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特殊美学品格的战争诗篇
----读熊育群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
2017-11-27胡平
胡 平
具有特殊美学品格的战争诗篇
----读熊育群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
胡 平
一
己卯年,指1939年,那一年秋天,震惊中外的长沙会战在湖南营田一带打响。9月23日,侵华日军制造了营田惨案,杀戮800多名中国老百姓,打死1200多名国军战士,烧毁1000多间房屋,一时,血流成河,尸骨成堆,惨状空前。以后,日军又多次血洗营田等地。然而,营田发生的惨案,日后竟数十年再无人提起,就像经过了一场雾霾,悄然退去,以至于,作家熊育群直到40岁时,才从网上偶然得知这一事件。当他看到营田、推山咀、大湾杨、马头曹、南渡桥等再熟悉不过的家乡地名时,惊愕之情难以言表:他从小生长于斯,居然从未知晓脚下的土地上,发生过那样惨绝人寰的事情,这成为他酝酿《己卯年雨雪》的最初动因。这是一部蕴含着地火般激情的长篇小说,了解它的由来,人们才能深切体会作品所承担的历史的苦难和良知的重负,理解作者创作过程中经历的痛楚与煎熬。
历史曾表现得如此冷漠和虚无,掩埋层层白骨处长起绿油油的庄稼,微风拂过,此起彼伏,众多活生生的生命,像从未来到过世上,了无痕迹,冤屈的灵魂们,早不知飘向何方。再过几个春秋,便不会再有零星的幸存者活着,他们也将带着点滴亲历离开世界。幸亏,正在此时,出现一位湖南籍作家,他强烈地意识到,一切不应该就这样湮没,他义无反顾地开始投入田野调查,采访所有幸存者,发掘一处处残垣断壁,前后花了14年时间,最终使一幕人间悲剧以文学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他可称为一位挽救历史和生命尊严的功臣,也是一位真正的作家。
这部以营田惨案为基础写就的长篇小说,重要价值首先在于对历史的重现。在小说中发出声音的,不只有熊育群,也有一位位耄耋老人,他们经历过那个特殊年代,向作家讲述了记忆中的残存,他们的讲述背后,则隐约鸣响着众多死者的倾诉。熊育群把这些都写在了作品里,使小说的一半成为纪实的文献。仅凭这一点,《己卯年雨雪》就非比寻常,应该向作者致以真挚的敬意。
二
熊育群的长篇小说,在美学品格上,离不开逼近生活的真实感,以及由真实感造成的对读者的震撼力。在《己卯年雨雪》里,大量写照营田惨案的内容,更加摄人心魄,使人过目难忘。
后来人难以想象,当年日军以何等残忍的手段屠杀中国平民,在和平村庄留下怎样惨烈的景象。一个男孩看到母亲被杀死,撕心裂肺地嚎叫着,他随即也被刺了一刀。孩子身边的老人紧紧搂抱住他,脸上痛苦地扭成一团,看着孩子的血从胸口不断地涌出来,老人用嘴巴对着伤口不停地把血吞下去,发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很快,老人也被杀死。一个父亲被砍掉头颅,身边的女孩抱着父亲的头爬起来,哭喊着要爸爸,把人头往父亲的尸体上接。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被杀后,日军将她的肚子破开,肚子里滚出一个“哇哇”哭的孩子,日本兵一刀将孩子刺死。
这些小说中的情节,竟都是真实的记录,出自农民目击者们的回顾。即使读者不了解它们本为事实,也会不由自主被场面带来的震慑所打动,为悲撼激愤压抑的情绪所笼罩。这是由于,许多情况下,小说中直接出自生活,无法出自想象的成分,才成为真正可贵的内容。
熊育群重视生活自身逻辑的力量。文学作品中包含各种逻辑,无论人物性格表现、情节发展走向,或细节展现形式,都存在一定逻辑关系,而大量情况下,想象的逻辑永远无法胜于生活的逻辑。世界名著中许多经典的细节和情节,表面看使读者感到陌生和难以理解,再去想却尽合情理,就在于它们往往是在几种生活逻辑的交织作用中发生,给读者带来意外的审美体验。朱自清笔下的《背影》描写得感人肺腑,即是源自生活逻辑的自然集合与发展,源于父爱的天然流露,为虚构难以企及。熊育群作品中存在大量同类的细节,也同样形成了非同一般的感染力。
三
当然,熊育群对这部长篇的构思,远不限于对20世纪30年代末日军种种暴行的揭露,他的思考更为深邃和沉重。他力图追究:日本军队为何如此凶残?这一场战争是如何发动起来的?这个一衣带水的近邻是怎样的国家?为何至今我们都缺乏了解它的愿望?他提出的是一个严肃作家的命题,他带着思考去到日本,在繁华喧闹的城市中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寻访能够见到面的日本老兵,与他们交谈,求证、商榷,尽力获得可以解释的答案,最终,以自己的认识写出了这部以日本人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
关于中日战争,国内出现过无以数计的文学作品,但罕见有从日方视角观察和叙述战争的作品,《己卯年雨雪》也许是第一部。它是一部站在人类视角而不仅站在民族视角看待战争的作品。
日本国不是初次侵略中国,历史的重演中包括着巨大的民族文化隔绝。以16世纪末发生在中、日、朝三方的壬辰-丁酉战争为例,战后,三国间对战争的叙述和记载大不相同,明朝人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东征”之役;李氏朝鲜称为“壬辰倭乱”、“丁酉再乱”;日本人称为“文碌庆长之役”,民间称为“秀吉的朝鲜之役”、“征韩伟略”等。直到现在,三个当事国的学界,依然没有充分必要的交流,亦不能达成基础认识的统一。正如学者所指出:这个现象最清楚不过地表明,对这个发生在420多年前的历史事件,要想做到各方立场的充分沟通和理解,形成共同的知识,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往往能最本质地反映出我们人类的文化根性和道德困境。
《己卯年雨雪》的又一个突出价值,就在于它力图破除民族和文化立场的屏障,书写一场日本人眼里的战争。小说中主要人物有中国平民祝奕典、左坤韦、左太乙等人,但更是一对日本夫妻武田修宏和武田千鹤子。武田修宏作为普通日军士兵来到中国战场,妻子千鹤子思念新婚丈夫,也随慰问团来到中国看望武田修宏。夫妻短暂团聚后,武田修宏在一次遭遇战中受重伤,千鹤子受伤后被祝奕典等人所俘,她经历了由仇视中国人到逐渐理解和同情中国人、憎恶战争。结局时,武田修宏丧生于战火,祝奕典因“窝藏”日本人获刑,千鹤子被押解至战俘营。
这个故事的原型,也是由作者直接采自史实。在熊育群几年前无意发现的一本书中,记载了一名叫近藤富士之日本女子的回忆,她于1939年参加慰问团踏上熊育群老家的土地,见到了出征的丈夫。也确实在难舍难分中遇到袭击,只不过丈夫当场身亡,她被中国军队俘虏。这个真实依据鼓舞了作者,他的构思通过千鹤子的获救和反省过程,实现了一个日本平民女子与中国百姓的对话与沟通。
这是一个确定下来的特殊情境,千鹤子在情境中不能不发生思想与情感的挣扎,经验由盲目到觉醒的历程。在日本军国主义宣传教育下,千鹤子本来是无条件拥护对华战争的,她鼓励和督促武田修宏报名参军以报效祖国,并在他报名后的次日与他结婚,一时成为爱国的典范。可是,当她有机会作为慰问团成员来到中国战场,亲眼目睹到日军的残暴和中国无辜百姓的悲惨遭遇后,她原有的信念动摇了,祝奕典、左太乙和左坤韦等人对她的人道救助,更使她内心充满愧疚,直到产生由衷忏悔,认识到侵略战争的罪恶。这是一个缓慢的经过,小说运用大量心理描写,令人信服地展示了千鹤子的灵魂蜕变,实现了在另一战场战胜法西斯主义的精神历程。
千鹤子的丈夫也同样经历了困惑和迷茫。在焦土上,武田修宏由一个青涩的书生,转变为一个敢于开枪杀死人、下得去手挥刀砍死人的屠夫,但战争的残酷、灭绝人寰的罪行,仍使他心存战栗。他得知妻子还活着,并生下他们的孩子时,发狂地奔去抢夺孩子,最终葬身于村庄。他至死没有摆脱暴力,他曾砍向无辜生命的刀,此时砍向了自己。
祝奕典等人的人道主义行为,促发了千鹤子的精神救赎。起初,只是由于千鹤子的相貌酷似祝奕典死去的情人,祝没有在车前结果她的性命(这个设计为祝的救助提供了合理的根据),他本决定,当晚她不死也要把她杀掉。他把她转移到安全去处时,是不顾她的遍体鳞伤拖着她到房前的(这一笔是精彩的),当她的伤情治愈后,他也曾把她带到远处丢掉。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放弃她,想到她并无罪行,又重新把她救回。祝的妻子左坤韦和岳父左太乙,也不顾政府禁令,出于怜悯帮助了千鹤子,使她顺利产下孩子,得到哺乳。中国人做到的这一切,彻底感化了一个日本女人,使她完全转变立场站到了被侵略者的一方。
这样的发生在抗日战争中的情节,是个别的,奇特的,也是触及人物灵魂的。这是一场背离硝烟的战争,它发生在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也发生在人性和人情深处的征服里,正由于如此,可以相信,这部长篇小说具有特殊的力量,它即使被介绍到日本去,也会在日本读者中产生深刻的影响,缘由人性和人情是普世和相通的。
侵略战争不仅是对他国国土的践踏,对他国人民生命的摧残,也是对正常人性的无情蹂躏,因而,许多战争文学的经典作品,无不以强烈的人性深度征服读者,《己卯年雨雪》的成功,也在于此。
反法西斯题材,是一个难得的国际性题材。需要承认,我国此类创作在这种比较中尚不具备优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抗战题材创作,多停留在侵略与反侵略、正义与非正义、戕害与复仇等意义层面上,观念较为简单,感染力有限,作品也难以打进国际市场。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作品不能像《索菲的选择》《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安妮日记》等名作那样,具有强大的人性力量,深入人情最柔软的部分,真正征服人心。现在,出现了一部《己卯年雨雪》,是令人欣慰的,应该肯定,这部作品代表着一种正确的方向,开辟着一种新的深入开掘抗战题材创作的前景。
四
《己卯年雨雪》也显示了熊育群把握长篇小说艺术的进一步成熟。
特殊的构思,决定了他此次创作将遇到别样的难度。与他多写亲身经历的《连尔居》不同,这部作品重在写异国人遭遇,且面对历史语境,对写作构成的挑战是严峻的,而他最终能够较为圆满地实现写作初衷,表现出不俗的驾驭能力和宽泛的适应力。
他善于利用种种细节描写,烘托历史氛围。如描摹处于军国主义狂潮中的日本军民时,写即将出征的新兵们在甲板上兴奋地唱着《上海航路》,欢送的民众在黄昏点燃熊熊的篝火;儿子参军上前线后,母亲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站在街上,逢人就把手中的“千人缝”递上去,求人缝上一针。据说,集满一千个人缝下的针线戴在身上可保平安。对于日军士兵们来到中国战场后的所见所闻,亲历亲为,作者的描写同样是精细的。这些写照,产生有不可忽视的再现效果,浓重地涂抹出时代底色,令人真切地感受到具体历史场景。
作品里的故事并不复杂,但作品结构均匀得当,作者避免平铺直叙,反复运用分叙、倒叙和插叙等手法,使现实进程与逝去的时光交替出现,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对照投映,敌对双方的心迹交织披露,形成了多重复调叙事,产生了诱人的张力。
小说里人物并不多,但作者努力使每个出场者皆有存在依据。如左太平,身为县长,在战乱中不慌不乱,一直恪尽职守,沉着指挥,发挥了不可缺少的作用。这样的地方官员形象,在当年或许不算罕见,但出现在长篇小说里,可能还是第一次。
心理刻画的细腻,始终是这部小说的基调色彩之一,这种刻画确适应于作品情节发展的内在需要。如作品中千鹤子认为祝奕典即是杀死丈夫的敌人,一度对祝怀有刻骨仇恨,曾想寻机置祝于死地,而此时作者仍写到,处于这种心境下,她还是能同情左坤韦对祝的思念,也没有忘记拿出药来医治祝的孩子。她发展到后来对祝奕典产生好感,甚至开始把他当作男人依靠,是经历了一个漫长过程的,而作者对过程中她感情上所有细小变化的描绘是细致入微的。同样,作品中祝奕典对她态度的步步转化,也被书写得丝丝入扣。正由于如此,小说才格外散发出特别的魅力,推动了作品主旨的顺利实现。
应该说,熊育群是有信念,有眼光,有自己想法的,他进入小说的方式与他人多少有些不同。他有他的优势,有自己对小说美学的理解,他的创作,也就为文学界带来新鲜的格调。他是一个颇有创作前景的作家。
胡平,硕士,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
(责任编辑
张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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