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需要时间
2017-11-28张亚凌
张亚凌
从小,在整条东大街,我就是个“名人”。
也许是不善言辞,也许是懒得解释,我习惯用拳脚说话。自从进了初中的门,我妈不是用手戳着我的鼻梁骨,就是拧着我那可怜的耳朵破口大骂,她总是在跟班主任老师说尽好话央求继续“收留”我后,就拎着东西跑到别的同学家去道歉。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我妈骂的不过是她自己而已。
“我把先人亏了,生了你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老天把眼瞎了,不给我儿子就算了,我又没做亏心事,为啥给了我这种货色?”
“……”
瞅着我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着哭着,我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她骂她自己,为啥要让我陪着难过?
“你甭生气,男娃懂事晚点儿,大器晚成嘛!”每次我妈数落谩骂我时,我爸总是这样安慰她并示意我赶快离开。
哈哈,还“大器晚成”?亏我爸对我一直采取“牧羊式”教育,他要像我妈一样隔三岔五被老师“请”去告知我的斑斑劣迹并因此而受训,估计早都被气裂了肝气破了肺!
一天,我和爸去姑婆家,碰到爸初中时的同学,我爸让我管他叫“张叔”。
“你儿子看起来多精明,哟,耳轮这么大呀,耳大有福嘛!”他拍拍我的肩说,“将来一定比你爸强多了。”
我爸一脸谦卑地笑,连声说:“是呀,是呀。”
我在心里嘀咕着,傻样呀,如果你的耳朵是被你妈拧着扯着变大的,你就知道耳大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分手后,我爸告诉我,张叔开了家公司,很有能耐的,表情里尽是羡慕。末了,我爸说:“爸上学时家境不好,体质也差,穿得烂,学习也一般,同学看不起。在外面现在干活苦点儿累点儿爸不嫌,爸不想叫我娃难过,学习是我娃的事,让你吃好穿好才是爸的事。”
就是最后一句话,害得我转过身背对着他,鼻子有点儿酸。
我妈做河东狮吼状时,我扭着脖子瞪着眼;老师冷言冷语的讽刺泼溅过来,我昂着头一脸的宁死不屈;可是常常一撞见我爸,我只有低头避开的份儿了。
天热天冷,我妈懒得理会我的衣着。天冷了,她说,“你皮厚,冻不着”;天热了,她就说,“刀子刮你的脸都不变,还怕晒出油来”。她是不是等着我热死或冷死,自己就不再跟着我“风光”了?
提醒我该添减衣服甚至帮我找好放在床头的,是我爸。
“看,斌子长这么高了,有一米七吧?”不熟悉我脾气的大人很羡慕地对我爸妈说,“‘斌,习文又习武,多好!”
我妈总是嘴角一撇:“高得戳破天顶屁用,还‘习文习武?正事不足邪事有余!”
“该开花时就开花,该坐果时就坐果,斌子不是正长着嘛!”我爸安慰我妈的话就这么两三句,我都背熟了。不过,我永远都想象不出下一次我妈会怎么样地骂我,班主任老师会用什么样的话挖苦我。
在学校,谁若讨厌嫌弃我,哪怕只是从眼神里流露出一丁点儿,被我察觉到的话,我会想方设法让他不得安生。捉弄人,是我最拿手的!
老师,不也是人么?我同样会惹得他鼻子冒烟而又无可奈何。我会努力地扯着嗓子一下子扯到十万八千里地抢着胡乱回答问题——我们差生的理解力当然跟不上优等生,这,能怪我吗?老师一见我,头就大了,还让同学们尽可能别招惹我。
“春江水暖鸭先知……”教语文的“小老头儿”正声情并茂地讲解着。
“报告,老师,”我声音响亮并高高地举起了手,“鸭和鹅的灵敏性有区别吗?为什么不是‘鹅先知而说‘鸭先知?”
“小老头儿”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才说:“你比苏东坡还有能耐呀?”
我得意地笑了,說:“这是题画诗,人家画的是鸭,当然是‘鸭先知了。为什么不画鹅却画鸭?是因为惠崇当时就看见鸭浮在水面上,就画了鸭——简单得跟‘0一样!”
我那几个哥们儿就附和起来:“就是这样!”“当然是这样!”
我喜欢看老师生气的模样:反正我已经是裂了缝的破罐子,干脆破摔得了,也图个痛快。
刀光剑影的辱骂?死猪还怕开水烫吗?
那节语文课,“小老头”没来,却进来一个真正的老头儿。
“小老头儿”是我对语文老师的“昵称”:不到40岁,秃顶,两鬓泛白,背微驼。我怀疑那是“气大伤身”的明证,天天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愤世嫉俗义愤填膺能健康吗?还卖弄什么“素面朝天”,也不买个假发戴戴。我上课睡觉其他老师都高兴得恨不得作揖,唯有他,强迫我坐直,还得听讲做笔记。真可恶!
真正的老头儿有50多岁吧。他在讲《念奴娇·赤壁怀古》时,滔滔不绝,兼之以手比画,恍惚间,仿佛是他创造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奇迹。我的确集中了十几分钟的精力,后来,就撑不住了,玩兴渐长……
“第一组东北角的那个同学!”老头儿开了口,我的目光正好迎上去,“就是你,站起来!”
我慢腾腾地站起身,先故意撞倒了板凳,然后又倒在同桌身上,起来了还是歪着头摇来晃去——我节节课几乎都是站着上,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老师飞溅的唾沫岂能奈何得了我!况且只是临时上一节课的老师。
老头儿可能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主儿吧,很生气地停止了讲课。瞧瞧,年纪一大把了,还是涵养不够。我们那些老师,我闹我的,他们讲他们的,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节节课我站着上就是了。“走,跟我出去转一圈!”老头儿竟然一把扯着我往外拉。
校门口对面正在粉刷楼面。
“你不好好学习,没知识没技能,我给你找条谋生的路。”他指着吊在空中处理楼面的人说,“看那个人,在空中飘来荡去,辛苦不说还很危险……”
——我爸,在高空粉刷楼面的是我爸!
高空中,绳子被固定在楼顶,木板两边悬挂着装有东西保持平衡的桶。我爸就坐在木板上,一只手握着辊子或刷子干活儿,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绳子以保安全。风中,他一会儿远离楼面,一用力,又贴近楼面。那飘荡的绳子被磨来磨去,看上去随时都有磨断的危险!
“都怪你条件太好了。如果你的父亲就是那样谋生的,你就不会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老头狠狠捶了我一拳,“就在这儿好好感受一下吧!”
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半节课,没有站酸我的腿,却站痛了我的心!
从那以后,我开始变得沉默,一下课就死皮赖脸缠着同学问没听懂的问题……
10多年后的今天,因为文学,我在县城已小有名气了。
我爸没多少文化却爱买报纸。买回家后,就在报纸上翻翻找找——找我的名儿。其实我发表的,多是在纯文学的报刊上,书摊上并不多。知道这事后,我每次就将样报样刊给父亲送去,看着我的名儿,笑容就在父亲脸上荡漾开来……
该开花时就开花,该坐果时就坐果。成长,需要过程。我爸说得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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