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7-11-29金国泉
金国泉
一地的碧绿与金黄。
长不过三米,宽不过丈许,高不过三尺。就是这么一个小土丘,父亲仍然如生前一样没让它荒废半寸,一棵一棵的小草像父亲生前的一个一个愿望勃勃的生长着,土丘的周围除了庄稼就是野草。庄稼就是这个季节沿江或者江南一带特有的油菜或者小麦,而油菜这时已经开花,满旷野都是金黄色。草也是江南普遍特有的那种狗尾草、芨芨草以及叫不上名却年年相识相似、又年年准时醒来的其他杂草。
可这并不能代表父亲,更不能代替父亲说话。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就不说话了。但我有时的确能听到他在说话,即便是在繁华的都市,即便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即便是阴阳相隔,我都能听到。类似于这些草,类似于通过这些草,通过这些嫩嫩的绿准确而又准时地进行传递。是像当年一样准时叫我醒来还是准时叫我睡下?
这可能就是我这个年龄的人特有的一种现象:我能不能把它叫做饥饿?因年轮的递加而产生的感情饥饿。
感情饥饿与肉体饥饿有什么不同?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因了某种缺失而产生的某种需要,甚至是强烈的补充式的需要。因时代的原因,那个年代的每一个父亲都只知道把肉体饥饿“责无旁贷”地承受着,作为感情的饥饿,他们只是无声无息地传递,特别是对子女的感情。父亲也是如此,他把前者全部通过物质方式投送给了我们这些子女,实际也就把后者即感情饥饿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这就是我现在感到饥饿的原因吗?
我感到吃惊。我吃惊地发现我饥饿的感觉不顾一切地越来越强烈,比二十年前更加强烈。这不得不让我想起北岛的诗句“你召唤我成为儿子|我追随你成为父亲”。父亲的身影及其生前一切活动不是离我越来越远,而是“追随”着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在反向而行,迎面走来。
但迎面而来的父亲仍然不过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虽努力拼搭却怎么也拼搭不起来,像一个饿到极致的人,面对一桌佳肴,反倒无能为力、无从下嘴。我懂得这个道理,因而我此刻无法强迫自己继续下去。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这里,坐在父亲的旁边,默默地注视着远方,并不是守候,也不是等候,而是让它慢慢融化、融入。
这静静地坐着,等待融化、融入的姿态,是在代替父亲凝视吗?
父亲的这个方寸之地是生前他自己的选择。他虽然只读了半年私塾,好学的他其实也是饥饿的他却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半个先生,甚至比乡村的某些先生还要先生一些。因为他饥饿,所以他不断寻找可食之物来生存。这种为了生存的寻找让他不仅打得一手好算盘,还让他上至星空二十八宿,下至山前屋后风水均略知一二。特别是一手好算盘,虽然没有现在电视上看到的心算那么神秘,但记得小时候看他打算盘是一种享受。特别是他远远地就能准确地知道并指出打算盘的人错在哪,这让我在同龄孩子中得到了一种高出一头的骄傲,并因此骄傲地出了些莫名的风头。似乎父亲的这种本领与我有关联,我的童年也因此有了一种光荣的感觉──现在的许多孩子可能不知算盘是什么东西,更不能想象它在上个世纪的农村所承载的功能与作用。父亲虽然没正式当上生产队的会计,但却做着会计的事。因为那把算盘,生产队长有时不得不让父亲这个“鸡肋”偶尔“重用”。
我到现在也无法知道父亲成为“鸡肋”的原因(我想他也不一定知道)。但他曾沾沾自喜地告诉过我,就是这偶尔的“重用”,他的那把算盘,为我们这个家少说也多算了千把斤粮食,起码救活了我们姊妹中的一个。我曾调侃父亲,原来生产队长没叫您当会计是这个原因呀!父亲感叹并无奈地指着我摇头。我们一共兄妹七人,除老大在江西,二姐出嫁外,其他均在一起,这么个大家庭,一个个吃起来如狼似虎,我记得每顿饭母亲都要煮一大盆米,一石稻(少说也有一百二十斤吧)不要一个星期就吃光了。吃得人心慌呀,父亲告诉我,他实在是没办法,要不抓着机会多算一点,哪还有你呀,早就饿死了。他同时也告诉我,我如果没多算,这多算的粮食也会不翼而飞的。你没法知道仓库里的粮食是怎么没的,我家吃与别人家吃有什么不同吗?
我真的不能也没法评判父亲这个逻辑的对与错。这或许就是生活逻辑与数理逻辑的区别吧!
坐在这个土丘上,我感觉眼前很是茫然。看着被风撩拨得绿油油的油菜,我突然想到,父亲生前有过这油菜般绿油油的生活吗?答案是否定的。我记忆中,他连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土灰色或者土灰色的补丁。他说,这样好洗,也省了买洗衣粉的钱。他选择这个地方作为他的归宿,主要原因是不是想要好好绿一下,好好在母亲面前绿一下,好好地偷偷地为他们俩补偿一下,享受这生前从未享受过的油菜的花香,让他们俩感受一下荷尔德林那“诗意的栖居”?父亲当然不知道荷尔德林是谁,但他却会背陶渊明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文。他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仅靠自己的记忆力记下的唐诗宋词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我,让我很早就知道了李白的只言片语,也知道苏小妹三难新郎官之类的民间故事。父亲记下的这些碎片实际类似于身旁的芨芨草,只要晒干了就易燃,且燃后很快消散,剩下一小堆灰不溜秋的灰烬。引领他向前的仍然是他身边的油菜、水稻以及类似的一切。父亲曾偷偷告诉过母亲,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好好吃一顿用新炸的菜油炒一大盆米饭,旁边放一盆红烧肉,让他吃,那该有多香!
前些日子,我在《文学报》上读到龙应台写的一篇题为《做父母的有效期》的文章。从龙应台这篇随笔的角度出发,我无疑过了做兒子的有效期了。
可我无法知道我在做儿子的有效期内做了些什么?可能什么也没做。我甚至将儿子的有效期,颠覆成了父母的有效期。他们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一直在履行他们做父亲母亲的职责。而我,我们这些子女却连一碗简单而朴素的菜油炒饭都成了奢侈,没能让他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