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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山水立心
----评梁征的诗集《木兰春涨》

2017-11-27谢有顺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现代诗冥想木兰

谢有顺

为山水立心


----评梁征的诗集《木兰春涨》

谢有顺

梁征写诗。他的诗,开阔,自由,诗意与禅机交织,而且隐含着一种雄心:为自然写史,为山水作传。他工作、生活于一地,就对此地怀着深情,投注心力,为其歌咏,做此间山水的意中人。他的第一本诗集《寻找雪峰》,写的是福州,闽都十邑,或自然山水,或人文景观,在他笔下,获得了一种诗意的审视。他不做那种浮华的山水风光的游历者,而是追求与这片山水对话,在对话中钻探、深思、领悟,让山水内化于心,大有“风云多赏会,物我俱忘怀”之风。谢冕在为《寻找雪峰》所作的序言中说,自古文人对福州的风物多有吟咏,但“以现代诗的形式如此集中而充分地表现此间的山山水水,诗人梁征可能是第一人”。诚然,没有对这片山水有爱与痛惜者,难以有如此沛然的诗情;而缺了诗歌为其立传的山水,也会少了许多色彩与深意。

福州已经记住了这位诗人对她的情意。如今,莆田也有了这份来自诗歌的礼遇——《木兰春涨》。

这是梁征的新诗集,写的是莆田新旧二十四景。从福州到莆田,对于梁征而言,既是工作地的变动,也是一种诗情的再出发。“对这片景观的反复歌咏,是我对莆阳人文和山水深深眷恋的明证。”在莆阳的四年多时间,他走遍那里的山山水水,寻觅山水间的沧桑、诗意,也召唤山水间的神明,不仅为山水作传,也为山水立心。莆田的这四十八处景观,多数依然铺排于天地间,惟个别只存于典籍与记忆中了,但梁征都一一为它们作“诗传”,并集结成书,这堪称是一次文化壮举。

莆阳,莆阳,这个名字一次次在梁征的诗中被呼唤,令我感慨万千。我对莆阳诸景,多数陌生,个别游历过的,也只是一过客,走马观花而已。今以梁征的诗为引,梦游莆阳,这里的山山水水如同亲见,而且诗人旁征博引,使山水有了历史,有了想象的疆域,我作为读者,已深深体会到了作者对这片山水的情意。尽管诗人说,“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想拂去额头的皱纹/舒缓一下疲惫的心跳”(《梅寺晨钟》),但他也确然“完成了大宋莆阳最绚丽的诗行”(《木兰春涨》)。宋代时,莆阳已包含莆田、仙游、兴化三地,“山南为阳,水北为阳”,诗人反复以莆阳咏之,大有为这些山水景观溯源之意,它们仿佛生来就是属于诗的,或者说,惟有入诗之后,山川风物可得以永恒。这让我想起饶宗颐的高论,他说:“不废江河万古流”,乾坤可毁,而诗则永不可毁。宇宙一切气象,应由诗担当之,视诗为己分内事。诗,充塞宇宙之间,舍诗之外别无趋向,别无行业,别无商量。此时此际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充心而发,充塞宇宙者无非诗材。故老杜在夔州,几乎无物不可入诗,无题不可为诗,此其所以开拓千古未有之诗境也——此语虽论杜诗,也可说是诗歌写作的大道,无此阔然诗心,面对莆阳大地,诗人也只能客观描摹或空洞感叹,根本不可能体会物我相契之境,更遑论为山水立心了。

事实上,《木兰春涨》一书,不少诗作,是写于梁征离开莆田之后,然而,莆阳之景早在诗人心中酝酿多时才发而成诗,诗人在不在莆阳,已不重要了。

古人作诗,或在途中,颠沛奔走,或在冥思中体会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那个内在自我,这一动一静之中,皆有好诗。梁征的诗,似乎二者兼有,最终却沉入内心的多。尽管在他的诗中,依然可以听到风声、鼓鸣、河流的奔腾,但这些更多是内心的镜像,是内心对这些景观的返照,已是主观化了的诗性书写。“你卷起的每一朵浪花/都有一个澎湃的故事/再壮怀的传说/也只是你的一个漩涡”(《木兰春涨》),“溪水是你流浪的脚/泡沫是你多余的眼/夕阳是你寂寞的书房/月光是你悲凉的历史”。(《钟潭噌响》)很显然,梁征无意作景观的导览者,他在诗中也不机械地写实,你很难定义他的诗是抒情还是记述,他动用一切诗艺,不过是为了述怀,为了说出心中所思。T.S.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中说,在一首既非说教,亦非叙述,而且也不由任何社会目的激活的诗中,诗人唯一关注的也许只是用诗——用他所有的文字的资源,包括其历史、内涵和音乐——来表达这一模糊的冲动。确实,许多的时候,诗人也无法说清自己与山水间那种特殊的感情,惟有通过写作,一切才明朗化,自我才走向澄明。钱穆把诗学称为心学,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由此,才能见出梁征的诗之特殊价值。清风明月、山水自然,一直是中国诗歌的宗教,中国的诗人未必信佛,但都信仰山水,也多陶然于山水。文人向往山水,往往隐含着对世俗生活的倦怠之情,如北宋郭熙说,“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所以,写山水诗,画山水画,被历代文人当作是离世出尘的一种超脱方式,以此涤滤身心,静观自我。这是中国诗歌书写山水的惯常路径。但梁征若照这个传统的路子写,其诗便无足观。有意思的是,他用的是古典题材,诗风也常具古意,用词典雅之处甚多,但他的诗,骨子里却极具现代意识。这个现代意识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梁征写的已不再是传统的抒情诗,而是更接近艾略特所说的那种“冥想诗”——艾略特以此来形容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瓦雷里的《海滨墓园》等诗作。这些诗,往往采用自我省悟的视角,既有对世界的印象,也有个人的独语,既重个人体验中那些决定性瞬间的感受,更重自我对历史、自然、个体存在、消失的时间等母题的冥想——而在冥想中所倾听到的内在自我的声音,便成了诗歌真正的灵魂。

梁征正是借由一种个人化的、极具现代意识的冥想,赋予了莆阳山水以特殊的灵魂。在《木兰春涨》的开篇,诗人就宣告:“莆阳的天空就是方向”(《东山晓旭》)。这似乎预示了梁征的一种诗歌气质:在冥想中追忆,也在冥想中仰望。由于冥想遵循的是心理逻辑,甚至还可能是一种精神的意识流,这使得梁征的诗有时跳跃性强,语意难懂之处也不少,但我们依然能够从中感受到一种气势,一种想象力自由飞翔的快意。这或许正是现代诗的一大特征——除了宁静的沉思,诗人的经验中也经常混杂着梦幻、潜意识、悠游的情思、穿越时空的叩问等等。借力于这种更为复杂的现代诗歌经验,梁征迅速从物象意义上的山水中超越出来,让山水返回到内心,使其在精神上被重新定义。

海的心 是水

水的心 是波

波的心 是天

天的心

是这轮宁海的初日

——《宁海初日》

怎样才能摁捺住自己

才能把满怀的波纹

日夜撞击着灵魂和骨头的涟漪

如丝日线地抽出来

让林泉的天空复归最初的宁静

生命在这里归于完整

——《林泉禅武》

每一处山水,都有着诗人的眼界,也隐含着诗人的心跳。“在尘山之颠/我是一位由想象的五线谱放纵的饮者”(《尖山瞰海》),“我的心室四壁空空/有你 再也不需要任何装饰”(《圳湖映碧》)。梁征的诗,虽然多为个人对山水的静思,但文字之中依然有精神体温,就在于他写的山水背后有人,有“我”之旨趣与襟怀,“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充心而发”。他拒绝旁观山水,面对山水,他总会不自觉地迸放出一种内倾的激情——节制,内敛,隐忍中也透着人文思索。

而他的诗可称为现代诗的另一个重要特点,是在诗中设置了“我”“你”“谁”三种人称,彼此对话,互相呼应,甚至不时还写下他们之间那种内心的辩论、灵魂的驳难,这极大地扩展了他诗歌中的精神纵深感。时间与空间交错,自我与他者共鸣,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对山水的冥想成了一个可以自我发声的精神实体——莆阳是物象,也是心象,山水是神明和历史遗落在大地上碎片,折射出神的光彩,也透着人的尊严和光辉。

让我将动听的辞令嚼碎

捂在灵魂深处成年累月的伤口上

让我用三辈子的幸福抵押

作一回谦卑的船长

——《仙水漫步》

你可在梵音的最宽处等我

你可在流水的源头

为我留一处安身的空隙

——《梅寺晨钟》

望海塔上 是谁的手痕

从千年前伸过来和我紧握

文昌阁里 是千年前谁的脚印

承接了一注今晚的落雨

——《塔斗夕霞》

几乎每一首诗,都有“我”“你”“谁”的呢喃或对话。在我看来,这是诗人冥想山水时的幻象,是精神升华的一种方式。“你”和“谁”,不过是“我”的变体,是自我声音的一种裂变。在现代诗中,诗人经常幻化成另一个自我,担负双重甚至多重角色,彼此对话,以更好地完成自我的建构。梁征深谙于此,在“我”“你”“谁”中转换自如,这样,诗歌空间一下就从具体的山水中飞升起来,进入了虚拟的诗境,也释放了诗人的心灵。这样一种写法,很容易让人想起钱锺书用《西游记》中“以心问心,自家商量”这句话,来概括“一人独白而宛如两人对语”的妙处。看似声音不同,就内在而言,却是诗人扮演不同角色,本质上并没有改变诗歌那种独语与冥想的特征。艾略特在《诗的三种声音》一文中说:“第一种声音是诗人对自己说话,或不对任何人说话;第二种是诗人对听众说话,不管人多人少;第三种是诗人试图创造一个戏剧性人物在诗中说话;这时他说着话,却不是他本人会说的,而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对另一个虚构的人物可能说的话。”在一首诗中,多种声音相交响,是现代诗试图更好地写出现代人之复杂经验的技术尝试,被梁征用在他的山水诗写作中,这种山水诗也就有了现代感,主体与客体的界限消弭了,诗人自由地出入其间,从而重释了自我与山水的关系。形式上是多种声音说话,最终却依旧是独语的,这样的写作,也合乎梁征在精神上的追求:“天人合一/地人合一/儒道释合一”(《东山欲晓》)。

而梁征最想表达的那个声音依然清晰、强健,那就是个体生命的独立与完成。他把山水自然都看作是生命,但要欣赏这个生命,必须有一个实现了自我完成的生命,才能彼此对视,享受各自的孤独。

梁征笔下莆阳山水的历史,直追宋代,但其诗却有唐风。只有唐代的诗歌,才如此追求生命的独立,如此欣赏生命的孤独美学。即便众人消失,一片寂静,即便只有诗人一人立于天地间,他照样知道如何活着,如何安静、高远地活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赞颂的正是生命的自我完成,惟有如此,你才能如此静谧地凝视自我。王维的《辛夷坞》写道,“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没有任何人来,是不是也可以花开花落?这诗很好地诠释了生命是独立存在的,不是为别人而存在的。都说唐诗是可以当做佛经来读的,确然。

梁征的诗,是现代诗,但也得了唐风,个中的佛禅思想更是昭然,他最终是要在与山水的凝视、对话中实现生命的自我完成。“渗入骨血的是你/钻进灵魂的是你/澡雪心灵的是你”(《古囊峢献》),“我不知道用一生占有你够不够”(《龟洋积雾》),此时,即便没有任何人再对莆阳山水有感,站在这片山水面前的梁征,也能独自一人去欣赏这片山水的恬然与孤独,他看山水就是看自己,并且深感自己被这片山水所庇护、所完成。

这种自我完成,就是为山水立心。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有了《木兰春涨》,诗人无须再去专门朝拜莆阳山水,只要想到它一直在着,就够了,一切都心领神会了,我想,这种源自个体生命的内在欣喜,便是作为诗人的梁征所收获到的最大幸福。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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