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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土

2017-11-27张岩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云英光明

老保死了。

在哪里埋,成了问题。

按说,这不是个问题。死了,拉回老家,埋在老陵地就是了。一家一个老陵地,荒草野树的,老祖宗都在那里,死了还不归根么。可是,老保不能。老保是在四闺女家死的。死了总不能埋在闺女家,得要送回老家去。送回老家就出了问题——德旺把门插上,横竖不给进。

德旺是老保的上门女婿,现在他就是家长,他说了算。他认为不让老保进家是有原因的。原因是老保有钱,他应该见着老保的钱,却没见着一分。原因是老保没有儿子,老保应该认他做儿子,却没有认他做儿子。

老保早年请路边的瞎子算过命,说是他命里没有儿子。果然,老保和云英结婚后,几年里,云英接二连三地给老保生了三个孩子,都是闺女。老保很是不高兴,喝闷酒,喝醉了,逮着云英就狠狠地揍了一顿,揍过,接着云雨,生下来的还是丫头。没有一个长蛋的。

老保的儿子梦终于宣告破产。老保深感羞愧,便在一天夜里,告别妻女,默默地踏上回煤矿的旅程。彼时,云英坐于床畔,已哭成了淚人儿。四个丫头呈楼梯状,挥手跟爸爸作别:“爸爸再见——”老保默默无语,连个“后会有期”也没说。

老保在煤矿的食堂当卖馍工。一干就是二十年。说着讲着,四个丫头在春花秋月里慢慢长大了。长大了的丫头,就给老保添了烦心事。大丫头大菊16岁那年,跟同村一个男的在桥底下脱裤子,被长舌妇马翠花看到了,说了出去,被风一吹,吹到了老保的耳朵里。老保一气之下,把大菊带到煤矿,大菊成了煤矿的一名工人。

大菊20岁那年,跟一个下井工谈了恋爱。下井工叫唐松,胖胖的,面相也善,像个唐僧。大菊某天把唐松带给老保过目,征求老保意见,问爸满意否。老保是喜欢的,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想想自己辛勤耕耘出来的闺女,不久将要成为人家儿子的媳妇了!大菊谈了一年恋爱,后来怀孕了,次年就带着大肚子跟面善的唐松结了婚。喜酒自然要办的。老保喝闺女的喜酒,喝到后来,看着云英,看着三个小闺女,眼泪出来了。

老保有了难言的心事。女儿走了,会相继走的,可老家怎么办呢?这就绝后了么?他活着,家财谁来继承?他若死了,谁为他领棺材?这真是痛心的心事啊。

老保对云英说:“你在家里,可要把三个丫头带好,过几年,长大了,谁好就留谁在家里!”

云英吃着饭,低头不言语,想着,跟了老保,却没能给老保生个儿子,对不起人呢。三个丫头,二兰,三梅,四芳,都是娘的心头肉,哪一个娘都喜欢呢!留哪一个在家里招上门女婿呢?

儿大不由娘,云英看好三梅和四芳,可是三梅和四芳长成了大姑娘,都飞走了。三梅在广州打工,看中了在街头摆书摊的光明,就跟包了金牙的光明好了。当天晚上三梅就去了光明的出租屋,把光明床上的脏被单扯下来洗了。四芳呢,四芳是在镇上的窑厂拉砖坯,开拖拉机的威子有事没事逗四芳玩,要四芳开口说话,就把四芳逗乐了。四芳对威子有了好感,在家里陪娘过了一个中秋节,之后,就跟威子下扬州,一去不回头。

云英天天搬个板凳,坐在门口望着南边哭,嗓子都哭哑了,也没能把飞跑了的三丫和四丫哭回来。现在,家里就剩下长得又丑又憨的二兰了。二兰再丑再憨,也是女人呀,“例假”是月月都来的,二兰看着两条狗在一起交欢,她的眼神也会发散,继而双颊上飞起了红晕。云英都看在了眼里,她不声不响地找到了长舌妇马翠花,让她给二兰说媒。马翠花吐了一个瓜子壳,嬉笑一声,表示同意,不久就给二兰提了亲,说的就是小丁庄的德旺。

德旺长得矮,比一米五的二兰还矮一个指头。二兰却看中了。觉得德旺虽矮,人却结实,将来过得门来,定是个能干活的货。二兰相亲回来,云英就问二兰:“人长得咋样?”二兰微红着脸,手指裹着辫梢子,笑而不答。云英心里就有数了。云英说:“这事,你要让你爸知道,你爸看好了,才算定好。他看不中,我跟你都遭罪。”二兰又趁个逢集,去了镇上,给煤矿的大姐打了电话。

老保回来,心里是带着幻想的。想那三梅和四芳都是不争气的东西,这些年白白养活了。二兰虽然人憨,但是说不定命好,她若能摊上个好女婿,守家立业的,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进了家门,老保打眼一看德旺,脸就青了。这德旺团头团脑的,红脸膛子,黄连素牙,手小,手指节却粗,整个人比土豆好一些,跟红薯差不多,和武大郎有得一拼。老保怎么看,德旺怎么都像鸡头鸭爪。老保在心头就叹了一声。想这等人才也堪做我的女婿?招到我家来,岂不屈就了他的本事?老保是不敢愿意的。当老保走访了庄上人,听说德旺有过夜里偷人家大葱的前科,老保就坚决不愿意了。

老保问二兰:“他这样人,你也愿意么?”二兰看着她爸,眼泪花花。老保要带二兰到矿上去找事做,二兰坐在蚊帐里,嘟噜着嘴不去。老保拿眼挖云英。云英一哆嗦,去了蚊帐前,跟二兰说:“你跟你爸去了吧!”二兰说:“不!”云英说:“你倒怎的个不去?”二兰说:“要去跟德旺一起去。我生是德旺的人,死是德旺的鬼。”老保说:“日你娘!”老保气得牙床差一点儿磨平了。老保灰溜溜地逃窜。手指着云英,怒道:“随你在家怎么过吧!我再也不回来了!”老保像躲瘟疫一样往外走,二兰从屋里跑出来,抱住老保的腿就哭。老保一伸腿,把憨二兰踢到一边去。

果然,老保去了煤矿,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得了绝症,他都没有回到老家来。

大菊在城里买了房子,老保退休后,就跟大菊在城里过。老保会节省,上了几十年的班,钱是有的,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花。把个一分钱都看得比磨盘还大。又不给老家一分,生生地让云英在老家守活寡,跟着丑陋的德旺过苦日子,半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肉。

三梅性子直,给母亲打电话,云英在电话那头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流了一大堆。三梅气不过,决定去大姐家,找父亲评理去。

三梅是和四芳一块回到大姐家的。三梅带着包金牙的光明,四芳带着黑脸膛的威子,又各自带着各自的儿子。儿子长得都好。老保这辈子想儿子没有儿子,几个闺女,却一个接一个的,生的全是儿子。endprint

老保坐在大菊家的客厅里看电视,脖颈拧得像打了钢巴子。他在生三梅和四芳的氣,当初跑了出去,这回还回来干吗?!三梅、四芳红着脸笑,摇着老保的肩膀,渐渐地把老保摇软了。三梅给光明和威子使眼色,光明和威子随即就神会了。两人把烟递上去,掏打火机凑到老保胡子跟前,小心翼翼地点上了火。老保抽了一口烟,脖颈才算活泛了些。

老保总算是认了这帮小王八羔子。晚上,三梅跟大菊、四芳,姐妹仨睡一床,三梅才说到了正事。

三梅说:“大姐,抽空劝劝爸,让他回老家过吧,妈和二姐都在家,他这些年从来不回家,退了休来你家过,你也有公公婆婆,他挤在你家,算怎么一回事?”

大菊的眼泪就滴下来。大菊说:“三梅,你就以为我没劝过爸吗?我不止一次劝了他了,他不听我的,他又没有儿子,我是他大闺女,他住在我这,我能赶他走吗?爸在我这里一分钱都不花,我还要天天有酒有菜供着他,这还倒无所谓,我是怕唐松心里有想法,幸亏唐松憨厚。”

三梅叹了一声,撕了一块卫生纸给大菊,让大菊擦眼泪,自己却和四芳对了一眼,撇撇嘴。四芳说:“大姐,你再劝劝爸吧。妈在家里,身体不舒服,指望着德旺,连个一分钱也没有花的。”大菊说:“明儿个,你两个再好好劝劝爸吧,让爸回去吧,爸撇了妈,却在我这,是说不过去呢!”

第二天,三梅和四芳就劝老保。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一个拍老保左腿,一个拍老保右腿。三梅说:“爸,你这退休了,也回家看看。”老保说:“你妈不是好好的?不是有德旺领着过日月么?德旺有本事呢!”三梅说:“爸,你别这样说,当年生俺们气,生妈气,生过就算了,俺姐妹俩这不是来认错了吗?你还记儿女一辈子吗?”老保不语,头拗着,像个榆木疙瘩。三梅说:“大姐也有公公婆婆,你住在这里,算哪门子事?你又不是没有家!又不是没有亲人!”四芳附和说:“就是。爸,你收拾收拾回老家吧,妈在家等你呢!”

老保发脾气了,黑眼珠子一瞪,说:“滚!一个个都是白眼狼!”三梅看老保来了脾气,她就像火上浇油,也起了性子,说:“你不是白眼狼,你怎么抛弃妈了?你恋着大姐家不走,是不是跟大姐她婆婆有一腿?”三梅这一说,惹几个人都笑起来。老保气得老腰差一点儿直了,老保找到擀面杖,追着三梅打,四芳在老保后面扯着老保的衣角,整个儿闹得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三梅跟四芳费了几天口舌,也没能动摇老保榆木疙瘩的脑袋。

过了秋,德旺又带着二兰,赶了早班车,来到大菊家,劝老保回去。二兰流着眼泪在老保跟前跪下了,说娘有病了。老保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脖颈又像钢筋一样拧了过去。

德旺也给老保跪了下来,说:“爸,老家堂屋漏雨了。”老保一下子把电视遥控器扔到地上,起身开门下楼去了。

德旺牵了牵二兰的衣角,跟二兰一起爬起来,掸了掸膝盖上的薄尘,说:“回去吧。走着瞧!”

德旺回到家里,就把堂屋扒了,盖了三间新瓦房。德旺跟云英说:“老头以后回来没门儿!”云英看着憨二兰怀孕的肚子,没有说一句话。

老保在大闺女家过日子,快活得很,每天骑自行车溜达,要么就是买一点白茶萝卜回来,让大菊烧五花肉。老保捏着钱给大菊,大菊推脱不要,还是经不住老保的推送,把那钱握在了手心。

老保一直自得自己有一副好身体,他从来都坚信自己的寿命一定能超过云英的寿命,谁会想到,身体很好的老保,突然有一天生病,生的还竟是癌症。

那天,老保从市里溜达回来,感觉到胸口闷,有点不舒服。大菊就带着老保去了市里的大医院。一检查,好了,癌症!大菊偷偷地跑到医院的小花园里哭,回来还要对老保笑。大菊说:“爸,你得了慢性肺炎,不要紧的,住院吧。”大菊给老保办了住院手续。晚上,她分别给唐松、三梅和四芳打了电话,哭得稀里哗啦。

大菊也给德旺打了电话。大菊说:“德旺,爸生病了。”德旺说:“爸生病了?爸这么好的身体,也会生病?”大菊说:“你带上二兰来吧,来了你就知道了。”德旺说:“好。我明早下田打药,打完药就带二兰赶早班车过去。”

德旺回到家,就把老保生病的事跟二兰说了。二兰吓了一跳,说:“爸得了什么病?”德旺扯一把树叶给羊吃,说:“谁知道呢!明早去了就知道了!”二兰趴在水缸边,看水缸里的自己落眼泪。第二天,德旺和二兰出门时,云英把老保二十年前留在家里的几件单衣从箱底拿了出来,让二兰带去,给她爸穿。二兰刚走,云英就在院子里呜呜哭起来。

德旺赶到医院的时候,三梅和四芳都到了。大菊带着两个妹妹在医院走廊里无声地哭,二兰见状,估计是事情不妙,就一撇嘴,加入了哭泣的队列。四个女人哭了一会儿,大菊说:“都别哭了,进屋见爸要笑。”

老保这会儿半躺在病床上睡着,黑洞洞地张着嘴,打着呼噜。闺女、女婿们都走了进来,德旺微微地咳嗽一声,老保忽然就醒了。老保抬眼看见德旺时,那手下意识地捂紧了上衣的口袋。

二兰看着老保,装着笑脸。二兰说:“爸,你病好了就跟俺回家吧,妈说了在堂屋里给你铺一张新床,妈还说等你回家,妈炒南瓜花给你吃,妈说你最喜欢吃的。”老保鼻子一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二兰的眼泪流了出来,说:“爸!跟俺回家吧,俺不要你钱。”

到了下午,德旺要赶回去,他说家里还有二亩玉米没有收。临走的时候,德旺看着老保说:“爸,你好好看病吧,等你好了,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老保未置可否,合上了眼皮。德旺伸出小手,给威子、光明和唐松抱抱拳,像电影里的江湖老大一样拧着头走了。

老保的病情堪忧,天天吊水也无济于事。这样到了腊月底,老保的脖子瘦成了枯藤,脑袋瘦成了瓜。老保问过大菊几次,到底得的什么病?大菊说是慢性肺炎,声音却一次比一次低。老保后来就索性不问了。老保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除了睡觉,余下的时间,老保都用来看天花板,两眼凸凸地睁着,一眨不眨。在那洁白的天花板上,老保轮番看到了老家屋子里的云英,看到了锁在红漆小木箱里的一张张存折。endprint

老保叹了一声。歪过头,沉沉睡去。

威子诡秘地给光明招招手。光明看一眼唐松,转身悄悄地跟着威子走出病房。“老头看来不行了,有些事情该谈一谈了。”威子投给光明一支烟,眼神征询地看着光明。光明推了一下眼镜,他深知威子所说的“有些事情”是指什么事情。不就是老保的钱吗!这人还没死呢,你就开始惦记上了!光明在心里是不屑威子的,他刻意轻描淡写地说:“是该谈一谈了……”

年关近了。在医院门口的小酒馆里,老保的女儿女婿们边喝着小酒,边谈起了老保出院回老家过年的事。谈到后来,大家都把焦点投给了老家的德旺。

唐松说:“怕是德旺不给进门。”

威子说:“他家没有老人?不给进就打断他的狗腿。”

光明说:“老大,还是你给德旺打个电话吧,探探他的口风。”

唐松掏出手机,自己没打,却嘿嘿笑着看着大菊,把手机给了大菊。

大菊剔牙,吐了一片韭菜:“喂,德旺呀。”

大家都以为德旺不是个善茬儿,他肯定会耀武扬威的。没想到德旺说:“可以。”

年二十八的下午,威子的普桑带着老保回到了久别的老家。

德旺看起来很是亲和,一反了上回那个耀武扬威的样子。德旺把老保安排在堂屋床上躺下来,掏出一包纸烟,给唐松、光明和威子,每人撒了一支。德旺的两个儿子跑进堂屋,欢喜着亲人,只差没摇尾巴了。两个孩子“姑爷”“姑姑”地叫着,见着床上的老保,却吓得噤了声,不知床上是何物,不敢乱叫了。德旺对他的儿子说:“大令,二令,到灶房找板凳去,给你三个姑爷坐。”大令、二令跑走了,二兰捧一把芹菜进屋,德旺说:“二兰,俺家鸡蛋还有不?煮几个鸡蛋,再去东头老楞家称二斤粉皮子,割斤把肉,没有钱,先赊着。整几个菜,三个姑爷都来了,也是难得,咱兄弟几个晚上搞几盅。”

兄弟几个坐在老保的床前,抽着烟,拉着呱。老保半躺在床上,似乎很虚的样子,张着嘴,呼呼地喘气。床是新的。是云英给铺的。云英站在老保床头,看着老保,也不说话,想想二十年没见呢,老保负气走的时候,还一头黑发呢,现在头上毛都掉光了,顶上的一个疤也露出来了,不好看。云英自己的头发也都枯了,像霜后的草。云英睹头伤情,就出了眼泪,抬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怕老保冷,把棉被往老保的身下掖了又掖。

年總体上还过得不错。大年三十,老保被孩子们架着,从床上下来,安在饭桌的主位上坐下,露棉絮的破大衣围包着,像一尊灶王爷。一旁,云英陪着灶王爷坐,云英嘴里的牙掉得还剩两颗,两颗老黄牙在顶门处相依为命、相亲相爱着。云英不吃,也不想喝,高兴地看着闺女、女婿们闹喳喳地吃吃喝喝。老保不夹菜,老保要吃一点什么,云英夹给他。老保其实没吃什么,老保在哄闹声里犯困,几种肉块在老保跟前搭起了积木。

一家人闹闹哄哄地吃着、喝着,喝到太阳偏西,一顿团圆饭才算结束。

过了年三十,初一吃饺子。吃罢饺子,打开电视,一家人围在老保床前,磕着瓜子,看春晚重播。德旺就提到了钱。

先是给光明和威子每人一支烟,扯别的。德旺说:“我看三梅和四芳都在收拾东西,是不是你们要回去啊?”光明说:“我要回去看看父母,过几天就回广州上班了。”威子说:“这不是来你家过年了吗?自己父母还没有见面呢。”德旺咧开黄连素牙,笑了笑,说:“那是。大哥今儿个也要回徐州吗?”唐松说:“我这近,过两天回去也行,我这两天留下来陪陪爸。”德旺说:“那也好。过两天你们都走了,我也要去粮管所扛包了。”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看床上的老保,老保也在看他。

德旺说:“趁哥儿几个都在这,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几个人都停了嗑瓜子,回过眼神看矮个子德旺。大菊说:“你讲。”德旺却显得吞吐起来,抽了两口烟,才说:“爸被送来俺家了,爸这二十年没回来,现在回来了,爸打算在俺家过多少天?我好有个安排。”

三梅和四芳看着大菊。大菊看着床上的老保,老保睁开的眼又闭上了。大菊吐了一个瓜子壳,说:“爸要休养一段时间,等开春暖和了,就回城里治病。”德旺说:“我这家里穷,我只能做到我吃什么,爸就吃什么。”

德旺这话让空气突然冷却了。年味也随之变得荡然无存。不必再绕圈了,德旺的意思很明了,就是钱。大菊说:“德旺,这是你的家,就不是我们的家吗?你什么意思?”德旺说:“没什么意思。”三梅来了气:“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德旺说:“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家穷,当年盖这堂屋,欠了几万块钱还没还,妈身体也不好,还要看病。我想对爸有点意思也意思不起来!”

老保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眼珠子像涂了劣质的黑油漆,定定地看着德旺。他一掀被子,把一叠崭新的人民币拿了出来,“啪”的一声放在德旺面前。

“这是四万块!够不够?”老保的嗓音像一把劣质二胡。

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圆了。他们都看着钱。德旺像个傻子,半天,他的喉结才动了一下。

老保喘了一口气,说:“德旺,你不说钱,我也要给你的,我来你家,还会白来么?这是你的家不错,可是你别忘了,这还是我的祖宅!我不同意,你在这里盖大楼都不行!这四万块你先拿着吧,生活费和医药费该够了吧?”

德旺看着地。地上是一片瓜子壳。德旺觉得地上的瓜子壳比先前多了,这些瓜子壳都是从哪里跑来的?多得烦人!德旺突然对外面喊:“二兰,花生炒好了没有?”

德旺走出去喊二兰。德旺走出去,屋里的人就围拢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起话来。那嘀咕声比嗑瓜子的声音低,密度要大,简直像老鼠相亲。三梅说:“姐,爸带钱回来,你知道吗?”大菊说:“我不知道。”四芳说:“姐,这些钱都给德旺么?”大菊说:“我不知道,随爸。”唐松像唐僧一样坐着。老保的眼又闭上了。

威子悄悄地给光明使了个眼色。光明推了推眼镜,看着三梅。四芳走到威子身后,手指抵了一下威子的后脑勺。威子看着老保说:“这个钱,这个钱……”眼珠一转,目光投给了光明。光明说:“这个钱,既然是爸的生活费、医药费,要不要德旺写个条子?”威子说:“这是必须的。这个可以有!”老保的眼又张开了。endprint

德旺端一簸箕炒花生进来。花生是云英跟二兰在锅屋炒的。花生的香味飘满屋。都抓花生吃。花生嚼起来香喷喷的,那应该是母亲的味道,应该是亲情的味道。香喷喷的香味飘满屋。

老保看着德旺说:“德旺,这事就这样定了,这钱你收起来吧。既然事情已经交给钱处理了,那我也跟你说清楚,你收了钱,要给我写个条子。”

德旺说:“还要写条子?”老保说:“是的。”德旺说:“写条子干什么?”老保说:“写条子证明我给了你生活费和医药费了。”德旺说:“不写条子,害怕我倒打一耙,找你要第二回?”大菊说:“也不是那个意思,既然把钱拿到桌面上了,还是写了条子为好,免得不必要的麻烦。德旺,你要理解爸。”德旺说:“我不理解。”

老保要光明拿笔来,代德旺写条子。光明刚刚铺开纸,德旺两条短腿一蹬,又走了出去。

德旺走出去,屋里的空气又冷却到了冰点。

唐松给威子和光明眨眨眼。威子和光明就走出去找德旺。威子说:“二哥别走,就两句话,三哥两笔就搞定。”光明说:“老二,你要坐在一边听,你不听,写下来对你不公平。”德旺说:“你们先写,我出去拉泡屎。”德旺出去拉过屎,回来就跟威子和光明说:“不要写了,爸的钱我不要了。”威子和光明都说:“怎能不要呢?不要你哪来钱给老头买吃买喝?你得要。”德旺说:“俺不要,老头是快死的人了,俺要他的钱,庄上人会日俺祖宗八代。”光明回屋,向老保汇报这事,威子趴在德旺耳边说:“二哥,这是爸吩咐的事,你我都没办法。二哥,这主意是谁出的,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俺哥俩说话,哪说哪了。”

威子进了屋里,就说:“把钱收起来吧,德旺不要钱了,留给爸治病。”

德旺走进灶房,看到云英坐在一堆枯草上,看着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德旺说:“妈,堂屋的墙都起皮了,明天找人来家刮大白。”云英说:“刮什么大白?你爸不是在堂屋睡吗?”德旺说:“给爸腾到东屋睡。”云英说:“就迟几天吧。”德旺说:“迟几天粮管所就开门了。”

云英就看着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看着灶膛口沉默,已经成为云英习惯了的生活方式。这些年来,无论是家里有人或是无人,无论是她的心情好或是坏,她都愿意选择这种方式,一个人,坐在锅屋的草上,看着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

德旺进了堂屋,看着地上的瓜子壳,说:“明天爸就回到东屋里睡,东屋的地铺已经铺好了,这堂屋我要刮大白。”都停了嚼花生,回头看着德旺。德旺说:“日娘,这墙皮都开裂了。”三梅说:“怎早不刮,晚不刮,现在刮大白?”德旺说:“这几天有点时间。”三梅说:“以后就不能刮吗?以后就没有时间了?”德旺凭空被噎了一口,说:“以后有以后的事,都忙。”

大菊说:“德旺,你不是存心找事吧?”德旺说:“我存心找事?”指着自己的鼻尖又说,“我存心找事?”大菊说:“德旺,你听说过有生病老人睡偏屋的吗?”德旺说:“偏屋留给谁睡?”大菊说:“少年鬼才睡偏屋!”德旺说:“东屋是爸早年盖的,爸睡也是理所当然。”

老保的眼忽地睁开,瞳孔黑而圆。

事情弄僵了。

德旺闷着头走出去,像条老实的不会咬人的草狗。

威子和光明跟出来。两个人围着德旺打圆场。威子说:“二哥你怎弄的?这大过年的,你怎弄的一家不是味?”德旺说:“我没怎弄啊,不是想趁这几天闲着刮大白嘛。”光明说:“老二不要生气嘛,有什么话不好说的?直接说。”德旺说:“我没生气,这不是直接说了吗?”威子说:“爸要你写条子,你就写,怕什么?”德旺说:“这不是写条子的事。”威子说:“那就是你嫌钱少了。”德旺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光明说:“那是什么事?老二,你给个痛快话啊!”

德旺掐了烟头,又续了一支。光明说:“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反正钱又不是我跟威子出的,你直管说,我们给你成全。老头有钱,他不拿出来花,又留着干什么?再说老娘还在,你要钱也是应该的。”德旺说:“我说过不要钱。”威子说:“你得要钱,你一定得要钱。”光明说威子你回堂屋去,我跟老二说说话。威子就回了堂屋,鬼鬼地想跟老保说什么,一看三梅在旁边,就把话咽了回去。光明领德旺到东屋里去,在德旺耳边说话声就渐次小了下来。光明一会儿跟德旺嘀咕两句,一会儿往堂屋看看,像有什么秘密行动似的。过了一会儿,德旺扔了烟屁股,说:“老三,你还真逼着我要钱啊?那我不要就對不起你了,就那四万吧。”光明俯一下首,说:“我明白了,你去灶房吧,听我的口信。”

德旺进了灶房,跟草上的丈母娘一起看着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

光明到堂屋,俯在老保的耳边嘀咕道:“德旺现在要八万了。”老保的眼闭上了。四芳手里的花生掉在地上,轻轻地咚了一声。一屋子人都看着老保沉默。威子说:“我去找德旺谈谈。”光明说:“你去好好谈,莫问底价,只让他降价。”

威子到灶房,说:“二哥,你胃口也忒大了吧?老头都生气了!你再降,我给你说合说合,抓紧,我们还都等着回去呢!”德旺说:“不能再少了。”威子说:“就八万?”德旺说:“你开什么玩笑?”威子说:“我没跟你开玩笑!”德旺说:“那好吧,你没跟我开玩笑,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降一万。”威子回来跟老保说:“德旺要七万了。”

威子瞥一眼光明,光明回了威子一个深不可测的眼神。

老保一直闭着眼,不知是不是睡了。唐松建议威子再跟德旺好好谈谈,压压价。这不是为了病人吗?哪能像牛马市一样说抬价就抬价呢?还有人情味吗?威子和德旺又进行了两轮谈判,最终五万达成口头协议。

威子向老保汇报了此事。老保紧闭的眼睛忽地睁开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怒道:“没有!要老子一分钱都没有!”

二兰在门口喂羊,听到堂屋的动静,回来先看看大菊,又瞅瞅三梅和四芳,说:“谁惹爸生气的?”

大菊说:“德旺。二兰,你也劝劝你家的德旺,都一家人,还好意思这样讨价还价?四万已经不少了,他还好意思要五万!”endprint

二兰气哼哼地来到灶房,找到德旺,说:“大令爸,都一家人,你还好意思这样讨价还价?”德旺说:“我没讨价还价,他们逼我讨价还价。”二兰说:“二令爸,俺不能不找爸要钱吗?”德旺说:“我说我不要了,他们逼我要。”

二兰就看坐在枯草上的妈。云英不再沉默了,她突然手拍着枯草,呜呜地哭起来。

最终还是以五万元的成交价让德旺接纳了老保。事情似乎就这样搞定了,但是在老保是住在堂屋还是东屋这个问题上又出了岔子。

话题是由大菊引起的。大菊说:“德旺,爸愿意拿五万块钱给你,也不要你写条子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德旺说:“爸的五万块钱是用于在我家生活和看病的,我也不会花爸的一分钱。”三梅和四芳对视一眼,撇撇嘴。大菊说:“爸就安顿在堂屋睡了。”德旺说:“堂屋就堂屋,随你。”威子说:“一言为定?”德旺说:“还能怎样?”光明说:“你说话当真?”德旺说:“我说话当真。”光明说:“拿什么证明你说话当真?”德旺说:“你说拿什么证明我说话当真?”光明说:“你要立字据。”德旺说:“我靠!又要立字据?”

德旺挠挠头。一张团脸枯萎成了苦瓜。

德旺不立字据。打死他他都不立字据。这个丑陋无比的猥琐男如此固执,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大失所望。不就是写几个字吗?德旺这个家伙为什么就不写呢?这不由得所有人不得不对他产生怀疑。三梅说:“看看,他不敢立字据了吧!”四芳说:“狐狸的尾巴到底露出来了。”

老保一骨碌坐了起来,说:“给我穿衣裳吧,我要回城里去。”

下午,老保就一个劲儿地嚷着要回徐州。五万块钱也被他收了起来,交给大菊保管。老保伸出枯藤一样的胳膊,三梅和大菊为他穿衣服。云英从灶房走进来,到老保床前看老保,话没出口,眼泪先流了出来。云英挽留老保,到底也是未能留住。傍晚的时候,回到老家过了两天的老保又离开了这个家。

德旺在门口的枣树下孤单单地抽烟。威子从车窗里瞥了德旺一眼,耸耸肩。穿西装打领带的光明对德旺优雅地打了个响指。

老保回到城里,没有去大菊家,直接住进了矿务局医院。

现在,老保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接受化疗了。外面下了雪,而医院里有暖气。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回地走,花园一角的管道里喷着白色热气。老保在病房里住着,看着大玻璃窗外那悠悠的雪,那呼呼的白汽,觉得医院是比家里好的。比家里暖和,还比家里安心,好像春天快到了。老保原来是讨厌医院的,觉得医院到处都是白,白骨一般的白,简直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现在,老保不这样想了。老保对医院充满了好感,他甚至因为重新认识了医院,而对他的疾病充满了感激。这样无忧地在病床上躺着,有护士照顾,间或还有闺女、女婿来回走动,端吃捧喝,老保觉得真是不错的,真的比家里好多了。

安排好了老保,在广州和扬州上班的光明和威子都要回去了。那天晚上,就护理老保的事情,大菊作为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提了出来。

唐松微闭着眼,端坐着。右手的大拇指挠着左手的大拇指。大菊看着光明和威子,说:“爸这要在医院住下去了,趁你们都还没有回去,商量商量护理爸的事情吧。”光明说:“老大先说。”大菊踢了唐松一脚,唐松醒了,抹了一下口水,说:“这个、这个,我就说两句吧。”看看大菊,干咳两声,说:“要不就一家一个月,按月轮流吧,摊着谁谁就回来,我先开始,接着是老三和老四。”唐松说完又看大菊。大菊的脸就拉了下来。三梅见势头不对,随即道:“大姐你再说两句。”大菊端着身子,说:“我看就每家十天,轮流回来照顾爸吧。”

到底大菊不愧老大,谁都心知肚明,老保肺癌晚期,由着他活,还能活多久?按月轮流,怕是轮不到老三老四,老保就一命呜呼了。所以大菊提出来十天一个轮回。

老保这时候睁开眼,看着他的众子女。

光明看着威子,眼神里透着某种提示。威子却“不解风情”,歪着头吃他的香蕉。光明打破了沉默:“我来说两句吧,这十天轮流着,是不是太快了?俺们在广州呢,几乎是来回来回跑了。”大菊说:“不都是为了爸吗?来回来回跑,也说不出的。爸生病这几个月来,我不是天天来回来回跑吗?”三梅就插了话:“姐,俺可不能跟你比,你这离家近,来回来回跑,不要成本的,俺这在广州,威子和四芳在扬州,俺们要是来回来回跑,别说人受不了,路费都够呛。”

老保的视角转了十度,看三梅。

四芳又插了嘴:“三姐说的是呢。俺这来回来回跑,不上班了?大姐你家近,你可以天天来,天天来照顾爸,也是应该的!”三梅听出了四芳话里的话,想这四芳平时不說不讲的,说出来的话倒像子弹。大菊笑笑,说:“瞧四妹说的!我来是应该的,你来就不是应该的吗?”四芳说:“也是应该的,都是闺女,都是一样的,哪有不应该的!”

老保的视角又转了十度,看四芳。

唐松抠着大拇指,呵呵笑两声。

气氛有些尴尬。威子扔了香蕉皮,说:“四芳你少说两句,没有人说你是哑巴!”三梅说:“这不是讨论吗?威子你管天管地,还不许人拉屎放屁?”忽然觉得说错了话,就红着脸笑起来。几个人都笑了。病房里的空气动了动。

老保闭了眼。忽而又睁开眼,说:“你们都忙,就都回去吧,都别回来看我了,这医院不是有护士吗?”

威子说:“四芳不忙,在扬州也就是做个饭,要不四芳就别回扬州了,就在医院侍候爸吧。”威子说得轻描淡写,看了一眼四芳,四芳就把眼帘放了下来。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了。三梅偷眼看看光明,光明稳坐着,现在觉得他屁股下的板凳有些凉。

光明想透一口气,医院的药水味太不好闻了。光明就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来回走。三梅跟了出来,光明一转头,瞪着三梅说:“死女子,不会说话。”三梅说:“我这不是顺着你实话实说么?”光明说:“往后就不能实话实说。”三梅眨巴着眼,说:“实话不能实说,怎么说?”光明说:“你自己想去。”

光明和三梅面带着微笑,回到老保的病房。威子递给光明一支烟,光明说嗓子疼,就没有接。威子坐回老保的床头,看着老保手指上的金戒指,慢声细语跟老保说着话,剥着桔子,一瓣一瓣往老保嘴里送。老保手指上的金戒指硕大,黄灿灿的,上边刻着什么图形看不清楚,有点像龙,又有点像个“福”字。endprint

光明瞥威子一眼,往墙角吐一口痰。

光明回到广州,老保的事,成了长在他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光明在广州榕树街开书店,生意不好不坏。这些天来,他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了老保身上。按说,挂念着老保,应该是闺女的事情,三梅尚不怎么挂念,光明作为一个男人,他为什么要如此挂念老保呢?他常常走神,忽然会想到老保的病情是不是更严重了?威子还在医院像孙子一样伺候老保吗?那纯金大戒指是不是还在老保的中指上?怎么这些天来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中午三梅提着饭盒来换班,见光明犯傻,三梅说:“光明,你魂丢了?”光明说:“爸那边有什么消息吗?”三梅说:“爸爸的病情不好,大姐说爸夜里说胡话了。”光明说:“现在谁在爸的身边?”三梅说:“威子和四芳。”光明说:“你明天回去伺候爸吧!十天没到你也要提前过去!”三梅说:“为什么呀?”光明生气道:“为什么?还要我告诉你吗?!”

威子不去扬州上班了。现在,他作为一个“孝顺”的女婿,整天在医院伺候老保了。唐松还要回煤矿下井,大菊就和威子一道,寸步不离老保左右。老保要吃什么,威子就乖乖地去超市买什么。老保要喝什么,大菊和四芳就抢着为老保烧汤。

威子三六九地给唐松打电话,要唐松下井注意安全,也经常给德旺打电话,要他扛粮包时多多注意,别扭了腰。当然,威子也给光明打电话。每次光明问威子,爸的身体怎么样了?威子就说好得很,用不着你来了,你就和三梅在广州好好开书店吧。

一天,光明正在书店里卖书,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光明打开手机看,是大菊打来的。大菊说话简洁、利索,要光明跟三梅尽快回去,商量商量事情。

光明吐了一口气,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知道,老保肯定是不行了。老保可是个财神爷啊,大家都对他格外“关照”呢,财神爷不行了,他哪能不在现场呢?

是的。光明想得没错。老保的身体的确不容乐观了。前些时候,老保还能吃三个小笼包子一碗粥,现在,他什么也吃不下了。老保一喝粥就吐。吐到四芳的身上,四芳不说话,就擦来擦去。四芳到卫生间洗老保的尿裤时,老保就把手伸过来,攥住了大菊的手。摇着,眼泪就摇出来。老保说:“你跟我说是慢性肺炎,你骗我。”

大菊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老保说:“我想回家,叶落也要归根啊。”

大菊就给唐松打电话,说:“爸要回家。”

唐松赶到病房。大菊看看在卫生间洗衣服的四芳,扯了一下唐松的褂襟,两人走出去,在走廊里说话。大菊说:“你看爸想回哪个家?”唐松说:“你说呢?”大菊说:“我看爸想回老家。”唐松轻轻颔首。大菊说:“四芳要爸到她家去,威子老家有三间土屋。”唐松说:“这是谁的意思?威子的?”大菊说:“四芳说的。威子还不知道。”唐松微闭着眼,说:“去四芳家,短期可以,要是爸死在闺女家怎么办?”大菊说:“你就说爸能不能去?”唐松说:“去了不能住太久,太久了事情不好办。”大菊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大菊说:“那可怎么办?爸的身体不行了。夜里说了胡话,说阎王爷点了花名册,要他去喝酒了,还脱了裤头子,手在腿裆乱摇。”唐松说:“德旺来电话没有?”大菊说:“没有。威子说德旺要打官司呢,说是光明幕后指使的。我给你说,你心里有数,别整天像傻屌一个。”唐松说:“我知道了。”大菊说:“现在给光明打电话,让光明跟三梅抓紧回来,商量事情。”

唐松掏出手机,交给大菊。

光明和三梅连夜赶了回来。他们来到病房的时候,威子已经坐在老保的床前,溫牛奶给老保喝了。光明把他的眼神聚焦在老保的中指上,发现那个黄灿灿的大戒指不见了。光明把目光投给三梅,正与三梅投过来的目光相撞。

待到都坐定,唐松像仆人一样,主动礼贤下士,弯着腰,到饮水机前接水,每人递了一杯。然后说:“爸的情况不好,爸要回家,但是爸又没说回谁的家,所以给你们召集来,商量商量这个事。”

威子掏出一包烟,给光明一支,自己点了一支。

光明说:“德旺那边通知了吗?”唐松说:“没有。你知道的,德旺的头不好剃,听说德旺准备打官司,要依法夺回爸在煤矿这几十年的积蓄,他要挟妈以令诸侯,打算起义。”

大菊就看了光明一眼。那眼神像刀子。威子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把嘴里的烟悠长地吐出来。

光明隐隐感到事情不妙,似乎他们都商量好要把自己搁浅了。他干咳了两声,说:“我觉得这事要告知德旺,毕竟他是倒插门女婿,爸最后能不能回老家入土为安,还是要他点头才行的,他不到场,这个事情怎么能确定好呢?”唐松说:“光明说的在理。”威子又哼了一声。四芳这时候插了一句话:“德旺要是不点头呢?我看实在不行,上威子老家好了。”三梅接过话茬:“上威子老家?就他家那三间破草房子,夜里还不把爸冻死?”唐松说:“那就到光明老家去?光明家是三间瓦房。”

光明吸着烟,吐着烟,未置可否。

唐松跟着说:“爸说了,那五万块钱决定不给德旺了。现在,谁愿意接纳爸到他老家去,这五万块钱就给谁,现给,一次性给清,还不写条子。”

光明和威子的眼睛同时睁大了。

光明丢了烟头,走了出去。他刚在卫生间给老家里父母打完电话,威子就走了进来。

威子说:“三哥,你同意爸到你老家去吗?”光明摇摇头:“我不同意。爸应该回到他自己老家去才对呀!叶落归根嘛!到我家去,死了埋在哪里?”威子说:“就是,就是。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老头说不行就不行了,死在家里不吉利呀!”其实,威子也给他的父母打过电话了。他的口吃的父亲说:“同、同、同意,五万块钱先拿了再说,等老头死了送到德旺家去,他敢不接受?不接受,打断他的狗头!”这一层威子自然不会给光明说。

光明和威子回到病房,唐松问:“你俩可考虑好了?谁愿意把爸接回老家去,这五万块钱就给谁。”光明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我无能为力,我母亲身体也不好,我和三梅又在广州,怕是没有人伺候爸。”唐松看着威子。威子咂吧咂吧嘴,摇摇光头,说:“我也不能确定,家里土房子是危房,我担心住进去危险,出了事,我不好收拾。依我看,这事还不如这样做呢,既然德旺不接受爸,我们干脆给爸在城里买一块墓地,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们说是不是?”endprint

大菊转着眼睛想着。三梅和四芳也转着眼睛想着。

大菊觉得威子的话有道理,说:“我看行,给爸在城里买个墓,就相当于给爸在城里买房子了。这样各家都不牵扯了,老四的主意好。”

威子嘿嘿笑笑。三梅偷偷地撇撇嘴。

第二天,威子开车,带着众人,去了城西的平山公墓。公墓在山坡上,平山真的是平山,平平的,伏在地上,像老太太的奶子。那些黑色的或者灰色的墓碑就立在奶子四周。

大菊腋下夹着长条形的粉红色钱包,走在前头,唐松他们跟着,进了公墓管理办公室。一问才知道,原来墓有三种价格,墓也是有等级的,像人一样。人活着有贵贱,有等级,人死了,变成了死尸,还是有贵贱,有等级。墓有大墓,有小墓,有向阳的墓,有背阴的墓,总之有好墓,有孬墓。给老头买哪一种墓合适呢?几个人都看着大菊,听大菊拿意见。大菊面对这么庄重的大事,似乎也做不了主。威子说:“太贵了,这墓地太贵了,没有农村好。”

大菊看着公墓管理人员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迟疑了一会儿,说:“俺们现在不能确定,得回去问问爸。”公墓管理人员说:“好的,你们先回去问问。看好了就一次性付清款,不存在团购价,不搞首付,不提供银行按揭。”

大菊他们回到病房时,老保还在睡着。大菊说:“爸,你睡着了吗?”老保摇摇头。大菊说:“俺们去平山公墓了。”老保点一下头。大菊说:“卖墓的人说,墓有三种价格。六万,八万,十万,最便宜的就是六万。”老保睁开眼,眼球上出现了青白色的混浊物。老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老保这会儿脑子转动起来。首先想到了一个数字:五万。这五万是德旺提供的。到现在为止,这五万还只是一个参考数字,还没有实际价值。那么,老保现在可以拿这个五万跟六万比了,跟八万比了,跟十万比了。比到后来,老保发现,德旺这东西要的价格还是便宜的,是比公家的便宜的,或许,德旺这东西聪明,他早已研究过公家的价格了,他给出的这个五万,或许是个友情价吧。也难怪德旺这东西如此决绝,决绝得不近人情了。

老保叹了一口气。老保这口气叹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老保也不给孩子们以指点。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呢?对于老保,是买便宜的好一点呢,还是买贵一点的好一点呢?

大菊低着头,眼泪花花地走了出去。

威子跟出去说:“给瘸子打电话,让他来定夺。”

大菊抹了一把眼泪,就给瘸子打电话。瘸子也在煤矿上班,是老保的弟弟。老保是长辈,那瘸子虽说是瘸子,但毕竟也是长辈了。平日里没人拿瘸子当回事,现在反倒派上用场了!

大菊说:“二叔……”一边流着泪,一边给二叔说话。到后来,瘸子说:“你找德旺呀!德旺是哥的倒插门女婿,你不找他你找谁?赶快给德旺打电话,让他明天到医院来。”

大菊给唐松说了二叔的话。兄弟几个开始研究给德旺打电话的事。研究最终决定由唐松给德旺打电话,比较郑重。唐松轻轻点了点头。站起来,拿过大菊的手机,给德旺打电话。“德旺,干吗呢?”德旺说:“有事。”唐松说:“爸的病情不太好,你明天来一趟,俺们弟兄几个研究研究事。”德旺说:“我没时间,你们研究吧,研究完了,告我一声就行了。”唐松说:“这事情重大,你来不来随你,反正我通知你了,这是爸的重要吩咐,爸说你不到场不好办,都是女婿,一样对待,一个都不能少。”

德旺说:“好吧,明天我就去一趟,我现在法院。”

唐松就挂了电话。给众人说:“德旺现在在法院。”

大菊就又把刀子一样的眼神投给了光明。光明打了一个冷战,说:“大姐,你这样看我干吗?我又没有让德旺去法院。”

其实德旺没在法院。德旺是吹牛的。

早几天,德旺倒是去过街南头的人民法院,他想就老保不给钱的事情,向法院咨询咨询,看看自己要钱有没有天理,老保来家不作为有没有道理,俺得跟秋菊一样讨个说法。可是德旺到了法院门口,见法院高大的楼,高高的楼梯,两条腿就自动地软了,蛋子也自动地往上缩,还冒着凉气。他就骑上自行车,回了粮管所。德旺跟自己说:“日娘,没见过大世面,你这样还想要老保钱?要鸡巴!”德旺感觉自己耽误了一点时间,少挣了一点钱,心里隐隐地难受,中午就不回家,在粮管所扛包,得把这损失补回来。

德旺接唐松电话的时候,正在粮库门口小吃摊上喝辣汤。德旺所以给唐松说在法院,其实是想给自己壮胆,同时也想吓唬吓唬唐松他们,让他们不要太低估了自己。德旺对自己说,我德旺可不是吃素的。

第二天,不是吃素的德旺就带着二兰,一路紧赶慢赶来到了矿务局医院。

进了病房,德旺看到一屋子人,瘸子也在,看来该来的都来了。老保在床上半躺着,头和眼皮都耷拉了。德旺掏出烟,从瘸子二叔开始,依次唐松、光明、威子,一人一支。都接了。瘸子让德旺坐下来,德旺就坐下来,看床上耷拉着头和眼皮的老保。

又矮又丑的二兰在老保床前站着,说:“爸。”爸不理她。二兰又说:“爸。”眼泪就落下来。二兰说:“爸,跟我回家吧,我不要你钱。”大菊跟三梅、四芳就流泪了。都眼圈红红的,用袖口抹着泪。二兰说:“爸,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惹你生气,爸,跟我回家吧,我不要你钱,爸!”二兰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撅着尖屁股,头伏在地上,呜呜地哭。“爸,我对不起你,跟我走家吧,我不要你钱……”

二兰哭了一会儿,爬起来,走到德旺跟前,说:“德旺,让爸回家吧,俺不要爸钱。”德旺抽着烟,不语,忽而眼圈也红了,一滴眼泪被他甩了出去。

瘸子二叔的眼泪也掉下来。

瘸子说:“德旺,情况都看到了吧?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爸想回家,这个愿望不过分吧?”德旺说:“不过分。”瘸子说:“你带你爸回家吧?”德旺说:“带爸回家。”瘸子说:“你带爸回家,也不会让你白带爸回家。”德旺說:“我不要钱了。”瘸子说:“你说不要,归你说不要,该给你的,一定要给你。”德旺说:“我真不要了。”二叔说:“德旺,你说不要不好,这都没有外人,你就直说,要多少钱?”德旺说:“我说不要,你偏叫我要。”二叔说:“叫你要,你就要,你要了才是对的。你爸这二十年没回家,对于家庭也是有亏欠的,给你一点钱也该给的。”德旺说:“我知道,爸给不给钱,随他,我也不是说非要不可。”endprint

二叔说:“听说你准备打官司了?”德旺说:“想过。现在不打了。”二叔说:“你还是开个价吧。家家都有老人,人人都有今天。你爸的时日不多了,让你爸回老家,入土为安吧。”德旺说:“让爸回家吧,我不开价。”二叔说:“你就听二叔的话,还是要点钱吧。因为你爸的事情将要在你家办,得花钱。”德旺吸一口烟。看看床上的爸。德旺说:“回家吧,回家再说吧。”

威子看了唐松一眼,又颇有意味地看光明一眼。

二叔说:“不,现在就说,说好了就回家,德旺,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德旺说:“偏要我说我就说,还是年初一那个价。”二叔说:“五万?”德旺说:“对。”

二叔用他的瘸腿跺了一下地,说:“就这么定了,五万就五万。”大菊说:“五万给你,你得保证办好事情。”威子说:“必须的。”德旺扔了烟头,说:“怎么叫保证办好事情?你给我说说。”大菊说:“就是最好的酒席,不能办得寒酸,让俺们做闺女的没有脸面。”德旺说:“怎么叫最好的酒席?这菜价一天一个价,这五万块钱又不多出来一分,我只能紧着五万块钱花,我不能保证办最好的酒席。”大菊说:“给你五万也不少了,农村的酒席,办个十来桌,也不过就一两万,你也可以算得出来。”德旺说:“光是办酒席,一两万差不多,爸这到时还不是要买棺木、寿衣吗?这四个闺女,四个女婿,到时都要穿孝服,还有家帮亲邻的。同辈的秃顶孝帽,侄子辈的圆顶孝帽,孙子辈的尖顶孝帽,光这孝布就得几百米,再加上迎祭桌,四个闺女迎四趟,吹喇叭的,要烟要钱,正席开过,还有几桌回灵席,来帮忙的,都得烟酒供着,这不都得要花钱吗?你算过吗?”瘸子说:“德旺说得在理,大菊,你们几个合计合计,就把钱给他了吧。”大菊说:“德旺你尽力办好就行,现在就给你钱。”德旺说:“给我钱是给我钱,但俺得说清楚,这钱是用来办事的,我不会往腰包里装一分,事情办完了,就等于还是没有给我一分钱。我要问的是,爸入土为安后,爸这几十年积攒的钱怎么分配?”瘸子说:“那是第二步的事,到时该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到时再说。”德旺说:“还是现在说清楚好,立上字据,免得到时扯皮,闹到法院去。”

不同的声音就嚷了起来。

大菊说:“照你这么说,给你五万块钱,你也得立上字据,免得拿钱不办事,到时扯皮,闹到法院去。”德旺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你自己留着五万块钱办去。”大菊说:“我不是上门女婿,我要是上门女婿,说不定一分钱不要就办了。”德旺说:“你有钱,谁不知道你有钱?俺不能跟你比!”三梅说:“二哥,大姐不是不相信你,你不立字据也可以,要不这样,先给你三万块钱,余下两万放在我这里,你好好办事情,等你办完了事情,就把两万给你,我说到做到,你看怎样?”德旺说:“让我做事情,还想让我往里垫钱?你拿我当傻瓜看啊?”四芳说:“二哥你只要保证能做好,还怕写条子吗?你现在写,现在就给你钱。”德旺说:“怎又提到写条子了?我是杨白劳啊我?我是来找爷借租子的我?爸的事要是给你们办,你们会不会立字据,写条子?”

唐松说:“都别吵了,听二叔说吧。”

瘸子二叔说:“我也无话可说了,都争吵吵的,还让老头在床上好好睡觉了?依我说,老头哪儿都不要去了,就给他就地活埋了吧!”二叔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忽高忽低地走了。

唐松摊着手:“看看,看看,二叔都气走了,这事怎么弄?”

威子驾着二郎腿,拍着德旺的肩:“二哥,你就说个痛快话,给你五万块钱,你能不能保证办好这个事吧?”德旺说:“也能保证,也不能保证。”威子说:“你这话怎么说?”德旺说:“你们先保证我的,我就能保证,你们保证不了我的,我就不能保证。”威子说:“你不能保证,那这事就不劳你费神了。”德旺说:“可以的,不要我做更好,但是我现在跟你们说,做不做,我都必须要那五万块钱,一分都不能少!”光明这时候开口说话:“我看事已至此,大家都退一步吧,说一千道一万,还不都是想把事情办好吗,不要有矛盾嘛!依我之见,还是把五万块钱给了老二吧!要相信老二嘛!”

德旺拧着脖子哼了一声。二兰走到德旺跟前说:“德旺,俺不能不要钱么?俺带爸回家吧。”德旺说:“不行!我不能由他们日摆,他们想怎么日摆我,就怎么日摆我?我这钱还就要定了。这不是钱的事!回家不回家,你们看着办吧!”德旺说完,拉着二兰,气哼哼地走了。

德旺走了,就宣布事情搁浅了。

老保还在病床上躺着,就像即将熄灭的油灯,在一滴一滴耗着。而他回家的问题,依然还是问题。

唐松带着光明和威子他们去小酒馆喝酒的时候,老保的手往大菊的胸前伸过来。他把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探到大菊的胸口里,摸大菊的奶子。大菊的奶子圆润、丰盈而且温热、柔软。老保摸着摸着,浑浊的眼泪就流了出来,老保说:“云英,云英,我想回家。”大菊的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出来。

老保把嘴巴探到大菊的耳朵边,给大菊嘀嘀咕咕说了一些碎话,大菊点了点头。

唐松他们回来的时候,大菊已经在暖气扇跟前坐着了。大菊面无表情,跟威子说:“威子,开车带我回家一趟。”威子说:“好。”掏出车钥匙,带着大菊出去了。

大菊出去后,三梅跟光明坐到老保的身边来。三梅揉搓着老保的手指,说:“爸,你的大戒指呢?”老保睁了一下眼,又旋即闭上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光明殷勤地一匙一匙喂老保水,老保喝了几口就停下来,老保闪开眼缝打望着光明,片刻才说:“光明,德旺家我是不能去了,唐松家我也不想去,我想在你和威子两家选一家,你怎么看?”光明说:“我倒希望爸到我家去,可是我们都在外地,怕是没人照顾你。”老保说:“我知道了。唐松,我的后事要是交给威子办,你觉得可以吗?”唐松睜开困顿的眼,说:“可以的。不过要有人协助他,一人为私,二人为公。”老保点了点头。昏黑的瞳孔里冒出两点亮光,然后慢慢地幽暗下去,像是某种幻灭。

唐松闭着眼打盹了。

光明说:“爸,还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吗?”老保摇摇头。光明说:“我们这都来看你了,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们吩咐吗?”光明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就不提钱?!老保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endprint

到了傍晚,太阳刚刚落地的时候,威子跟大菊回来了。大菊手里提着一个布袋,交给了老保。老保把布袋盖到被子底下。老保说:“大菊留下来,你们都去吃饭吧,吃完饭回来,我有话给你们吩咐。”

大菊留下来,其余的都走出病房。威子给光明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就去了厕所。

威子说:“三哥,我带着大菊到银行取钱了。”光明说:“谁的钱?”威子说:“老头的。”光明说:“取多少?”威子说:“十万。”光明说:“老头的钱只有十万了?”威子说:“不止十万。我到了大菊家,大菊让我在门口站着,她进了老头的卧室内,把一个红木箱子打开了,我从门缝往里边看,就看到那木箱子里有几张存折,大菊拿出一张存折给我,就让我先下楼了。大菊一直没下楼,我再上楼看,就看到了那个木箱子已经被扔在地上,箱门开着,存折没有了,地上躺着两把锁,一把铁锁,一把铜锁。”光明说:“大菊没跟你说她取这十万块钱是干什么用的吗?”威子说:“大菊没跟我说,我不知道这十万块钱是干什么用的。”光明说:“不会是分给我们的吧?”威子笑,说:“谁知道呢?但愿是分给我们的吧!老头没跟你说什么吗?”光明说:“没有,老头半死不活的,能跟我说什么。”威子说:“我就跟你说这么多,下一步怎么走,就看老头的了。”光明说:“嗯,我们做事要慎重,不能被老头算了!”威子说:“我知道了,三哥。”

两人出了厕所,往外走,四芳从病房出来,偷偷扯住威子的衣角。

威子警觉地停下来。威子说:“老头给光明说什么了吗?”四芳说:“爸给光明说了,爸问他去他家愿不愿意。”威子说:“光明怎么说的?”四芳说:“光明说人都在外地,没有人照顾,不愿意。”威子说:“我知道了,你进去吧,留点心眼。”

大家吃完晚饭回到病房里,老保看看大家,就向下压压手。

大家知道老保有话要说,就都围着老保的病床坐下来。老保喘息了一会儿,慢慢掀开被子,把布袋子拿出来,打开,倒提着往下一抖,一堆红花花的钞票就抖了出来。大家都看着那一堆钞票。那钞票崭新的,一沓一沓的,中间束着的白纸条,像未亡人腰间束着的孝带。

老保看了看钱,就跟孩子们说:“这里是十万块钱,这是我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全部的钱,现在都拿出来了。光明问我有没有话跟你们说。我知道光明的意思,现在我就跟你们说说,你们都看到了,钱就这么多,我也快要不行了,趁我还有一口气,就把这些钱拿出来,都看看怎么处理,免得我过世后,你们再为着这点钱争吵。我是这样考虑的:这十万块钱,拿出一万,给你们几个女的,包括二兰,还有你们的妈,每人买一个金戒指,这也是我作为老的一点心意。余下的九万,我到谁家去,埋在谁家,这钱就给谁。我死后,办事情是要花钱的,就从这九万里花,事情办得怎么样,居你们的心,办好办孬,我都看不到了。九万块钱,用完就用完,用不完就自己留着,算是我给的辛苦费了!大菊家我是不能去了,因为六楼太高,我死了没法埋。我先前问了光明,光明说人都在外地,没有人照顾,光明家我也不会去了。剩下的就是威子家了,威子家有三间破土房子,我是可以去的,死了就找块地埋了算了,这事我也没有跟威子讲,现在就这么定了,我到威子家去。”

威子的脸黑红,两手搓着,似乎有些局促,有些苦衷说不出。

唐松和大菊、四芳木然坐着,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倾向性的表情。

光明的脸色有点虚白,似乎也有些局促不安。三梅的表情是愤怒的,她不会装,她的情绪都挂在脸上。

老保虚瞟一眼大家,说:“我这样决定,大家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大家静坐着,没有人吱声。老保说:“谁有话就说啊。”没有人吱声。大菊说:“有话就说啊。”没有人吱声。老保问唐松:“我这样决定,你同意吗?”唐松目光仁慈地看着地面,说:“同意。”“光明你同意吗?”光明说:“同、同意。”“威子你同意吗?”威子看看光明,光明冷冷地把脸扭到一边,威子干咳了两声,说:“同意。”老保说:“大菊呢?”大菊说:“同意。”老保说:“小四呢?”四芳说:“同意。”老保停了停,才问三梅:“小三,你同意吗?”三梅鼓着嘴,脸憋得红红的,她说:“我不同意!”

老保一愣,黑眼珠子定定地瞪着三梅,看了良久。“你咋就不同意?”

三梅竖着眉,看着老保说:“我不同意,你这样做太不公平了!你工作了几十年,你省吃俭用,没有给过家里一分钱,攒到现在就攒十万块钱吗?如果就是十万,不给大姐留一点,你会全部拿出来吗?你就这样安排了,老家的妈你是怎么安排的?你打算给妈多少钱?”

老保气得上牙齿打着下牙齿,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三梅骂道:“你这个逆子!反了你了!”费力地抽出枕头,往三梅扔过来。

三梅说:“你做事不公平,死了活该!”

老保氣得筛糠,他还想破口大骂,刚一张口,那眼珠子一翻,脑袋歪了过去。

大菊忙忙地找来医生,医生翻开老保的眼白看看,又掐穴位,又针灸,捣鼓了一气,老保才“啊——”的一声,缓过魂来。

月亮出来的时候,老保被威子抱进车里,车子缓缓地驶出医院。

坐在副驾上的光明清楚地看到了威子的手指上套着金光闪闪的大戒指。

威子的家是三间土房子带着一个破院子,平时院子里养着几头猪,没有人住。猪是威子他爸跟威子他娘养的。威子他爸跟威子他娘平时住在西头二儿子家,不是喂猪,一般不过来。

现在,老保来了,猪就被赶跑了,猪的位置让给了人。土房子里乱糟糟的,大菊带着三梅、四芳开始清扫、收拾。老保还在威子的车里,嫌冷,不愿意下来。威子跟光明就把一张折叠床打开,扫扫上面的蜘蛛网,在屋子西间铺开来。大菊跟三梅抱着几床棉被套,把床铺好,威子就抱着老保在床上安顿下来。

老保还是嫌冷,裹在棉絮里,身子依然在筛糠。老保就想,还是医院好啊。真是造孽,活了一世,怎么就落得了跟猪一样的结局。

威子把钱袋从车子后备箱像是提猪头一样提出来,按照“一人为私、二人为公”的规矩,把钱袋交给了唐松保管。唐松接过钱袋,掂了掂,不动声色地放进自己的大皮包里。威子跟唐松说:“我跟三哥到镇上去,给爸买一个小太阳(电热扇)。”唐松说:“你去吧。”endprint

威子发动了车,带上光明走了。

到了镇上,威子并没有去买小太阳,而是和光明进了一家小排档,要了几个菜,喝起酒来。两人先碰了一杯,喝干,威子就说:“他奶奶的,老头这是黏上我了,搞到我家来了。”光明说:“来你家就来你家吧,既来之则安之,老头也是晚景凄凉,你要好好待他。”威子滋一口酒,摇摇头,说:“三哥,我其实真不想啰嗦这个事,俺弟兄俩不是说好了吗,都不往家领,可是你没看出来吗?这老头黏着我了!”光明笑起来,说:“是的,这也是你帮老头解决了后顾之忧了,我深表支持!来,老四,走一个!”两人碰杯,威子说:“我其实问过我爸了,我爸不支持我带老头回来,我爸说这事没完,十万块钱就给你收买了,你是狗日的冤大頭!以后会闹事的。”

光明说:“以后谁还会闹事?你是担心谁以后会闹事?是担心唐松,还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德旺?老四,我跟你说,如果老头这十万块钱你不接过来,我相信,老头死后会闹事,因为大家都知道,老头的钱远远不止十万!你也跟我说过,老头有几张存折!到时,我们,包括德旺,也许会联合起来,让大菊把存折交出来。现在用不着了,因为老头已经说得很明确,他的全部积蓄就这十万块钱了,而且这全部积蓄都转移给了你,而且还由唐松代为保管,老头何等的老谋深算啊!他玩的是什么把戏,你能考虑不到吗?老头把屎盆子卡在了你的头上,为大菊撇清了身子!谁还再找大菊要钱?大菊还有钱吗?谁还会找你闹事?那九万块钱名正言顺的是老头的安葬费,谁会来要?所以,老四,我跟你说,不会有人找你闹事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光明饮干了一盅酒,把酒盅子顿在桌子上,起身走了。

光明回了广州。

老保的三个闺女留下来,大菊在老保床边的地上打了通铺,三个女人就裹坐在通铺上,日夜轮流着照顾老保。

三梅抽个空,去了两趟德旺的家。三梅对父亲回老家安葬依然是心存幻想的。她跟德旺苦口婆心地交涉,希望她的诚意、她的良苦用心能够打动德旺,从而让德旺接纳这个即将病逝的老人。可是,德旺很执着。他除了伸出五个手指给三梅看,别的什么都不讲。

云英坐在里屋伤心地哭着。三梅其实是想说服德旺的,只有德旺同意了,那么她就可以把威子手里的九万块钱拿回来,把其中五万给德旺,把剩下的四万交给妈妈养老。

可是,德旺的头实在是难剃。

光明回广州第九天上午,接到了三梅的电话。

光明潜意识里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果然,电话接通,三梅哭着跟光明说:“光明,你回来吧,爸快要不行了。”

光明说:“我知道了。”

光明当天就坐高铁赶了回来。

老保奄奄一息地躺着,吊着盐水,细细的针插在老保手面上薄脆的皮里。

中午的时候,老保格外地清醒过来,他看看周围的闺女、女婿们,竟然可爱地笑了,两边的腮上居然还起了两朵小红晕。闺女们的脸就白了。威子的娘袖着手进来,看着老保腮边的红晕,说:“不好,赶紧在屋中间铺草吧。”

屋中间铺了麦草,铺上草席和被子,老保就被安放在草席上。威子的娘说:“你们都要看好,老头看来不好了,别让狗进来,冲了阴气。”

老保拥着棉被,半躺着,嘴唇张着,却说不出话。闺女们围坐两边,都看着老保,似乎都在等着,让老保慢慢离去。老保却睁开了眼,老保眼里都是灰白色的眼白,瞳孔里的光越来越依稀了。老保伸出了一个手指,指威子,威子恐惧地走到老保头前。老保指着威子手指上的大戒指,又定定地指着三梅。威子就明白了。他把戒指摘下来,交到老保的手心里。老保抓住三梅的手,异常艰难地把那个戒指套在了三梅右手的中指上。

三梅控制不住地跪了下来,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老保的眼睛合上了。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老保死在了四闺女家里。

威子的爸走进来,先看看芦席上死了的老保,又看看威子,说:“威、威、威子……你去把村西头的五老和七老叫来,看看老人故了,在女婿家埋合不合适。”

威子走了出去。片刻工夫,威子领着五老和七老摇摆而来。五老、七老进得屋里,在芦席旁坐下来,看着地上的老保不语。少顷,五老摇摇头,跟着,七老也摇摇头。

五老、七老摇摆着来到院子里,威子的爸跟着出来。五老、七老停下来,看着威子的爸。五老说:“叶落归根,还是送回他老家吧,这是正道。”七老说:“不宜在闺女家入土,他该回自家老陵地去。慎之!免得子孙遭遇灭顶之灾。”言罢,都背着手走了。

威子的爸就跟威子商量老保入土的事,商量到后来,威子的心里拔凉拔凉的。他没想到看似简单的事情,现在反而棘手了。原想着领了九万块钱,待到老保倒头,挖个坑埋了就是了,未曾想还有这么多讲究!唉!现在该怎么办呢?如果不在他家埋,那只能在德旺家埋了。那么,九万块钱就这样白白地拱手相让出去?威子不甘心啊。他岂不是白忙乎了一场,黄鼠狼没逮着,只落了一身骚?

威子走进屋里。老保的三个闺女还伏在地上,呼天唤地地哭着,老保却是再也不会睁眼看她们了。

威子给唐松和光明每人一支烟。唐松吸了一口,说:“五老、七老既然这样说了,爸的事看来只能在德旺家办了!”威子苦笑笑,又非常难堪地瞥了光明一眼。光明的烟在嘴角吊得老高。

三个女人哭了一阵,威子的娘袖着手安慰一番,都不哭了。唐松说:“大菊,你给矿上瘸腿二叔打电话,报个信。”大菊拿出手机,给瘸子打电话。哭着说:“二叔,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爸,爸死了。”瘸子说:“死在哪里了?”大菊说:“在四妹家。”瘸子说:“怎么死在那里了?”大菊说:“这不是德旺不给进家么?二叔,你看现在怎么办?”瘸子说:“还能怎么办?我来给德旺打电话!”

大菊合上手机,对威子说:“二叔给德旺打电话。”

威子说:“德旺明天不来便罢,如果来了,这钱怎么办?”

唐松说:“按照爸生前留下的话办。爸埋在谁家,这九万块钱就给谁。”endprint

威子气得扔掉烟头,又用脚拧了一下:“那我呢?我就白忙乎了?這些天,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光明瞥一眼威子,拉长声调说:“哎——老四你这样说就没有道理了!我们不都是跟着忙乎吗?哪能说什么功劳苦劳呢!”

威子说:“我不这样说,也不能给德旺九万呀!当初谈好了德旺只要五万的!”

三梅说:“那四万留给妈!谁也别想动!”

威子还想说什么,突然口吃了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早上,德旺拉着平板车来了。

这是出了威子意料的。下了一夜的雨,德旺的老家又距威子的家有二十多里地,一路泥泞,他德旺怎么会来拉一个死尸呢!然而,威子的算盘还是打错了。他坚信德旺不会来的,德旺还是来了。德旺是带着二兰来的,他们披着塑料布,裤脚上沾满了泥巴,头发都被淋湿了。二兰冻得嘴唇发青,身子发抖。

德旺把平板车停在土房子门口,他和二兰进了屋里,就看到躺在芦席上的爸。爸的身上盖着被子,脸上蒙着黄表纸,一点声息也没有。

德旺蹲在爸的头前,鼻孔一喷,那鼻涕和眼泪同时流了出来。

二兰“扑通”一声就在爸的身旁跪下来,嚎啕大哭,边哭边说,“爸,我来接你了,跟我回家吧,我不要你钱……”

德旺走出屋,把平板车调了头,迎着门停着。开始搬老保的遗体。德旺说:“二兰,你抱爸的脚,我抱爸的头,一起起。”二兰说:“我知道。我抱爸的脚,你抱爸的头,一起起。”

一起起了。僵直的老保,连同被子和脸上的黄表纸,被抬了起来,放在门外的板车上。黄表纸被小风刮落,老保的遗容就露了出来。那遗容比黄表纸还黄,眼眶深陷,头上的疤露出来,不好看。二兰捡了黄表纸盖在爸的脸上。怕是再被刮掉,就扯了扯被角,把黄表纸下缘压住。小雨还在下着,德旺从一个蛇皮袋里扯出一块塑料布,盖在老保身上。怕是刮翻,德旺将塑料布往老保的身下掖了又掖。这样就妥了,德旺看看天,天还下着雨,下了一天一夜也不闲着。德旺想,今年的麦子应该不错。德旺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就端稳了车把。二兰跟着。德旺拉着老保踩着泥泞,向院子外走去。

大菊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三梅和四芳跟着哭起来。

唐松说:“德旺,你等等。”

唐松从挎在身上的大皮包里拿出五沓钞票,走到德旺身边,把钱塞到德旺的手里。

德旺也不言语,他放稳了车把,两手抡起来,把五卷崭新的人民币撕个粉碎,扔进了漫天的雨中。

德旺拉起平板车,二兰在车后跟着,两个丑陋的人沿着泥泞的路远去……

作者简介:张岩,男,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2012年起,先后在《清明》《北京文学》《读者》《电影文学》杂志发表散文、中篇小说和电影剧本。在多次文学作品比赛中获得省市级文学奖项。迄今为止,发表小说、散文、剧本等近百万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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