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往事
2017-11-27于蓝
于蓝
毕奕飞在河边已坐了一天了。因为是她生长的地方,就连头顶随风轻拂他脸庞的垂柳也感觉格外温柔。小城没有大都市的车水马龙,可水光山色遥遥相映,行人神色悠闲,步履从容,小城人与世无争的悠然让毕奕飞焦虑的心渐趋宁静。
从早上到现在,他已换了一块手机电池,他不记得拨了女友思妙多少个电话了,可总是无人应答。咬了一口面包,仰头喝下一口矿泉水,毕奕飞专心地咀嚼嘴里微甜的面包,心无旁鹜,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紧要的事,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专心,他才可以坚定地坐下去,一直坐下去。她和他最后的通话夹着哭喊,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那头的电话就被生生挂断。他再打过去就是永远的无人应答。他这才发现除了她的手机号码,他竟然再没有其它和她联系的方式了,就像突然停了电,他的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他只能坐在与她约好的桥头等她。河水无声地流淌,他记不得坐了多久了,好像只是一会儿,又好像已坐了三生三世。石桥铁索,垂柳依依,他无端地想起了执着等候爱人而抱桥柱淹死的尾生,嘴角微沉,嚼了一半的面包怎么也咽不下去了,满嘴泛酸。
已是黄昏,漫天绚烂的霞光里,他背着挎包坐在赭色石栏上的黑色剪影显得格外萧索。
林思奇站在毕奕飞身后的街道对面,手里握得发烫的手机里有妹妹思妙几十个未接来电。天已经一点一点黑下来,可坐在桥栏上的身影却一动未动,仿佛就打算那样一直坐下去。妹妹的哭喊犹在耳畔,思奇终于咬咬唇,在电话簿里翻到奕飞的电话号码,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按下了拔出键。
彩铃响起,桥栏上的黑影震动了,他如梦初醒般坐直身子,按了接听键,思奇耳边传来暗哑却惊喜的男声:“思妙!”
思奇咳嗽了一声,不知从何说起。
“思妙?”他喜悦的声音里疑惑而失望,忐忑地问。
“我是思妙的哥哥思奇,毕奕飞,我就站在你身后,你转过身来就可以看见我了。”思奇说完挂了电话径直走过去。
黑影犹豫了一下,但马上转回头来。华灯初上,明亮的路灯下,惊讶同时写在两个人脸上。就算以一个男生的角度来看,毕奕飞也是帅气得过分了,棱角分明的脸上,五官弧度柔和,眼睛秀长明亮,一双剑眉飞扬入鬓,英挺中有一种儒雅,再加上他优渥的家世与出色的学业,难怪是Y大学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毕奕飞也怔住了,虽然早听思妙说过有个双胞胎哥哥,但看着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还是一时无法适应。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思奇尽量平缓语调说。
“你好!思妙怎么没来?”毕奕飞慌忙伸出手和思奇握手,谦虚礼貌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思奇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掩饰说:“她在家,我来接你过去。”
“噢,谢谢。”
思奇有點难过,可他还是硬着心肠没有告诉其实是奶奶吩咐家人将妹妹锁在家里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奶奶口口声声要见了毕奕飞这小子才能决定让不让思妙和他再交往下去。奶奶平时行事古怪,可很少发脾气,前不久才听儿媳说女儿的男友家有钱有势。奶奶一听孙女思妙的男友姓毕,爷爷是归国华侨,奶奶就叫嚷起来,亲自拄了拐杖去新房子锁了思妙,吩咐他过来带毕奕飞去奶奶住的老房子里问话。思奇想告诉毕奕飞事情的真相,可奶奶说得那样严重,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当了帮凶。
他将头盔递给毕奕飞,抬抬下巴:“摩托停在那边。”
车子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毕奕飞不免有点诧异,他记得思妙给他说过她家的地址是在城郊河边新建的一个小区,可这小巷子里都是密密麻麻的民房。
车子停了下来。沉沉暮色里,可以看出这幢宅子时代的久远与鹤立鸡群的卓然。青色石阶,朱门铜环,立在大门两旁的石狮虽已棱角断裂,可仍旧张牙舞爪,可见当年门庭的赫赫风光。檐角高翘,层层叠叠,明黄的琉璃瓦在黯淡的天光里折射着晦暗的微光,仿佛一双双闪烁不定心事重重的眼睛。
“思奇……”毕奕飞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一阵发慌,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家里世代经商,是省城赫赫有名的巨贾,他从小就在堆金垛玉的豪宅里长大,这老宅虽有旧时风光,但毕竟已是满目沧桑。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脚刚踏上一级石阶,心里便像揣了一面鼓一样狂捣起来。
“我奶奶想见你,所以先让你过这里了。”思奇脸上表情沉重,毕奕飞记得思妙说他哥哥和她一样调皮开朗,这样的神情更让奕飞心里七上八下。见毕奕飞满脸疑虑,思奇勉强一笑安慰道:“思妙说毕业后要留在省城嫁给你,所以老人家为慎重起见,想见见你,你别紧张,没事的。”
这样一说,毕奕飞放松了一点,但还是忐忑不安,也许因为太爱思妙,太担心她家里人对他的看法,所以才心慌吧。深吸了一口气,毕奕飞跟在思奇身后走进了暮色重重的庭院。
天井里的青石板泛着淡淡白光,空阔无物。一眼看不见里屋,一块巨大的洁白照壁醒目地横亘在庭中,上书“人和家顺”四个大字。奕飞无心多看,跟着思奇快步走进中庭。
没有预期的辉煌,也没有预期的气派。一盏昏黄的灯吊在因年代久远而泛黑的屋顶,四壁萧然,宽敞的堂屋只有两几四椅,家龛上供着已经发黄的先祖牌位,腥红的一点光里,一个青灰的影子淡淡地蜷在左边一角的椅子上。
“奶奶。”思奇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毕奕飞不由得胸腔发紧。微微躬身打招呼道:“奶奶好。”
人影闻声从发黄的书里抬首,毕奕飞只觉好似黑夜里一道闪电劈过,一道亮光一闪后旋即熄灭,四周又沉入了死寂的黑暗。“坐吧。”老人声音清冷地说。
触手冰凉,是上好的梨花木椅,就算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有乌光闪烁,这让奕飞吃了一惊,老人身旁茶几上是一盏青花瓷瓶的旧式台灯,兰花绢丝灯罩已泛黄,看得出有些年代了。灯下竟是一本线装书,奕飞不禁好奇地抬首打量着对面这个清瘦的老人。思妙的美丽显然是家族遗传,灯光晦暗里,仍可以看出老人容颜清丽,岁月虽在她脸上留下了刀削似的沟壑,却难掩她瓷器一样的风韵。
“是《金刚经》。”老人显然看出了他的好奇,不问自答,犀利的目光扫过来,仿佛可以洞穿一切,打量的目光仿佛寒冬里从脸上刮过的北风,毕奕飞不由得浮起一层鸡皮疙瘩。endprint
“你叫毕奕飞?”冷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让人没来由地发慌。
奕飞恭敬地点点头:“是。”
“你爷爷是不是叫毕孟璋?”
奕飞点点头,惊讶地问:“是啊,奶奶您怎么知道……”
不等奕飞说完,老太太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和思妙这辈子没缘分做一家人,你明天一早就回省城去吧!”
听到老人这样决然的话语,毕奕飞惊怒交加,腾地站起身来,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您凭什么做这样的决定?我来这里仅仅因为您是思妙的奶奶,我尊重您,但您阻止不了思妙和我在一起。我一毕业就会和她结婚,我们说好了的,任何人都别想分开我们!”
“你回去问问你爷爷,问他你能不能和方瑾涵的孙女结婚,他如果敢点头,我不说二话。”老太太悠闲地坐在灯下,依旧是冰冷的声音。
毕奕飞怒火攻心:“奶奶您就直接和我说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吗?”
“你回去问吧,我不会和你说,你爷爷他比我更清楚。”老人站起身,拿起一盘檀香,抖着手划着火柴,一下一下,磷光一闪一闪,照得一室火光森森。
思奇拽住毕奕飞的胳膊悄悄往外拉,奕飞挣扎:“放开我,今晚不把话说明白我不会走,你奶奶为什么这样对我?如果我有什么不对说出来我会改,这样离开我不甘心!”
“你就回去问问你爷爷吧,你问问他敢上这老宅子里来吗?这里可有好几个死不瞑目的鬼魂要找他呢,都等了他五十九年了!”老人突然转过身来声色俱烈地狂叫,吓得奕飞后退一步踩在思奇脚上,思奇拉住他使劲往外拖。奕飞突然脚步虚软,踉踉跄跄地被思奇拽出了门,这时听到屋内又哭又笑,俩人都吓得慌不择路,连头盔都来不及戴就发动车子一溜烟窜出了小巷。
月光如水,凄清地照着空落落的院子,老人方瑾涵步履蹒跚地穿过天井,慢慢关上了吱吖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花香伴着夜露清寒一点点凉爽起来,就像六十年前那个早晨一样清醇……
那天是过大礼的日子,方家一清早就忙开了,庭院里里外外都已张灯结彩,粉饰一新,游廊亭轩间葱笼的花木在晨光下莹然发亮,仆人们脚步匆匆,厅堂内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瑾涵趴在窗台上,抬手轻抚檐下的风铃,吊钟花一样的蜜蜡色玻璃盏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碰撞声,像雨水打在玻璃窗上一样叫人惆怅。
“今天是好日子,小姐还不快换衣服?”奶娘王妈唠唠叨叨地走进来。见瑾涵闷闷不乐地坐着,便劝说道,“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小姐嫁的毕家少爷是独子,听说模样才学都顶呱呱的,小姐这福份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小姐应该高兴才是!”
“可我听说毕少爷并不乐意这门亲事。”瑾涵闷闷不乐地說。
“订亲那年我就听太太说了,说这毕少爷在北平读洋文读得鬼迷心窍,直吵着要留洋,可毕家太太不同意,娘儿俩正在闹别扭呢。小姐别多心,今年年假时,太太拿了小姐的照片给那毕少爷瞧了,他不是就答应下来了?小姐放宽心,再怎么学富五车,他也是个男子,小姐这等花容月貌,不信他就不喜欢!”
“早知未来的夫婿是这样新派的人物,我也该学瑾姝去省城的教会女子学校读书的。”瑾涵说的瑾姝是二太太所生的二小姐,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哎呀,你也知道这门亲事早早就定下了的,你看瑾姝那丫头成天不着家,就知道上街游行,哪有小姐的样子!”奶娘啧啧摇头。
“可如果换作是瑾姝的话,结了婚就可以陪毕少爷一起留洋去了!”瑾涵惆怅地说。
“这话说不得,毕家太太每年都来探望小姐和太太,出手阔绰,那二太太早就在一旁垂涎三尺了,这话她不知在老爷耳边念叨过多少次了。要不是毕家太太和太太是世交,婚事早已定下,老爷都差点要点头了。虽说太太只有你一个,可有毕家给太太撑这个面子,太太虽没像二太太一样生儿子,但瞧在毕家面子上,老爷对太太也要容让三分,你这种糊涂话可不能再说了。”
“那毕少爷不是结了婚就要留洋的么?难道就这样丢下我……”余下的话瑾涵红了脸没说出口。
奶娘扑嗤一笑:“小姐放心,毕家太太和太太说了,她早年丧夫饱受空闺之苦,就算拗不过毕少爷去留洋,她也一定会让小姐跟着去的!”
“但愿婆婆是个好人!”瑾涵说。
“还记得她年年过来看你吗?虽说毕家殷实,可她也是真心将你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才会那样大方。毕太太心眼好,她不会亏待了小姐,咱们家的私塾先生都夸小姐是福慧双修之人呢。”
瑾涵闻言一笑,心底却有一丝无力的惶恐,虽说前路花团锦簇,可她心底还是有些发虚,也许每一个新嫁娘都会有这样的担忧吧?
在六十年后仍旧清醇的花香里,方瑾涵已没了当初小女儿的娇羞。她的人生在最初的十七年里繁花似锦,可是太过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她以为她可以握住的幸福,都在泪眼朦胧里如指尖的沙粒随风而逝。
人有悲欢离合,往事一幕一幕如电影里的长镜头。那久远得泛黄的记忆里,兵荒马乱的硝烟呛得人心惊胆颤,动荡不安的局势巅沛得人欲哭无泪,她期盼而又绝望,痴心而又怨恨,寂寞无依的六十年里,每一夜的梦里都滴着寒彻骨髓的水滴,笃、笃、笃……一滴又一滴,没有尽头。从他绝决地转身离开后,她的人生就像之后不久为躲避日军空袭而藏进的防空洞一样,潮湿、黑暗、窒息、恐惧……孤独像洞顶冰冷的水滴,渐渐滴水穿石,慢慢蚀骨吞心……
夜风初起,痴站在院中的方瑾涵恍然抬手,才发现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她原本以为她的眼泪早已流尽,没想到在心如止水的六十年沧桑后,她竟然又为了那样不堪的回忆而伤心落泪。
抬头望天,月上中天,不早了,该睡了。
她缓步穿过月下空旷的天井,偌大的庭院里只有沿墙簌簌低语的花木陪着她,只有它们懂她,其他人,包括子孙们,都认为她脑子不正常。她固执地守着这座深幽的危房,日敲木鱼,夜诵经书,深居简出。他们不会明白,这是她的家,是她和他的家,如果她离开这里了,他回来会找不到她的,她要等他,等着他来。endprint
终有一日,他会来的,她知道。
往返省城的高速公路上,一辆黑亮的奔驰行驶着,后座上的毕孟璋沉思地望着车窗外嗖然而过的民居和农田,坐在身旁的爱孙同样脸色沉重。
“奕飞,如果结果不尽人意,爷爷只能求你原谅我。”毕孟璋沉重地说。
“我知道您已尽力,我也会尽力,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爷爷。”奕飞握住了爷爷枯瘦的手。
“孩子,有些东西不是尽力就可以做到的,人在有时候得学会放弃。”毕孟璋感慨地说。
“爷爷,您和思妙奶奶到底有什么过结,她怎么那样说话?”这问题他已问了很多遍了,爷爷始终讳莫如深,这次也不例外,回答他的仍是爷爷沉重的叹息。
奕飞掏出手机习惯性地拼写短信,“思妙”两字在显示屏上闪烁着莹色的光芒,可是手机早就不在她手上了,她看不到。奕飞嘴角微沉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抿紧唇角的孙子,毕孟璋在心底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车内冷气咝咝,可外面日头正毒,毕孟璋微微眯起眼睛,他理解奕飞的心情,他和奕飞一样年轻过,爱过。
六十年前那个如今日一样酷热的夏日午后,他的心情也似奕飞此刻一样沉重。那年暑假他从北平回到故乡,母亲又探望好友方太太和准儿媳方小姐去了。他一个人闲不住,便悄悄绕到母亲讳莫如深的毕家老宅。阳光从摇曳的枝叶间漏下,洒在苔痕丛生的石阶上,如一双双闪烁不定的眼睛阴沉地打量着这位站在镂花铁门外张望的不速之客。
“少爷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管家咋咋呼呼地跑过来。
孟璋转过头,目光冷得让管家打了个寒颤:“你跟踪我?”
“我,我……”管家一慌,竟不敢直视主子的眼睛,嗫喏地回答,“少爺长时间在外边读书,路不熟,太太要我看着你。”
“我要进去,你拿钥匙了么?”孟璋稍稍缓了脸色。
“啊呀少爷,这园子进去不得!”管家的脸瞬间绿了。
“这是毕家的园子,我是毕家的少爷,怎么进不得?”孟璋阴沉着脸。
“少爷,这园子不干净,真的进去不得!”管家压低声音劝道。
孟璋拂开管家拉住他衣裳的手:“这里还轮不到你来管我!”
“啊呀我的少爷,这园子里真的不干净,所以太太才花钱重新买了董家花园,修缮了之后举家搬进现在的涵秀园,不然好好的毕家大院怎让它这样荒废呢!”
“什么年代了,我就不信这一套!”
“是真的,少爷,后花园里的井里死过人后,园子就不干净了!”
“死过什么人?”孟璋盯着管家问。
管家咽口吐沫:“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也是听说的。”
“你说话不利索,回头我主了事第一个撵你出门!”孟璋冷冷地说。
“啊呀我的少爷,我是真不晓得,我也是董家败了以后打发我们走路,太太心慈看我没地方去,可怜我才留下我的,我是真不知道啊!”管家哀求道。
“那原来的管家不是你?”孟璋沉思地望着管家,“原来的管家呢?”
“听说这园子失过火,救火时死了不少下人”,管家嗫喏地说,“当时毕家缺人手,接手园子的时候就顺便留下了我们这些下人。”
“我父亲就是在那场火里死的吗?”孟璋问。
“听说是。”管家垂下了头。
孟璋心里突然像堵了什么似的,沉甸甸地喘不过气。回头望向园子,苔痕斑驳的石墙上那些乌黑的印记也许就是当年火灾留下的痕迹,在这白刺的阳光下愈发阴森灰暗,像一张搁久了的老照片,散发着幽冷的霉味。
车子在一条寂静的巷子里停了下来。
“爷爷,到了。”司机下车替他们开了车门,奕飞替爷爷拿过手杖,和司机一起轻轻扶他下车。
终于又站在这块当年决绝离开的伤心之地上了,毕孟璋犹豫地打量着,晴朗的阳光下,房子萧瑟如一个蜷缩在冬日墙角里取暖的老人。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垣残壁……毕孟璋眼眶微热,握着拐杖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你终于还是来了。”没有预想的哭泣与叫骂,老太太平静温婉地将他们让进了堂屋,她今天穿了件青色银丝旗袍,脚上穿了一双中跟的旧式尖头皮鞋,露出白晰的脚踝,绾起的灰发被闪烁其间的晶亮发饰掩映生辉,淡澹沉静。奕飞不觉怔住,而一旁的思妙父母也同样怔住,面前这对祖孙容颜清俊,尤其是拄着拐棍的老头,虽说两鬓霜白,但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和举止翩翩的神采依稀犹存。
“这屋子怎么小了这么多?”为打破难堪的气氛,毕孟璋无意地提起话头。
“儿子单位上分了房,我一人住不了这么大的屋子,就不该分一点给贫下中农?”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却透着浓浓的鄙薄,“打仗了你就跑到国外躲着,歌舞升平了你才顶着爱国华侨的贵冠回来,自私自利!”方瑾涵说完,揭开茶盖吹着杯面的浮茶,一派从容悠闲的样子。
毕孟璋无言地看着她捏着白色茶盖比之瓷色还要温润的手指,心底突然涌上的那股酸楚直冲鼻端,视线不觉模糊起来。
蝉鸣啾啾,撕心裂肺,那样多的似是而非,很多东西都变了,再怎么掩饰也只是徒增感伤,如同她陈旧泛白的裙裾,如同她珍藏于室的陈茶,那样多的过往再也回不来了,如同她手中粗砺的茶杯,空留余念。战火还没有烧到这个小城时,家里曾是那样奢华……
乾隆年间的雨过天青御窑茶碗摆在锃亮的梨花木茶几上,天气酷热,窗外远远的蝉鸣令人心烦。大太太穆仪芝将茶盖搁在一边,茶香随着热气袅袅散在空中,有一种潮湿的清醇,像小时候雨天后院子里的花香。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味道总是在记忆里鲜活,孟璋不觉有一丝恍惚。
“明天就去方家过礼了,要起早些”,母亲永远都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抿口茶抬眼微微一笑,“先前你还不乐意,怎么样?妈说得没错吧?我怎么会让我儿子受委屈呢?方家小姐是百里挑一吧?”
孟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你这孩子,要结婚了怎么一点精神也没有?还是不满意妈给你做主?”endprint
“这不是我的选择,是你的选择,我遵守我的约定,你也要遵守你的约定。”
“那姚静书有什么好?模样家世方家小姐都是百里挑一,和咱们家门当户对,我就想不透你怎么这么没眼光没脑子?这些年的学白上了!”斥责轻言慢语,可只有孟璋知道母亲的暴戾与固执。
“我是太有眼光太有脑子,所以不把眼光和脑子放在这些外在的东西上,我希望我的妻子与我并驾齐驱,这样的人生才不寂寞!”孟璋郁闷地说。
“方小姐也是琴棋书画样样能行,你留洋她跟你去也不会辱没了你,倒是那个姚静书,看着就一脸小家子气,哄着你还不是想借你的秋风跟你一起出国?”
“静书不是那样的人!”孟璋的声音因为气愤而颤抖。
“你给我听着,你在外头怎么胡来我管不了,但有一点你给我记着,这个家还没轮到你来当,有我在一天,你要留洋,陪同你一起去的如果不是你的结发妻子的话,我不会给你一个大洋的!”
孟璋沉默了,这是现实,残酷的现实可以将所有绮丽的美梦一棒打碎。
穆仪芝软硬兼施:“我也是为你好,我是怕你掏出热乎乎的一颗心,却被人最后浇一瓢冷水,我这些年的苦你不是不知道,好歹你也该体谅娘一点。那姚静书真要爱你,是不会在乎名份的,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半刻,就当我考验她,你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母亲的语音酸楚,想想母亲守寡十八年足不出户,这样守旧也不能怪她,于是他缓和了语气,陪母亲话起家常,不经意间就问出了多日来的疑惑:“妈,西山的旧宅子我小时候住过吧?”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的奶娘还在世吗?我记得原来的管家不是现在的刘福,我奶娘和老管家怎么都不在了?”
“你那时才几个月大,怎么会记得?你听旁人说了些什么?”穆仪芝沉了脸,“那些往事有辱门楣,所以还是不提的好,我也是这样着想才换了下人的,以后你就别提了。”
见孟璋仍满眼疑惑,穆仪芝淡淡说道:“孩子,记住别人的话永远听不得,那都是想瞧笑话的,千万不能听旁人嚼舌头!”
孟璋拾起头,见母亲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又轻轻地放下茶碗。阳光透过窗上墨绿的金丝绒窗帘淡淡地洒在屋内,铜炉里的檀香青烟袅绕,母亲的脸在缭绕的烟雾背后是淡淡的绿,暗沉阴郁。孟璋没再说话,起身告辞出门。院子里的紫藤开得蓊蓊郁郁,花香暖人。孟璋没有停留地走出了院落。
院子里依旧有沉沉的花香,依旧如六十年前那般摸样。所有的繁华如烟飘散,只余苍凉的陈迹。这些年她吃了多少苦,他无法想象,也是他今生无法偿还的。毕孟璋深深垂着头,拄着手杖颤巍地起身,蹒跚到一脸怨恨的方瑾涵面前,颤颤地跪了下去,他的声音也颤颤的:“瑾涵,我对不住你,对不起!”
“爷爷!”奕飞的呼喊如同远远的蝉鸣一样撕心裂肺,可毕孟璋坚定地推开了搀扶他起身的孙子,声色俱烈地喝斥:“不要过来!”
“爷爷不要下跪!”奕飞的喊声已成呜咽,可毕孟璋不为所动,举起手杖狠狠一棍打在孙子又扶上来的手上,转头恳求道:“请你念在旧情上,成全孩子们吧,孩子们没错,是我错了。”
“旧情?你我之间有什么旧情?”方瑾涵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怨毒。
“一日夫妻百日恩,是我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毕孟璋深深磕下头去,语音哽咽,“瑾涵,请你成全孩子们吧!”
“一日夫妻百日恩……”方瑾涵喃喃自语,目光飘忽,是啊,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是做了一日夫妻的,可那百日的恩情一丁点都没有……
小登科的洞房花烛夜是终生难忘的大喜之日,方瑾涵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在喜轿里摇晃了不知多久,只听得鞭炮轰响,似雷声一样让人心惊胆颤。大红的喜帕下瑾涵垂眸,紧紧握着苹果和桔子的纤手因为紧张而指节发白,衬着红绸金丝的嫁衣更显得纤柔。做梦似地由喜娘搀扶着拜了堂,自始至终她只从喜帕下看到了银灰长袍下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就被扶进了洞房。前面隐隐传来悠扬的丝竹和锵鏘的锣鼓,间歇传来宾客满堂的喝采声,下人们都屏息静气地立在外屋,红烛轻燃的哔剥之声俞发衬出房内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瑾涵感到饥饿,人声渐稀,想是堂会已散,侧耳倾听,院落却始终没有脚步声,她终究按捺不住了,自已掀开了盖头。
“哎呀少奶奶,这盖头自己掀不得的!”旁边的喜娘慌忙上前阻止。
“我饿了。”瑾涵不过十七岁,平日再怎么教导要仪态万方,肚子饿得叽哩咕噜,也会露出小女孩的心性。
“你说一声就是,自有这一屋子的丫头服侍,少奶奶快把喜帕盖上吧!”喜娘说着就要将喜帕盖上。
一天又累又饿,又在这里等了大半夜无人理会,她自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瑾涵恼了,将头一扬怒道:“还轮不到你来管我!”
这样熟悉的语气,这样相同的话语,孟璋刚要抬脚进屋时不由得怔住了。外房站了一堆丫头老妈子,见他来了都忙垂首喊“少爷”。瑾涵一惊,慌乱地转过头,迎面撞上了一双沉思的眼睛。
敞开的窗户静静流淌进一屋子沉郁的花香,四下无声,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照片上早巳熟悉的脸庞就在眼前,一双黝黑明净的眼眸在灯光下莹然流转,烛火里浅嗔薄怒的模样却更加婉转动人。
瑾涵也怔怔地出了神,照片上的他凤眉高鼻,一身长衫,而面前的他却多了一分眉目含情的俊秀。
“少奶奶,快盖上吧。”喜娘赶忙给新娘子盖上红帕。
“不用了”,孟璋脱口而出,见喜娘和她都望着自己,缓了缓神说,“我不信这一套,我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吧”。
孟璋缓步走到桌前坐下,桌上放满了大枣瓜果和各色点心,中间放着一个华光溢彩的景泰蓝酒壶。见她一双明净的眼睛正含笑偷偷打量自己,孟璋只是伸手摸了摸壶身,触手冰凉,孟璋不由得眉头微皱。
喜娘忙上前一步拿了酒壶转头吩咐:“快将少爷少奶奶的合欢酒拿去温一温!”
旁边的丫头答应着接过酒壶去了,不一会儿丫头就提着食盒进屋来了。旁边的丫头赶忙将桌子上的点心瓜果撤下,相帮着将热气腾腾的汽锅鸡、蜜柚乳鸽、香菇云腿汤、煎乳扇、清汤细面和什锦酱菜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endprint
孟璋眉头皱了,那丫头机灵,知道少爷素来不喜面食和这样甜腻的口味,忙道:“这些是太太吩咐按少奶奶喜欢的口味准备的,听说少爷和少奶奶饿了所以先将就着拿上来。”看少爷仍冷着脸,丫头忙谄媚地笑问,“今天喜宴上都是山珍海味,少爷怕也腻了,我叫厨房另外给少爷准备几样清淡的小菜好吗?”
孟璋站起身来,脸色难看地说:“做好了端到我书房里!”说完便拂袖而去。
喜娘急得追上去:“少爷少爷,这合欢酒还没喝,您不能走啊,今儿可是您的洞房花烛啊!”
瑾涵没有想到新婚之夜里,看似风度翩翩的公子竟然会为了厨房准备的宵夜不合口味而仪态尽失。看着一桌子佳肴,瑾涵食欲全无。烛光艳艳,玫瑰红的金丝纱窗帘上,自已孤单的影子随着哔剥的烛火跳跃,瑾涵再也忍不住,噗哧噗哧地落下泪来。
沉浸在回忆中的方瑾涵忍不住噗哧噗哧落下了泪,她恻然问被孙子扶到对面椅子上坐着、正一脸沉痛地望着她的毕孟璋:“我想问你一句想了整整六十年的话,洞房花烛夜你把我一个人撇下,是你根本无意于我,还是那个姚静书的意思?这辈子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只是一分钟?”
这辈子他有没有爱过她,哪怕只是一分钟?
毕孟璋垂下头去,心如刀绞,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枯槁如柴的手背上。
瑾涵,我爱过你,不是一分钟,而是,一辈子。是从我在楼上无言地看着你,看你在无数惊慕的目光里终于寻到我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的那一分钟开始的。你永远不会知道,六十年来我梦里一直重复着那个画面:你千山万水不远万里来北平找我的那一天,穿着那套月白绛纱短旗袍,站在学校男舍楼下的院子里,院子里绿油油的树枝上是沉甸甸的一朵朵洁白玉兰花,而你站在树下,皓肤如雪,眉目如画,微风里有淡淡的花香,旗袍的下摆沙沙地打在你纤细的小腿肚上。院中口哨声四起,你窘红了脸,却含着泪固执地等在树下……
六十年了,仍清晰如昨,历历在目——
“母亲叫你来的?”毕孟璋刚从楼上冲了下来,看见她笑了,有一种落入圈套的烦燥,不觉冷下脸来。
瑾涵不敢再看他,忙低下头,忐忑地说:“不,是我自己偷偷跑来的。”
“这么远的路,你从没出过远门,外头正兵慌马乱,万一路上有个闪失怎么办?”孟璋心里不由得一暖,但仍冷着脸斥责眼泪汪汪的瑾涵。
话未说完腰上一紧,已是满怀的温香软玉,胸口的白衬衣上已是一片温热的濡湿,她紧紧箍着他的腰,声音几近呜咽:“孟璋,你是不是要留洋去了?你别丢下我不管!”
孟璋心一震,困难地从齿间挤出两个字:“不会。”
“前几天我梦见你坐船走了,扔下我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拼命喊你,你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箍在腰上的手更紧地圈住了他,孟璋一时不知说什么。
“孟璋,你别不管我!”
他迟疑地举起手,轻轻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当他拇指的指腹轻柔地划过她的皮肤,一阵颤栗自脚底哗然涌上头顶,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地尖叫……
连日舟车劳顿,加上南方北方温差太大,气候难以适应,瑾涵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孟璋请了圣安医院的大夫到她下榻的饭店给她看病,又从医院里请了一个中国看护守着她,他还不放心,每天一下课就去饭店看她。整个学校都在传外文学院的毕孟璋美若天仙的乡下妻子千里寻夫来了,姚静书听后,狠狠地将手里的书掷在了他错愕的脸上:“你去找了她就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自小到大,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气,他瞪着她仿佛瞪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她也抬头和他对峙,最后他的眼神一点点淡下去,她的眼里终于浮起点点泪光。他弃械投降,走过去拥住她解释:“她病了,我不能丢下她不闻不问,她一个人,举目无亲奔我来了,我不能这样对她。”
姚静书狠狠一把推开他,声色俱厉:“毕孟璋,你休想坐享齐人之福,要我還是要她,你只能选一个!”
他的声音从未这样冷淡过:“我没有做出选择,是你自己选的。”说完转身就拦了一辆黄包车绝尘而去。
姚静书的指甲深深陷在校门灰白的墙缝里,丹红的指甲断在了里头。她不能让他走,她不能输在一个乡下女人手里。姚静书吮着流血的指头,望着他消失在街角的如豆的黑影,拭干了脸上的泪痕。
因为吵架,孟璋脸色不好,瑾涵早已猜到七八分,她心里难过,却不忍问出口,只怕话一挑明,事情就再无回转余地。她只是微笑地拽着他的手要他带她出去走走。孟璋以为她吃饭店的西餐腻味了,想她还病着,于是带她去外面吃馆子。
北平的秋天天黑得早,吃完饭出来,街上的煤气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寂静的长巷里,谁家围墙里探出一嘟噜一嘟噜淡紫的不知名的细碎花团来,在北方初秋清冷的夜晚散发着淡淡的寒香。他本来要叫车的,可她说,陪我走走吧,我想走走。余下的话她没敢说出口,陪我走走吧,也许,这一生,只有这一刻,可以这样奢侈地完全拥有你,也许,你不会记得,可是这将是我余下的岁月里可以慰籍的一点点温暖回忆,我可以枕着它,在遥远的小城大院里度过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
他们没走直路,避开了热闹的街道,在寂寂的巷子里绕了长长的弯路回到饭店,她的脸上已是涔涔的冷汗。她去洗澡,他不放心,她脸色这样苍白,可看护已经离开,没人陪着她,他怕她晕倒在浴室也无人知道。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孟璋深深陷在柔软的长沙发中,慢慢划燃火柴点燃手中的香烟。
不知过了多久,孟璋感到背后有两道灼热的视线,他转过头来,见她靠着他身后的墙壁正无言地凝望着他。室里柠檬黄的灯光柔和得像要滴出水来,她的脸隐在光里,朦胧而柔和的弧线,水光潋滟的眸子似乎也要滴出水来,那目光几乎是哀恳了。孟璋突然慌乱起来,他不忍看她的眼睛,她洁白的牙齿咬在嫣红的唇上,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孟璋似乎听到了心底曾经最坚硬的冰山一角哗然炸裂,排山倒海似地轰然倒塌,他慌忙掐熄香烟,站起身来:“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母亲明早就坐邮机到了,要起早些。”endprint
她只是低头不语,孟璋经过她身边去拿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突然腰上一紧,她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呜咽道:“求你不要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她纤瘦的手臂如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哽咽地说:“孟璋,如果你真的给不了我一生那么长久,那就给我一天吧,哪怕多一分钟,我就能多一分钟幸福的回忆,我就可以在寂寞的院子里少一分钟孤独了……”
一直想用坚硬的冰山紧紧压住自己的心,可她泪眼朦胧,他再也不忍。他猛然转身抱起她的头,狠狠吻住了她,汹涌的泪水滑进了她温润的唇边,他吸吮着那咸涩的液体,还有她唇齿间甜美的芳香,彼此唇舌深深地纠缠,两人仿佛堕进一个深沉的梦里。他灼热的唇仿佛燃烧的烙铁,一寸寸地将她燃成灰烬,衣襟上的水晶扣子不知何时已经一溜解开,瑾涵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孟璋最后的一丝理智湮没在她炙热缠绵的身体里,在他身下,她如那一日院中洁白的玉兰一样,在蓊郁迷乱的香气里灿然绽放……
我爱过你,瑾涵。可是,我宁愿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远远的蝉鸣撕心裂肺,毕孟璋拄着手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六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他永生难忘的午后。他宁愿那是一场噩梦,他宁愿从来没有走进过那残垣断壁的毕家大院……
瑾涵留下书信,孤身一人北上找他,急得毕方两家像塌了天,母亲气极败坏地紧跟着赶到北平。因为时局动荡,突然从安静的小城闯进漫天硝烟战火中的母亲惶惶不可终日,不敢多呆一天,第二天就领着瑾涵急匆匆南下。这样的行色匆匆与周密妥帖,令孟璋一时恍然,隔着烽火连天,怎么从来不见母亲这样担心过自己?淡淡的失落和隐隐的疑惑又涌上心头,但他来不及多想,也不愿去深究,他想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瑾涵。
相思可以蚀骨,尤其是在经历了那样深入骨髓的缠绵后。孟璋向学校告了假,紧跟着回家。瑾涵跟母亲回了娘家还没回来,孟璋就先到家了。午觉起来百无聊赖,他鬼使神差地又绕到那火灾后断垣残壁的旧宅园子外。绿树荫荫,依稀仿佛是那样的熟悉,如记忆里遥远的故乡,如梦。
管家也跟着母亲去了瑾涵娘家,今天没有尾巴跟梢,孟璋抑制不住心底强烈的意念,攀着围墙外的那棵槐树,手脚利落地翻进了园中。
园里出乎意料地整洁,花圃竟然十分整齐漂亮,显然是有人打理的。一幢红砖小楼掩映在浓翠欲滴的香樟树后,孟璋走到树下仰首凝望,绿叶荫荫,亭亭如盖。就在这时,二楼窗户紧闭的窗帘后,有一双清亮的眸子正幽幽地看着他。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泻进园内,园中花香沉沉,热出一身汗的孟璋此刻似烈日当空下突然被一桶凉水从头浇下,悚然一惊,寒意遍身。
窗帘微动,人影一晃,那可怕的目光不见了。孟璋猛然想起关于这个园子的种种传说,一时惶惑起来,正寻思着从哪里翻墙出去,一个人影俏生生地立在廊下朝他招手。
“泽岳,是你么?”安静而多情的声音让孟璋更加惶恐。显然是看出了他的恐惧,人影从廊下的阴影中走出来,要不是白晃晃的陽光下她身后拖了长长一个黑影,要不是她叫得出他的小名,孟璋在看到披头散发半人半鬼的她时,肯定会立即拔腿跑了。
散乱的长发半黑半白,一件长及脚背的朱砂旗袍松松垮垮地套在骨瘦如柴的身上。她缓缓抬手捋开了遮住半张脸的乱发,肮脏的脸色难掩翩翩风骨,岁月的沧桑掩盖不了如画的美丽,她眼神沉静,声音多情,如梦呓一样小心翼翼地张口问:“你是泽岳,对吧?”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孟璋壮起胆子问。
“我是谁?”她自嘲一笑,神情哀恻,“我就是她们说的那个鬼,毕家园子里的鬼。”见孟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她转头一笑,婉转妩媚,“我等这一天等了十七年了,你总算是来了。我知道你终有一日会来这园子里的,我装疯卖傻苟活于世就是为等到今天,等你来这园子的今天,我总算等到了!呵呵呵……穆仪芝,你终于有今天了,你手上沾着十几条人命的血呢!你念永生永世的经,吃十生十世的斋,也去不掉你身上扑鼻的血腥味!你以为你可以瞒天过海,可老天在上头瞧着呢!”
院里阳光毒辣,热烫得令人皮肤灼痛,可是孟璋听着她凄厉的哭喊,寒意从脚底上升,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哭泣里夹杂着絮絮叨叨的语无伦次,孟璋心里奇异不安又忍不住雀跃,多年来的疑惑的零星片断,在她混乱的哭诉中重组,模糊的疑团在她怨毒的咒骂里明朗,他的一颗心渐渐往下沉,往下沉……
暮色四合,天黑了。步履沉重地回到家,大门两侧红灯高挂,门房的两个听差满头大汗,说是下人把城里的所有馆子戏院都寻了个遍也没找着少爷,家里差不多要翻天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孟璋脸色阴郁地斥骂了一声。
门房唯唯喏喏地回答:“太太和少奶奶回来了,听说少爷回来了才叫我们四处去寻少爷的。”
孟璋不语地抬脚进门,穿过花叶葳蕤的天井,还未穿过游廊,就听见后院的花厅里笑语喧哗。进了屋,瑾涵笑吟吟起身,她穿一件绿色旗袍站在大红牡丹花的地毯上,在泛滥红光的桃木家俱里,淡淡的一抹绿波嫣然如夜晚的茉莉,璨亮的眸子正笑盈盈地瞅着他。孟璋浸在寒冰里的心仿佛被哈了一口热气,蓦然一暖,但他咬了咬牙,视而不见地转头向岳母点头招呼:“母亲,您来了。”
方夫人没看见瑾涵瞬间僵住的表情,笑逐颜开忙着点头:“哎,哎。”
穆仪芝却沉了脸,不满地瞪了瞪孟璋,转头对儿媳亲切招呼:“瑾涵,快坐着罢,坐了一天的车,怪累的。”
瑾涵无言地瞅着坐在对面的孟璋,方夫人问起姑爷在北平的生活,却见他魂不守舍,于是转头对毕夫人暖昧一笑:“亲家母,我看还是早些歇息吧?天也不早了。”穆仪芝心领神会,拉了方夫人的手先起座走了。
瑾涵傍晚回到家就去泡了一个玫瑰浴,举手闻了闻,还觉不够香,又悄悄在颈子手腕处抹了一点法国香水。
卧房里静悄悄的,只亮着一盏壁灯,一屋子玫瑰红的光。瑾涵嗓子发干,心里像钻进了一只兔子似地七上八下,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轻轻拉开了低垂的云纱蚊帐。鸳鸯戏水芙蓉花开的大红锦被整整齐齐地叠着,只是少了一只枕头。瑾涵胸口突然像被人掏空了一块,笑意凝固在唇边。endprint
今晚有极好的月亮,瑾涵的脚步无声地停在了隔壁的书房门前,月光静静淌了一地,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手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雕花木门。淡白的月光随着她走了进去,好一会儿瑾涵才适应屋内的黑暗。幽暗空阔的房间里,浮动着淡淡的油墨清香,窗台下的软榻上,惨白的月光给蜷卧在上的黑影镀了一层冷清的光晕。
黑暗里,孟璋默默地看著瑾涵,她清亮的眸子在黑暗里亦是熠熠生辉。两人在黑暗里缄默不语,沉默对视,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相询,声音暗哑:“为什么?”
“你说过,我给不了你一生那么长久,就给一天,我已经给了。”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冷,甚至比以往更冷。以前还有最起码的表面礼貌,现在他连声音都不想掩饰对她的厌恶了。
瑾涵怔着,好像洗澡时水进了耳朵似地,一阵浑沌。过了很久,才觉脸上凉凉的,原来泪水已静静地爬了满脸,她轻轻地摇头:我不信。那个炽热的夜晚她看见了他解冻的热情和沉溺的爱恋,她不相信那样刻骨铭心的痴缠,在短短四日的时间里就可以从烧灼的骨肉中生生剜去。
她不相信,可是不由得她不信。第二天他就走了,直到两个月后母亲病逝前三天他才从北平回来。
婆婆一向身体好好的,为什么孟璋回来后第三天一早就暴毙在床?紧接着就是他席卷家中的一半财产销声匿迹,人间蒸发。她不知道那个姚静书是一个怎样的尤物,竟然可以将一个男人迷得七荤八素,甚至连自已母亲的后事都不料理就远走高飞了。
见毕孟璋懵懂地望着她,方瑾涵终于可以讥诮地问出憋在心里五十九年的怨恨:“你那个妖精怎没跟你一起来?那个姚静书千山万水、异国他乡都陪你走了,现在她居然放心让你一个老头子拄着拐棍拖着一把老骨头独自前来?她不想认祖归宗吗?”
毕孟璋嘴皮抖了抖,回答她说:“姚静书没跟我一起出国,当年是我一个人走的。穆仪芝一死,家产我本可以全部带走的,但我留了一半给你,还有房产田产……”
“那有什么用?运动时,我反而连累得天天被批斗,家产都被没收,要不是他们说这宅子闹鬼,住的人全吓跑了,我连这片院落都保不住,你去看看,后院还在吗?花厅还在吗?你给我什么了?我守着这破房子,守着最后一点希望,一天天一年年地等,炮火连天里,兵荒马乱时,我一个人怀着孩子……”
“孩子?”毕孟璋瞪大眼睛惊疑地问。
“是啊,我们有过一个孩子……可是,可是我连他都……”方瑾涵哽咽着。
“他怎样了?”毕孟璋站起身来急切地问,“孩子怎么了?”
“没怎么”,方瑾涵抹了脸上的泪,淡然地说,“我连他都喂不饱,我们娘儿俩个饿得皮包骨头时,你可能正在外国邮轮上喝着咖啡,我为了让孩子上学,白天要下田挣工分,晚上回来还要挑灯做活计一分一厘地给孩子挣学费钱。不说了,是我的命。可你,把生你养你死了的老娘扔给我,把水深火热的国家抛之脑后,一个人千山万水地逍遥快活去了,这么不忠不义不孝,老天为什么还让你一辈子好吃好睡?我不亲口问问你当年为什么要那样狠心,就死不瞑目!”方瑾涵再也控制不了情绪,剧烈地大口喘息起来。一旁的林清铭赶紧过来替母亲抚摸后背。
毕孟璋疑惑地瞪着这个与儿子岁数相当的中年男子,见他眉目清秀,有瑾涵的影子。他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疑惑地问:“我们的孩子?”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毕孟璋的孙子不能和我方瑾涵的孙女在一起了吧?”方瑾涵喝了口茶,顺了口气后淡淡地说。
“可我记得思妙姓林,她父亲也应该姓林……”毕孟璋嗫嗫地问。
“你还指望着我给你立贞洁牌坊么?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亲生父亲还不如继父有情有义,我当然得让他跟他的继父姓林!”
毕孟璋无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方瑾涵冷冷地斥道。
“有一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说出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毕孟璋感慨地回答。
“我说过的,我不问明白,死也不会瞑目,你就不怕我们都在阴曹地府报到后,我追着你死缠烂打么?”
毕孟璋惨淡一笑:“是啊,黄土都已埋到脖子了,有些事说了也只是陡增伤感,何必让所剩不多的日子悔恨难过呢?说了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我曾经和那人发过毒誓,绝不把真相告诉你。那人虽已死了,可我还得遵守誓言。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滚烫,苦涩。毕孟璋说完,拄着拐杖起身蹒跚地走向门外。
方瑾涵终于流下泪来,那么多年辛苦的煎熬,那么多年孤独的等待,她等到了这三个字,她也只等到了这三个字。她终于泪倾如注。
“奶奶,其实我的奶奶不叫什么姚静书,我奶奶叫曾忆瑾。”神情恍惚的毕奕飞走到方瑾涵面前,喃喃自语,“奶奶,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
毕奕飞梦游似地走出堂屋,似又想起什么,匆忙转过头来,语气仍旧恍惚:“没想到会是这样、是这样……残酷……”说着便簌簌落泪。他穿一件烟灰色衬衣,隐在身后的暮色里,语气哀恻,笑容凄凉,“这个理由太沉重了,思妙一定受不了,还是由我一个人来背负好了,你们别告诉她是这样残酷的原因,拜托了。”
林清铭终于还是追了出去,一把拉住了摇摇欲坠的毕奕飞:“孩子……”
“请不要让思妙知道。”毕奕飞含着泪,用力紧握了一下林父的手,他不知道他该喊他大伯还是叔叔,一切都是混乱,一切都是茫然。
等候在门口的司机将一个信封递过来,林清铭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司机恭敬地回答:“毕先生说了,请你一个人的时候打上边的电话。”说完鞠了个躬,扶着脚步踉跄的奕飞上车,关上车门缓缓发动了车子。
牛皮纸的老式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林清铭抬头,车子已消失在街角。
毕奕飞坐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里,小小的旅行箱孤单地陪着他。
“飞往北京的FYl741航班已开始登机,请搭乘此次航班前往北京的旅客尽快登机。”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可毕奕飞没有动,他等的人还没有来。endprint
终于,林思奇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毕奕飞面前:“你们家人不送你?”
几日工夫,毕奕飞已消瘦许多,他闷闷一笑:“我不让他们来,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说完就将一个信封递到林思奇手里。
“你怎么不直接给思妙说呢,打个电话给她吧?”思奇有点难过。
“我没有勇气,我不敢和她说一个字,我怕……”毕奕飞哽咽不能成语,“里面有一张……银行卡……”
“思妙不会要的,别这样!”思奇变脸了。
“不是,你听我说,思妙其实……其实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了……所以我们打算国庆节就结婚,可没想到会是这样”,奕飞抬起头来,满眼凄楚,“思妙和我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现在却要我们背负这样沉重的罪孽,我实在是……思奇,思妙怀孕的事请你不要和其他人说,事情的真相你也别告诉思妙,我已经拜托过两边的家人了,不管思妙怎么问都别告诉她,就让我一个人来背负这个罪孽,她太脆弱,我怕她承受不住。”
“奕飞……”
“把卡拿给她,叫她去、去医院……”毕奕飞说不下去了,低头拖起行李箱。
思奇说不出话来,只是麻木地站着。
“对不起。”毕奕飞经过思奇面前时伤心低语,“请代我向思妙说,对不起,叫她忘了我吧。”说完他拖着行李箱快步离开,脚步踉跄。
思奇眼眶一热,他想喊住奕飞,他知道思妙一定受不了奕飞离开她,她也是那样爱他。可如鲠在喉,他发不出一丝声音。除了离开,除了这样绝决地离开,好像没有其它办法可以阻止思妙知道这个残酷的真相。除了让她伤心,让她以为奕飞负心,好像也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让她死心!
毕奕飞一直咬着牙叫自己不要回头,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逼迫自已坚决地离开。可每一步都是心痛,每一步都是虚空,到登机门了,嘴唇已被咬破,腥咸的血液流进嘴里,他控制不了心底翻搅的欲念,猛然回头,只见那张和思妙神似的脸庞同样写满了哀伤与痛苦。毕奕飞心口猛然悸痛,泪热热地涌了出来。在思奇模糊的泪光里,毕奕飞孤单的背影消失在明亮的玻璃墙后。
思妙,对不起,我只能离开你,背负所有罪孽的沉重远远离开。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最后爱你。奕飞想起了爷爷送他上车时沉重地叮咛:“奕飞,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放弃,不是我们爱得不够,而是因为我们爱得太深。不管怎样心痛,想想这句话,就要记得坚持下去,就要记得坚强,坚强地背负所有的痛苦,让所爱的人有坚定的理由寻找属于她的幸福,这样才是真正爱她。”
如果知道一念之差会赔上女儿的性命,林清铭是不会为了那张七位数的银行卡而故意迟迟不拔打毕孟璋的电话的。
其实他并不是母亲所说的是毕孟璋的儿子,母亲当年突遭变故,又逢战乱,腹中毕孟璋的唯一骨血在颠沛流离中不幸早产,他是母亲与娘家的私塾先生林贤志再婚所生之子,奕飞和思妙并不是堂兄妹,他们并没有乱伦,那毕奕飞就不会离开思妙,思妙也就不会回老宅去投井自杀。可一切都晚了,在巨大的痛苦与深深的追悔中,林清铭终于悔恨交加地翻出了那个电话号码。
毕孟璋一直在等林清铭打电话给他。本来是要司机接到电话后就去接林清铭来省城认祖归宗的,可没想到接到的竟然是思妙的死讯。毕孟璋不顾儿子儿媳的百般劝阻,在司机和女儿毕敏的陪同下一起重回小城。
在小城公园半山腰上的风雨轩茶馆里,毕孟璋心如坠石,痛苦地凝视着失魂落魄的林清铭。一个礼拜不见,林清铭瘦了整整一圈,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神情木讷地将银行卡放在桌子上,轻轻推过去说:“这卡还给您。”
“不要这样,你收下吧,就算你不是我的儿子,也请你代你母亲收下这张卡,就算是我偿还我亏欠她的。我知道这于事无补,可除了这样做我没有其它办法,我只想让她所剩不多的日子过得舒服一点。”毕孟璋真诚地说。
“可我不能收,拿着这张卡,我就会想起思妙的死,请你收回去吧。”林清铭痛苦地捂住脸。
“思妙的死我也有责任,如果那天我把事情真相告诉你母亲,化解了她的怨气,她就不会编谎话作为理由阻止奕飞和思妙在一起,以此来报复我了。如果不是我教奕飞远远地离开,奕飞也不会这么匆忙地走的,思妙也就不会想不开……”
“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让我母亲像疯子一样一辈子郁郁终老?你知道别人在背地里都喊她什么吗?他们都喊她疯婆娘!就连我也以为母亲疯了,自从做教师的父亲文革中不堪凌辱跳河自杀后,母亲成天守着那座没人要的鬼屋,接她去新房住她死活不肯。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让她又来这样折磨我们?为什么?为什么?”林清铭抬起头,血红着眼睛怒吼。
“本来,我和你母亲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大太太穆仪芝——发过毒誓的,这个秘密永远不要让瑾涵知道的……”
“穆仪芝不是你的生母吗?她怎么会是我母亲的生母?”林清铭惊讶地打断了他。
毕孟璋苦涩一笑:“这故事太长了,你听我慢慢说。”
抿了口茶,毕孟璋沉重地讲起:“当年我的祖父为官清廉,为人耿直,曾与林则徐大人一起上书朝廷要求禁烟,林则徐大人充军新疆后,我祖父也被贬官。得知林则徐大人暴毙新疆后,祖父看清了清政府腐败衰亡的前景,便辞官从商。到我父亲手上时,已家产丰厚。可毕家唯一的遗憾就是人丁单薄,所以祖父要我父亲纳妾,开枝散叶。毕家家世显赫,与大族穆家联姻后,父亲的正室穆仪芝虽家道中落,但到底是名门望族的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虚荣善妒,她不能容忍父亲纳妾,第一个小妾就是二姨太,也就是我说的毕家大院里的那个疯女人,她第一次怀孕时就被穆仪芝设计流产了,因元气大伤不能生育,于是我父亲又纳了第二个小妾三姨太廖若兰,也就是我的生母。我母亲虽是小家碧玉,但温婉美丽,深得父亲宠幸,出游居家都不离左右,所以我幸免一难能顺利出生。父亲宠爱母亲,穆仪芝失宠而心理失衡,在与我父亲大吵一架时,父亲扬言要休了她,从此她便怀恨在心。穆仪芝趁我母亲坐月子、我父亲外出调拨货物时,设计污蔑我母亲与下人私通,在不通知父亲回来的情况下,私自煽动宗族长老将我母亲投井而死。二姨太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她自知性命难保,装疯才保全了性命。父亲何等聪明的人,他并不相信穆仪芝的一家之言,不但要彻查此事,而且说如此妒妻陪伴床侧是养虎为患,坚决要休了穆仪芝。穆家家道没落,如果被休她就无法再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了,她当然不甘,于是在那一晚,毕家大院失火了。葬身火海的不止我父亲,还有所有知道实情的下人。二姨太告诉我,穆仪芝给父亲和下人喝的水里下了药,所以他們都没能逃出那场人为的火灾。为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产,穆仪芝留下了这个婴儿。其实方瑾涵是穆仪芝的女儿,是她唯一的亲骨肉。当时倍受冷落的穆仪芝孤独寂寞,家中时常请戏班子唱戏,穆仪芝趁父亲不在家时与一个俊俏小生偷情,火灾后她以丧夫悲痛、重新修葺房屋无处安身为借口,挺着肚子回了娘家。恰巧方家大太太难产血崩差一点死了,不能再生育孩子了。方家大太太的哥哥是穆仪芝的二妹夫,一个不能再生,一个生了不能养,经人牵线搭桥,穆仪芝的私生女就抱给了方太太,并订下娃娃亲,让她的亲生女儿方瑾涵嫁给我这个毕家唯一的继承人,这样她不但可以稳坐江山,也为她的女儿铺就了锦绣前程。可她千算万算,就没算到那个二姨太装疯卖傻苟且偷生,为的就是要替她胎死腹中的孩子报仇雪恨。”endprint
一口气讲了很多,毕孟璋大喘一口气,继续忆道:“二姨太告诉了我所有的真相,要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设计污蔑穆仪芝的女儿即我的妻子方瑾涵偷人,这样穆仪芝不会无动于衷坐视不管,她一定会拼尽全力不惜道出真相保全女儿的性命,这样穆仪芝当年偷情的事实就铁证如山想赖都赖不掉了,我们就可以借宗族长老之手明正言顺地处死穆仪芝和她的女儿,替我冤死的父母、两个弟弟还有十余个家仆报仇雪恨了。”
“难怪我母亲这样恨你,你也太绝情了,那只是我外婆对不起你们,和我母亲毫无关连,你真是太绝情了!”林清铭幽幽地说。
“那天刚听到这残酷真相时,我真想立时上前一刀捅了穆仪芝。我也恨极了你母亲,因为她是那个杀害我父母弱弟凶手的女儿。但第二天我就走了,为的就是要冷落你的母亲,好制造她难守空闺寂寞而偷人的借口。可我却做不到,当一个男人真正爱上了一个女人后,他绝对不能容忍其他男人染指他的女人。于是我犹豫了,两个月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地从北平回到故乡和穆仪芝摊牌,因为我爱瑾涵。穆仪芝也因为爱瑾涵和我达成协议,她决定以死谢罪,只求不迁累她的女儿瑾涵,恳求我留给瑾涵一生衣食无忧的家产后离开她,但不要休她,让她独守空闺也好,让她离家出走也好,只要她可以安然渡过余生。我答应了穆仪芝,并不是因为我无能,而是因为我实在无法以伤害瑾涵作为手段来报复穆仪芝。我留下了一半的家产外加房产田产,远远超过了穆仪芝的要求,我真心希望没有我的日子瑾涵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不愿意告诉瑾涵,是真心希望瑾涵可以平静渡过余生,不要原谅我,不要再爱我,因为我给不了她什么,我只能负她了。”
听毕孟璋说完,林清铭心里万分痛苦,怎么会是这样?林清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怎么会是这样!
三年后,毕奕飞辗转地从老同学处得知思妙去世的噩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飞回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小城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那所老宅子的,夜游似的恍然如梦。
老宅子门口不知何时添了一个火柴盒似的铁房子,毕奕飞没怎么在意,恍惚地抬脚只是往前迈步。
“哎小伙子,买票!”房子里一个老头直着脖子喊他,毕奕飞一时明白不过来,迷茫地看他。
“这座鬼屋是小城的重点保护文物古迹,门票三十元,学生半价,有学生证吗?”老头说完,等待地看着毕奕飞。
物是人非!他憋着泛滥成灾的痛楚,忍着几欲決堤的泪水,跨越了千山万水,难道为的就是明白这四个字背后的苍凉与无望?
冬日暖阳下,空气中有闪亮的微尘在静静飞舞。毕奕飞说不出话来,他怔忡地站在石阶上,泪水一点点漫上来,漫上来,终于决堤了,仿佛狰狞的大雨,无声地狂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