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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游前夕

2017-11-27魏鹏

青年文学家 2017年19期
关键词:明堂妹夫棉袄

魏鹏

烟酒店搞促销活动,凡买酒三箱者,均可享受一次免费的两日游。

妹夫是个教师,事事前思后想,三思而后行,从不枉花一分钱。虽然没有占过什么大便宜,但绝对没有吃过亏、上过当。他在烟酒店前徘徊不定,直到抽完第三支香烟,才猛地把烟屁股扔到地上,又狠狠地踏上一脚,拧了半圈,把烟屁股拧得皮开肉绽,灰飞烟灭,才吐口唾沫说:“买!”然后又像对自己又像对天空说:“值!”

妹夫把三箱陈酿抱回家,慢慢地喝,喝了近一年,才把三箱酒喝完。在喝完酒一个多月后,才接到烟酒店通知,说酒厂开始兑现买酒时的承诺,一次性地安排买酒者到国家级风景区明堂山游玩。因为承诺兑现得不够及时,为挽回信誉,每位游客还可带上一名儿童一同出游。出游时间定在“五一”假期,也就是五月一日和二日两天。

妹夫本来是能够参加旅游活动的,只因为教学有方,被评为市级劳模,“五一”期间要参加市里的劳模表彰大会,没法分身,就把去明堂山游玩的名额给了我。

“我要去市里开表彰会,你妹出差也来不及赶回,这次出游活动,我们都去不了了。不去,名额就作废了,怪可惜的。厂家说啦,可把名额转让给亲朋好友,享受的待遇是一样一样的。我想来想去,大哥你可带上一个孙子或一个孙女一同出游的。”

听了妹夫的话,我仿佛觉得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兴奋得当晚就留妹夫喝了一场。

妹夫知道我有一个小孙子,叫居林。还有两个孙女,大的已上小学一年级了,叫清荷;小的叫居竹,还不到入园的年龄。寒假过后,我把居竹送进新世纪幼儿园,可她又哭又闹,就是不肯入园。老师说:“孩子还小,明年再上吧。”我没办法,刚入园不久就办了退园手续。入园时,学费交了二千一;退园时,退回学费七百,还欠了园长好大的人情。其实,居竹入园不到一个月就退园了,一学期还不到三分之一,学费却用去了三分之二。若是妹夫,他绝不会让居竹退园,就是哭闹,也要哭闹一个学期,那样才不会觉得吃亏。不仅是妹夫,大概当教师的,都会这么精打细算。

让我犹豫不决、左右为难的是,两个孙女,一个孙子,到底带哪个去明堂山?妹夫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带清荷啦,带上清荷最划算!”妹夫还这样给我打个比方,“比方大哥你从国外只可免费带回一件纪念品,纪念品中有一件是50斤的,有一件是40斤的,还有一件是30斤的。你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带50斤的划算!”

我笑道:“这三个孩子是人,不是纪念品!你怎么能把人比作物呢?”

妹夫也笑了:“人物,人物……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妹夫走后,我才想起他在学校里教的是数学。处处分斤掰两,斤斤计较,毫不含糊。有一年他家建瓦房,他算出的砖瓦数让包工头都叹服不已。房子建好后,砖剩半块,瓦剩半片,一砖一瓦都没有超出他的预算。若是只算孩子的体重,妹夫当然认为带上大点的孩子划算。

可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人是有感情的,而感情是斤两和深浅都无法衡量的。比如说,情重千斤与情重如山,谁也弄不清两者的差别;比如说,情深似海与深情无限,谁也比不出高低深浅。凡事一遇到感情,就不能感情用事,而不能感情用事的时候,往往又不得不感情用事。真像诗人说的那样:“剪不断,理还乱。”

躺在床上,我还在想,三个里头带哪个是好呢?

如果我带居林出游,妹夫一定认为我重男轻女。其实,我并非重男轻女,只是觉得居林最小,最惹人疼爱罢了。三个孩子中,他最顽皮,越是顽皮越惹人疼。学走路时,一天到晚不知要摔多少跤,倒了爬起,爬起又倒下,可很少见他哭过,仿佛从学走路时就已经知道,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哪有走路不摔跤的呢?就是在不断的摔跤中,居林学会了走路。刚刚会挪步,就在家里爬床、爬桌子,爬椅子,把头皮跌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左边还没有退疤右边又出血了,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带他出门——怕邻居责怪——怎么带孩子的?看,把头跌得跟烂梨是的!

有一回,他把桌底下的空酒瓶(我忘了扔掉)砸了,碎玻璃把他的大拇指划出了两到血口,流出的血把整个小手都染红了。他不但不哭一声,还举着小手给我看,仿佛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居林不像他的两个姐姐,倒有点像不修边幅的男子汉。他从不爱梳洗打扮,穿衣服也不计较,都是穿两个姐姐穿旧了的、穿破了的、穿小了的衣服。这有点像我,我小的时候一直穿两个姐姐穿旧了的小衣服。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件小棉袄——蓝底白花的小棉袄,袄面仿佛是纱布染的,但那经纬要比纱布密些,与洋布比起来,又好像松多了。不知母亲是在哪里买的又好看又便宜的料子。

花棉袄最先穿在大姐身上。那阵子,我们家的天空特别的晴朗,好似花棉袄带来了吉祥。第二个穿花棉袄的自然是我的二姐。轮到我穿时,花棉袄已被姐姐们穿得很旧了,在胳膊底下都露出了棉絮。也许是那几年我长得较快吧,记得有一次趁姐姐们熟睡了,我偷偷地穿过花棉袄,穿在身上很敞,两只肥大的袖子把我的手都遮严了。当我不得不穿那件花棉袄时,花棉袄好像是变小了,紧紧地束住了我的上半身,而两支胳膊也明显地短了许多,想袖手取暖都很困难。

那时,学校里的男生一般是不穿新衣服的,大概是穿新衣服的学生太少,显得特别刺眼。一旦有哪一个男生穿了件新衣服,全班的同学都会议论纷纷,仿佛脱离群众似的,谁也看不惯他的与众不同。有一个学生的母亲,省吃俭用为他做了条新裤子,他死活不愿穿,到小学毕业时,那条裤子已小得穿不上了。还有,就是男生不穿女生的花衣服。為了让我穿上花棉袄上学,母亲就用学生蓝小褂把花棉袄笼起来,远远看去,谁也不晓得我穿的是件花棉袄。

但是,我时刻记着自己穿的是件花棉袄,因此我怕到教室外做操,也不喜欢体育课,各种游戏活动都不敢参加。因为那种又伸又曲的动作,会使我的学生蓝小褂变短,一短,就会露出小棉袄上的花瓣来。一旦露了出来就会成为全班的新闻,同学们会笑我家里穷,穿姐姐穿过的花袄;会说我臭美,用花衣服打扮自己;会拿我开心,说我男女不分……想想看吧,说什么的都有,人言可畏啊!——虽然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人言可畏。endprint

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说什么我也不愿穿那件花棉袄了。母亲就把袄里的棉絮和其它棉衣里的棉絮一起加工成棉被,袄面剪成布鞋样,纳成了鞋底。

从学校一踏入社会,就有人说我性格内向。这种评价说不上是褒,但也够不上是贬,我倒觉得挺贴切的。无非是指我不爱出风头,乐于沉默,能够享受寂寞的个性。我是这样理解内向这个词的,词典上肯定有更确切的说法,但我从没有查过。不过,我在自我解剖时,会追忆自己是怎样形成这种内向性格的。每次追忆,都会觉得这与我小学时穿过的那件花棉袄有关。小时候穿着它,只觉得它束缚住我的身体,其实它像枷锁一样,也束缚住我的灵魂,使我说话、做事、想问题打不开思路,放不开手脚,延伸下来,可不就形成了我内向的性格?

虽然性格内向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因为有过穿花棉袄的经历,我就不愿让居林再走上我走过的路,不愿让他因穿旧衣服而形成内向的性格。因此,我有时就故意给他添上几件新衣服。可这小家伙竟新旧不分,对姐姐们穿过的旧袜子、旧拖鞋、旧衣服似乎还特别偏爱,就是姐姐穿旧的花裙子,他也爱穿,仿佛故意惹得大家开心。

如今走在大街上,常常看到一些年轻人不肯穿新衣服,好好的新衣服非要打上几块补丁才穿,爱的就是那种磨损的、破旧了的感觉。有的小伙子不仅留着女式的发型,还要穿着女式的衣服,弄得红红绿绿,一身的花朵。我想,我那件花棉袄如果还在的话,居林穿着它招摇过市,一定像济公似的酷毙了。

居林不仅穿戴惹人笑,惹人疼,说话也与众不同。比如他喊“爷爷”,像召唤又像命令,嗓门又高又粗,简直不像个孩子,分明是个小牤牛。有时我想静一静看几页小说,他就不管不顾不停地在我跟前蹦来跳去的,像羔羊又像玩具——我倒真想让他变成玩具,在家捧在手里,出门带在身上。我想,这次出游,带上居林好了——就是背他,我也能像背玩具似地把他从山下背到山顶。

若是带上居竹出游,妹夫一定以为我走的是中庸之道。其实,也不是如此。居竹这孩子,刚会走路就能帮我做事了。每当看我要出门时,就帮我换鞋,找眼镜;听到我的脚步声,就能知道我回家了,于是又忙着给我开门。人家孩子学说话,说的第一句不是“妈妈”就是“爸爸”,可她竟破天荒地喊出了“爷爷”。她虽然只在新世纪幼儿园小三班呆了不到一个月,却学会八句《弟子规》、十二句《三字经》,还学会了几首古诗,什么“床前明月光”啦,什么“白日依山尽”啦,什么“春眠不觉晓”啦,什么“锄禾日当午”啦,她竟然全会背。每当她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时,总是把“谁知盘中餐”背成“谁知盘中菜”,怎么改都改不过来,偶然背对了,还要再改回去,惹得一桌人哈哈大笑。

居竹没上幼儿园时,天天哭喊着要上幼儿园,以为幼儿园是她的天堂;直到进了幼儿园,才知道幼儿园是孩子的地狱,又哭又闹不愿去。每天送她入园,都要连哄加骗一个多小时,一进园就哭闹不止。有一回,我悄悄地躲在小三班的后墙外,仍能听到她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几乎从入园哭到放学,哭得我都不忍心听下去了。当天下午就给她办了退园手续,就是一分钱的学费都不退,也要退园——我再也不忍听她哭喊了,一听到她的哭声,我就心碎。退园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神经过敏,每听到孩子的哭声,都以为是居竹在哭。

“居竹,把你送进幼儿园好不好?”有时,我拿这话来逗她,她立马板着小脸说:“爷爷,我太小啦,不能上幼儿园。”边说边把小手摆着。有时,我不让她自己盛饭、削水果,她又立马板着小脸说:“爷爷,我已经长大啦……”凡是她想做的,就说自己“长大啦!”凡是她不想做的,就说自己“太小啦!”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天下来,反反复复,不知多少回。

居竹不仅会随时狡辩,还会独立思考,不肯人云亦云。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哈福兹说过:“你可以从一个人的应答来判断他是否聪明;但判断他是否明智,得看他提的问题。”有一次,在饭桌上,居竹边往嘴里扒饭边看奶奶,看了会奶奶又看了会妈妈,然后问妈妈:“妈妈,为什么你的奶子没有奶奶的奶子大?”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忘了吗?”妈妈把脸一板,训道。

居竹笑了笑,果真不再问了。

饭后,我对居竹奶奶说:“刚才,居竹的问话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怎么啦?”

“我是说,不该这么回答她!”

“你说咋回答?”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我知道,不该这么回答。”

晚上,居竹跟奶奶睡,睡在三室一廳的东室,我睡在隔壁。

“啪——”“啪——”“我叫你不长记性!我叫你不长记性!”夜里,奶奶边打居竹的屁股边大声地喊叫,接着就传来了居竹哇哇的哭声。

“还有脸哭!看,这床被你尿的,叫人怎么睡!”

居竹的哭声和奶奶的拍打、叫喊,终于把我吵醒了。

我伸了伸懒腰,极不耐烦地说:“半夜三更的,打什么孩子!尿床怎么啦?谁小的时候不尿床!”

“都两岁半啦,还尿床!”

“你是多大才不尿床的?”

“我怎么知道!小时候的事,你能记得?”

“不知道不能学吗?告诉你,即便是上了幼儿园,尿床、尿裤子都是正常现象!”

“你说什么?让我学?学这个?我这把年纪,已是做奶奶的人了,还能学进去吗?”

“不学,你连做奶奶都不会……”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出口的是一声叹息,又一声叹息,直叹到居竹在哭声中睡去。

在我们家里,居竹说话最有特色而又不失天真。有一个星期天,居竹把姐姐清荷和弟弟居林一起喊到客厅玩积木。清荷来到客厅一看,只见客厅里乱七八糟地摆放着桌子、椅子、板凳和马扎,连积木的影子都没有。清荷以为被妹妹骗了,二话不说,抓到居竹就打屁股:“积木在哪里?积木在哪里?”其实,在居竹眼里,哪些高高低低的桌椅板凳,就是积木。

铜蜻蜓是一件偷鸡的家什。汪曾祺在《受戒》里写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endprint

在汪曾祺看来,那些收鸭毛的,偷鸡摸狗打兔子的,都是正经人。明子曾经跟一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

“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

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每每读到此处,我就不由地想起居竹,居竹的“给我!给我!”和小英子的“给我!给我!”何其相似。每每听到居竹的“给我!给我!”我都会想起《受戒》里的小英子。普希金说:“向俄国人民学习语言是俄国作家的第一课。”我说:“向中国人民学习语言是中国作家的第一课。”在《受戒》里,汪曾祺就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居竹和姐姐清荷争抢玩具时,说“给我!给我!”十之八九,清荷就把玩具给她了,只是给她玩具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打她一下两下。

居竹和弟弟争抢玩具时,说“给我!给我!”十之八九,居林不吃这一套,不但不把玩具给她,还要用玩具打她。居竹挨了打也不能还手,一还手,她奶奶就干涉,说:“他是你弟弟,你是他姐姐,弟弟小,姐姐大,姐姐要让着弟弟才对!”结果,居竹委屈得哇哇大哭。

居竹为了拉拢我,常常咬着我的耳朵,说她一上班就买酒给爷爷喝,还要开飞机带爷爷到天上游玩。“我让爷爷坐最前边,奶奶坐后边,爸爸妈妈,姐姐弟弟都坐后边!都坐后边!”

我想,就凭这句话,这次出游我也要带上居竹——带她出游两天,她就会少挨两天的打骂。

若是带上清荷出游,妹夫一定以为我是听从了他的意见才带清荷的。其实不是,是我觉得清荷已上小学了,“五一”又恰好放假,对她来说,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再说清荷比居竹居林大了四五岁,懂事,也省心。

清荷会说话时,说的第一个字是“不”,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不!”

“吃不吃奶?”

“不!”

“喝不喝水?”

“不!”

“要不要抱?”

“不!”

“睡不睡?”

“不!”

“说不给爷爷听。”

“不!”“不!”“不!”

“哈哈,哈哈……”每每听到清荷说“不”,我就乐得哈哈直笑。

清荷说“不”,让我想起自己工作一辈子,直到退休,都不怎么会说“不”。每一个“不”字出口,都如口含汤圆,说得含含糊糊,拖汤带水的,总不如说“是”那样干脆利落。

退休前,我在政府机关工作,一天到晚围着领导转,处处以领导为圆心,为领导服务,几乎一辈子都不曾为自己找过借口。领导说:“明天跟我一起去省会。”

“是!”

“后天送我出国。”

“是!”

“今天下午先开个碰头会。”

“是!”

……

我说了一辈子“是”,终于时来运转了,终于从清荷嘴里听到了清晰的“不”字,这让我笑得几乎落下泪来。

一个“不”字,一下子拉近了祖孙隔代的距离。

清荷最爱听我讲故事,还特别爱听长的故事(短的不过瘾),爱听动物故事(她对动物比对人还亲),爱听我小时候的故事。我觉得生命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还有那么多要看的书都没有看,要写的小说还没有写,哪有工夫给她讲故事,于是就想办法敷衍她。

“从前,有个小孩去放牛,这个故事就从这里开头。”

“继续!继续!”清荷捧着腮帮子说。

“从前,有个小孩去放羊,这个故事要多长有多长。”

“继续!继续!”清荷眨巴着大眼高兴地说。

“从前,有个小孩去放猪,这个故事到此结束。”

讲到这里,清荷就不再喊着“继续”了,只见她举着粉拳就向我捶来,捶得我哈哈大笑,通体舒泰。

有一回,我带清荷去动物园,一进动物园的大门,清荷就被树上的知了声吸引住了。我们来到一棵柳树下,树下有一把双人椅子,清荷就躺在椅子上听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对清荷来说,仿佛听着天上的仙乐。从椅子上坐起来,清荷又被树干上的蚂蚁感动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蚂蚁在树干上爬上爬下,眼里尽是惊奇。

“咱们去看猴子,猴子爬树才好看呢!”

“不!”

“咱们去看黄鹂,黄鹂的歌声才好听呢!”

“不!”

“咱们去看八哥,八哥还能学爷爷说话呢!”

“不!”

清荷哪兒也不愿去,她就在大树下听知了唱歌,看蚂蚁上树。

路过的游人看到清荷痴迷的样子,说——

“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专心致志。”

“大概是患了痴呆症吧!”

“真是怪。”

“少有。”

“天才都是这样的。”

“与众不同。”

“非常之人,才能做非常之事。”

两小时后,我把清荷带回家时,清荷还不愿离开,那一眨不眨的眼睛仿佛在问我——

“知了只会这支歌吗?”

“蚂蚁爬上爬下的,累不累呀?”

“蚂蚁有没有花衣服?为什么个个都穿黑色的?”

回到家里,清荷奶奶问我:“今天带清荷去动物园,都看了哪些动物?”

“听到了知了合唱,看到了蚂蚁散步。”

“没看别的?”

“看别的没工夫,光是看蚂蚁还没有看够呢!”

“看蚂蚁还要买门票进动物园?”清荷奶奶一个劲地抱怨。

我想,这次去游明堂山,怕不要门票吧,就是要门票,也由厂家买票吧。

清荷在上幼儿园之前,就养成了勤学好问的习惯。每次跟我出门,就睁大眼睛看墙上的广告、标语、招牌和电话号码,她能那么快地学会阿拉伯数字,全是墙上电话号码的功劳。有一次看到门头上“网吧”的招牌,回家后就能写下个“网”字,只不过笔顺全都写倒了,写下的字跟画出的画似的,竖不像竖,横不像横,但怎么看怎么可爱。上一年级后,语文老师下了很大的功夫,才把她的笔顺纠正过来。endprint

清荷从上幼儿园时起,就参加了各种各样的兴趣班,什么“舞蹈班”啦,“珠算班”啦,“古筝班”啦,“阅读班”啦,“绘画班”啦,她都积极报名参加学习。上了小学之后,课程日渐增多、加重,但她还是报名参加了“绘画兴趣小组”。在学校举办的第六届儿童画艺术节上,清荷画的《蚂蚁上树》还夺得了一年级组三等奖,班主任老師专门给她抓拍了一张颁奖照片,挂在一(5)班的家长群里。

有人说,要极省俭地画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鲁迅先生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

有一位女作家说过,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天空永远是蔚蓝的,河底永远是金色的,霜后的树叶卷起来像铃铛,太阳的光芒永远像琴弦。真是这样吗?有一次,我望着清荷明净的大眼,看了又看,果真看到了异样的天空——

那天空,宛如清清的潭水,霜后的潭水,透明而又宁静。看不到一丝波纹,看不到一点点的杂质。

那天空,宛如一张白纸,没有折痕,没有墨迹,没有丝毫的污秽。我看到的是雪花般的洁白,梨花般的圣洁。

那天空,让我过目难忘。如春雨洗涤心灵,如春风在心田荡漾,洗去抑郁,荡去邪念,让人的灵魂一尘不染。

那天空,给我温暖。那是九尽花开时的温暖,那是冰凌炸裂、河川解冻时的温暖。

那天空,给我力量。让我不知道什么是艰辛,不知道什么是疲倦。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一头老黄牛,终日吃草,终日耕耘,反刍片刻,依旧是为了更深更久地耕耘。

那天空,给我勇气。让我不怕长夜,不怕孤单。什么样的坎我都敢过,什么样的路我都敢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间还有那一片天空,我就义不容辞地握紧笔头,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清荷的眼睛更加纯真的了,没有比那样的天空更加明净的了。我想,不为别的,就为那双明净的眼睛,就为那片异样的天空,我也要带上清荷,去明堂山看看。

又一想,我在清荷眼睛里看到的那片天空,后来又在居竹的眼睛里看到了,也在居林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是一样一样的天空。

三个里头,到底带谁去明堂山呢?我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还是让他们自己决定吧。也许大人为难的事,在他们却不当回事,人小鬼大,会出人意料地办妥。再说,他们似乎已经懂得谦让了。记得清荷在学校里学了孔融分梨,回家就把最大的梨分给我了。也许他们都愿把出游的机会让给别人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免费到明堂山旅游的事告诉了他们,并说:“在你们三个里头,我可以带一个一同去游玩。带谁去好呢?”

不料他们三个,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个个争着要去。

“这还用问吗?”清荷大眼一睁说,“当然是带我啦!李白说,明堂山,大有明堂!上次我画的《蚂蚁上树》在学校里得了奖,这次去明堂山,我要画《蚂蚁上山》,要在全国、在国际上获奖!美术老师说啦,学画画就要多走多看多观察,看山看水看动物……爷爷,怎么说,说什么,也要带我去明堂山!”

“带我!带我!”居竹跑到我的怀里,咬着我的耳朵说,“爷爷,我没看过海,也没看过山,没去过动物园,什么都没有看过!爷爷这回一定要带上我,等我长大了,我带爷爷坐飞机,到天上去游玩!”

“爷爷!爷爷!……”居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声连一声地喊“爷爷”,把我的心肝都给喊碎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妹夫来电话了——

“搞促销的烟酒店短信通知:为了出游安全,一个孩子都不许带了。又因去明堂山的游客太多,旅游大巴坐不下了……为挽回信誉,凡不愿去旅游的,可免费领取一箱十年陈酿。”妹夫说他算来算去,“还是拿酒划算……”

挂了电话,我大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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