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人性之歌
----读严歌苓的新作《芳华》
2017-11-27陈思和
陈思和
被误读的人性之歌
----读严歌苓的新作《芳华》
陈思和
从《少女小渔》起,严歌苓的艺术敏感就牢牢地盯住了一类女性形象的创造:包容各种凌辱,承受万般苦难,命运就像不间断的噩梦笼罩,人在梦中沉默着,发不出丝毫的喊叫与哭泣,但又无比坚韧,顽强地挣扎。她就像黑土地那样藏污纳垢,吞噬了无穷尽的垃圾、尸体、落叶以及动物的排泄物,消化了无穷尽的肮脏,却能够地脉畅通,孕育出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量。有的评论家对严歌苓创造的女性形象,用了一个词来形容:地母。严歌苓笔底下创造出来一系列女性:小渔、扶桑、王葡萄、万红……在当代文学的人物艺术长廊里,留下了独特而鲜明的地母形象。
如果我们追溯文学史的渊源,严歌苓创造的形象有着鲜明的传承性,五四新文学史上的许地山和萧红作品里,都可以看到这类女性形象的先驱,但是严歌苓把这类形象的创造推到了艺术典型的高度,同时,这类形象在严歌苓的笔下又不断地变化着和发展着,慢慢地形成了不同形态的女性系列。从王葡萄到护士万红,与以前的地母形象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再是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弱者形象,而且展示了人性中最美丽的因素:甘于奉献。她们仍然是一个弱者,但是在她们虽然微不足道却为之奉献了一辈子的行为中,体现了人性的高贵和美德。新作《芳华》里的刘峰,也可以说,是男版的万红,但要比万红更加深刻地展现人性的本质力量。万红是从严歌苓创造的地母系列中派生出来的形象,看上去仅仅走出了一小步,有了一点距离,而刘峰的形象则是独立的、完整的艺术形象,颠覆了原来藏污纳垢的地母形象,刘峰的两只脚仍然是站在地母所依托的土地上,但是他的精神是向上生长的,贯通了天地之间的呼吸与交流,所以刘峰是自觉的,是精神的,是从人性的本真出发的。严歌苓通过这个形象谱写了一曲人性之歌,但她又是通过误读的叙事形式来表现这个形象隐含的人性高贵内核。这也是严歌苓小说的一个惯用的叙事手段。所以我们要真正理解刘峰所含有的人性的正能量,必须通过穿透那些误读的叙事外衣,还原人性的初原形态。
为什么这么说?首先我们要看刘峰的典型性格里包含了哪些内容?小说叙事人萧穗子是刘峰的战友,同一个文工团的成员,她开门见山介绍说:刘峰有个外号叫“雷又锋”——又是一个雷锋。他出身贫苦,从梆子戏里翻筋斗的角色成长为部队文工团演员,但他不是业务上的尖子,而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于包揽各种杂务,心灵手巧,乐于助人,成为集体团队里不可缺少的粘合剂,因为他的存在,消解了日常生活中各种人为的、由人性小缺点而产生的矛盾。因此,在某种政治观念下,他就是一个学雷锋的先进典型。但是紧接着两个事件发生了:一件是当文工团其他男演员不愿意托举体味较重的女演员何小曼时,刘峰挺身而出,挽回了小曼当众受辱的面子;另一件是他疯狂爱着漂亮的女演员林丁丁,有一次失态触摸了女子身体,前功尽弃,被撵出文工团,从此改变了人生的命运。这两件事在叙事人穗子的讲叙语气里,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前一件事表明了他对于人性尊严的维护。而后一个所谓的“触摸事件”,其实是一种单向示爱的表达。反过来也说明了刘峰的先进性不是外贴上去的政治符号,恰恰是从本真的生命生发出来的,只有真正懂得爱、会爱的人,才能够高贵地为他人奉献出自己。
我在读刘峰故事时,不止一次联想到当年我研究巴金早期思想时,巴金最打动我的一个伦理概念:生命的开花。这是法国哲学家居友所说的。人的生命的意义就像花一样,花的芬芳出于生命本能会自然地散发。巴金早期服膺于俄罗斯理论家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克氏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研究人类起源,指出了人性的形成,来自于生物种族长期的进化。他从大量的生物种族变迁中获得了人性构成的基因:首先就是群居生活带来了种族的集体型和互助型的本能,人类只有互助才能生存,“爱”是互助的最高境界;其次是互助带来了人类社会的进化,逐渐形成了同情、帮助、牺牲等伦理概念,关键是原始正义的原则;其三,自我牺牲精神是人性诸类基因中最重要的元素,具体地说,生命意义需要分享,“开花”就是一次分享,人的思想、感觉、爱等等都是分享的元素,自我牺牲是分享的极端形式。这样,从互助产生了爱的本能,从同情等产生出原始正义行为,再从生命的分享产生自我牺牲精神,构成克鲁泡特金人性论的三部曲,充分展示了人性的正能量。在克氏的伦理学体系里,人性的正能量构成了人类进步的能动性,也就是精神的力量。克氏人性论的意义远远超越了所谓性善性恶的原始辩论,也远远超越了宗教所宣扬的神喻和戒律,它力图在科学的基础上揭示人性的正能量,让人自觉到人性正能量是自己与生俱在的生命本能,因而也是自己完全可以自觉掌握与实践的,不需要外界的灌输和提升。克氏的伦理学打破了私有制度建构起来的利己主义伦理学,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中产生过广泛的影响,由此建构起人类英雄的想象模式。生命的开花,成为了一面英雄主义的旗帜。但是当严歌苓把这样一种伦理模式设置于1970年代以及往后30年的中国环境下加以表现的时候,就出现了刘峰这样一个反英雄主义的小人物的悲剧形象。
正因为这种人性正能量体现了人类向善的普遍特征,所以它才可能被世世代代传承的哲学、宗教、伦理、文艺……从不同的角度进行演绎与传播。但是不管从什么角度,用什么形式,演绎和传播都是第二性的,与生命本能状态并非是一回事。更何况文字语言构成的演绎和传播总是会受到各个时代话语的影响,对于人性特征的表述注入不同的现实内涵。《芳华》的故事是从1970年代开始讲起的。那个年代,主流意识形态出于提升全国老百姓思想觉悟的政治需要,在道德修养上创造了一个极端的高度:白求恩、张思德、老愚公、雷锋,古今中外四大道德楷模,成为共产主义理想人格放之四海皆而准的样板。毫无问题,这些楷模(除了虚构的愚公外)都是最具有人性力量的人,在他们的生命本能里向善的伦理元素非常强大,助人为乐、甘于奉献、原始正义、自我牺牲等人性力量都发挥良好。但是任何人性正能量都是与人所具有的完整人性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不能脱离人性的感性力量而单独抽象出来,成为一些政治符号。一旦把人性的向善力量演绎成政治道德样板,那就会产生误读,使人性的本质向人性的演绎异化。刘峰不幸生活在这样一个被异化的环境,这才会导致林丁丁对刘峰的示爱行为感到惊吓:“他怎么敢爱我?”请注意:这句话不能改为:“他怎么敢摸我?”因为“摸”可能含有动机不良的行为,“学雷锋标兵”自然有“敢不敢”的问题,而“爱”没有负面的意思,但即使这样一个美好的人性表达,在林丁丁看来也是不可思议的,在那个环境下也是被普遍认为不可思议的。这就成了人性异化的标志。因为“触摸事件”,刘峰从此脱离了“学雷锋标兵”的特殊年代的诠释,还原为普通人。从人性状态来看,刘峰作为一个高尚的人的本质没有改变,他可以结婚离婚,可以下海经商,可以盗版书籍,也可以与妓女苟合,但是向善的人性没有改变,在每一步看似堕落的人生下降阶梯上,他仍然在向上、向善地努力,时时奉献着自己的残余生命。——小说里有大量的细节描述了这一点。
严歌苓是一个讲故事的能手,每一个故事在她的作品里都有一个被讲述的特殊形式。她在《芳华》中照例安排了一个故事叙述人:萧穗子,其身份是作家;萧穗子的身边还有两个不太靠谱的人物:郝淑雯与林丁丁,她们充当了副叙述人的角色。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虽然性格很不一样,但人生命运差不多,共同承担了另一种时代的话语符号:《芳华》的叙事结束时间是2015年底,标志事件是刘峰的死及其追悼会。这样,小说叙事时间跨度长达40多年。作家从2016年开始书写这个故事,她为叙述人设定的叙述语言,是当下社会的流行语言,一般地反映了当下的社会风气和世俗观念。这是在19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逐步形成的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话语系统,三个女人都经历了结婚离婚的风霜人生,以枯枝败叶的心态来回忆和议论芳华青春的当年,她们早已经看倦了当年的理想主义是怎么一回事。因此当叙述者描绘1970年代的主流话语时,已经悄悄地拉开了距离,连带着由当年意识形态树立起来的样板。当资本进入市场,像八爪鱼一样无孔不入地在各个领域发挥影响的时候,人们的主流价值观念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权力与资本的结盟构成社会的主要推动力,人性向善的正能量就会被有意无意地误读,甚至遮蔽。这三个女人都从一般市俗观念来回忆刘峰,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刘峰的高贵人格,她们叙述里对刘峰充满廉价同情,也充满了误读。严歌苓的叙事策略是,她采用了今天的一般人们所能够接受并理解的叙事状态,善意、轻松、不无调侃地扯出刘峰这个人,她有意为之的误读,也是当下人们所普遍接受的误读,她通过被人们能够普遍接受的误读技巧,写出了一种非常高贵、但又不是神化的人性正能量。
但是作家本人是能够理解刘峰的,赞赏刘峰的,所以她终究不能彻底遮蔽了躲在叙事人背后的真实态度。于是,小说最后出现了一个真正爱着刘峰的女人沈老师(何小曼),这一易名行为暗示了,现在的沈老师已经不是当年何小曼,当年何小曼也与其他女兵一样,并不能真正用生命来感受并融入刘峰的生命,但现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她是能够真正理解刘峰的人性之美了。小说结尾部分几乎用重复的段落来描述他们两人的相知相爱,这绝不能够理解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似的关系,而是用小合唱似的形式来一起来赞美人性之歌。当然这个小合唱里,也留下来了作家严歌苓自己真正的声音。
2017年4月20日于鱼焦了斋
陈思和,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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