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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专列

2017-11-27崔天醍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铁柱

崔天醍

一、出路难寻

虞曙昇身材挺拔,面目略有些黝黑,五官却继承了父母俊朗秀美的优点,可谓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但正是这种一表人才,与他常年待业在家的现状形成了鲜明的讽刺。

虞曙昇的母亲虞懿琳曾就读于西南联大,毕业后,在同窗赵易铭的引荐下参加了革命,她阴差阳错地嫁给了国民党的高级军官符希仲,却在抗战期间为共产党从事地下情报工作。解放前夕,虞懿琳在赵易铭的劝说下,带着腹中的虞曙昇留在了大陆,而符希仲则随上峰逃往了台湾。因为此事,虞曙昇母子在十年“动乱”期间倍受牵连。虞懿琳被下放到“五七”干校,虞曙昇则响应“上山下乡”政策,远赴北大荒。

1968年,虞曙昇本应高中毕业,但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他实际读了一年高中,加上停课,高中阶段共在校三年多,成为了后来人们口中的高中“老三届”。作为首批下乡的“知识青年”,虞曙昇被分到了遥远的“北大荒”,将自己的青春与黑土地联结在了一起。

这一去便是将近十年,无论这十年中道路多么艰难,多么曲折,多么漫长,虞曙昇生活的脚印,都牢牢地錾刻在了那偏僻的异乡——北大荒。

直到1977年,政策逐渐放宽,虞懿琳被平反,恢复工作,由于虞曙昇是家中独子,母亲虞懿琳年迈,需要照顾,虞曙昇才被特批返城,结束了他长达十年的“知青”生涯。

然而返城后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顺利。一没学历二没技能的虞曙昇在择业的过程中四处碰壁,久而久之,就成了社会闲散人员。好在母亲虞懿琳的收入较高,虞家的生活才能维持。

建国后,虞懿琳在赵易铭的介绍下进入红星通讯社工作,由于其文笔精熟,采编经验丰富,很快便升任为编辑部主任。但由于其身份特殊,十年“动乱”时期,其首当其冲成为了批斗对象。但到了70年代中期,随着国家外交工作的不断开展,宣传部门亟需大量外语人才,应对对外宣传报道的巨大需求,英文功底深厚且有对外报道经验的虞懿琳被重新启用,且由于其解放前就曾参加革命工作,工资收入较普通职工高出不少。

如今虞懿琳已57岁,虽说退休金令她生活无忧,但已过而立之年的儿子始终找不到出路,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这一直是萦绕在虞懿琳心头的一块阴影。

10月1日,本是举国同庆的日子,虞懿琳不想再提烦心的事情,便安慰虞曙昇道:“好了,今天是你30岁的生日,你赵叔叔和冯叔叔两家人要来家里给你庆祝生日。”

虞曙昇摆摆手道:“我都这么大了,还过什么生日?”虞懿琳道:“今儿不正好也是国庆节吗,咱们几家人也好久都没在一起坐坐了。”

及至傍晚,赵易铭带着妻子陆秀琴、女儿赵建华,冯治平带着儿子冯思齐、女儿冯思嘉来到虞懿琳家。冯治平还特地带来了一瓶葡萄酒,是在友谊商店用外汇券买的。赵易铭看后打趣道:“还是你们航天部好啊,老有外国专家来,总能有外汇券买这些洋玩意儿。”

冯治平是虞懿琳丈夫符希仲最看重的属下,他16岁就跟随符希仲南征北战,后在滇缅战场上结识了自己的妻子欧其阿依。解放战争时期,他被赵易铭说服,率部起义,随后被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九兵团,这支部队在随后的朝鲜战争中两次入朝作战,立下了卓越战功,也付出了巨大牺牲。朝鲜战争结束后没多久,冯治平就脱去了军装,转业到航天部工作。

而冯治平的妻子欧其阿依,后改名为乔依,在解放后读了卫校,毕业后一直在医院做护士,一直做到护士长,可谁知在四十五岁那年,忽然被查出罹患了脑癌,冯治平当时倾尽了家财,四处为其求医问药,却终是没能挽救乔依的生命。乔依过世后,冯治平很长一段时间都十分消沉,工作也因此受了不少影响。

冯治平笑笑道:“你就别说我了,你们商学院不是前一阵子还派了一批教授出国访问交流吗?你怎么没去?”

赵易铭当初从北大经济系退学后,一直自学不辍,解放后,考取了北大经济学系的研究生,后进入商学院教授经济学,如今已是商学院经济学院的院长。

对于赵易铭的这一选择,虞懿琳当初很是不理解:“你是老革命了,算起来,你三几年就参加了革命,如今,当年跟你并肩战斗的同志们都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你怎么……”

赵易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笑道:“懿琳,我年轻的时候,一腔热血,总以为,戎马倥偬,挥斥方遒,那才叫人生。可是自从我跟秀琴结婚后,特别是我们的女儿建华降生,我才突然体味到,有时候人生,平平淡淡才是真啊。秀琴她是个农村姑娘,普普通通,论才华,论相貌,都没法和你相提并论。但正是她的这种普通,让我觉得特别踏实。我也想要踏踏实实过我这一辈子。我当初参加革命,为的是中华民族的复兴,为的是想让全体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至于从政、当大官,那不是我的初衷。”

赵易铭与虞懿琳是青梅竹马,两人早在中学时代便是知音,可以说,赵易铭既是虞懿琳的同窗好友,又是她革命道路上的导师。虞懿琳当初追随赵易铭投身学生运动,后又为了追随赵易铭,报考了北京大学。学生时代的虞懿琳,对赵易铭既欣赏、又崇拜,可惜赵易铭早早便从北大退学,只身赶赴延安参加革命。这也使得两人之间懵懂的爱恋无疾而终。赵易铭再出现在虞懿琳面前时,他已经是一名中共党员,而虞懿琳则是国民党军官的夫人,但即便是这样,虞懿琳还是走上了赵易铭为她指引的革命道路,并且在这条路上,一走就是一辈子。

虞懿琳笑了笑道:“易铭,你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敬佩你。你能找到你的幸福,我真心祝福你。你上中学的时候就天资过人,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材料,我相信,你一定能在学术上有所成就的。”

陆秀琴的确如同赵易铭所说,普普通通,勤勤恳恳,骨子里透着农村妇女典型的踏实、贤惠,与赵易铭结婚后,便随丈夫在北京定居。赵易铭将妻子安排在纺织厂工作,作为一名普通的纺织女工,陆秀琴因为踏实肯干,每月都能超额完成任务,曾连续三年被厂里评为先进工作者,还曾获得“劳动模范”光荣称号。

面对冯治平的问话,赵易铭摆了摆手道:“这种难得的机会,还是让给年轻人吧。哎,不说这些了,把酒倒上,咱们先祝今天的寿星曙昇生日快乐。”endprint

几位长辈聊得眼花耳热之际,赵建华凑到虞曙昇面前,轻轻地问道:“曙昇哥哥,你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虞曙昇叹了口气,苦笑道:“还没下文呢。”

两人谈话声音甚小,却被坐在对面的冯思嘉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冯思嘉低下头,略一沉吟,看似不经意地对哥哥冯思齐说道:“哥,你听说了吗,现在有不少人自己出去‘跑单帮,做生意,别人管他们叫……叫……”

赵建华脑子倒快,大声接道:“叫‘倒儿爷!”冯思嘉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道:“对,就是‘倒爷。”

这一下惊动了冯治平、赵易铭等人,冯治平点点头道:“对啊,过去咱们管这叫‘投机倒把‘二道贩子,如今改革开放了,这倒是个新思路,曙昇脑子活,又能吃苦,没准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材料。”

虞懿琳道:“倒爷……做生意……这事怎么能把牢?还是在国营单位正经上班好,踏实,安稳。”

赵易铭道:“哎,怕什么?年轻人胆子大,总能找到出路。懿琳,你这老思想可不好,得改。”虞懿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二、第二故乡

虞懿琳下班回到家中,见虞曙昇正盯着桌子上的报纸发呆,虞懿琳低头一看,只看到了前几个字“昔日‘北大荒”,便眉头一皱。

虞曙昇抬起头对虞懿琳道:“妈,我想回去一趟。”“回哪儿?回……那儿?那儿带给你的痛苦还不够多?还想回去?”

虞曙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微酸涩:“痛苦……的确够多了,只不过,我回来这几年,越发觉得,我虽然恨那个地方,可是,那也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地方。那里……也许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吧。”

虞懿琳沉默了一阵,方才道:“回去看看也好,正好你也去散散心。”

虞曙昇点点头道:“那天思嘉和建华说的‘倒爷,我还真仔细想过,只是,要是找不到一个能赚钱的、有特色的东西倒卖,就只能擎等着赔本儿赚吆喝了。这报上说,如今‘北大荒变了样儿了,所以我想回去看看,看能有什么新发现。赵叔叔说得对,我年轻,有把子力气,总能找着出路的。”

虞懿琳叹了口气道:“你都这么大了,既然是自己决定了的事情,就去做吧。”

一望无际的麦田透过绿皮火车的车窗匀速、飞快地向后奔去。经过了一整个日与月的轮换,虞曙昇再次踏上了那片黑土地。

拎着军绿色的帆布旅行包,虞曙昇突然发现,虽然只离开了三年多的时间,但他明显已经不属于这里了,这片土地对于他来说,忽然变得十分陌生。

这种陌生感来源于街上的人们看他的眼神,在农村,忽然闯入了一个外乡人,必然是会引起当地人极大警觉的。

虞曙昇急切地想摆脱这种陌生感,四处找寻他认识的人。终于,一个人的出现拯救了他:“铁柱!铁柱兄弟!哎,你别走啊,我是虞曙昇啊,兵团三连七班的虞曙昇,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叫鐵柱的男子停下了脚步,仔细端详着虞曙昇,及至他回忆起来,面上却浮现了一抹尴尬的神色:“啊,虞曙昇……虞大哥啊。”

虞曙昇讨好地笑了笑,道:“是啊,是我,嘿嘿,老乡们都还好吗?你哥哥赵铁栓咋样?”虞曙昇不提赵铁栓还好,一提起哥哥,赵铁柱更加尴尬了:“还……挺好的,还行,呵呵。”

赵铁柱又看了看拎着旅行包,风尘仆仆的虞曙昇,说道:“你是刚下车吧,要不上家先去喝杯水?”虞曙昇欣然同意,走在去赵铁柱家的路上,还不断地道:“我一回到这儿,就跟回到家一样,看见咱们兵团的人,就特别亲切,跟见到亲人一样。”赵铁柱却并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

赵铁柱中等身材,肤色黝黑,一副典型的农民模样,生得十分憨厚,为人也是勤勤恳恳,踏实肯干。赵铁柱比虞曙昇小十岁,虞曙昇刚到北大荒时,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赵铁柱的家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家庭,一张大热炕上摆着一只木头炕桌。赵铁柱让虞曙昇坐在炕上,给他倒了一碗热水。

虞曙昇捧起盛满热水的大海碗刚要送到嘴边,却见一样东西从赵铁柱口袋里掉了出来:“铁柱兄弟,你的东西掉了。”边说边帮赵铁柱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女孩子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子生得很是清秀,笑容中却透着羞涩,两条油亮的马尾辫垂在胸前。

赵铁柱见状,赶忙抢了回来,不好意思地道:“那个……家里人给我说了个对象。”虞曙昇笑道:“呦,这是好事啊,铁柱兄弟长大了,也要成亲了。看这姑娘模样长得挺俊,叫啥名字?打算啥时候结婚呐?”

赵铁柱面色微微有些泛红,道:“叫……常秀梅,不过,我暂时还不想结婚。”在农村,姑娘小伙子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几乎都已嫁汉娶妻,因此赵铁柱的想法令虞曙昇有些诧异:“为啥?这姑娘不好?你没相中人家?”

“没有,”赵铁柱摇了摇头道:“这姑娘特别好,我心里头是一百个满意,就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这么早结婚,我要勤劳致富,要挣好多好多的钱,让这姑娘过好日子。”

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民能有这样的想法,这不由得让虞曙昇刮目相看:“好啊,铁柱兄弟真是有志气!对了,你哥呢?他应该娶了媳妇了吧?”

这一问让赵铁柱原本微红的脸颊变得通红,他低下头,低声回答道:“嗯,娶了。”

虞曙昇笑笑道:“我记得当年你哥是兵团里有名的光棍儿老大难,这十里八乡的老少媒婆子不知道给他说了多少个,他都看不上,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样的仙女儿,才能入他的眼。”

赵铁柱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正尴尬间,门外传来了哥哥赵铁栓的声音:“我说老二啊,快出来,我跟你嫂子从供销社买的东西太多,拿不了了,你快出来接接。”

赵铁柱看了虞曙昇一眼,便出门去接哥哥和嫂子。三人进门后,赵铁柱忙着收拾东西,赵铁栓大喇喇地往屋里走,忽地看见坐在炕上的虞曙昇,登时整个人如被冰冻住了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跟在丈夫身后的薛柠被丈夫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再抬眼去看虞曙昇,竟也同样呆住了,只是面上的表情更为复杂。endprint

还是赵铁栓先开的腔:“虞……虞兄弟,你……你咋来了?”然而虞曙昇并没有回答赵铁栓的问话,而是将目光穿过他,直直地看向他身后的薛柠。

赵铁柱见状,赶忙打圆场道:“哎,哥,坐下说吧,虞大哥他也是刚……刚来。”赵铁栓坐在了炕的另一头,而薛柠则自己搬了一把凳子,寻了个屋里的角落坐了下来。

沉默了半晌后,虞曙昇苦笑着对赵铁栓道:“原来你等了这么多年不结婚,就是为了等她?”赵铁栓低了下头,复又抬起,直视虞曙昇道:“俺是真心稀罕她,这十里八村的姑娘,没人能比得上她。过去那事,是……”

薛柠忽地起身,走过来按住赵铁栓的胳膊,制止道:“别说了!虞兄弟路上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做饭。”

虞曙昇却站起身来道:“不用麻烦了,你们吃吧,我……我还约了别人,我先走了。”说罢,拎起地上的旅行包,直直地走出门外。

赵铁栓夫妇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赵铁柱机灵,立刻追了出去。虞曙昇身材高大,步幅也大,赵铁柱在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虞……虞大哥……”虞曙昇站定了脚步,赵铁柱快步赶了上来:“要不去村口的饭馆吃点吧,我……请你。”

虞曙昇扯了扯嘴角:“还是我请你吧。”

桌上摆好了拍黄瓜、猪头肉和老醋花生,虞曙昇开了两瓶“老白干”,在自己和赵铁柱面前各摆了一瓶。赵铁柱见状,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但这事……它真不能怪我哥。”

虞曙昇苦笑了下:“我知道,我没怪谁。”赵铁柱续道:“你不知道我哥想我嫂子想得有多苦,当年你们俩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哥在一旁看着,心里头又酸又苦。虽说……虽说你成分不好,可我哥也明白,那也轮不上他。”

薛柠也是北京人,比虞曙昇小五岁,初中毕业,比虞曙昇晚两年到的北大荒。虞曙昇至今还记得薛柠她们刚到的时候,连里的男青年看薛柠的眼神。那个时候的薛柠只有十六岁,梳了两只长长的麻花辫,两只眼睛就如同两汪清泉,澄澈无比。

虞曙昇从小就喜欢自己造些小玩意,七岁时自己造的关节会弯曲的小木偶人就引得院子里的孩子一阵争抢。下乡之后,怕被人说是玩物丧志,他就只能自己偷偷地做着玩儿。

但是这个秘密很快就被薛柠发现了,“虞同学,你在干什么呢?”虞曙昇一惊,赶忙往身后藏,却早已被薛柠一把抢在手里:“这……这是什么?”一只纤细的小人偶脑袋旁还垂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是用稻草编的。

虞曙昇感觉面颊有些发烫,那是他偷偷比照着薛柠做的,他不敢出声,低着头等待薛柠的谴责。谁想薛柠只是微微笑了笑:“下次,把我做得好看点。”

薛柠从小就喜欢画画,时间长了,两人便形成了默契,一有空闲,两人便躲在马厩旁边的稻草垛后头,薛柠给虞曙昇画画,虞曙昇给薛柠雕小人儿。

青春期的荷尔蒙总能冲破一切禁锢喷薄而出,但虞曙昇也不是全然没有顾虑:“你……真的不介意我是‘反动派狗崽子?”薛柠低下了头:“我知道……你家里成分很不好,可是我……还是喜欢给你画画儿。”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爱情注定是不能公诸于世的。除了两人一两个极好的密友略有耳闻外,兵团里的其他人,都不知情。但薛柠和虞曙昇却不知道,有一个人,对他们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赵铁柱仰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嫂子刚来北大荒那会儿,我哥就瞅中她了,那会儿家里给他说了多少对象,他都看不上,给媒人们气得够呛。后来,我哥稀罕薛柠这事教我娘知道了,给我娘气得啊,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嘿,你还别说,我哥在这事上,还真有股子拧劲儿,甭管我娘怎么骂他怎么催他结婚,他就是非要娶薛柠。我娘那病,打根儿上说,就是被他给气的。”

“后来有一天,我哥回家脸色儿就不对,我娘问他他也不理,直到第二天,他才偷摸跟我说,他瞅见薛柠跟你在一块儿了。我知道这对我哥来说意味着啥,就劝他,说这世上好闺女多得是,干啥非搁这一棵树上吊死?我哥说我不懂,叫我别管。”

“再后来,出了那事……你走了。那阵子我哥真是一门心思扑在薛柠身上,但凡薛檸有个头疼脑热的,他比谁都着急上心。薛柠的农活儿,也基本都是他帮着干的。最后那两年,知青闹返城,上头压得厉害,有一回,也不怎么的,上头的干部跟知青们没说对付,就动起手来了。当时呼啦啦地一大帮子人,也分不清谁是谁,薛柠也被卷在里头。别看我哥平时老实巴交的,一沾上薛柠,那就不一样了。他当时也顾不得啥,直接就冲了进去,死命地往外拉薛柠,谁想一个不小心我哥脑袋上就被开了。也不知是谁打的。现在撩开头发,他脑门子上还有道疤。”

“这事之后,薛柠对我哥就不一样了。我哥刚受伤那阵子,她几乎天天都来我家照顾我哥。没过多久,她……就成了我嫂子了。再后来,上头允许知青返城了,可薛柠已经跟我哥结了婚,失去了返城的资格,便彻彻底底,在这北大荒,扎了根了。”

赵铁栓没有细说的“那事”,虞曙昇至今回想起来,还会感到整个身体在颤栗。那是一天夜晚,月明星稀,颇有古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薛柠与虞曙昇相约在稻草垛的老地方见面。

那天,虞曙昇将一张白纸折成了心形,在中央的位置,写了一个“柠”字。薛柠接过来后,害羞地笑了笑,将折纸收到了口袋里。

那一夜的相约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虞曙昇并没有与薛柠一同离开,而是在薛柠走后,自己一个人躺在稻草垛上,仰望星空,愣了儿神,方才离开。

但第二天连里就出了大事。马厩里的马走丢了一匹。这在当时算是了不得的大事,社会主义资产遭到了损失。连长和指导员下令彻查此事,调查还没开始,一封匿名信就寄到了连部,称有人见到虞曙昇当晚曾鬼鬼祟祟地去过马厩,很晚才离开。

这下倒省了调查的工夫,连指导员当即令人将虞曙昇“带”到连部,劈头盖脸地指责道:“你本就是‘反动派狗崽子,是党和人民宽宏大量,才允许到我们兵团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没想到你到这儿来不思悔改,居然连连里的马都敢偷!真是罪大恶极!无可救药!”endprint

连长一直坐在一旁抽烟,不发一言。面对指导员的指责,虞曙昇只有一句话:“昨天晚上我是出去了,但是我没进马厩,也没动连里的马!”“那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虞曙昇沉默了一陣,方才道:“我睡不着,出去随便走走。”“你认为有人会信你的鬼话吗?”指导员转头对连长道:“这是性质极为恶劣的犯罪!应该立刻把他移送公安机关处理!”

连长吐了一口眼圈,说道:“指导员啊,咱们连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真移送公安机关立案处理,这也算咱们连里的事故,算咱们两个的失职,特别是你,啊,你还是主管政治教育的,这个虞曙昇思想没改造好,你说,上头会不会怪罪你?”

指导员一听这话,言语不由得一滞:“那……你说怎么办?”“此事疑点很多,要依我说,咱们还是得展开详细的调查,要真是查实了,咱们也不能包庇罪犯!所以,再等几天吧。”

虽说还没有最后的结论,但虞曙昇的出身成分在那摆着,如今又背上了这样的犯罪嫌疑,连指导员指挥全连上下开始日以继夜地对虞曙昇进行批斗。批斗会上,赵铁栓自然是踊跃发言,但真正令虞曙昇感到绝望的是,薛柠居然也写了一份对自己的批判材料,在批斗大会上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

虞曙昇那天夜里去过马厩旁的事,按说只有他和薛柠两个人知道,事发后的第二天虞曙昇就被人揭发,他不得不怀疑薛柠。但他心中始终不愿承认这一事实。直到批斗大会上,薛柠慷慨激昂、铿锵有力的发言,才彻底浇灭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但虞曙昇十分幸运,没过几日,连里的马就自己跑了回来。连长一直很欣赏虞曙昇,也正因为这样,才使得他逃过一劫,没有成为“罪犯”。这之后,兵团整编,连长知道虞曙昇在连队里因为此事的连累而抬不起头来,便把他调到了其他的连队。后来没过多久,他便在虞懿琳的照顾下返城了。

虞曙昇又要了两瓶酒,对赵铁柱笑笑道:“说真的,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连长了。我这次回来也主要想看看他,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

“嗨,你刚走没多久,咱们兵团就改制,咱们这儿成立了农场,上面任命他当农场场长,可这场长当了没多久,他就把场长的职务辞了,不干了。要说咱这连长可真有邪的,他过去不是一直没结婚吗?结果有一次出差去了趟边境,据说,认识了个苏联妞儿,回来就把场长给辞了,跟着苏联媳妇上边境生活去了。据说他现在生活得也不错。这些年苏联不成了,连长在边境,把咱国内的衣裳啊,暖壶啊,什么穿的、用的,倒卖到苏联那边,据说赚了不少钱。”

“苏联现在缺这些东西?”“可不是嘛,当然我也是听人说的,哎,虞大哥,你再吃点……”

虞曙昇离开北大荒的那天,没有事先通知赵铁柱一家,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在院子里干活的薛柠。薛柠如今剪了短发,没有了麻花辫,面色也有些发暗,但是眉目依旧清秀,看起来十分清爽、干练。她穿着一件粉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米色开衫毛衣,下穿青灰色长裤,远远望去,与当地的妇女并没有太大区别。她一直在时刻不停地忙碌,虞曙昇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转身离去。

三、国际专列

“妈,听说苏联人现在特缺生活用品,是这么回事吗?”虞懿琳叹了口气道:“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这样的。苏联自建国以来一直将本国大量的资源投入到军事重工业当中。但是相较于西方,它的经济效率低下,科技水平落后。在与西方的较量中,它只能选择加大对军事重工业的资源投入比率,极大地压缩民用轻工业、食品业的发展,这便出现了普遍性的民用产品紧缺。”

虞曙昇点点头道:“怪不得我们连长在边境把日用品卖到苏联,赚了不少钱。”虞懿琳猜出了儿子心中所想:“怎么?你也想干这个?这风险可太大了!”

虞曙昇无所谓地笑笑:“风险越大,利润越大,不冒风险怎么才能赚到钱?”

虞曙昇辗转联系上了旧日的连长李海生,第二次踏上了黑土地。李海生较过去发福了不少,但面色却红润了许多,显然是婚后生活十分滋润。李海生一见虞曙昇,十分激动,捶了他几拳,又紧紧拥抱住了他:“嘿嘿,你小子!”

李海生领虞曙昇回了自己家,虞曙昇一进门,李海生就指着一位金发碧眼的中年女性对虞曙昇道:“你嫂子,俄文名叫沙耶莫娃,中文名跟我姓,叫李莎莎。”虞曙昇对其点头问好道:“嫂子好。”

当初赵铁柱是这么跟虞曙昇介绍这位沙耶莫娃的:“那个苏联妞儿连长带回来过一次,我们都见过,嗬,那大长腿,小细腰,金头发,蓝眼睛,高鼻梁儿,别说,模样还真是挺俊。啧啧,跟咱这疙瘩的妞儿比,还真是不一样,那小鹅蛋脸,白白嫩嫩的,怪不得连长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

虞曙昇再看面前这位沙耶莫娃,腰同肩粗,脸色红里泛着些暗黄,皮肤也粗糙得很,个子倒是高,站起来和虞曙昇几乎不相上下,但身材的粗壮却让这样身高的女人失去女性应有的娇美。虞曙昇心中暗忖,别说是和她年龄相当的薛柠了,就算是年近花甲的虞懿琳,看起来也比她令人赏心悦目许多。

李海生似乎看出了虞曙昇心中所想,趁着妻子去厨房的工夫,咧嘴笑笑道:“嗨,她们那儿的女人都是这样,一生完娃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模样跟年轻时差得老远。但我也知足,这些年要是没有她,我也过不上这日子。”

虞曙昇见沙耶莫娃回来了,赶忙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沙耶莫娃:“我本想给嫂子买件衣裳,但也不知道嫂子的尺码,就在商场里给嫂子挑了条纱巾,也不知道嫂子喜欢不喜欢。”

沙耶莫娃兴致勃勃地拆开来看,那是一条红底白印花的方巾,沙耶莫娃戴上后,肤色倒是提亮了不少,她笑着用有些生涩的中文道:“很漂亮,谢谢你。”其实虞曙昇并不会买这女人家的玩意,还是教虞懿琳替他挑的。

李海生笑了笑道:“谢谢你啦小子,还是你们北京好啊,啥稀罕物什都能买得着。不像俺们这旮儿,除了有点粮食,啥也没有。”

虞曙昇赶忙接道:“听说你把暖壶什么的卖给苏联边境上的人,挣了不少钱?”李海生道:“是啊,我离开农场之后,就想着给自己找点出路。这不,苏联现在不行了,国内啥用的也没有,老百姓的日子苦着呢,我呢,就把咱国内的东西倒腾过去。怎么?你也打上这主意啦?”endprint

虞曙昇点点头道:“我回家后,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我就寻思着,能从北京买点什么,卖到苏联去。”李海生沉吟了一阵,道:“北京跟俺们这旮儿不同,北京是首都,啥稀罕物都有,就比如……就比如你這丝巾,对,这苏联老娘们也爱美不是,要不你倒腾点穿的戴的,保证能有不少人买。”

虞曙昇回到北京后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备,但他发现,商场里的成衣价格,远高于在裁缝店自己制衣的价格,而一件好一点的的确良衬衫无论如何要十几元。80年代初期,当时的城市职工平均工资只有40元,衣裳算是不折不扣的奢侈消费品,如果按这个进价倒卖到苏联,不仅不好出手,利润也十分微薄。

这一条出路被堵死了,回到家中,虞曙昇有些沮丧,打开收音机,想从新闻寻找灵感。他的眼睛突然定住了,那是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在那个年代,结婚流行要“三转一响”,缝纫机、手表、自行车和收音机,这是每个人家都求之若渴的东西。

虞曙昇打定了念头,用虞懿琳给他的五百块钱,买了六台“红灯牌”收音机。虞懿琳是有一定级别的国家干部,每月工资八十七元五毛,比普通工人要高出不少,但这五百元,也是她将近半年的工资,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资。

带着这六台收音机,虞曙昇踏上了著名的中苏国际列车。在虞曙昇眼里,苏联这个未知的国度就像一个大赌场,不懂语言,不懂生意的他就这样开始了他的人生“豪赌”。根据李海生的建议,虞曙昇将价格定为了进价的三倍,即一倍进价、一倍费用、一倍利润。

从北京开往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在苏联境内的不少地方都设有经停站。刚进苏联境内没多久,在伊尔库斯克站,上来了一伙苏联人,大概有十几个人。那几个人一见虞曙昇,立时凑了过来,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

虞曙昇见那几个人相貌不善,又人数众多,心中不免胆怯,回身就跑。此时旁边一个懂中文的苏联人拦住了他,说道:“你别害怕啊,这几个人是问你,从中国来带了什么东西没有,他们想买。”

虞曙昇问道:“他们想买什么?”那人道:“你有什么他们就买什么。”虞曙昇以四倍的价格卖了两台收音机后,就表示不卖了。那伙苏联人自然很不高兴,要求他继续卖。充当翻译的人倒是笑了笑:“不卖是对的,到了莫斯科,能卖更高的价格。”

卖完货后,虞曙昇请“翻译”抽了包烟,“翻译”还热心地教了他几句基本的俄文:“一是阿进,二是得娃,三是特力,四是切逮烈,五是比牙气……”

到了下一站,虞曙昇听到有人敲列车的车窗,便过去查看,原来又有苏联人想要买东西,正巧苏联的列车员走了过来,虞曙昇便示意他打开窗户,谁想那列车员摇了摇头,冲他伸出了手。

虞曙昇会意,从包里掏出之前卖货所得的五卢布,递给列车员。列车员笑了笑,为他打开了窗户。虞曙昇又以五倍的价格卖掉了两台收音机。最后两台收音机则是在莫斯科,同样以五倍的价格出手。

第一次“淘金”之旅的顺利令虞曙昇信心大增,他将第一次卖货所得的全部资金都变成了货物,大到收音机,小到打火机、清凉油,只要是苏联人喜欢的、利润高的商品,都成为了他的“猎物”。

虞曙昇的钱越赚越多,胆子也越来越大。久而久之,他逐渐摸索出了些自己的“门道儿”,由于火车限制每位乘客携带的货物重量,他便买通了相熟的列车员,前一天晚上,在火车出发前,偷偷先将货物放进车厢。而到了苏联境内,虞曙昇干脆斥巨资五十元人民币,买下了列车员的备用钥匙,钥匙可以打开列车的车厢门、车窗还有茶水间。这样无论列车停靠站的时候是白天还是晚上,他都可以自由地出入火车,或者透过车窗卖货。

一次回来的路上,虞曙昇决定去看看他当初的“领路人”,老连长李海生。他在二连浩特下车,转车又一次踏上了黑土地。

李海生对于虞曙昇的造访十分兴奋:“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回农场去看看呢,你跟我一起去吧。”自从上次与薛柠重逢,虞曙昇便对那个地方有些抵触,但李海生这么说,他也不好拒绝。

虞曙昇重回农场,得知了赵铁栓罹患肝癌的消息。弟弟赵铁柱为了给哥哥凑医药费,四处打零工,甚至顾不上照顾自己的新婚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

虞曙昇再见到赵铁柱的时候,赵铁柱明显憔悴了许多。赵铁柱生性好强,并没有多谈哥哥的病情,只是说:“我哥现在挺稳定的,我嫂子一直照顾他呢。”

虞曙昇见赵铁柱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勉强,只在临走的时候,从包里掏出了三千元人民币:“这钱,是我这次去苏联卖货挣的,给你哥看病用吧。”

赵铁柱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的钱,我不能要。”虞曙昇把钱往赵铁柱手里推了推,道:“拿着吧。钱我还可以再挣,但是人要是没了,就永远没了,拿去救你哥吧!”

赵铁柱道:“不行!我不会要的,我知道,你冲的是我嫂子,要是让我哥知道了,他会生气的,我不能要你的钱!”虞曙昇温和地笑笑:“铁柱兄弟,你真的错了,这钱,我真的是给你哥的。薛柠是个好姑娘,其实当初,我就一直在犹豫,以我的出身,是配不上她的,我也给不了她幸福。你哥这些年对她这么好,这么照顾她,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他。所以,这钱是给你哥的,跟你嫂子无关。”

一沓子钱放在赵铁柱的手上,就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赵铁柱掂着它,沉默了许久方才道:“找个地方,我请你喝点酒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还是同样的饭馆,同样的“老白干”,同样的下酒菜,赵铁柱却如同一颗心被放在了油锅上煎烤,备受折磨,再也没有过往的轻松。赵铁柱开了一瓶“老白干”,“咕咚咕咚”往自己嘴里灌了大半瓶,眼见一瓶就要见底,虞曙昇赶忙拦住了他:“铁柱兄弟,你这是要干吗?还一口菜没吃呢。少喝点,别喝坏了身子。”

赵铁柱放下了酒,咧了咧嘴:“都说酒壮怂人胆,你就让我壮壮胆吧。”虞曙昇不解:“你跟我说话还用壮什么胆?”

赵铁柱也不直接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道:“你知道我哥是咋病的?”“咋病的?”虞曙昇猜到其中怕是还有自己不知晓的委曲,赶忙问道。“那回你走了之后,我嫂子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说啥也要回北京。我哥本以为她是想家了,想回去看看,就说陪她一起回去,谁知道嫂子她说……要……要和我哥离婚,自己回北京生活。”endprint

“我哥疯了似的劝她,有一次还下跪求她,还有一回,我哥准备了一瓶农药,要当着我嫂子面喝下去,说她要跟他离婚,他就也不活了。可惜这些招儿都没用,我嫂子就跟吃了秤砣似的,铁心要离婚回北京。我哥心里头这个恨呐,他把你恨透了,说都是你回来,把我嫂子的魂儿勾走了。”

赵铁柱苦笑着道:“你知道,我哥这辈子没啥本事,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娶了我嫂子这么个从城里来的漂亮媳妇儿,可她要是不要我哥了,我哥就真没脸活下去了。就这么的,他俩人是天天闹天天吵,直到有一天,我哥在争吵中突然晕了过去,我嫂子给他送到了卫生所。当时卫生所的大夫就说不好,也没查出啥来。又去了县里的医院,又转到市里去,一路复查,终于确诊了。”

“这下子他们俩终于不闹腾了。我哥得知了自己的病,让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跟我嫂子说:‘离婚吧,你走吧,回去吧。回到北京,找个好人家嫁了,但要是你还念跟我的夫妻恩情的话,俺就一句话,你嫁给谁,也不能嫁给那个姓虞的!”赵铁柱说到这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哥是真恨你。但是他能放我嫂子走,我也挺意外的。可谁知道,我嫂子更让我意外,她跟我哥说:‘我不走了,哪儿也不去了,我要留在这儿照顾你,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这下我跟我哥都愣住了,我们都没想到我嫂子能为了他留下来,照顾一个病人。”

赵铁柱突然停了下来,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虞曙昇乍听得此事,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铁柱抬起头来:“你知道俺有多苦吗?那事儿,我不说,对不起俺的良心,说了,对不起我哥。”赵铁柱说着,竟有些哽咽,泪珠儿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七拐八拐地方才掉在了地上。虞曙昇有些惊讶,伸手握住赵铁柱的手,安慰道:“铁柱兄弟,你咋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铁柱长叹了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其实,我嫂子要走,这事不能怨你,更不能怨她。这一切,都是当初我哥自己造的孽!你还记得咱们连里的那匹走丢的马吗?”

虞曙昇一听赵铁柱提起此事,眼珠里立刻映射出别样的光芒。“那天夜里你跟我嫂子相约,你以为只有你们俩人,其实我哥一直在后面悄悄地看着你们呢。我哥喜欢我嫂子,那阵子没事就偷偷跟着她。那天晚上他看见你跟我嫂子在一块,好像也听见你俩说的话了。他当时心里头恨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知怎么,就鬼迷了心窍,等你们都走了之后,他自己偷偷进了马厩,放走了连里的一匹马。又连夜写了一封举报信……后来的事儿,你就都知道了。”

虞曙昇听完赵铁柱的讲述,心里五味杂陈,他苦笑了几声,仰起脖子往嘴里灌了一整瓶酒。赵铁柱知道虞曙昇的心情,便也没有拦他。“当时我嫂子并不知道这些事,你看她在大会上那么积极地批斗你,其实她心里头也不好受。她跟我哥结婚之后,有一回,我哥在家里喝多了,才把这事告诉了我嫂子,我嫂子当时就跑到院子里,哭得特别伤心。我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人窝在屋里不敢见我嫂子,我就只能出去安慰我嫂子。我嫂子估计也是心里憋屈,不知道该跟谁说好,就跟我说,起初她也不信是你偷的马,可那晚除了你俩没人去过马厩,她没干,就只能是你了。你又是那个……出身不好,连里的人一说,也不由得她不信。”

“我嫂子说,她当时不相信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偷马的贼,却又不得不信,她心里头比谁都难受都痛苦,这难受劲儿后来就成了对你的恨了,所以她才会在批斗大会上……那天知道了真相,她心里别提有多愧得慌了,总觉得对不起你,却再也没机会跟你解释了……”

“那天你来的时候,我嫂子拦着我哥,不让他告诉你,是因为我哥毕竟是她的丈夫,她还是想维护他的。可是如今,我哥这样,我嫂子还天天端屎端尿地伺候他,是我们老赵家欠她的,所以我不想让你再误会她了。”

那天,虞曙昇跟赵铁柱都喝多了,最终,还是虞曙昇的酒量更胜一筹。等赵铁柱醒了的时候,虞曙昇早已踏上了回北京的旅途,陪伴赵铁柱的,只有塞在他怀里的三千块钱。

四、一枚婚戒

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国内生产力飞速发展,到了80年代中期,批量生产成本不断下降,而人力资源成本不断上涨,这使得服装成衣价格下跌,价格优势和便利程度促使更多的消费者选择到商场购买成衣,曾经盛极一时的裁缝店数量不断锐减。

虞曙昇在生意上的敏锐嗅觉令他极早地就开始涉足成衣买卖,随着国内成衣价格的不断下降,他的利润也不断攀升。虞曙昇销路大开,在倒卖普通衣裳的同时,他的目光逐渐盯上了当时的“尖儿货”——皮大衣。

“虞阿姨,曙昇哥哥。”“呦,思嘉来啦,快进来坐吧。”“阿姨我不坐了,我答应帮曙昇哥哥找的货源我给他找到了,我今天来是带他去看货的。”

冯思嘉带着虞曙昇敲开了南城极为偏僻的一个小胡同里一间院落的门。“师傅,您这儿有皮衣吗?”“这地上不都是吗?没看见呐?”院中的人正拿着一把大刷子,蘸着黑颜色的染料,一把一把地刷着皮衣。

为方便进货,虞曙昇刚买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但是胡同狭窄,没法进车,虞曙昇只能把车停在街边,自己拎着两大包皮衣,朝车里走去。“曙昇哥哥,我帮你拿点吧。”“不用不用,哪能让你拎这么重的东西呢?”

为了表示感谢,虞曙昇请冯思嘉在后海邊上新开的饭馆吃了顿饭。饭后,两人沿着后海散步,冯思嘉突然抬头对虞曙昇道:“曙昇哥哥,我知道建华姐姐一直喜欢你,你这些年来回跑这么辛苦,也该有个人照顾你了。”

面对冯思嘉的问话,虞曙昇一时间有些尴尬:“呃,建华啊,我一直都把她当妹妹看,没想过别的。”“那……我呢?”冯思嘉似乎耗尽了所有勇气,下了很大决心,方才问道。

“你……”虞曙昇迟疑了一阵,道:“你也是我的妹妹啊。”见冯思嘉原本充满了希望的眼眸顿时黯淡了下去,虞曙昇又补充道:“思嘉,其实你很好,特别好,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善良,性格又招人喜欢,周围有不少男孩子追你,我配不上你,我这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个安定时候,你应该和更好的人……”endprint

“别说了……”冯思嘉打断了虞曙昇,“再好的人,也比不上我心里的那个人,你就别劝我了。”

冯思嘉身材娇小,相貌继承了母亲少数民族的特质,清秀柔美,特别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怜爱。她自幼很得父亲冯治平宠爱,特别是母亲乔依去世后,冯治平心疼这个年幼丧母的小女儿,更是对其百依百顺。在父亲的呵护下,冯思嘉心思单纯,为人也直率,即使偶尔有些小女孩儿家的娇气,也并不惹人生厌,反倒教人想要保护她。

虞曙昇不是不明白冯思嘉的心思,只是他的心里,也有一个无法忘却的人。冯思嘉笑了笑,似乎是为了转移刚才尴尬的话题:“其实我真的很羡慕我妈,虽说她早早走了,可是她一辈子,都被我爸疼着爱着。我还记得我妈得病的那些年,我爸每天下午都跟单位请假陪我妈去看病,为这事,单位还组织批斗过他,还让他写了检查。当时我妈需要鸡汤补身体,我爸就去求部里的专家,把国家特供的鸡买来给我妈熬汤。可即使是这样,我妈还是走了……后来我问过我爸,付出了这么多努力,还是没留住我妈的性命,他自己的前程也被耽误了,他后悔吗?我爸说,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你妈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就算再来一次,就算知道结果,我也得拼尽全力救她!”

冯思嘉低了下头,似乎在努力憋住眼角的泪水:“我这辈子,如果能像我妈一样,被一个男人这样爱过,我就知足了。”

冯思嘉又道:“曙昇哥哥,不管怎么樣,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将来,无论是建华姐姐,还是别的什么人做了我嫂子,我都会真心祝福你的。”虞曙昇只得低声道:“谢谢你,思嘉。”

是夜,虞懿琳戴着老花镜,低头翻看China Daily,虞曙昇凑过来道:“报上有啥新闻?最近苏联又缺啥了?”虞懿琳将报纸“哗”的一声合上了,把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缓缓地道:“我说你这心思一天到晚就放在生意上,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儿。”

虞曙昇道:“生意的事儿不就是我自己的事儿吗?”虞懿琳道:“你别装糊涂,我说的是婚姻大事。建华和思嘉两个孩子对你的心思你也不是不明白,可你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虞曙昇捋了捋头发,道:“我还能怎么想?我现在就想着多挣点钱,让你过好日子呗。”虞懿琳道:“我退休工资就够吃够花了,用不着你。我知道,你心里头是不是还放不下北大荒的那姑娘?”

“哎呀妈,你怎么跟没文化的老太太似的,成天就知道催儿女结婚。”虞懿琳道:“我也没催你结婚呐,我刚提了一句你就这么大反应……”

冯思嘉没想到,自己居然“一语成谶”,赵建华真的成了她的嫂子。冯治平和赵易铭向虞懿琳通知这一喜讯的时候,虞懿琳也感到十分意外。在赵建华和冯思齐的婚礼上,虞懿琳笑着恭喜赵易铭道:“老赵啊,你这一桩心愿算是了了,你瞧两个孩子,多般配啊,端的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冯思齐身穿一身深灰色毛呢西装,系一条红色的条纹领带,胸前别“新郎”的佩花,头发以发胶定型,英俊挺拔。赵建华身着一身浅灰色毛呢西装,烫了一头“大波浪”,胸前别“新娘”的佩花,站在冯思齐身边,平日里性格有些像男孩子的她,今日倒显得十分小鸟依人。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最“时髦”的婚礼装束。

赵易铭哈哈笑道:“我们的虞大编辑就是会说话。”而陆秀琴竟在一旁偷偷拭泪,似在感喟独生女儿的出嫁,虞懿琳赶忙过去安慰她。

正当此时,两位新人过来敬酒,虞曙昇赶忙站起来道:“恭喜啊,恭喜你们,青梅竹马,修成正果。”冯思嘉站在虞曙昇身边,微微一笑道:“哥,你以后可得好好对建华姐姐……啊不,是嫂子。”赵建华哈哈笑道:“好啊,你哥要是敢欺负我,你可得给我出头啊!”

赵建华举起酒杯,转头对冯治平、赵易铭、陆秀琴和虞懿琳道:“爸、妈,虞阿姨,我小的时候……不太懂事,有些任性,谢谢你们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和爱护。我过去……”赵建华拿眼瞄了一眼虞曙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现,其实最爱我的人,最适合我的人,最值得我珍惜的人,就在我的身边,可是我却差点辜负了他的真心。”赵建华甜蜜地笑了笑,看着身旁的冯思齐,又道:“不过好在我醒悟得不是太晚,还有一辈子的时间,珍惜他、爱护他。”

冯思齐宠溺地看了一眼妻子,转头道:“爸、妈,虞阿姨,你们放心吧,我肯定会一辈子对建华好的。”

80年代中期,一辆“桑塔纳”小轿车的价格是二十多万,虞曙昇为了买车,找朋友借了十万块钱,才凑齐了购车款。虞曙昇在生意上很有魄力,这次北上苏联,他决定加大投资,争取尽快挣够了钱,把欠款还上。

虞曙昇一口气进了二百件皮夹克,一百条裙子,由于当时国内“老头衫”十分流行,他又以两元一件的价格,买了一百件“老头衫”,还有五十套童装。为了装这些货,虞曙昇买了四张火车票,包下了火车上的一间包厢。

火车一开进苏联境内,虞曙昇就把自己的包厢布置得像一间小商场一般,以便苏联人从窗口一眼就能看到琳琅满目的衣服,吸引购买。火车停站后,有几名苏联人走进了虞曙昇的包厢。苏联人本就身材高大,五六个人同时进来,一时间包厢里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虞曙昇虽说个子不矮,但和苏联人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只见其中两个苏联人各自拿起了一件“老头衫”,高举过头顶查看。这一举动十分怪异,虞曙昇登时起了警觉,但两人站在虞曙昇面前,又举着衣服,完全遮住了虞曙昇的视线。待得虞曙昇出言制止时,那两人迅速将衣服丢在床上,同其他人一道离开了包厢。虞曙昇抬头查看自己放在上铺的货物,发现一包皮夹克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下可把虞曙昇气得不善,中苏国际列车上盗贼猖獗,他是早有耳闻。但他过去进货量不大,并不惹眼,又十分小心,倒并没有惨遭匪帮“光顾”过。

虞曙昇立志要找回那一包皮夹克,便用列车员卖给自己的备用钥匙,锁上包厢的门。他敲开了隔壁包厢的门,隔壁住着几位公派出国的中国人,都是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同志,我的东西被人偷了,我要去找回来,麻烦您几位帮我看下包厢。”那几个应了,并且走出了包厢,站在了虞曙昇的包厢门口。endprint

虞曙昇从车头找到车尾,特别是火车一进入苏联境内加挂的两节苏联车厢,他一间一间地打开包厢的门查看,“唰”的一声,包厢被打开后,苏联人在惊愕的同时,难免对虞曙昇咒骂不止。

找遍了整趟列车,都一无所获,虞曙昇回到了自己的包厢。一打开包厢的门,虞曙昇顿时傻了眼,整个包厢都被洗劫一空了!虞曙昇匆忙敲开了隔壁包厢的门:“不是让你们帮我看着吗?我的货怎么全没了?”其中一人无奈地道:“同志啊,你刚走没多久,有一伙苏联人就来找我们,说他们手里有一批宝石,价格便宜,把我们拉到了包厢,教我们仔细看看。”

虞曙昇明白,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虞曙昇愤怒至极,前去找列车上的中国车长理论,声称自己要报警。没过多久,一名浓妆艳抹,佩戴着两只夸张的金耳环的女子前来找虞曙昇“谈判”。

后来,虞曙昇才知道,那女人正是这伙匪帮的“大姐大”,但当时虞曙昇又气又怕,甚至连那女子的长相都没看清楚。“大姐大”说道:“我知道,这伙人在这列车上惹事了,报警就算了吧,要我说不如这样,你这次损失了多少‘绿的(即美金),我教他们给你补上就是了。”

虞曙昇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就勉强答应了“大姐大”提出的条件,收下了对方“补偿”给他的三千美金。按照当时的汇率,这三千美金折合人民币一万元左右,这远不及虞曙昇那批货的价值。苏联列车长又在苏联车廂的厕所夹层中找到了虞曙昇的“老头衫”,将其归还给他。虞曙昇无法,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为了弥补损失,虞曙昇在莫斯科一下车,就赶紧将自己手中仅余的老头衫拿出来卖。一名苏联老太太走到虞曙昇跟前,看了他手中的衣服没几眼,就使劲用手指着一个衣服上的位置。虞曙昇起初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及至他看清楚了才发现,那件“老头衫”上有一处很大的破损,是后来缝补上的。

虞曙昇赶忙从包里掏出了另外一件,发现也是同样的问题。连续拿了几件,都是一样。虞曙昇这才醒悟,自己这次进货,是“打了眼”了,进了一批残次品。眼见老太太摇摇头,要走,虞曙昇赶忙拦住了她,将价格降了一半。只见老太太盯着衣服看了一阵,虞曙昇本以为她不想买了,谁知她抓起一件,就扔进了自己篮子里。

最终虞曙昇的这批“老头衫”都以成本价出手。回到旅馆后,虞曙昇心情很是烦闷,这次真可谓是“祸不单行”,这一趟算下来,刨去路费和住宿费,基本上是血本无归。

可谁知“屋漏偏逢连阴雨”,虞曙昇正坐在房间中唉声叹气,一名陌生人就敲门进来了,那人进屋后,只是四处看了看,问虞曙昇:“一个人?在屋里坐着呢?”虞曙昇心觉莫名其妙,便点了点头。

那人走后没多久,就又来了两名壮汉。那两人一进屋,开门见山地道:“兄弟,我们最近比较背,赌输了不少钱,你看你能不能借我们点钱?”虞曙昇行走“江湖”多年,明白这名为“借”,实为抢,便道:“你们想借多少钱?”其中一人道:“就借三千美金吧。”

两人走后,又来了一人,一进门就掏出了一把斧子。斧子是苏联人家中常备的物件,用来剁连骨肉。那人将手中金光闪闪的电镀斧子在虞曙昇面前晃了晃,道:“兄弟,你可别炸啊,不然我废了你!”说罢,扬长而去。

虞曙昇躺在回北京的列车上,心想,这一趟不仅血本无归,更是搭上了全部“老本儿”,更何况自己之前买车还欠了十万块钱,想不到自己的“倒爷”之路,就要就此划上句号。

从北京站下车后,虞曙昇本想找哥们儿冯治平喝酒解愁,想想又作罢,想到他新婚燕尔,不忍打扰。虞曙昇自己一个人从东单溜达到了西单,直到天已黑透,才回到家中。

虞懿琳一见虞曙昇的神色,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但虞曙昇却摆摆手,并不愿意细说:“没什么大事儿,大不了把车卖了呗。”虞懿琳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虞曙昇道:“现在不比几年前了,机会这么多,大不了我给人‘扛大个儿去,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就不信我还没出路了。”

虞懿琳沉默了一阵,转身回到自己房中,过了一阵,她拿了一只精致的首饰盒子递给虞曙昇,道:“这枚猫眼石戒指,是我跟你父亲结婚的时候他送给我的,戒指上的宝石有两克拉左右,质地莹润,通体无裂纹,戒指的黄金戒托,也有两克多重,如果卖给懂行的人,至少能值一万元人民币,希望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吧。”

在当时,一克黄金的价格是八十多元,一克黄金就相当于虞懿琳这个级别国家干部一个月的工资,一枚戒指至少得三四克重,对于普通人家来说,是无法企及的奢侈品。而在80年代,对于刚刚结束物资匮乏时代的大陆来说,金绿猫眼这样名贵的宝石,根本是寻常人家无法接触到的事物,也并没有统一的市场定价。所以虞懿琳也不知道她的戒指究竟值多少钱,只是认为“一万元”这个数额很大,也许能符合戒指的价值。

虞曙昇打开了那只小巧的丝绒首饰盒,拿出里面的戒指,拈在手中,对着灯光查看。那枚戒指做工精巧,设计别致。虞曙昇道:“这戒指你留了那么多年,你真的舍得卖?”

“动乱”时期,过去的老物件丢的丢,毁的毁,早已遗失殆尽。虞懿琳唯一留下的两样东西,一件是这枚婚戒,另一件,就是她与符希仲的结婚照片。为了保存这两样东西,虞懿琳发挥了她过去从事情报工作的本领,与“造反派”斗智斗勇,这才使其幸免于难。

虞懿琳叹了口气道:“要是这东西,真能对你有所帮助,也不枉我留了这么年。”

为了给戒指找买家,虞曙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同为国际“倒爷”的马义东。说起他和马义东的相识,还得从那把他花了五十元买来的钥匙说起。在中苏国际列车上,虞曙昇拿着列车员的备用钥匙,一见列车将要停站,便赶忙打开了自己面前的车窗。外面的苏联人“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一个车窗前聚集了几十人。

这时,旁边一位与虞曙昇年岁相仿的男性说道:“兄弟,帮帮忙,能不能也把我这扇窗户打开。”当时已是深夜,列车员都已入睡,没人过来开窗了。

虞曙昇听此人口音,也是北京人,便二话没说,走过去帮他打开了车窗。那人同样是前去苏联“倒货”的,只不过入行比虞曙昇晚了几年,所以并没有列车员的钥匙。endprint

列车重新开动,那人的货也卖出去不少,便走过来向虞曙昇表示感谢:“兄弟,谢谢你了啊。”虞曙昇笑道:“甭客气,出来卖货都不容易。”“我叫马义东,家是崇文的,我听兄弟你的口音也是北京的吧。”

就这么一来二去地,虞曙昇就和马义东成了生意上的伙伴。后来虞曙昇买车,也是马义东找了几个“倒爷”朋友凑的钱。

虞曙昇拿着戒指找到了馬义东。马义东举着戒指端详了半天,道:“兄弟,你这东西的确是个好玩意儿,只不过,这买主儿实在是难找。你想想,这一般老百姓家,谁掏得起一万块钱啊?像咱们这样儿的人吧倒是掏得起这个钱,可是谁舍得花一万块钱买个戒指啊?”

看着虞曙昇情绪低落,马义东便也坐在他身边陪他唉声叹气。忽然,马义东心中灵光一闪,道:“哎!兄弟,我想起来个人。他没准能买你的戒指!”

五、鸳梦重圆

马义东带着虞曙昇来到了北京饭店。在当时,北京饭店主要是用来接待外宾的地方,内部装修得富丽堂皇,虞曙昇还是第一次走进来。虞曙昇顾不得细细观瞧,跟着马义东上了电梯,来到了一间套房门口。

房门打开,马义东领着虞曙昇进门,只见房间里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头发却染得乌黑,老者身穿银灰色毛呢西装,鼻梁上戴一副眼镜。在他的身旁,站着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相貌酷似老者,文质彬彬。

马义东介绍道:“周老先生,这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又转头对虞曙昇介绍道:“这位是从台湾来的周老先生,和他的公子小周先生。”

虞曙昇赶忙伸出手来,恭敬地对周老先生道:“周老先生您好,我姓虞,虞曙昇。”周老先生与他握过手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和蔼地道:“哦?是喜形于色的于?还是余音袅袅的余?”

虞曙昇挠着头发道:“都不是。是……”虞曙昇文化程度不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姓。马义东是个戏迷,赶忙接话道:“是霸王那个虞,霸王别姬那个虞姬的虞。”

周老先生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几人寒暄了一番后,马义东用眼神示意虞曙昇,虞曙昇赶忙掏出了首饰盒,递给了小周,小周将首饰盒打开后,端举到了父亲面前。周老先生用颤抖的双手将戒指取出,对着阳光细细查看了许久。

这期间,虞曙昇的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一会儿害怕周老先生不要他的戒指,一会儿又担心周的出价太低。虞曙昇坐在椅子上搓着手,如坐针毡。

过了将近十分钟的工夫,周老先生终于将戒指放回了盒中,开了口:“我听小马说,这戒指是令堂的结婚戒指?”虞曙昇点点头。周老先生又问道:“那令堂现在可还安好?”“多谢您关心,我妈身体挺好的。”

周老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你这戒指我要了。”虞曙昇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只不过,这价格嘛,我出三万美金。”

虞曙昇大惊,“噌”一下站了起来,道:“这戒指,它不……不值这么多钱啊。”马义东赶忙拦住了他,对周老先生堆笑道:“真是太太感谢您了,我代表我们北京‘倒爷,北京人民,感谢您!”

周老先生微微笑道:“戒指我是要了,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这次来大陆,有一个很大的心愿,就是想深入大陆的民居,看一看大陆的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你现在还跟令堂一起住吧?鄙人想携犬子,前往府上拜访,不知是否方便?”

虞曙昇反应过来周老先生话的意思后,忙不迭地答应道:“方便、方便。”周老先生道:“这枚戒指,你先拿回去,至于钱,等到了府上,我们再交易。”

得知家中要有贵客光临,虞懿琳特地去市场买了一条两斤多的大鲤鱼,回来红烧,并在餐桌上备齐了四荤四素、四冷盘、四干果,还开了一瓶葡萄酒。

虞懿琳还拿出了她“压箱底”的衣裳,一件暗粉色丝绒旗袍,外披一件米色开司米披肩。

菜刚端上桌,墙上的挂钟正巧指到十一点整的位置,门铃就响了。虞曙昇道:“嘿,这台商还真准时。”虞曙昇一路小跑着去开门,虞懿琳也站起身来,准备迎接客人。

虞曙昇把周老先生和小周迎进门后,只见小周扶着周老先生,一步步地朝虞懿琳走去。走到虞懿琳面前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虞懿琳,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夫人,真的是您啊!”

虞懿琳虽一言未发,面色也是大变。周老先生续道:“夫人,我是周涟啊,您还记得我吗?”虞懿琳眉头紧皱,仍旧没有回答。周涟摘下了眼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这么多年了,您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原来周涟正是虞懿琳丈夫符希仲的老部下,他当初随符希仲一道前往台湾,后来台湾解禁之后,周涟离开了军界,投身商场,并且在符希仲的资助下,生意逐渐有了出路,做得风生水起。

虞懿琳自幼受的教育便是大家闺秀应处变不惊,可令她惭愧的是,她此刻双手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止。她缓缓地道:“曙昇,招呼客人坐吧。”宾主入座后,周涟娓娓道来:“前几年,大陆提出两岸三通政策,这才教我们有机会能回到大陆。其实我这次回来一方面是辅助犬子寻找机会,开拓大陆的市场;另一方面,就是受符将军之托,回来找寻你们母子的。”

虞曙昇一听此言,心下一动,赶忙侧目观察母亲的反应。只见虞懿琳双目犹如深潭,难以揣测其内心所想,虞曙昇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么多年了,这刚过了几天好日子,他居然又出现了。”虞曙昇心内惴惴,不知道周涟的这一突然造访,究竟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什么样的改变。

“我在北京呆了有一个多月,四处打探消息,都没有您的消息,谁想天无绝人之路!那日小马先生来找我说,有人要典卖结婚时的宝石戒指,我想大陆的普通人家断断是没有那等珍贵的物件,便心存了一丝希望,没想到真的是公子。”

“您是不知道,这些年符将军都是怎么过来的,您走的那天,军座在飞机上几欲发狂,要不是符老将军跟我们一块儿拦着,他差点儿要从飞机上跳下去。到了台湾以后,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呆坐着,口中喃喃地喊着您的名字。符老将军一直催他再娶,为符家延续香火,可他总说,您肯定还活着,还在等着他,带着孩子等着他,他不能娶别人,不然将来他没法再来见您。为这事,符老将军几乎是饮恨而终的……”endprint

周涟说着说着,又不免老泪纵横,从怀中掏出了手帕,轻轻拭泪。虞曙昇心想,这老头儿可真够多愁善感的,进家门没几分钟的工夫,这都哭了两回了。

虞懿琳一直低垂着眼眉,似是要说什么,却总是欲言又止,最终才道:“这些年也辛苦你了。”周涟道:“我何来辛苦之说?真正辛苦的人是军座啊。当然,我知道,您这些年一个人在大陆带着孩子,也是艰难。夫人,周涟今日,只求您一句话,军座一直在等您,您……愿不愿意他回来?”

虞懿琳紧咬着嘴唇,许久才道:“我……现在恐怕不能回答你。”“好,那我等着您。这段时间我会一直住在北京饭店,您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就教公子前去通知我。”

周涟说罢,起身要走,又忽地想起了一事,便用眼神示意儿子。小周自包里掏出了一只大牛皮纸袋,周涟将其放在了桌上,道:“虞公子,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三万美金。”

虞曙昇见状,赶忙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戒指。周涟接过来后,打开盒子,又对着灯光端详了许久,感喟道:“都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宝石,还是这么晶莹圆润,光彩照人。我想,人们之所以用宝石来装点结婚戒指,意义就在于,一份真挚的感情,再久的时间,都不会消磨掉它的忠贞、坚持散发出的迷人的光芒。”

周涟对虞曙昇道:“这戒指,我先带回去。等你父亲回来的时候,再由他亲自戴到你母亲的手上吧。”又对虞懿琳道:“夫人,今日多有打扰,见谅。周涟这就告辞。”

虞懿琳赶忙道:“曙昇,送送客人。”虞懿琳母子起身相送,周涟赶忙道:“夫人,留步;公子,留步。”话虽这样说,但出于礼貌,虞曙昇还是一路将他们送出了楼门。

虞曙昇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道:“你是不是想让贼老头回来?!我跟你说,这辈子谁我都能原谅,唯独他,就是不行!你想想看,这些年,他把你,把我,把咱们家害得有多惨?!如果不是因为他,你怎么会在‘干校受那么多苦,受那么大的屈辱?还有我!从我还不懂事儿的时候,我就被人歧视,被人看不起,一直到北大荒……大大小小的批斗,没有一次不是以我为对象的,即使批斗的主要对象是别的人,也要让我挂着铁牌站在台上陪斗!我从小就在想,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反动派的爹!这么多年了,我受他连累这么多年了!我甚至连这个反动派的面都没有见过,就白白受他连累这么多年!”虞曙昇说到激动处,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在虞曙昇刚刚记事的年龄,他总是满怀羡慕地看着院里的小孩儿,牵着父亲的手。虞曙昇幼年生活还算得上衣食无忧。可父亲,却成为了他幼年最渴望的“奢侈品”,甚至在他五歲生日的时候,他许下的生日愿望都是:我想有个爸爸。

再大点的时候,虞曙昇便开始自己勾画父亲的形象,在他的想象中,他的父亲一定是高大威猛,是天底下最为英勇的英雄。他将故事里战斗英雄的形象在脑海中幻化成自己的父亲,想象着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回到家乡接受百姓簇拥与爱戴的桥段,这一桥段在他的脑海里演绎了无数遍,每次演绎,他的父亲或是手持冲锋枪在最前线冲锋陷阵的普通士兵,或是擎着一把手枪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军官,战场上的故事每次都大不相同,唯一不变的是,父亲回到家乡后,胸前佩戴百姓赠送的大红花时,一定是一手将年幼的他抱起,双手举过头顶。

但再美好的梦境都会被现实击个粉碎。当他进入小学,填档案时,他的出身成分一下子引起了同学和老师的关注。这之后,虞曙昇便再没有接受过公平的对待,无论是选班干部,入少先队,评“三好学生”,通通都与虞曙昇绝缘。从小被“边缘化”的境遇造就了他一副看上去玩世不恭的心态。他开始逃课、打架,做一些与他“反动派狗崽子”身份“相符”的事情。他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处于中下游的水平,好在那个时候并不以学习成绩论英雄,他就这么一路上了高中,直到去了北大荒……

虞曙昇永远忘不了,在北大荒,薛柠是唯一一个没有嫌弃他出身成分的知青。也是因为有了薛柠的出现,他的性格才发生了外人不易察觉的变化。他逐渐开始消弭自己对这个社会的怨恨,逐渐开始学着善待自己周遭的人。

虞曙昇一手支着桌子,缓缓地坐了下来,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有时候我想,老头子要是当初战死在战场上,死在日本人手里,该有多好。起码,还能混个烈士当当,也不至于,成了被人唾骂的反动贼子。”

虞懿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身去,背对虞曙昇,过了许久才道:“你去跟周涟先生说吧,我不愿意再见他……但是,有件事情需要你记住。你的父亲,他不是贼,他是抗日英雄,是应该和烈士一样,被尊敬的英雄。”伴随着话音,一滴悲伤而又决绝的泪珠,轰然落地。

虞曙昇再次来到了北京饭店:“周老先生,真是抱歉,我母亲年纪大了,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不愿意……再见他了。”

见周涟没有答话,虞曙昇又掏出了那个牛皮纸袋:“这是您给我的三万美金,这钱,我不能要。”

周涟将纸袋往虞曙昇手里推了推,道:“这两件事没有关系,这钱是我用来买戒指的,你放心收下就是。我绝无以此要挟之意。更何况,令尊与令堂的感情,也不是能用这三万美金买来的。”

虞曙昇默然,只是低头不语。周涟道:“多谢虞公子前来告知。既然如此,我在大陆的使命也完成了。我也该回去了。”

虞曙昇起身准备告辞,走到门口时,周涟突然叫住了他:“回去好好善待令堂罢,她真的……很爱你。”

从北京饭店回家的路上,虞曙昇反复掂量着周涟的话语,不知不觉,思绪突然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天,虞曙昇放学回家,突然发现从街边一直到家门口,都贴满了大字报,纸的颜色有黄有白,内容却都相同:国民党反动派遗属虞懿琳与资产阶级反动派学术权威赵易铭搞破鞋。无论任何年代,这类桃色新闻总是最能引起人们兴趣与关注的。

原来,赵易铭由于学术上的不同观点,得罪了学院的一位新来的老师,那人便翻出了赵易铭少年时与虞懿琳的恋爱旧事,大做文章,称两人至今还不清不楚,赵易铭常年背着妻子陆秀琴与虞懿琳“暗渡陈仓”。endprint

虞曙昇当时还没踏进家门,就从门口看到冯治平正在劝慰虞懿琳,旁边还有一幅形似上吊绳的布条,不由得吓了一跳。只听冯治平劝道:“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你想想,你要是走了,剩曙昇一人可怎么办呐?我知道,这事,虽说是赵老师他们单位的人挑的头,但那个方主任也逃不掉干系。你不答应嫁他,他怀恨在心,才诬陷你跟赵老师。”

虞懿琳年轻时便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年逾不惑,风韵不减,容貌未改,较之少女并不逊色,反倒更胜一筹。当时的革委会主任方主任一见虞懿琳顿时惊为天人,见其守活寡多年,便提出要虞懿琳嫁他。其实,如果虞懿琳同意下嫁方主任,她便结束了自己“反动派遗属”的身份,这在当时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虞懿琳只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永远只是符希仲一人妻子,绝不另嫁他人!”这才令方主任恼羞成怒,出手报复。

冯治平倒是想出了一招帮虞懿琳避祸:“不如这样,你写一封声明,就说你自愿断绝与……与符希仲的夫妻关系。现在不都流行划清界限吗?你也跟他划清界限。其实啊,现在那些跟自己爱人、父母划清界限的人,不少人回家,关起门来,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这就是个形式。你写了这个声明,你跟曙昇的日子以后也好过些。”

冯治平没想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虞懿琳,此刻却倔强得要命:“这个声明我不写,曙昇如果愿意写声明跟他断绝父子关系,我不拦着。但是我不写。”冯治平不解:“为什么?你何必为了一个再也见不着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虞懿琳淡淡地道:“我这辈子绝对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虞曙昇当时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他从小就备受赵易铭的照顾,也知道母亲与赵易铭是莫逆之交,他一直认为,母亲是无奈错嫁给了符希仲,而她心中真正爱的人还是赵易铭。那天的话,突然改变了他多年来的看法,令他震惊不已。当时的他虽然没办法理解母亲对父亲的感情,但母亲那天的言语却如一道惊雷一般砸在他心头,并在他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烙印。

虞曙昇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他刚要抬手按门铃,却如同触了电一般,把手缩了回去。他转身下楼,飞也似的奔向北京饭店……

三个月后。虞懿琳裹着披肩刚在沙发上坐下,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口有些微破损,便起身去找针线。正当此时,门铃响起。虞懿琳顾不上找针线,转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虞懿琳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冻住了。门外的那人用颤抖得已不成调的声音唤道:“懿琳。懿琳。”一口苦酸之气涌上了虞懿琳的喉咙,致使她半晌没法作声,只是呆呆地站着。

年逾古稀的符希仲用一双干枯、布满了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虞懿琳的手,道:“懿琳,让我好好……看看你。”符希仲身旁拎着行李的虞曙昇道:“今后有的是时间看呢,别站在这儿看啊,快进屋吧。”

虞懿琳这才反应过来,将两人让进屋里。虞曙昇扶符希仲坐定后,抬眼看到呆望着符希仲的虞懿琳,不由得笑道:“媽,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啊,比如他在台湾又娶了几房小老婆,生了几个孩子之类。”

虞懿琳低首敛眉,好似刚出嫁的新妇一般,欲语还休,半晌才道:“你……是怎么来的?”符希仲激动地道:“是曙昇啊,是曙昇去机场接的我。”虞懿琳问完这句后,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低着头不作声。

符希仲从怀中掏出了首饰盒子,颤颤巍巍地将其打开,时隔将近四十年,符希仲再次将那枚宝石戒指,套在了虞懿琳的无名指上。

虞曙昇拍了拍虞懿琳的肩膀,道:“行了,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该呆在这儿。我先出去了,你俩有什么话,慢慢儿说吧。”

符希仲变卖了他在台湾的全部家产,回到大陆定居,与虞懿琳破镜重圆。两人乍一重逢,似乎有无限的话要和对方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日,虞懿琳正与符希仲执手坐在阳台上,共叙旧事,忽听得门铃响,虞懿琳着急去开门,符希仲还不忘在后面嘱咐:“慢点儿,别摔着。”

门外是一名三十出头的少妇,穿了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她见到虞懿琳,客气地问道:“请问,这里是虞曙昇家吗?”虞懿琳点点头:“是,不过他没在家。”那少妇礼貌地微笑道:“您就是虞曙昇的母亲虞阿姨吧?是这样的,虞曙昇之前借了我一笔钱,但是我……我现在还没攒够钱全部还他,所以只能先还给他一部分,剩下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他。”说着,掏出了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一千元人民币,麻烦您帮我转交给他。”

虞懿琳接过了信封,问道:“姑娘你贵姓啊?我转交的时候也好跟他说清楚。”少妇微笑着道:“我姓薛。谢谢虞阿姨。再见。”还没等虞懿琳反应过来她的身份,便已不见了踪影。

当晚,虞懿琳将薛柠的钱交还给虞曙昇:“看样子,她已经从北大荒回到北京了。你要是还放不下她,就赶紧去找她吧。”虞曙昇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道:“回北京了又怎样?我找她说什么……”

虞懿琳皱眉道:“难道你是嫌她结过婚?”虞曙昇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只是我们俩已经分开这么多年了,要想重新开始,实在是……太难了。”一旁的符希仲终于有机会插话了,声音温和,却又不容置疑:“我跟你妈都分开快四十年了,还能重新开始,你怕什么呢?”虞懿琳温柔地看了一眼丈夫,笑容甜蜜。

虞曙昇的突然造访令薛柠有些惊讶,更有几分尴尬。简单的寒暄过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终于,虞曙昇鼓起勇气开口,却还是说起了一个令人扫兴的话题:“当年的那事,我都知道了。”薛柠低着头道:“那事,是铁栓对不起你,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

虞曙昇仰头叹了口气道:“都过去了。我听说了,他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你才回的北京。老赵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努力了半天,到头还是一场空。”虞曙昇忽然拉住了薛柠的手,道:“薛柠,咱们俩之间……还有可能吗?”

薛柠紧抿着嘴唇,皱了下眉头,把手从虞曙昇手中抽出,转过身去背对着虞曙昇,声音略带哽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如今,我是个寡妇,你也不再是当初因为出身成分饱受歧视的人了,你现在自己做生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配不上你。”endprint

虞曙昇一把将薛柠的肩膀扳了过来,严肃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坐在稻草堆上给我画画儿的、连队里最美的女孩儿,这么多年,也许世道变了,我的身份变了,但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薛柠早已是泪流满面,虞曙昇又道:“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曾经一夜之间一贫如洗,却也因此,让我妈和我爸在分离了四十多年后破镜重圆。经历了这些事儿,我越发觉得,人这一辈子,能有一个跟自己相爱相伴一生的人,才是最最重要的,比什么都重要。薛柠,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你八十岁的时候,还能陪在你身边,帮你找老花镜,给你打洗脚水吗?”

薛柠破涕为笑,认真地点了点头。虞曙昇将薛柠揽入怀中,两人相拥,好似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六、往事如烟

在父亲符希仲的资助下,虞曙昇重新踏上了中苏国际列车,重新开始了国际“倒爷”的生活。

1989年,东欧各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东欧剧变直接影响到了苏联内部政局,伴随着政治上的风起云涌,百姓民生也随之遭到了剧烈沖击。

苏联国内日用品紧缺的问题日益严重,这让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到了商机,纷纷加入国际“倒爷”大军。虞曙昇,作为这一行业的先行者,早已积累了后入行者所不具备的经验资本与物质资本,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在同行们还忙着“跑单帮”的时候,率先注册成立了“曙昇国际贸易有限公司”,走向正规化。

符希仲回到大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妻子的“旧爱”赵易铭,感谢他多年来对虞懿琳母子的照顾。而符希仲的老部下冯治平对于这位曾经的老长官也是敬重有加。因此自从符希仲回来以后,三家的关系并没有疏远,反倒更加亲近了。

2011年,北京。

虞曙昇今天是专程陪父母定做参加云南国殇墓园远征军将士遗骸归国安葬仪式的衣裳的。

店员带着虞懿琳夫妇前去挑选布料。虞曙昇则坐在店里头等候,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一条短信显示,他公司的账户入账一百万元。他仔细回想了下,最近公司里的应收账款都和这个数字对不上,他不由得有些诧异,赶紧拨通了秘书小刘的电话:“喂,小刘啊,我看咱们公司新入账了一笔款项,你帮我查查这是哪儿来的。”

帮父母定做完衣服后,虞曙昇回到公司,秘书小刘来和他汇报说:“虞总,那笔款项的来源查到了,是子衿服饰有限公司给咱们打来的。就是您那个侄女赵采苹的公司。”

“哦。”虞曙昇恍然。赵采苹并不是他的侄女,赵采苹是赵铁柱和常秀梅的女儿。当初赵采苹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求学,毕业后又在北京打拼,虞曙昇竟然不计前嫌,对赵采苹照顾有加。后来赵采苹辞职创业,虞曙昇更是鼎力相助。

小刘又说:“子衿的赵总说,她们公司如今融到了两轮投资,盈利稳步上升。她说,您当初借了她一百万给她创业,后来她要还您钱,您也不让,就把这笔钱当作了您入股的资金。如今,这是给您的分红。”

虞曙昇笑着叹了口气说:“哎,采苹这孩子也真是……”小刘说:“赵总还说,她虽然不是您的亲侄女,但是您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是她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她一直把您当成她的亲伯父。”

虞曙昇笑笑:“以德报怨……哎,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这孩子,这么多年了,还提它做什么……”虞曙昇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他给了往事一条出路,放它们离开,可它们却没有如烟般散去,而是翩翩而来,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只不过,归来的它们,无比美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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