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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绳当世,以正其名

2017-11-29包大为

贵州文史丛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独立正义

包大为

摘 要:《史记·孔子世家》作为司马迁总揽式历史评价的篇章,不仅概括了理想政治人格的主要特质,更描述了乱世之中政治德性和君子所遭遇的压制和暴力。在《史记》的其他篇章中,司马迁试图通过隐微的笔法来进行现实批判,但是在《孔子世家》中却颇为直白地表达了历史书写的政治职责和道德担当。时至今日,该篇章对于身处现代性漩涡的政治和历史仍然具有振聋发聩的影响。

关键词:孔子世家 历史书写 独立 正义

中圖分类号:K20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7)04-60-63

历史的书写,从来都不可能是冷冰冰的文字材料之堆砌。在关于历史的所有词句背后,是曾经鲜活跳动的生命与思想,是曾经嬉笑怒骂的情感流变,是曾经流血与噬血的正邪斗争。任何一个现实存在的人,只要不失其基本的良知、怜悯与德性,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与曾经为了正义而生灭的精神相通达。司马迁作《史记》,是对《春秋》的史学理念之传承,就是要意在用史书为载体,让人们知道过去的一切并不会永远消失,并让后人认识到历史是一部用生命轨迹书写的、沉重的倾诉。许多现实中扑朔迷离的对抗和斗争,往往都会在历史中决出胜负,并且在书写的技艺中得到隐微的体现。

一、《春秋》之独立精神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和“稽其成败兴坏之理”是司马迁作《史记》的主要目的,同时也是他所秉持的史学精神。中国史学从司马迁始,才开始具有其独立自觉之精神,不复为纯然道听途说之汇聚,亦不复为王侯自我辩驳宣传之妄作,而是独立于现时权力的历史反思和总结。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当中对孔子有很高的评价,更是将自己写《史记》与孔子作《春秋》一同视作“承敝通变”(《史记·太史公自序》)的儒家精神之创造。“《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史记·孔子世家》)就是因为孔子将世代贯穿人类历史的精神和理念作为标准来“以绳当世”,现世的权威在作为永恒维度的理念面前变得不堪一击、丑态毕现。

董仲舒是同意司马迁这个观点的,他曾有言:“《春秋》辨物之理,以正其名,名物如其真,不失秋毫之末”(《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事件和人物,是历史作为可以叙述的时间之载体,孔子之为《春秋》,就是要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要为一切在现实中被歪曲、掩盖的人物与事件正其名。孔子作《春秋》,评判人和事件的标准不是人的意见,更不在所能得到的功名利禄,而是对历史理念的澄明和主张,其目的在于通过正反例证让当下和后世的人能够不忘记人之为人的信念和标准,他如此对现世权威和意见进行“悬搁”,亦难怪在现实中“常戚戚”的乱臣贼子们、伪君子们畏惧和厌恶了。

谭嗣同曾认为革命者精神之为“冲决网罗”,其中所言“初当冲决利禄之网罗,次冲决俗学若考据若词章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学之网罗,次冲决君主之网罗,次冲决伦常之网罗,次冲决天之网罗,次冲决全球群教之网罗,终将冲决佛法之网罗。”(谭嗣同《仁学·自序》)此番冲决网罗之论虽然过于偏激,是对时势的激愤之词,但是不妄作为彻底批判与改变现实的精神参照。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之所以认为作《春秋》会为自己加诸很多罪名,招致诸多辱骂和微词,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用独立自觉的价值标准来写历史,必然会冲决现世的各种世俗网罗。同时,《春秋》因此而对后世士人独立精神的启蒙与激励,又将衍生出一代又一代秉持着《春秋》精神的耿介之士,去冲决那些欲图无所不为的群体所编织的各种网罗。这当然是世俗网罗之获利者所不愿见到的,因《春秋》之独立精神召唤下的士人们会搅扰他们世世代代心安理得的春梦,因此对孔子的攻讦亦是在所难免的。

然而,孔子并不在意这些身前身后的诘难,毅然地坚持了《春秋》的编写,大有后世孟子所言儒士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刚毅精神。孔子作《春秋》,一不为功名利禄之所惑,抛却后世非议之忧扰,不可不说是对当时“利禄之网罗”的冲决;二不为诸侯自我歌功颂德之学所惑,独立于官学而只求洞见,不可不说是对当时“俗学之网罗”的冲决;三不为各个流派学者的质疑和辩驳所束缚,不可不说是对当时“群学之网罗”的冲决;四不为现世权威所威吓,毅然地坚持最容易引火烧身的维度去著史,不可不说是对当时“君主之网罗”的冲决;五不以“怪力乱神”为史学论述之考虑,以人之伦常述人之历史,不可不说是对“佛法之网罗”——即神学和传说的冲决。因此,可以想见,孔子作《春秋》,在当时引起了经久不衰的思想地震。直至司马迁,这种独立的、自觉的、人本的史学精神最终牢固地树立于中国史学著述和研究当中,而诸多本已为历史尘埃湮没的君子和德行,也不断地通过如此的史学精神得见于后世。

二、历史书写中隐微的正义理念

以儒家之伦理理念观之,春秋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诸侯们争做霸主逐鹿中原,礼义廉耻皆被功利之心所消解,征伐不断,灾祸连年,有志于“逆流而行”伸张正义之真君子多遭戕害,弑父弑君而平步青云者愈发不鲜见。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对民遭涂炭的现状痛心疾首,更是对力推德性、却遭受压制和屠杀的君子抱有深刻的认同和同情。孔子认为,作为一个当世的学者,其所言所著不将这些君子和德行伸张于世,是一种耻辱,是难以对后世的人们交代的。

由此可见,《春秋》和《史记》所秉持的理念是人本的,只有作为人本的理念才能永世长存,为后世称道;亦只有作为人本的理念,才能够在纷繁复杂的历史环境中做到“允执厥中”,因为只有人本身才是永恒的“中道”。故而司马迁认为“拨乱世返之正,莫近于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

同处轴心时期的亚里斯多德,曾有言:“政治学上的善就是‘正义,正义以公共利益为依归。按照一般的认识,正义是某些事物的‘平等(均等)观念……简而言之,正义包含两个因素——事物和应该接受事物的人;大家认为相等的人就该配给到相等的事物。”1endprint

正义,是中西方文化在定型和起步阶段不约而同汇聚在一起的理念点。而正义这一理念,在孔子和亚里斯多德那里,都具有让不同的人获得其应得事物的意味,都蕴含着对人类整体利益的关怀。这种正义必然与现实中以物质利益和权力为标准的、弱肉强食的竞争相悖,这种正义的理念甚至会成为无耻无畏之争夺的阻碍。因此,孔子说“罪丘者亦以《春秋》”,便是明言了现世和后世权力场上的“风流人物”,必然对这种正义理念的仇视。

正义的理念,是驱恶扬善的永恒呐喊,是区分文明和野蛮的永恒尺度,后世一切政治、制度和伦理观念都是对其分有和生发。在正义的理念之中,必然要求着人性的复归,其最低要求就是人要作为一个人存在,而不是作为一个野兽和物存在,更不是将别人作为动物和物品般的存在。但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越是能够抛却人性,越是能够抛却怜悯和良知,越是将人作为工具就越能获得权利争夺的胜利。所谓的霸主和让人臣服的征服者,无不是噬血的利维坦。而那些挺身而出的人,替奴隶们和羊群们指出这些霸主的兽性与无道的现实,却往往会被强权视作挑战现实私利者而遭辱没。但是肉体的消灭和残害,并不能阻止这些勇士们的志向与精神永昭于世。

孔子言“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史记·孔子世家》)伯夷、叔齐者,与常人之利欲熏心之品性相反,在德性与道义面前,决然抛却不义之权利与地位,成为后世的典范。“使好德如好色,则弃邪而反正矣”(《史记·孔子世家》),是伯夷叔齐们的德行对后人最为主要的教育意义。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的慷慨激昂,莫过于对孔子《春秋》中所伸张的人本正义理念的发挥和强调,更是侧面反映了太史公对正义理念被强权所遮蔽和扭曲的现实感到的愤慨与无奈。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孔子和司马迁式的儒士,以及司马迁之后的大多数中国史学家必然具备的精神和志向,但是此中的天下并不是暴君与无道之君的天下,而是在人本的正义理念主导下的天下,是伯夷、叔齐们不被嘲笑、湮没的王道之天下,是桀纣之徒无处可藏的天下。

三、作为生存境遇的历史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弘毅,即抱负远大、意志坚定之意。君子要弘毅,即是要将天下兴亡、万民疾苦作为自己心之所系,更是要以宽广宏大的视野与胸襟去从事创造文明的事业。就近现代的历史而言,要变革非人的、无道的现实,就是要投身于革命。君子之革命,必然是以人本之正义理念作为革命的指导,绝非狭促的决定论、工具论的革命,更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伪革命。

坚持《春秋》真义的最为传统之儒士,必是弘毅、刚猛之士,然而历代多困于利禄明哲保身之儒生,少孔子、司马迁这般真正传统儒士。孔子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史记·孔子世家》)君子要对现实变革有所担当,明哲保身虽也是人之常情,避世隐居亦是对乱世的变相反抗,二者都可以被理解,但是要做一个真正的弘毅之士,就必须敢于舍生取义。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所强调的,即思想的力量是巨大的,习知“天道”的士人,有责任、有能力为创造一个有道的、正义的社会而投入自己的思想力量。这种思想力量注定是理念式的,作为如太阳般的光辉照耀着人们探索前程的道路,而不是概念式的符合论,更不是教条般的用枷锁捆绑着人们走向未知的方向。

子不语:怪、力、乱、神。前文提到,孔子著《春秋》之所以开创中国史学之独立精神,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神学、宗教和未知论之“网罗”的冲决。虽然孔子是两千年前的思想者,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思想在那个科学落后的时代竟然带有经验论之色彩。史学是对人类历史的总结和反思,只有回归人本身,以人与人的事件作为史学研究的基础,才能够保证其精神始终不偏离人本的正义理念。故而李充《论语注》曰:“力不由理,斯怪力也。神不由正,斯乱神也。怪力乱神,有与于邪,无益于教,故不言也。”一切脱离人的生活和经验之不可解释的力量,在历史和现实政治力量中是没有其合法性的。

儒家之不语“怪,力,乱,神”的精神,是其人本的正义理念的必然要求,同时也体现了社会变革中弘毅之精神。然而近世以来的革命者,“把革命看得太容易,把破坏旧社会看作革命的全部内涵,因而相信一夜之间可以完成革命的神迹。在社会上,我们会看到无数人,满口的新名词,言论比谁都激烈,然而到了实践关头竟和旧社会的腐败分子毫无二致。”1这就是因其不具备弘毅之精神,将革命庸俗化、局促化的结果,更是因其革命之目的中完全没有正义之理念,全然凭借着对决定论的迷信,以及对决定论指向的功名利禄的追求而导致的后果。

后有實证主义者波普尔认为:“任何规律,无论它是用任何方式提出来,在它被科学认真地认可之前,都必须由新的情况来检验”2,其实证主义的历史观与开放社会的观点虽然过于武断,但是道出了近世以来对“历史规律”任意解读与运用之泛滥的现象。就在现代中国作为显学大端的马克思主义而言,从第二国际直至今日,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实则为经济决定论和机械决定论的庸俗学说还是屡见不鲜的,这些虚假论调必为指向自由解放的、辩证的、实践的革命学说之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所不容。《春秋》著而乱臣贼子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将历史中被打压和蒙蔽的弘毅之士和正义德行重新呈现,侧面将现实中执政者失道的情况公诸于世,进而击碎了那些失道者承诺的美好幻想,揭去了那些失道者自我编制的用以掩盖历史与现实丑恶的遮羞布。而在近世以来,历史规律成为了冠以科学之名义,最为冠冕堂皇的欺骗工具,一则是知性主义的狂妄所致,二则是由于工具化、口号化了的“科学、真理”实在具有社会范围的鼓动性,蒙蔽民智,惑乱人心。就当前的全球政治而言,频繁挂在政客嘴里的“人权”、“自由”和“民主”这些概念又何尝不是理念被扭曲而成为灌输工具。

《春秋》《史记》中人本的正义理念之复归,近代科学精神之树立,以及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之本真呈现,必将各种形式的、打着各种旗号的历史决定论推向穷途末路。在对欲图“计算精确”和“准确预言”历史进程的各种决定论的战斗中,应该可以确证的是,如今在中国具体理论上冲突不断的各个学说,如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以及儒学,都将从理性、人道主义的现实、历史情怀出发,站在一条战线。这亦可以视为中国化了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对儒家史学情怀的一种跨时代的呼应,以及对中国传统史学责任与精神的一种传承。endprint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一个时代只是因为它是‘有历史性的,才可能是无历史学的。”1当下所谓的历史学问对片断般的事件给予过多关注,而对作为人类存在之困境与历史之意蕴知之甚少。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对孔子的评述,以及《春秋》和《史记》本身所体现的中国史学精神,更多的是在于对“历史性”的通达与澄明,而不在于对所谓“客观性”历史材料的堆积和宣传,唯有如此,在这个时代中为了正义精神与人性回归而默默付出的人才能不被埋没,这个时代的精神才得以真正得到总结和反思。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史记·孔子世家》),司马迁如是评价孔子的一生。史上巧于经营而富可敌国者众矣,善于攻伐而位高权重者亦不可胜数,但只是一介布衣的孔子,以其个人的德行,以及独立自觉地在其著作中对正义理念的伸张,成为了后世万代敬仰的圣人,这不得不说是中国史学精神在现实中与民众需求相对应的最好映证与写照。

Regulate the Age, Justify the Morality

——The Spirit and Objects in the Writing of Hereditary Houses of Confucius Bao Dawei

Abstract: Hereditary Houses of Confucius in the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is the chapter that Si Ma Qian gives an overall comment about history, which not only narrates the qualities of the ideal personality, but also depict how gentlemen and their morality is suppressed and harmed in a chaotic society. In the other chapters of the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Si Maqian tries to implement his realistic criticism through metaphorical writing, while in Hereditary Houses of Confucius he directly expresses the moral and political responsibilities for historians. Untill today, this chapter still has drastic influence on the modern politics and history under the tides of modernity.

Keywords: Hereditary Houses of Confucius;Historical Writing;Independence;Justice

責任编辑:黄万机

1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152页。

1 余英时:《余英时文集》第六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9页。

2 卡尔·波普尔:《历史决定论的贫困》,杜汝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6页。

1 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7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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