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掉“伪装”
2017-11-27苏骊清
苏骊清
21岁的谢仁慈小姐最爱的口红是迪奥蓝金999,奔放又浓烈的正红色,出门必涂。挺扎眼的,可谢仁慈不在乎:“你不觉得我本身就很扎眼吗?”她歪过头盯着《人物》记者问,辫在短发上的三根粉色绒线从黑色中跳脱出来。
这个西南政法大学的大四学生,身上还有比红唇更扎眼的地方。膝盖往下5厘米,她的右小腿被假肢取代,杯状的接受腔包裹住残肢,连接接受腔和假脚的是一根硬币粗细的金属棒,蓝色,闪着金属的光泽—她的假肢外没有伪装肌肉的海绵包装。
9月9日,在离杭州火车站最近的一站地铁站里,游人挤成一团,《人物》记者和谢仁慈走在人潮中。路人大多先是注意到谢仁慈走路时上下耸动的肩,紧接着目光向她的腿扫去,露出混杂着惊讶和“原来如此”的表情。有些人会小心地抬眼看看她的长相,再迅速挪开。
大部分人没见过假肢包装内的样子,也没见过她这样明艳的肢障者。2017年5月12日,谢仁慈在知乎上回答了问题:“如果穿短裙把两个腿的假肢露出来,走在大街上会怎样?”那个5000多字的回答有3万多人点赞,她的微博也因此增加了2万多人的关注。
并不是每一个残障者都会像谢仁慈这样把自己的残缺展露出来。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的数据,至2010年末中国有2472万肢体残疾者。但这个数字的巨大不易被感知。他们选择把残疾隐藏起来。假肢上的海绵外包虽然并没有辅助行动的效果,但对于大部分肢障者来说,它真正重要的功能是,长裤一遮,完全可以伪装成健全人。
直到2016年9月份,谢仁慈都和大多数肢障者一样,用海绵和长裤遮住与他人的不同。伪装成健全人,她绝对精于此道,早在4岁那年,疾驰而来的大货车让她失去了右小腿,来拉她的妈妈失去了左腿。
伪装一度很好地保护了她。6岁时为了上小学,谢仁慈曾遮住假肢伪装成健全的孩子,但到了二年级就重新拄起了拐杖—她的身体还在长,假肢要跟着换,母亲蒙燕付不起更新的费用。谢仁慈起先不愿意,怎么跟老师同学解释呢?突然没了一条腿。蒙燕给女儿两个选择:要不拄拐,要不就别去上学了。第二天,谢仁慈选了拄着拐去学校,蒙燕陪她到校门口。同学们一下子挤上来把谢仁慈围住,“仁慈你的脚呢?”“你的脚怎么了?”谢仁慈站在中间被来回打量,脸一阵白,一阵红,不说话。
她开始明白目光的重量。没出车祸前她是个孩子王,总能得到别人的关注,现在她却希望没人注意自己,最好缩得谁也看不见。她不再穿从前最爱的红色、橙色,转而选择了灰暗的冷色系。初中时那条两边都是教室的走廊是她的噩梦:下课后,走廊被挤得只剩窄窄一条,谢仁慈走过时,两排目光迫过来,窄路更显逼仄。她开始选没人的时候去卫生间—一下课就去或磨蹭到上课前再回来。
那段时间,谢仁慈艰难地和心里的恐惧打交道,同时还要分出心思应对实打实的困难。父母离异后,她跟着蒙燕生活,母女俩靠一个小理发店维持生计,曾经连着一礼拜只能吃白水面条。
谢父是个糟糕的丈夫和父亲。21年了,谢仁慈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总共不超过一年。父亲在监狱中进进出出,大多是为朋友打架斗殴砸场子,拿刀捅人,被人捅,肠子流出来了自己塞回去,继续打。
作为女儿的反面教材,谢父如影随行。谢仁慈小时候一犯错,蒙燕就会边下狠手打她边厉声问:“你是不是要变得和你爸一样?!”因此谢仁慈谨慎地提醒自己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不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不做不能承担后果的事,不“像动物一样活着”。
谢仁慈讨厌父亲。她记得,父亲从不许她哭。在她流泪时,父亲会暴怒地训斥:“你的眼泪想流给谁看?”在谢父眼里,哭就是为了给别人看,就是为了讨饶,在他那个丛林世界的法则里,这是可耻的懦夫行径,更值得被胖揍一顿。
这种训斥,反而助长了谢仁慈的反叛。父亲骂她,就骂回去;打她,就打回去。有一次谢父酒后与谢仁慈争吵时紧紧掐住她,谢仁慈梗着脖子怒吼:“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啊!”谢仁慈咬着牙逼自己强大,将脆弱的部分深深地藏起来。
但脆弱总在不经意间将她击中。
高中时,谢仁慈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书生气,眉眼周正。她放学后悄悄走在他后面,想多看他两眼。这场暗恋终结于高二那年学校办的交谊舞会。那天在操场,她作为班长监督同学们为舞会做准备,习惯性去找那个男生的身影时,却看到他拉着一个女生在跳舞。
谢仁慈小时候学过几天芭蕾舞,失去右小腿后就没再继续。十多年间,她忙着对付生活的一团乱麻,没有细细咂摸过这件事的意味。此刻,她发现那个真相竟在这个拐角静静地等着她:拿着拐杖的她,从一开始就失去和喜欢的男孩子跳舞的机会了。她和别人的确是不一样的。无论她再怎么遮掩、坚强,都无法改变这个簡单又决然的事实。
她心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悄悄躲到图书馆里哭。哭够了,她决定,既然逃不开,那就逼自己去面对。像应对父亲的粗暴一样,她选择了硬碰硬的方法,既然怕人看,那就干脆站到最可怕的眼光前,看到底会怎样。
大一那年起,谢仁慈开始拄着拐杖,去逛高档商场。走进第一家奢侈品店时完全是硬着头皮的。导购们反复打量她,看完腿看脸,看完脸看腿,她们还窃窃私语,没有一个上前推销。有一瞬间,谢仁慈感到极度的恐慌,腿不知道往哪放。但那一瞬过后,她突然笑了出来。她发现,这些想象中可怕极了的眼神和她见过的大多数眼神一样,惊诧、刻薄、偷偷摸摸,毫无新意。她轻蔑地想:“原来也不过如此”。渐渐的,旁人的那些打量开始显得稀松平常了。
2016年9月,她去买衣服,像往常一样,她戴着假肢穿长裤,走在路上几乎没人能发现。但导购还是看出了异样—谢仁慈残障得早,发育时左右身体受力不均,所以左腿粗,右腿细。导购趁谢仁慈不注意反复打量,谢仁慈抬头回看时,她又飞快把目光挪开。谢仁慈已经记不起导购的长相了,但她依然记得那种打量。“就是那种眼神你知道吗”,谢仁慈模仿了起来,头扭到一边收起下巴,眼睛向上看,黑眼球几乎翻进眼皮里。
那一刻,谢仁慈突然感到了不耐烦。她厌烦对方不坦荡的眼神,也厌烦了自己的遮掩。既然反正都要被发现,还遮遮掩掩干什么?
她还是买了条裤子。回到住处,她把右边裤腿刻意剪到右腿膝盖以上,假肢上的海绵包装也一并剪破,随意扔在地上。淡定地做完这一切后,谢仁慈睡了一觉。第二天,她穿上这条裤子,戴上只剩一根金属棒的假肢,去见朋友。
出门前她没照镜子。走在路上,很多人看她,她也觉得无关紧要。她心里尚有一点忐忑,是她撕掉伪装后见到的第一个朋友会怎么评价她。结果朋友看了一眼她的腿,轻轻松松点了点头:“这小腿挺酷。”
此后,谢仁慈再也没有把海绵装回去过。撕下来前以为是件壮举,但真的这么做了也就成了一种习以为常。她发现,就这么把自己的脆弱袒露出来,反而给了那些注视的目光释放善意的机会。在北京她遇到一个摇滚大爷,特意迎面走来对她说:“姑娘,我觉得你特有自信特美,我很欣赏你。”阿姨大妈们也会大喇喇地跟她拉家常:“哎哟姑娘你这腿……伤着啦?”当然那些惊诧的打量依然没有少,但谢仁慈会找机会和对方对视,然后理直气壮地发问:“怎么了?”
她选择了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人前,就不必再怕别人发现她的脆弱。她带着一阵快意将每一条裤子都剪掉了右裤腿,冬天的裤子也不例外,“就是要露出来。”数九寒冬中,大腿上露出的一小截肉被冻得通红。
母亲蒙燕心疼:“崽啊,为什么非要剪成这个样子嘛?”“妈妈,我们做人就是要坦坦荡荡。”谢仁慈劝蒙燕也撕掉,蒙燕摆摆手:“年龄不一样嘛,我做不到。”这是条鸿沟,母亲选择留在此岸,女儿选择了跨过去。
谢仁慈开始尽情地美。把之前想穿却不敢穿的都买来穿;她不再穿长裤,而是像小时候一样,一年四季裙子轮流换;还剪了一个利落的短发,换掉了从前寡淡的黑长直。
她更期待一个健康、有力的身体了。她迷上健身,希望练出一副欧美女性的健美肢体。谢仁慈不喜欢皮包骨身材,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大胸大屁股大粗腿”,她会觉得还不错。
谢仁慈的健身近乎自虐。比起露出假肢需要跨越的心理障碍,健身时感受的则是真实的痛楚,殘肢和接受腔摩擦的痛感会因为剧烈运动成量级增加。她是用现有身体能提供的机能一次次推动那条“能”与“不能”的边界。过去她曾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少了条右腿,这是很悲剧的事,注定与很多事无缘。”无论是跳舞还是健身。现在,她发现,这些理所当然不过是为缺乏尝试的勇气而找的借口。
撕掉假肢包装半年后,在知乎上,她把自己从遮掩到袒露的经历定义为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明白残障的真正含义、认同自己残障者的身份,争取残障者应有的权益。谢仁慈觉得她的自我认同还远远没完成。她把这比作俄罗斯套娃,她现在打开自己是这个样子,或许过段时间再打开她就是另一个样子。她享受这种充满未知的探索:“长时间的自我觉醒与认同就像长跑一样,总是气喘吁吁,总是想要放弃,还看不到终点。但我相信当我们调整呼吸、心率,这就会变成一个美妙的、自得其乐的挑战。”
舆论场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假肢女孩”反应热烈。采访的邀约、综艺和访谈节目纷纷找来。谢仁慈承认这是她预料中的结果,她已经准备好了走进大众审视的目光中。她希望更多的肢障者看到她,意识到“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你可以去选择。”
2016年12月3日,国际残疾人日,谢仁慈在微博上写,“Do not be shamed for who you are.”她还配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中,她把假肢脱下来,抱在怀里,蓝色的钢管闪着锋利的光,像一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