从文二十八岁;聂绀弩此前大概并未读过很多沈从文作品,《从沈从文笔下看鲁迅》文中说过:“沈先生的专集我很少拜读”。)
这一年更重要的文章,也许还不是上面说的,而是谈文运和文学的几篇,可以看成一组,后来一并编入《烛虚》集:《白话文问题》(《战国策》第二期)、《文运的重建》(五月四日昆明《中央日报》)、《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战国策》第九期)、《小说作者和读者》(《战国策》第十期)。这些文章反复强调:五四开启的新文学运动,兴起之初,以大学为中心向社会发散,但在以后的发展变化中,与大学、与教育脱离,先是与商业结缘,接着与政治携手,显出堕落之势;所以需要文学运动的重建,把文运从“商场”和“官场”中解放出来,再度与“学术”和“教育”结合,这样“一面可防止作品过度商品化与作家纯粹清客家奴化,一面且可防止学校中保守退化腐败现象的扩大”(12;51)。
——两年后,沈从文在《文艺先锋》第一卷第二期发表《文学运动的重建》,主要内容与《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基本相同;一九四三年一月《文艺先锋》第二卷第一期又发表《“文艺政策”探讨》,检讨的核心关切仍然是对文学的商品化和政治工具化的痛切批评。
前前后后这些文章,从不同的人看来,感受的重点不甚相同。在作者自己,深忧痛感郁结于心,迫不得已,不吐不快,乃至一说再说;友人或不免担心,如此多管闲事,难保不惹是生非;出于好意而惋惜者也多有人在,以为舍小说创作而作这种批评,实非必要。左翼文坛反应激烈,一批文化人撰文反驳,误解越深,敌意越重,文章的意思越被简化,乃至标签化。郭沫若一九四三年三月为纪念“文协”成立五周年连写两篇文章,《抗战以来的文艺思潮》(《抗战文艺》“文协成立五周年纪念特刊”,三月二十七日)中说:“近来如沈从文先生又有‘反对作家从政论’的见解”;《新文艺的使命》(《新华日报》,三月二十七日)中再次说道:“起先我们是听见‘与抗战无关’的主张,继后又听见‘反对作家从政’的高论”,“在抗战期间作家以他的文笔活动来动员大众,努力实际工作,而竟曰之为‘从政’,不惜鸣鼓而攻,这倒不仅是一种曲解,简直是一种诬蔑!”——郭沫若声色俱厉,并非无端,沈从文放笔纵横,批评“空头作家”热衷“戏剧性做作”活动,语带挖苦,更在《“文艺政策”探讨》中举例不慎,点名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负责处理“战时文化工作”,郭沫若担任厅长——“倘若只在表面上装点一下”(17;277)——虽然加了“倘若”表示假设,但也够刺激“主持其事的人”了。
沈从文并非“纯文学”论者、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他回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运动,认定它是“廿年来这个民族向上挣扎的主力”(12;54);时至今日,它仍然应该倾心致力于“社会重造”和“民族重造”的长远愿望,努力恢复文学革命初始的庄严、勇敢和天真,而不沦落为某时某地某种政治或政策的工具,附庸依赖的流行货和装饰品。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在抗战的大环境和救亡的迫切形势下,沈从文偏偏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五四精神反反复复的絮叨者,不仅谈文学时如此,新的现实中所遭遇的种种刺激,都能触发他从五四的立场做出反应:批评陈铨的“英雄崇拜”,他标举的是五四倡言的民主政治、科学精神和个人自觉;谈论妇女问题,他觉察到的是,五四所争取的女性解放,在后来的现代教育中,并没有进一步引导和落实到放大女性的生命和人格,《烛虚》之一、之二论女子教育,痛心于“类型女子”“做人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为她们争求解放,已解放了,但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若想起这种青年女子,在另一时社会上还称她们为‘摩登女郎’,……会觉得这个社会退化的可怕”(12;11)。他所置身其中的知识阶层玩麻雀牌、扑克牌,这样的“小事”也令他异常痛苦,读书人没有“远虑”,没有生活理想,“把一部分生命交给花骨头和花纸,实在是件可怕和可羞事情”(12;20)。——他的观察或有个人化的局限和偏颇;不过由五四检视当今,从文学运动、社会思想到文化生活,在他个人看来,诸多方面的确见出历史过程中的“堕落”和“退化”,这也是他不厌其烦唠叨五四的一个原因吧。一些现象或为平常,而人若熟视无睹,一些个人习惯和嗜好,亦似乎不必小题大做,沈从文却严苛对待,即使亲近的人有时也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操心焦虑。他有一个基本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位于他观察、感受、评判的中心,即“从全个民族精力使用方式上来说”(12;19),以此来衡量眼前的种种人事,他不免陷入苛人而自苦的境地了。
一九四〇年沈从文发表各类作品三十余篇,其中有小说《王嫂》和《乡城》,后一篇还由Shih Ming英译在上海《天下》月刊第十一卷第三期刊出。日本七月出版的《文艺日本》杂志上刊登了猪股庄八翻译的《昆明冬景》。他没有出版新书,名下却又多了几个盗印的小说集:《我的教育》,上海三通书局;《绅士的太太》,上海三通书局;《过岭者》,上海星光出版社;转年又有《如蕤》,上海大陆书报社。
七、巴金眼中老友的变化
“物价日贵,到假中即有支持不下趋势”,一九四〇年五月,沈从文写给大哥的信里谈及收支,“前些日子大家做五四纪念文章,想想我大约有五十本书,一半在抽版税,可是一年中就不曾得过一百元版税,这现象,正说明凡事一到中国就变成什么样子。只有苦笑”(18;383,384)。
六月,他从北门街住处迁出,搬到文林街师范学院宿舍,这样能省出一笔费用。到城里上课时就住教员宿舍,同住的有孙毓棠和卞之琳。
为缓解经济困难,张兆和应聘去昭通任西南师范学院中学部教员,八月下旬她带着孩子在昆明等车,卡车司机从安全考虑,拒绝两个小孩坐在所载货物顶上,连等多日,搭不上车,又返回龙街。
从秋天开始,张兆和到呈贡乌龙浦友仁难童学校教英文,沈从文也间或来上几次课。两人都是义务任教,不拿报酬。
联大九月份开学,一九四〇——一九四一学年沈从文开设的课程有:在文学院中文系,与吴晓铃合上“国文一(读本、作文)”;独自上“各体文习作(一)”,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年级选修课。在师范学院国文系,上“各体文习作(一)”,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
为募集清寒学生特别救济金,沈从文写了二十张小条幅参加“义卖书展”,这是他第一次把“习字”和“经济”发生联系。
十月十三日,日军二十七架战机轰炸昆明,联大师范学院男生宿舍全毁,办公处及教员宿舍多处震坏,沈从文和卞之琳合住的小楼宿舍屋顶和墙面局部洞穿,邻室半坍。空袭后师院借昆华工校校舍上课,沈从文搬到文林街二十号楼上。转年一月二十九日,新住处周围再遭空袭,他的一间宿舍幸免被毁,只在房顶“大开天窗,落下一堆泥土”(18;389)。在这里,他一直住到一九四六年初。
一九四一年一月,九妹沈岳萌到西南联大图书馆做职员,月薪一百元。大约在此之前,她开始热心于参加佛教活动。
开明书店计划系统出版沈从文作品,拟印三十本,沈从文着手通校改订,二月初致施蛰存信提及此事,当时已校改到第九本(18;390)。
五月二日,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作题为《短篇小说》的演讲。前面提到的《小说作者和读者》,是上一年八月三日他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的演讲。
七月,巴金第二次到昆明探望在西南联大读书的萧珊,上一次是去年七月,两次都住了将近三个月,过了整个暑假。巴金和萧珊乘火车去呈贡看望沈从文一家,沈龙朱还记得,父亲和巴老伯带他出去玩,正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敌机就从面前飞向昆明,继而听到轰炸声;没过多久,飞机折返,在他们头顶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一架扔下炸弹。“父亲赶紧叫我们翻起来,‘趴下趴下’,他用自己的身体捂在我们身上,趴下。瞬间,轰隆一声,我们没看见,但是炸弹爆炸了。”近处一个插秧的农妇被炸死了。
巴金看得见老友的一些变化,感受得到他处境中的某些方面:
一是,“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东西都在涨价,他不叫苦,脸上始终露出温和的微笑。我还记得在昆明一家小饭食店里几次同他相遇,一两碗米线作为晚餐,有西红柿,还有鸡蛋,我们就满足了。”
二,与过去两人在一起时很不一样,“我们不再辩论了,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们同游过西山龙门,也一路跑过警报,看见炸弹落下后的浓烟,也看到血淋淋的尸体。过去一段时期他常常责备我:‘你总说你有信仰,你也得让别人感觉到你的信仰在哪里。’现在连我也感觉得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闪光,我觉得心里更踏实”。
三,老友遭受误解,一方面,“开明书店愿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说,他陆续将修订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遗失,他叹息地告诉我,丢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写社会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几册却都是关于男女事情的,‘这样别人更不了解我了。’”;另一方面,“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对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议论出现。他可能感到一点寂寞,偶尔也发发牢骚,但主要还是对那种越来越重视金钱、轻视知识的社会风气。”
八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烛虚》,内分两辑,第二辑文论四篇,前面已介绍过;第一辑是四篇散文:《烛虚》、《潜渊》、《长庚》、《生命》,上一章从前两篇中大段摘抄出数则,文字风格表面的显著变化,既昭示内心剧烈复杂的精神活动,又隐晦从具体人事到“抽象”感知、思绪、心情之间的关联线索。文本紧绷的张力,也正是内心紧绷状态的显现。这里再从后两篇各摘引一部分,约略可见内心纠缠的不同部分:
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12;39)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静之广大虚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和怨。无著者姓名。无年月。无故事。无……然而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
大门前石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爱与死为邻”。(12;43)
八月十四日,联大遭受敌机轰炸,新校舍内学生宿舍四栋,北区常委会办公室、训导处、总务处、图书馆藏书室及两处教室,南区生物实验室,昆中北院师院教职员宿舍,昆中南院女生宿舍均被炸。沈岳萌在图书馆遭遇轰炸时,热心帮助别人抢救东西,等到警报解除,回到自己住处,发现房间已被小偷洗劫,值钱之物席卷一空。大轰炸和遭盗窃,沈岳萌深受刺激,精神趋于失常。
秋天,张兆和转到龙街的育侨中学教英文。沈从文在呈贡时也去上过几堂义务课,结识了一批年轻的华侨朋友。他在联大,一九四一——一九四二学年的课程有:文学院中文系,与周定一合开“国文壹G(读本)”,一年级必修课;独自上“各体文习作(一)”,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创作实习”,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在师范学院,上“各体文习作(一)”,师范教育系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师范教育系三、四年级选修课。
八、写作宏愿与审查干扰
一九四二年,湘西《十城记》的写作愿望再次强烈起来。四月到九月,沈从文投入到《长河》的补充修改当中;他还打算年内续写完成因战争爆发中断的《小砦》,计划七八万字;同时,又以沅陵为背景,以大哥为主角写一个新作品《芸庐纪事》,五月已有二万字,秋天写到了第四章。
九月八日,沈从文告诉大哥,“目下正想抢抢时间,来写两本书”。《长河》上卷,十四万字,“不久或可出版”;《芸庐纪事》“拟写十万字,专写你的笑话”;“行将着手的名《呈贡纪事》,写呈贡三年见闻,一定还有意思,也想写十万字。”上海开明书店为他印的集子,纸型“过一阵带到桂林时,必尚可付印。另外又集了七个,已在桂林付排”——计划似乎进行得有序。虽然说“照目下的商业习惯与政治上的统治方式,则我吃他们亏也极自然……政治方面又因极讨厌那些吃官饭的文化人,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混成一气,所以还不可免要事事受他们压抑,书要受审查删节,书出后说不定尚要受有作用不公正批评”,不过,他还是显得淡定而自信:“这一切也都无妨于事,只要人存在,据我想来,总有一天要战胜流俗,独自能用作品与广大读者对面的”(18;408-409)!
他很快就要满四十岁了,渴望能够重新把精力集中到写作上来。抗战以来的几年,他给大哥写信,大都仓促,简短,九月八日的这一封则长很多,似乎有心情多谈谈。说起工作时,如此道:“我工作成绩虽较差,惟性情上也似乎受了些书本以外教育,变得稳重得多,不再驳杂浮躁,很像孔子所说年近不惑,进入一个新的心情背景中,正可准备好好的来从新起始工作十年,证明这一生最重要的年龄尚能有计划的来好好使用它。头发有些白了,体气却健康胜过同年龄其他同事甚多,虽并不比他们胖,工作耐性照例能持久。一家生活方式又极合理,所以我正想好好的来个新的十年工作计划,每年来写一两本好书。我总若预感到我这工作,在另外一时,是不会为历史所忽略遗忘的,我的作品,在百年内会对于中国文学运动有影响的,我的读者,会从我作品中取得一点教育的。至于日子过得寒酸一点,事情小,不用注意的。眼看到并世许多人都受不住这个困难试验,改了业,或把一支笔用到为三等政客捧场技术上,谋个一官半职,以为得计,惟有我尚能充满骄傲,心怀宏愿与坚信,来从学习上讨经验,死紧捏住这支笔,且预备用这支笔来与流行风气和历史上陈旧习惯、腐败势力作战,虽对面是全个社会,我在俨然孤立中还能平平静静来从事我的事业。我倒很为我自己这点强韧气概慰快满意”(18;410)!
然而,事实上写作并不顺利,一种直接的干扰来自审查制度。一九四三年一月,沈从文在给沈荃的信中说及作品屡遭审查的情形:“我学校事照常。只是在桂林出版之书,被扣被禁甚多,检查人无知识而又擅作威福,结果即不免如此。《长河》被假借名义扣送重庆,待向重庆交涉时,方知并未送去。重庆审查时去五十字,发到桂林,仍被删去数千字。《芸庐纪事》第三章也被扣,交涉发还,重写一次,一万字改成六千,精神早已失尽了。集子每本都必被扣数篇,致无从出版”(18;423)。《长河》第一卷的出版尚不可期;正在写作兴头上的《芸庐纪事》因第三章被禁载,全作随之搁置;给桂林开明书店编好的集子,好几种被扣,包括《衣冠中人》和《王谢子弟》等,稿件后来毁于桂林战火。
一九四二年沈从文没有中文新书出版。日本小学馆九月出版了大岛觉翻译的沈从文散文集《湖南的士兵》,该书分两部,第一部是《从文自传》中《一个老战兵》之后各章,第二部是《记丁玲》的第一部分。
九、九妹的失常
一九四三年初,远征军准备第二次入缅甸作战,许多华侨男生被动员入伍作译员,育侨中学停办,张兆和暂时失业。
九妹沈岳萌越来越痴迷于幻想和佛事,精神上的病情进一步发展,抛弃了图书馆的工作。沈从文把她带回呈贡乡下,她却不肯待在家里,常常跑出去和乞丐同处,时不时拿衣物、吃食散发给他们,全然没有家中生活已不易支撑的意识。
沈岳萌从十五岁到北京起,长期跟随沈从文生活。沈从文对小十岁的妹妹,极尽培养之事,同时又不免娇宠。时间推移,九妹并没有如他所期地那样成长,他呢,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一直不肯放弃对妹妹的希望。及至最近几年,九妹精神上出现异常,他才不能不有所认识,最终不得不面对这个痛心不已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容易经历的过程:一九三九年三月,给弟弟沈荃信说道:“九妹在此很好,其信中间或说点抽象话语,事实上一切都很好,足放心也。……彼自是之心强,有时使我毫无办法,弟似未知之也。……因闲生闷,亦自然之理也”(18;350-351)。一九四一年五月,致大哥沈云麓:“九在此图书馆服务,事还做得称职,爱念念佛,无妨于做事。将来或得余有力量时,为之将石莲阁大加改造,使之住下亦可办一学校,因彼理想高尚处,亦可为人模范,不在迷信鬼神,倒是诚实忠厚,同情于下层阶级,未尝无助于社会也”(18;397)。到一九四三年春,情形大变,沈从文心力交瘁,三月六日写信向大哥和三弟求助:“我这时节什么力量都用完了,头痛喉干,心中虚虚洞洞……”“……若不变更生活,她未必真疯,我却只有气而且急,终至于死!即此勉强支持,事业工作,也全说不上,学校教书,就无从继续了,大小四口,怎么应付生活,困难处实无从想象。这么下去既救不了她,却只有毁我和孩子。(我明明白白向她提及此种极端困难处,她竟毫不以为意,只是微笑。)兆和在这个情形下,一面明知我的困难,一面又绝不便说她,然而忍受下去,眼看到孩子挨饿害病,而我毁去前途,怎么能忍?不能忍而居然忍受下去,一句话不说,家庭本来应有的幸福与精力,可说全耗尽了”(18;426-427)。
当时兄弟讨论把九妹接回湘西,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实施;又过了两年,九妹精神失常愈发严重,沈从文身陷贫困,无力为她长期医治,不得已,和大哥请凤凰同乡严超护送回沅陵。
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学年沈从文开的课有:文学院中文系,与周定一合开“国文壹G(读本)”,一年级必修课;独自上“各体文习作(一)”,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在师范学院国文系,上“各体文习作(一)”,初级部国文科二年级必修课;“各体文习作(三)”,师范部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师范教育系四、五年级选修课。
学年结束的时候,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第二六八次会议决议,“改聘沈从文先生为本大学师范学院国文学系教授,月薪叁百陆拾元。”
抗战以来,昆明物价剧烈蹿升,达至全国的最高峰,教授薪津的实际价值如崩岩一般降落。清华大学档案中有一份“按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份昆明物价”计算的《昆明教授家庭最低生活费的估计》,对照估算结果,实际收入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出现如此普遍的难堪窘境:“过去教授家庭生活的维持,一面靠典卖衣物,一面则减低营养和停止子女教育;现在典卖已尽,有许多家庭实有无法维持生活的情势。”一九四六年九月出版的《观察》第一卷第三期刊登《九年来昆明大学教授的薪津及薪津实值》,附有一份表格,列出从一九三七年上半年到一九四六年上半年生活费指数、薪津约数、薪津实值的变化,战前薪津实值为三百五十元,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薪津实值只有八点三元,削减了百分之九十八。
秋天,张兆和到呈贡县中学任教。与以前一样,沈从文到乡下住时,也到妻子的学校教一些义务课。他在联大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学年的课,在文学院中文系,与赵仲邑合开“国文壹M(读本)”,一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另外两门课,文学院中文系和师范学院学生合班上课,“各体文习作(一)”,中文系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师范教育系二年级必修课;“各体文习作(三)”,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师范教育系及初级部国文科三年级必修课。
一九四三年开明书店印行“沈从文著作集”十一种,以后又印行两种,共计十三种,原计划出版三十种未能实现。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出版了《云南看云集》,收入三篇文论,一组《新废邮存底》,还有一组一九三七年版与萧乾合著《废邮存底》中沈从文所写的部分。日本《支那语文化》一九四二年第一期和一九四三年第二期刊登了金子二郎翻译的《灯》,在此之前,沈从文的这篇小说已经有松枝茂夫的日译,收入春阳堂书店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小田岳夫编《现代支那文学杰作集》。
十、虹影星光
一九四三年一、二月的《文学创作》第一卷第四、五期分两次刊完沈从文的散文《水云》,叙述十年间“偶然”相遇的几个女性,在生命中留下星光虹影。这份自述的“情感发炎”的断续历程,作者视为生命教育的一种特别形式,不仅“我的一切官能都在一种崭新教育中,经验了些极纤细微妙的感觉”(12;120-121),而且耳目所及,若有神迹存焉,所以用文字“保留这些‘偶然’势力各以不同方式陆续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光明赞颂。在充满古典庄雅的诗歌失去价值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12;127-128)。
不过,这种附于“只信仰‘生命’”“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12;128),并不一定能把读者关注的重点,引导到沈从文自己念兹在兹的“教育”和对于“美”与“神”的抽象抒情,凡俗的兴趣倒落在那些“偶然”上:她们是谁?真的如文中所写,有三个、甚至四个“偶然”?分明其中有一个“偶然”出现在不同时期,但叙述者似乎又模糊地分别为不同的人。叙述隐约其辞,挑起了好奇心却无意满足;似真似幻,无从判断何为真,何为幻。但大致能够肯定:沈从文在昆明经历了一次“有节制的疯狂”;到写这篇《水云》之前,已经结束了“情感发炎”的症候。
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朱自清访罗常培讨论系务,正事之余,“罗告以玉龙堆四号人物之生活。从文有恋爱故事”。此则日记,之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但都只取后一句。单从后一句,并不能看出“恋爱故事”的另一方是谁,因而产生不同的推测。事实上后一句紧接着前一句,只是前一句难明所指,被忽略了。其实日记已经暗示出了另一方,即“玉龙堆四号人物”。
就在一个月之前,九月十七日晚,吴宓赴友人招宴,散后,“宓陪送熊瑜、高韵琇(似系熊鼎、熊瑜之表妹,任职联大图书馆。闽籍。)二女士至玉龙堆四号,乃归。”玉龙堆四号,是高韵琇和熊瑜住的地方。
这就很清楚了,“从文有恋爱故事”,其实是与几年前的“偶然”——高韵琇,即高青子——重续一度被“意志和理性”压抑了下去的情感。在前一段关系之后,高韵琇曾于一九三六年九月至一九三七年六月在武昌文华图书馆专科学校学习,一九三九年来到昆明,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全校教职员名单册》,高韵琇六月到联大图书馆任馆员,一九四一年二月离职。
吴宓一九四一年一月七日日记,记他上午跑警报时,“遇陈霖及高韵琇青子。一对爱侣。2:00解除,同步归。途中,宓提及瑜,得闻琇言,熊府诸人,早已群集于重庆,作久居计”。高韵琇谈及“熊伯母”——即熊希龄夫人毛彦文——的近况,“宓以沈从文关系,未敢深问”。此则日记包含几个层次的繁复信息,而它们之间的关联又颇为曲折,但还是明显看得出,吴宓也知道高韵琇和沈从文关系密切——在一定范围内,这已不是秘密——因而,他担心,如果“深问”毛彦文的事,高韵琇很可能会告诉沈从文。至于为什么不想让沈从文知道他还在关心着毛彦文,则是另一个故事了:吴宓从一九二八年起苦恋毛彦文,一九三五年毛彦文嫁给熊希龄后,仍不能忘情;一九三七年熊希龄病逝于香港,此后毛彦文流转多地,依旧对吴宓的追求置之不理。在吴宓跑警报遇到高韵琇之前一个多月,毛彦文经由熊希龄的外甥田学曾——即沈从文的大姐夫田真逸——托沈从文把吴宓的信退还。吴宓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记:“下午1-2归舍,接沈从文转来沪函,盖彦托言迁居,命熊甥田学曾将宓致彦之No.24函退回。已拆阅。并授意田作函复沈。托沈转告宓请绝,勿再来信。沈从文亦附一函致宓。劝宓休止,言颇委婉(田、沈两函,并存,未录入日记)。当时宓阅之百感交集,不胜悔痛。……2-3至文林街20宿舍访沈从文。不遇,留柬。”
沈从文这一阶段的“情感发炎”,以高韵秀的离开告终,《水云》里写道:“‘偶然’就如数年前一样,用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掩盖到心中小小受伤处,离开了我……”(12;125)
其实早在《水云》之前,“情感发炎”即有文字上的“症候”。《烛虚》集中从日记摘抄出来的部分,其中有一些——不是全部——或许可以由此得到寻解的模糊线索。
一九四一年三月末,沈从文写了一首《看虹》,诗中两个对话的人,看雨后长虹如桥,奇美而脆弱,桥上正通过一个人的梦——
——可是,虹消失了,那点火消失了,另一个人要走了。天已夜,要走的人说,“摘一颗星子把我”:
“那也好,让我走。让这点小小的
星光,照着你那窗口
白了头的狗尾草,我呢,我
要把自己过去完全忘掉。” (15;143-146)
“是的,那个梦,正把我生命点燃起一苗小小蓝焰。”
这是沈从文前半生文学生涯最后一首新诗,发表于当年十一月五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四月十四日夜,沈从文“烧去文章约一万四千字。”——他在《爱眉小札》书边上留下这样的文字——“只觉人生可悯。桌上有小小蓝花一撮,象征此生命表面上的静,和内部的燃烧。一切都将成为过去,生命亦复相同”(14;475)。
五月十五日,沈从文写完小说《摘星录(绿的梦)》,又加了一段话作后记:“可哀的欲念,转成梦境,也正是生命一种形式;且即生命一部分。能严峻而诚实来处理它时,自然可望成为一个艺术品。然而人类更可哀的,却是道德的偏见使艺术品都得先在‘道德’的筛孔中一筛,……看到这个作品时,恐不免反要说一声‘罪过’。好像生活本身的平常丑陋,不是罪过,这个作品美而有毒,且将教坏了人。……到抄毕时身心都如崩如毁,正同我所写的主人送走客人以后,情形差不多,一切似乎都无什么意义,心境空虚得很。只看到对窗口破尾沟中有白了头的狗尾草在风中摇动,知道梦已成为过去了……”
五月二十八日,高韵琇离开昆明前往重庆,这一信息偶然被罗常培写在《蜀道难》中,他乘一架有二十七个座位的飞机,熟人中有高韵琇同机。从此以后,就再难觅见她的影踪。
一九四一年七月,沈从文写《看虹录》,但并没有立即公之于世;一九四三年三月重写,七月发表于桂林《新文学》杂志创刊号。小说题记:“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主体部分是第三人称叙述男客人和女主人度过的一个雪夜,其中引入雪中猎鹿的故事,这个客人所写、为女主人阅读的故事,与他们之间的情事进展交织在一起,充满暗示和隐喻。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是第一人称叙述,把主体部分包裹在当中,在结构上形成两个层次:第一节像个引子,写“我”在空阔静寂的月夜被梅花的清香吸引走向“虚空”,走进一个素朴的房间读一本奇书,书有题词:“神在我们生命里”。第二节就是“我”读到的内容,即主体部分。第三节,读到后来,“这本书成为一片蓝色火焰,在空虚中消失了”,“我”回到现实:“我脑子在旋转,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疯狂起来。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内,已写成了五千字。我知道这小东西寄到另外一处去,别人便把它当成‘小说’,从故事中推究真伪。对于我呢,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10;327,328,339,341)。
一九四四年一月《新文学》第一卷第二期又刊出沈从文的另一篇小说《摘星录》,从一个女性的情感经历,显现她在矛盾和烦闷中的身心挣扎:她不满自己现在过得像无章无韵的“散文”,渴望生命里有“诗”与“美”,事实上在过去的遇合中,也曾出现过美丽而离奇的生命形式;她感受到生命向上的需要,可是现实中身心疲累,难以自拔。这篇小说的发表情况有些复杂:最初以《梦与现实》为题刊载于香港《大风》半月刊一九四〇年八月至十月的第七十三至七十六期;一九四二年修改后以《新摘星录》为题连载于昆明《当代评论》十一月至十二月的第三卷第二至六期;第三次发表时又改名为《摘星录》。
“从故事中推究真伪”,一般可能只是私下的反应;比起来,公开的、严肃的批评,则形成更大的压力和困扰。王西彦回忆,一九四四年上半年他在桂林编《力报·新垦地》副刊,收到朋友许杰文章,批评沈从文两篇新作,提出两点责难:“一是题材与抗战无关,二是描写有色情倾向。在处理这篇文章时,我感到了很大的困难。”但文章还是发表了,许杰在副刊的专栏《现代小说过眼录》里,先后刊出《上官碧的〈看虹录〉》和《沈从文的〈摘星录〉》。之后,许杰又在八月十四日福建永安出版的《民主报》附刊《十日谈》发表《沈从文论写作目的》,重申沈从文“人性试验”的《看虹录》和《摘星录》“只是色情,无关宏旨”。过了四十多年,许杰旧事重提,写道:“我的言辞颇有些过激,现在看来,从沈从文的主观方面来说,那大约是他在探索新的写作方法吧。”
沈从文把几个短篇结集为《看虹摘星录》,但这本书很可能没有出版,至少迄今未见实存的书可以确证出版过。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桂林《大公报·文艺》周刊发表《〈看虹摘星录〉后记》,天津《大公报·综合》副刊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八日和十日又再次刊登,沈从文表达了他明知这样的作品易被误解却还要写的执念,当然,他渴望理解者:
我这本小书最好读者,应当是批评家刘西渭先生和音乐家马思聪先生,他们或者能超越世俗所要求的伦理道德价值,从篇章中看到一种“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胆尝试。因为在中国,这的确还是一种尝试的。……这其间没有乡愿的“教训”,没有腐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点属于人性的真诚情感,浸透了矜持的忧郁和轻微疯狂,由此而发生种种冲突,这冲突表面平静内部却十分激烈,因之装饰人性的礼貌与文雅,和平或蕴藉,即如何在冲突中松弛其束缚,逐渐失去平衡,必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后,方可望重新得到平衡。时间流注,生命亦随之而动与变,作者与书中角色,二而一,或在想象的继续中,或在事件的继续中,由极端纷乱终于得到完全宁静。……
另外合乎理想的读者,当是一位医生,一个性心理分析专家,或一个教授,如陈雪屏先生,因为也许可以作为他要“知道”或“得到”的一分“情感发炎”的过程纪录。吾人的生命力,是在一个无形无质的“社会”压抑下,常常变成为各种方式,浸润泛滥于一切社会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学艺术组织上,形成历史过去而又决定人生未来。这种生命力到某种情形下,无可归纳挹注时,直接游离成为可哀的欲念,转入梦境,找寻排泄,因之天堂地狱,无不在望,从挫折消耗过程中,一个人或发狂而自杀,或又因之重新得到调整,见出稳定。这虽不是多数人所必经的路程,也正是某些人生命发展一种形式,且即生命最庄严一部分。
……
……也许再过五十年,一个年青读者还希望从我这些仿佛艳而不庄作品中,对于某种女人产生一个崇高优美的印象,但是作者本人却在完成这个工作时,俨然即已死去了。虽死而依旧存在,当前存在于衰弱疲乏心脏跳跃上,明日存在于故事章句段落间,未来存在于年青男女为爱所中时的叹息与微笑里。一个人生命之火虽有时必熄灭,然而情感所注在有生命处却可以永不熄灭。 (16;343-344,347)
❶本文凡从《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引用沈从文的文字,采取文中夹注的形式,标出卷数和页码,卷数和页码之间用分号分隔。
❷施蛰存:《滇云浦雨忆从文》,《沙上的脚迹》,134页,135页。
❸杨苡:《昏黄微明的灯》,《收获》1989年第1期。
❹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沈从文与我》,47页。
❺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沈从文与我》,47页,48页。
❻施蛰存:《滇云浦雨忆从文》,《沙上的脚迹》,136-137页。
❼杨苡:《昏黄微明的灯》,《收获》1989年第1期。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生命流转,长河不尽》,270页。
❽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生命流转,长河不尽》,270页。
❾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10卷,28页,31页,32页。
❿西南联大常委会第一一一次会议记录,《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册,会议记录卷,96页。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