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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傅南叶 毁誉相参

2017-11-27金人

书屋 2017年11期
关键词:傅氏藏书

金人

清末民初,西学东传,公共图书馆应时兴起,清末四大藏书楼湖州陆氏皕宋楼、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聊城杨氏海源阁先后衰落,风光不再,中国传统私人藏书楼走向式微。而有两位藏书家后先继出,逆势而兴,他们是傅增湘和叶德辉,以藏书赜夥冠于南北,被誉扬为“北傅南叶”。二人百城坐拥,把卷流连,朱点黄勘,遍事丹铅,编制书目,不废题评,对珍秘罕本,锓椠镌梓,名山传布。时人后世对傅、叶二人的藏书、校勘古籍、传世价值褒贬抑扬不一,值得反思与探讨。

傅增湘(1872—1949),字沅叔,别号双鉴楼主人、藏园老人等。四川江安人。出身官宦世家。十七岁应顺天府乡试中举,英华早露,以“辞藻纷披,考据翔实”得主试翁同龢激赏,别加青目。二十岁时入保定莲池书院师从吴汝纶问业。二十七岁高中进士,授翰林编修。官至直隶提学使,创办天津北洋师范学堂、京师女子师范学堂,著称一时。1917年,出任教育总长。1919年,五四运动中抵制北洋政府罢免北大校长蔡元培的命令,避贤远引,被牵连罢职,从此专意古籍收藏、校勘与目录版本学研究,终成一代藏书大家。有学者评其一生行迹,是失败的政治家,成功的藏书家。

傅家藏書肇自先祖,三世善守,达万卷之巨。傅增湘绮岁耽书,尤嗜古本。辛亥革命之后,傅氏奉派参与南北议和。滞沪期间,与缪荃孙、沈曾植、杨守敬、张元济等人交接,“备闻清论,商略校雠”,眼界大开,遂放意搜求,以百金购藏生平第一部宋刊《古文集成》,为其收书之始。此后,廉俸所馀,辄购经籍,从旧廛孤肆、荒摊冷市中淘得不少珍椠罕本。南北游历,锐意穷搜,加之良友佳贶,或互通有无,或乞假录副,远不可致,邮书求之,积数十年之功,先后收得海源阁、艺风堂、持静斋、抱经楼、天一阁以及盛昱、端方、徐坊、叶德辉等人部分旧藏,弆藏宋、金刊本一百五十种,四千六百余卷;元刊本数十种,三千七百余卷,明清精刻、名抄、名校三万余卷,积书穰穰,共计二十余万卷。

有关傅氏藏书尚有一段公案。鲁迅在民初任职于教育部,是傅增湘的下属,曾受命整理内阁大库所贮历代文书档案,是为“八千麻袋”事件。鲁迅在《谈所谓“大内档案”》对傅氏利用权势侵贪宋版书的行为有微词。在《病后杂谈之余》中,鲁迅回忆曾持《立斋闲录》等明版书准备出让,斥以易米,“因为肚子饿得慌了,才和别的两本明抄本和一部明刻的《宫闱秘典》去卖给以藏书家和学者出名的傅某,他使我跑了三四趟之后,才说一总给我八块钱,我赌气不卖,抱回来了”。周作人在《窃书故事》则明言身为名流教育总长的藏书家即偷书家。此几则逸事被黄裳所征引,在《傅增湘》一文中对傅氏多有损抑之言,认为余嘉锡为《藏园群书题记》作序中称道傅氏藏书“如贪夫之陇百货,奇珍异宝,竹头木屑,细大不捐;手权轻重,目辨真赝,人不能为毫发欺”是偏激过誉之论。

傅增湘的藏书处名“双鉴楼”,因其收有两部《资治通鉴》,其一为其祖父傅诚传下的元刊兴文署本,是傅家藏书之鼻祖。一为他所得端方旧藏的百衲本,以七种宋刊残本配成完帙。骊珠双得,合称双璧。此后,1929年,傅氏购得南宋内府写本《洪范政鉴》十二卷,仁宗赵祯撰。遂改《洪范政鉴》与百衲本《资治通鉴》相配,俪成“双鉴”。《洪范政鉴》为清宗室盛昱郁华阁旧藏,傅增湘在盛氏意园曾惊鸿一瞥,古香异彩,十余年梦寐难忘。民初意园园圮书散,此书为景廉所得。傅氏欲求录副,而景氏悭不肯与。1928年,景廉后人将此书出售,文德堂韩估持此书与傅氏商略,悬价绝高,傅氏不惜以日本、朝鲜古刻书三箧卖出,得巨金而换购此书,堪称“舍鱼而取熊掌”。《洪范政鉴》为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秘阁缮进的原书,是南宋内廷传世的唯一一部最完整的写本,无刻本行世,且史无著录。笔法清劲,有唐人写经风格,桑皮玉版,玉楮朱阑,有内府墨印,历经七百余年,新若未触,保持宋代宫廷蝶装原貌,确为绝世铭品。傅增湘还从琉璃厂正文斋收得盛昱家藏宋本《方言》,汉扬雄著,晋郭璞解。全书十三卷,为宋庆元六年(1200)浔阳郡斋刊本。钱曾《读书敏求记》曾载有此本。纸墨精好,古香腾溢,实为惊人秘帙。迭经弆主,先后为吴县沈与文野竹斋、华亭朱氏横经阁、长洲顾氏水东馆、常熟钱曾述古堂、泰兴季振宜递藏,沉晦近二百年,后归盛昱。盛氏死后,1912年遗书散出,此书为正文斋谭笃生所得,以为奇货可居,非五百金不售。当时傅增湘绌于资财,以二百金与谭估商让,价未谐而不可得。不久,谭笃生遘疾病笃,临终告诉友人孙伯恒,愿以二百金脱手见让与傅增湘。傅氏曾作诗十八首以记其事,其一云:“访书委巷犯严更,玉楮银钩照眼明。毕竟楚弓仍楚得,遗书病榻感谭生。”同年,傅增湘委托董康寄日本小林氏制成珂罗版,刊成百部《方言》,分贻同好。又嘱缪荃孙监督,由名刻手陶子麟精摩付刊,将《方言》编入《蜀贤丛书》之中。

1934年,傅增湘以一万三千元购得宋监本《周易正义》十四卷,创当时古书价格之最。此书经宋俞玉吾,明唐寅,清季振宜、翁方纲、何绍基、徐松等人传承有绪,后归徐坊归朴堂,矜为帐秘,严扃深鐍,外人不得寓目。徐氏去世后,遗书渐出,此时悬价高奇,傅增湘毅然举债竞购,收入插架。他在《藏园群书题记》中详记此书藏弆始末,喜称:“虽古人之割一庄以易《汉书》,无此豪举也。双鉴楼中藏书三万卷,宋刊秘籍亦逾百种,一旦异宝来归,遂巍然为群经之弁冕,私衷宠幸,如膺九锡。”以此书传世绝罕,1936年,邮致东瀛,选集良工,精摹影印,化为百本,流播无穷。1939年,傅氏因筹款偿逋,良不得已,将此书出让给陈澄中。

1931年,傅增湘在苏州见到虞山宗舜年所藏宋淳熙刊小字本《通鉴纪事本末》,“蚨蝶旧装,黄绫为衣,碧笺题首,宛然宋宫遗制”,叹为书苑球璧。经张元济居中往返四次疏通,宗舜年开价一千二百元,且以傅藏明抄《孔文仲集》佚文五卷、《张月霄文稿》一卷录副本相赠,作为交换。得书后,傅增湘对此书存世的淳熙初刻本、端平重修本、淳祐重刻本和宋末元初重写刊刻本逐一考证,只有他与宗舜年交换的淳熙小字本为袁枢教授严州时开版刊刻,世称严州本。此书近八百年古刻罕见著录,仅《平津馆鉴藏记》和《思适斋集》有记。此书宋书宋印,海内无二,堪与双鉴楼之兴文署本、宋百衲本《资治通鉴》鼎列为三,成为书林又一佳话。endprint

《白氏六帖事类集》为张之洞旧藏,历经名家收藏。1923年,傅氏斥去宋刊《通鉴目录》,以二千四百元购于宝熙手中,藏于箧中逾十年,始进行校勘,亟欲付刊以广流传,因财力不济未果。他与吴兴藏书家张钧衡家为世好,其子张乃熊乐为此书刊刻。他在《藏园群书题记》中称扬张氏“舍己而耘人”,“能鉴其真”,体现了他“以流布为藏”的理念。为此,王国维曾感喟:“此间无书,有则为沅叔所得,虽书肆不能与之争。”北宋刊本《乐府诗集》极为罕传,当古董商人白坚甫持书求见,傅增湘忽接于目,法眼燃犀,断言此书为宋版。白坚甫告诉他,此书为阎敬铭旧藏,其子欲以高价出售,因议价难谐,未能成交。第二年,经孙伯恒居间议价,以一千四百元再加李贽《焚书》达成协议,此书成为双鉴楼总集之弁冕。事成后,白坚甫追问傅氏为何书未展卷而判定其书为宋版。傅增湘回答:“书衣为藏经纸背,光彩烛目,岂有元、明本书而忍护以金粟笺者乎?”告知他是根据书的装帧风格判定刊刻年代的,后傅氏赋诗四首,以记此事,其一云:“排门一客挟奇书,触目经笺似玉肤。何用披观研版刻,已从皮相识骊珠。”双鉴楼中多贮珍若璠玙之书,如唐三高僧诗《白莲集》、《皎然集》、《禅月集》齐聚于此。三种苏诗,即泉州市舶本《王梅溪集注东坡先生诗》、虞平齋本《王状元集注东坡先生诗》和建安熊氏本《百家注苏诗》,珍若拱璧,鼎峙成三,弆藏楼中。《咸淳临安志》为双鉴楼地志门压轴之作。金刻《磻溪集》为孤本秘籍,是《道藏》未收之书,1926年商务印书馆影印《道藏》时收入,1935年又改用铅字排印一次。宋本《魏书》与《南齐书》成双鉴楼中的“眉山双璧”……

1918年,傅增湘定居北京,在西四石老娘胡同(今西四北五条)构筑新宅,因景仰乡贤苏轼,取苏诗“万人如海一身藏”诗意,命名“藏园”。他在《藏园居士七十自叙》中记云:“余城西买宅,小有园林,夙好交游,常招雅集。花晨月夕,讲艺论文;竹林逸士,刻烛题吟;桑梓故人,引怀情话。”朱家溍《故宫退食录》中谈到藏园:“全园取四个方庭院相互对称的布局。如果从平面图上看,此园建筑格局应该说是平铺直叙的。但由于利用回廊、山石、花木、池沼、亭台、小溪、土山等装饰点缀,或藏或现,或断或续,有幽闭,有开朗,在空间处理上取得很成功的效果,使得四个方形庭院并无单调方正的感觉,而大有曲折掩映的趣味。沅叔先生在世时,藏园中放养着两头小鹿,更增幽趣。”文酒之会,翰林旧习。三十年间,藏园举行“蓬山话旧”多达二十四次。蓬山,古代中秘藏书之地,唐人每以蓬山比喻为翰林院,李商隐《无题》诗中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之句,对其想再为翰林学士而不可能,玉堂金马均成往事深引为憾。牟润孙从日本京都大学平冈武夫教授处借印了一张1931年藏园举行“蓬山话旧”的照片,清代翰林出席者多达四十一人,皆学富硕望之士,如陈宝琛、俞陛云、杨锺羲、柯劭忞、商洐瀛、袁励准,傅增湘在10月25日致信张元济,信中称:“七月中曾在小园宴集,同饭前后辈四十一人,正合兰亭褉集之数。”傅氏谊忝东道,置酒高会,良朋聚首,赏析旧籍,谈书论艺,浮生快聚,叙旧尽欢。每年除夕,藏园有祭书之典。古代文人学士景仰苏轼,清初康熙年间,宋荦购得宋刻《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悬苏轼像于家中,自己侍其侧,以示敬重。乾隆年间,翁方纲在京购得此书残卷,题室名“宝苏斋”,自号“苏斋”,每年农历十二月十九日苏轼生日时,遍邀名流良朋设坛公祭,出示此书,近百人题赞其上,文采风流,播为美谈。嘉庆年间,黄丕烈收得此书第四十一、四十二卷,邀集书友,拈韵题诗,举行祭书之会,叶昌炽《藏书纪事诗》记云:“得书图共祭书诗,但见咸宜绝妙词。翁不死时书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痴。”傅增湘多年搜求收得宋版苏诗三种,又有施顾注残本,在苏轼生日当天,特邀四川同乡在藏园举行祭书之典。如1922年1月26日,祭书之典有十余人到会,密友朱文钧携宋版《汉官仪》来会,众人展玩竟夕,各咏诗记之。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云:“藏园园好复能藏,腊祭酹书劝举觞。不必岁夸六百卷,一楼先已压同光。”

朱文钧家富藏书,六唐人斋中插架琳琅。傅增湘六十寿诞时,朱文钧以宋刊《册府元龟》第四百八十三卷相赠,以为祝嘏称觞之助。赵元方无悔斋收藏明铜活字本颇丰,曾持明活字本《颜鲁公文集》、明永乐刊本《圆庵集》等书赴藏园,展卷共赏。傅增湘还为赵氏新购的旧抄本《人海诗区》作序,并乞假录副。赵元方的妹妹赵仲鐉嫁与朱文钧之子朱家溍,两家结为秦晋。赵元方还和傅增湘参加了由沈兆奎发起,在谭祖任丰盛胡同斋中举办的“鱼翅会”,月聚一次,会员有曹秉章、涂凤书、周肇祥、张允亮、陈垣等名人学者,既有觞咏佳馔之美,又有版本搜奇之乐。谭家素以味美馔精名重京华,其中所制鱼翅享盛名。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在论及谭氏三代藏书时记云:“玉生俪体荔村诗,最后谭三擅小词。家有籯金懒收拾,但传食谱在京师。”

傅增湘访书暇余,倾心校勘古籍凡五十年,“炳烛之耀,耗于丹铅”,剪伐榛楛,除尘扫叶,以校书为日课。如以影宋抄本《北梦琐言》校出同书明刊本数百处讹误;顾广圻手校后刊印的《华阳国志》,又被校出四百余处错误;最负盛名的是他耗时四百六十余日,用宋本和两部明抄本校毕明隆庆年间胡维新、戚继光刊印的《文苑英华》一千卷,改正纰漏极多。综计其一生所校群书一千余部,一万六千三百余卷,是民国以来校勘古籍最多的人。谢国桢《江安傅沅叔先生七十寿序》中称:“吾丈以烛照之明,卓越过人之资,用段、王之法,治考勘之学,其校勘古籍,视诸顾、黄殆尤过之。至所见宋、元佳镌、唐抄秘籍,又非顾、黄所能衡量者矣。”然而,黄裳对傅氏的校书水平颇不以为然。在《“藏园”佚事》中认为傅氏以“死校法,即不论正误,一概据以校出。只能看出刊刻系统、源流,而不能以本证、他证进一步辨其是非优劣。这样校书是很难思考原书文字意蕴,只能陷入机械的比勘”。

藏园之中架上日丰,而箧中日啬。六十岁以后傅氏生计渐窘,往往易书聊供菽薪。为刻印乡邦文献《宋代蜀文辑存》,傅增湘出让宋、元珍本百部,又得友人资助,始克成帙。外库普通书移赠四川,分藏四川大学等地。傅增湘通达地认识到私家之守不敌公藏。学术公器,不可私秘。生前先后四次较大出让藏书。或捐或让,均归北京图书馆。身后,家属仰体傅氏遗愿,分数次将家藏宋、元抄校善本悉数让归北京图书馆。其一生校书心得,经其嗣孙傅熹年整理,《藏园群书经眼录》1983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藏园群书题记》198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藏园故宅五十年代以后陆续拆为平地,芸香馨馥,风流云散。endprint

叶德辉(1864—1927),字奂彬,又作焕彬,号直山,一号郋园。自称六世祖为宋代诗人叶梦得。祖籍南阳,宋时南渡,迁徙吴中。清咸丰年间,太平军进攻江苏,其父举家避乱,迁居长沙。光绪年间,以贩运安化黑茶而致富,家道殷实,赀雄一方。叶德辉饱学早成,光绪十八年(1892)中进士,授吏部主事。但少年科第的他薄京官而不为,不久以乞养为由,请长假返回长沙,以藏书治学为事,精于版本、目录与小学。与蜷伏里闬的湘学领袖王先谦结交,得其提携,以卫道兴学、续绍儒统大业为己任。

叶德辉的先世如叶梦得书阁、叶盛菉书堂已有藏书盛名,子孙谨守遗训,雅好芸香,嬗守不失。叶德辉早年就读岳麓书院时,常以课卷膏奖购书。光绪十二年(1886),叶德辉入京会试,每日赴厂肆选购书籍,乐此不疲。此后,在湘乡居或游览四方,无不随时搜访,斩获颇多。他在《后买书行》诗中云:“齐鲁吴越间,辙迹我频至。获书捆载归,充栋无馀地。计偕入京师,欲探酉山邃。日从厂甸游,琳琅启金匮。”先后访得湘潭袁芳瑛卧雪庐、商丘宋荦纬萧草堂、曲阜孔继涵红榈书屋散出的异本,又收到善化张姓书数橱,中有不少新城王士祯池北书库、诸城刘喜海味经书屋、历城马国翰玉函山房故物。在《郋园讀书志序》中,他自称:“竭四十年心力,凡四部要籍无不搜罗宏富,充栋连橱。”他在长沙的观古堂藏书楼与道州何绍基东洲草堂、湘潭袁芳瑛卧雪庐、岳阳方功惠碧琳琅馆被称为湖湘四大藏书楼。宣统三年(1911),观古堂增益插架,藏书已达四千余部,二十万卷左右,除重金不吝广为采购之外,叶德辉还通过与藏书家之间交换、函购邮寄、借抄录副等多种方式聚书,弆藏日富,后经十余年饶有积弆,据苏精《近代藏书三十家》称,“估计在他死前可能已超过三十万卷的巨藏”。从全国范围而言,叶德辉与北京藏书家傅增湘埒名并称,有“北傅南叶”的美誉。

叶德辉对嗜古之风并不一味苟同,不佞宋元,藏书除少数宋元明抄之外,对明清近刻之书尤为看重,多以经学、小学为主。他把咸丰二年(1852)刻印的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奉为观古堂镇库尤物。桂馥与段玉裁、王筠、朱骏声同为清代“说文四大家”。他研治《说文解字》四十余年,《说文解字义证》述而不作,博引群籍,材料宏富超过前人,要在为许慎所说的本义与所作的解说搜寻例证,不下己意,对研究字义颇有助益。桂馥治学沿袭吴派惠栋的路数,尊古通经守家法,叶德辉也以吴派传人自居,因此对桂馥的著述备加推挹。叶氏撰有《六书古微》、《说文读若字考》、《同声假借字考》、《说文籀字考证》,合刊为《郋园小学四种》。叶氏取号郋园,郋为东汉古文经学家许慎故里,寓有景仰、企慕许慎而师之意,也可见出他对汉学的尊崇与笃守。

叶氏藏书楼观古堂,取《大戴礼》、《尔雅》“以观于古”之义。在《郋园藏书志》中,他颇为自矜地认为,宋、元本虽为尝鼎一脔,“宋本中以北宋胶泥活字本《韦苏州集》、金刻《埤雅》、宋刻《南岳总胜集》、南宋刻陈玉父本《玉台新咏》为冠。元刻以遨继公《仪礼集说》、婺州本《荀子》、大德本《绘图列女传》、张伯颜本《文选》为冠”。他甚至认为,《韦苏州集》可能是以名家制墨印于“澄山堂”纸上,“非止北宋本第一,亦海内藏书第一也”。但据近代专家考证,《韦苏州集》并非宋刻本,如赵万里认为此书系明铜板活字本,张秀民以为是明活字本唐人集之一种,董康在清徐志定刊印泰山磁版张尔岐撰《周易说略》题记中称:“湘中焕彬以所藏有宋胶泥版《韦苏州集》自诩,后叶氏书鬻诸沪上,并未见到此书。”魏隐儒也对此书是否宋时泥活字印本存疑。此书后归周越然言言斋庋藏。周氏在1935年6月11日所撰的《韦苏州集》中举证,原书中有一跋,为《郋园读书志》所无,特抄录以供世人研究:“是书为县人袁漱六太守芳瑛卧雪庐旧藏。书面太守手书‘韦苏州集五本(今衬钉十本),北宋胶泥活字本十三字,序首半叶钤‘虞山钱遵王、‘季沧苇、‘扬州马氏丛书楼诸家藏书印记,太守则钤‘卧雪庐印记一方。唐寅见之太守嗣君瑜生观察笥中,越二年为其家中人窃出觅售,遂将首半叶割去,以掩其迹,辗转落书估手,而归余插架。卷中尚存‘菉斐轩藏书印六字白文长方印一。按《厉鹗樊榭山房诗集》,《论词绝句》注载宋绍兴二年《菉斐轩刻词林韵释》一卷。阮文达《擘经室外集·进呈提要》,又以为出于南宋。予以北、南宋人诗集词集韵考之,实非宋人所用之韵,疑其书出于元、明间书林之所为。以此书印记验之,更可证也。此种活字本,明锡山华氏会通馆亦有之,以锡作字,形体相似,然字体略长,又极草率,纸墨粗恶,格栏亦肥,以此较之,迥然不类,则此又可为考证古书之一助矣。”

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刊本《南岳总胜集》三卷,为宋人陈田夫所撰,《宋史·艺文志》不载,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地理类有其书目,自元迄明久无传刻,延至乾隆年间《四库全书提要》也未著录。阮元任浙江巡抚时始得明人影宋本进呈。孙星衍《祠堂书目》也载有影宋写本三卷。后湘人唐仲冕得孙氏瓻借之助,嘉庆年间刻于金陵,后版毁于兵燹。世人知此书者绝少。清末,两江总督端方从京师书估处购得孙星衍此书平津馆旧藏,转赠叶德辉,因此书为湖湘故籍,湖南巡抚庞鸿书捐廉助刊,由叶德辉校勘,悉依宋本,纤毫不爽,摹刻授梓,纸精墨妙,古意盎然,几可乱真。时有书估撤去叶氏书序,冒充宋本,以番饼八十元售与杨守敬,杨守敬邃于版本,曾随黎庶昌出使日本,探访古书,著成《日本访书志》,督刻《古佚丛书》,堪称通才达识,竟被书估所赚,可见叶刻仿宋本《南岳总胜集》之精美。

叶德辉以传古自任,一生醉心刻书。从1891年辑刻《鬻子》开始,甄采精优,输资鸠工,先后出版了《观古堂汇刻书初、二集》十三种、《观古堂所著书》十三种、《观古堂汇刻书》十四种、《丽廔丛书》八种、《石林遗书》十三种、《观古堂书目丛刻》十五种等,对保存古籍不为无功。如《元朝秘史》是叶氏据影抄元足本刊印,是其校刊的古代史书中最有价值的一部。此书是蒙古文献中存世最早的一部史书,原名《蒙古秘史》,成书于1240年,原文是借用高昌文(委兀儿字母)写成的蒙古文,早亡佚,撰录者不详。明代修《元史》,因史官不谙蒙文,此书未被采用。修《永乐大典》时,将此书收入,得名《元朝秘史》。清钱大昕家藏本即《大典》所出。后顾广圻得张敦仁影元椠旧抄本加以校勘,异于钱氏之本,可称佳本。叶德辉据灵石杨氏连筠簃刻本,墨梓以传,尽力保持元抄本原貌,特别是保存了用汉字拼写的蒙语音读,以便后人再加校勘重译、考异与纠误,对保存史料有功。endprint

叶德辉所刻丛书中备受非议的是《双梅影闇丛书》,收书十七种,凡二十六卷。其中《素女经》最古,为先秦时人摭集三皇五帝遗闻以成书,堪称房中术之鼻祖。《素女方》、《玉房秘诀》、《玉房指要》、《洞玄子》多言房中阴阳之术、养生之方。《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为唐代白行简所撰,抄本出自敦煌遗书。《青楼集》、《板桥杂记》、《吴门画舫录》、《燕兰小谱》、《海沤小谱》、《素云撷英录》所记皆梨园青楼事迹,为优伶歌妓之传谱。虽有儇佻薄倖之嫌,但谱系各地优伶娼妓,对文化史研究不为无益。《木皮散人鼓词》、《观剧绝句》、《万古愁曲》收明、清诗人的作品,以诗、鼓、词、曲多种形式,心中不平之气随处辄发,抒千古兴亡隆替之慨,实为咏史之作。《乾嘉诗坛点将录》、《东林点将录》胪列清代诗坛人物,为文人排名榜,实为诗界宗派图系表,对明清文学资料有保存之功。这套丛书中的前述《素女方》等五种,为叶德辉历年搜隐获奇所得,有的国内已经失传,经他与日本友人交换藏书才得以琅函重出,锓椠行世。1907年此书刊出,聚讼纷如,轰动一时,以为诲奸导淫,等同于春宫秘戏,有伤风化而招致訾议。谢国桢《丛书刊刻源流考》认为,此书“大为世人所诟病”。这在保守、思想僵化的封建时代不足为奇。荷兰汉学家高罗佩在《中国古代房内考》中称誉叶德辉此书,认为“他是一个博学严谨的学者”。更有人认为,男女饮食,人生大欲。叶氏乐于研究、传播这门学问,称得上开中国近代“性学”研究的先河。吴则虞在《续藏书记事诗》中记云:“《素女经》传梅影闇,容成秘戏比儿笘。锦堂珠翠侯門履,岂是嵇生七十堪。”

叶德辉藏书、刻书本于“为读而藏,藏而能读”的理念,且能积书而读,丹铅治学,不废著述。他撰写的《藏书十约》是其大半生藏书经验的总结,从购置、鉴别、装潢、陈列、抄补、传录、校勘、题跋、收藏、印记等十个问题,全面系统地探讨藏书的原则与方法,被视为“收藏之指南,汲古之修绠”,与祁承《澹生堂藏书约》、孙从添《藏书纪要》并列为三部著名的藏书技术经验专著。

叶德辉赢得版本目录学家盛名的主要是他撰作的《书林清话》和《书林余话》。受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启发,叶德辉对其书盛赞之余,有意对其以诗体对刻书源流和校勘家掌故难以顾及的缺憾加以弥补,遂利用自家藏书以笔记体撰成《书林清话》,开书话体先河,是国内第一部有系统的书史、版本学的奠基之作。书中记录了中国古代雕版书籍的各种专门知识,以时代为次,分类编排,叙述唐、宋以来刻板、活板、套色各种印刷方法的创始与传播,最早提出“版本之学”的概念,对历代刻书的规格、材料、工价、装订、鉴别、保存与宋、元、明、清四代许多著名刻本的掌故言之津津,兼及学问评论,扬榷得失,语多精辟,对研究中国书史发展和考订宋、元、明、清四代典籍版本的真赝均有参考价值。此书一出,颇受士林推重,影响深远。学者徐雁在《论〈书林清话〉》中评价:“《清话》的首功,在于叶德辉在‘绍往哲之书的写作过程中所实践的方法论,对后来学者的发凡启迪作用。事实上,也正是基于这一层意义,《书林清话》才开启了‘后学之派。”

《书林余话》是《书林清话》的续编,1928年由其子叶启倬印行。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中评叶氏云:“清话篇篇掇拾成,手编藏目不曾赓。相逢空有抄书约,隔岁俄闻遭枪崩。”并注云:“君见古本不多,所著《书林清话》、《余话》,大率撮自诸家藏书志。自编《观古堂书目》,亦无甚佳本。据云尚有《续目》,未编成,君殁后见其《郋园读书志》,不过如是,勿刊可也。然君素精小学,辑录各书具有条理,但版本目录非所长耳。”由于《书林清话》取材广泛,难免存在缺点与错误,加之受时代的限制,许多后来现世的孤本秘籍他无缘经见,书中时有可商之处。以一己之力,耳目所接毕竟有限,观照未周,鉴别误判在所难免。过分苛责前人,殊不可必。

叶德辉以海内名士,狷狂成性,称霸地方,武断乡里,私德不修,在戊戌变法新旧之争中,攻讦康有为新学不遗余力而“名动天下”,以卫道干城自任,思想保守,性格顽劣,致使“谤满天下”。他敌视民国,诋毁北伐,撰联“农运宏开,稻粱菽麦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牲”讥讽农会,终因口无遮拦,因言贾祸,被农会处决。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诗云:“如何头角总难驯,名士收场竟劣绅。书与老婆都不借,叶公原是性情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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