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下的遥想
2017-11-26薛丽丽
薛丽丽
五指山下的遥想
薛丽丽
一
石桥跨过淙淙水流,通向村落。
山坡上坐落着一排排红屋顶的房子,更衬出了大山的深远和宁静。感觉这里的水碱性可真大,水浅处鹅卵石暴露在阳光下,会泛出一层厚厚的茧。
正在地里捡柴枝儿的老人告诉我们:左边高些的是大五指,近旁矮的叫小五指。
我们不打算上山,便远远眺望着辨认。看那高高的山尖突兀地直插云霄,还真像岔开的手指呢。山顶上烟云缭绕着,于陡直中透出一股子仙气儿,让我不禁打心里赞叹着它的奇秀和英伟。
五指山地势险峻,主峰有一千三百多米高。据说这一带曾是冀东地区抗日战争的根据地,附近有天明村,解放村,成功村……其实,打从这些村庄的名字上,也不难感觉出它曾经的重要。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徒步向前,路两边忽然出现了修剪整齐的馒头柳,也有一丛丛燃烧的火炬树。山腰上的爬山虎更是鲜亮惹眼。这红、黄、绿辉映着,倒真是悦心。
转过一个还算宽阔的山口后,植物们就又显得随性了,大多是松柏和板栗树。松柏即使是在四季分明的北方,也是常青的。板栗树的叶子还没脱落,却已被秋风染成了枯褐的黄。
一路走,一路悠闲地欣赏着身边的景色。走出大约五六里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解放村。
山依旧在近旁,溪流却沉到了谷底,路边和山坡上都是粗壮的板栗树;半山腰也有一棵棵高瘦挺拔、叶子斑斓的榛子树。
板栗大多熟透了,却还未来得及采摘,落到树下的草丛里;我第一次触摸到刺猬一样的它们,真是满心欢喜。那毛绒绒的表皮裂开着,露出里面一颗颗饱满的籽实,鼓胀胀地泛出暗黑的油光,活像栏里肥嘟嘟的小猪仔儿,真让我喜不自禁了。只是那刺儿也真是硬,扎手,便只能拎着它长长的穗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边走,还忍不住一边想:栗子好吃皮难剥,那么多,这当地人可咋剥啊?
看来任何事情都是互有利弊的,好事也总是多磨。恰好一个当地的姐妹迎面走来,挺好奇地看着我,忍不住问:“要它干啥?”
“我家闺女没见过这栗子真正长啥样,我得拎回家给她也开开眼。”
一听这话,她笑了。“这玩意我们这儿多的是,随便拿!”一看就是个洒脱爽利的人。她紧着步子往前走,转身进了不远处一家院落。
二
感觉随着游人的日渐增多,当地人的眼界也越来越开阔了。几家农家院相与而生,如雨后春笋。要论最火,还是山前那一家——大兴农家院,也是我们此行的落脚点。刚刚建成的三层楼显得很是气派,在一片平房的村落里,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老板人也好,很年轻,豪爽又热情,让进来的每一位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里整洁、干净,也更家常。能吃喝,还能住宿。吃的是大兴媳妇和几个家里一起做的便饭,喝的则是亲戚自己酿造的粮食酒。我们刚往桌边一坐,大兴媳妇就先送上了一壶蜂蜜水,她笑着说:这蜂蜜是公爹自己养的,是上好的椴树蜜,你们先尝尝。
呵,看得出,这小两口的买卖做得还真是地道。
登上三层的露台,房前屋后地看,感觉这院子的位置也真是好。正面是苍苍莽莽的五指山,山风正幽幽地吹来。此刻是深秋,风有些凉,也有些硬。想想要是在仲夏时节,往这露台上一坐,又该是怎样的惬意啊!
院子背靠着那面将军旗。其实倒不是一面真的旗帜,而是一大块侧立着的石头,石面铺展如旗,耸立成山,那气势不禁让人赞叹,也忍不住联想到这面旗帜背后的故事。其实抗日战争时期,这一带还真是出过一位将军,他就是冀东军区司令员李运昌。
三
五指山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是当时打游击的好地点。最早,抗日救国军军长孙永勤曾在这里拉起了近8000人的队伍。大山脚下解放村的村民们当然也不甘落后,他们一呼百应,纷纷加入了抗日,拼上命也要打小鬼子。
随着抗战队伍的不断壮大,时任军区司令员李运昌同志,决定把这里设为抗日的大本营。
日军凭借着狗一样敏锐的嗅觉,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便集中力量实施大规模围剿,千方百计要切断抗日武装力量和人民群众之间的联系。在长城内外,他们疯狂实施了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制造千里“无人区”,企图瓦解抗日根据地,把八路军一举消灭。从1939年到1945年仅六年时间里,在解放村他们就制造了9起惨案,有400多名村民被害。
可不管鬼子如何残暴,抗战区军民都没有被吓倒,反而与侵略者们斗智斗勇,打起了高质量的游击战。在战争中,更上演了不少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其中最为触动我的是“麻利嫂”。
“麻利嫂”是兴隆当地人,本名张翠屏,一个寻常的山村妇女;她性情刚烈,会抽烟也会喝酒,没受过多少教育,虽然裹着小脚行动不便,做事却又相当利索,有男人的豪爽,因此而得名。她的丈夫叫朱殿坤,之前已投身革命,是共产党的一名地下交通员。
那是1943年的冬天,正是曙光来临前的黑暗时刻。时令已进入了腊月,大雪封山,北风呼啸,滴水成冰。1月21日傍晚,李运昌司令员正组织着300来名八路军将士,在五指山达峪村的总部,准备布置下一步的工作。忽然接到急报,7000多名日伪军已将这里团团包围,下山的路口都封死了,敌人无比猖狂,形势非常严峻。可此刻唯一能带着大家脱险的朱殿坤却又没在,去送鸡毛信了。
生死关头,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司令员李运昌果断下达命令:烧毁所有文件,电台也绑上手榴弹,准备拼死突围。
背水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样的选择是没有路的路,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此刻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300多名八路军将士的牺牲,对于这支队伍来说意味着什么!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在这紧急关头,已怀有8个月身孕,裹着小脚的“麻利嫂”忽然出现了。一听李司令员的决定她就急了,绝不能眼看着这些平日里的恩人们去送死!
“司令员你不能硬拼啊!这条道我走过,朱殿坤不在家,我领你们走,听我的吧,赶紧跟我走,不然不赶趟了。”
“大嫂,你这身子不行呀,咋能让你吃这大苦呢。”看着“麻利嫂”笨重的双身子,李运昌司令员真是于心不忍,左右为难。
“你别婆婆妈妈的,还司令呢,赶紧走吧,顾全大局要紧,山里人,生个孩子算什么呀。”
“麻利嫂”真是豁出去了。寒冬的深夜里,她开始领着大家跨谷爬坡,穿越原始灌木林,还要再登上数十丈高光溜溜的峭壁。想想这对一个正常人来说尚且难,更何况是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她!
她让战士们先解下绑腿,结成数根长绳;然后挺着鼓一样的肚子,脚蹬石缝肩背长绳手拽枝藤攀崖而上。悬崖又陡又滑,刚爬没几步,她就出溜了下来。可把大伙吓坏了,不敢让她再上。她掰谎说解手,趁大家背过脸去的当儿,又使劲往悬崖上攀,这下终于成功了。她把长绳一头栓到崖顶的树上,另一头扔给战士们。战士们很快也一个跟一个地上来了。
真是一个让人惊心动魄的夜晚,闯过这道陡崖后,再穿过眼前的这条河,部队才算真正脱离危险。
这条河当地人叫它黑河,虽然河水并不黑。河面宽阔结着冰,像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因为刚才攀崖几乎耗尽了全部体力,走在冰河上的“麻利嫂”,忽然脚下一软,滑倒了。战士们争相去扶她。她感觉身子像散了架般地疼,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
“兄弟们离我远些。”她强撑着喊出了这句话,没过多久,身下就传来了婴儿呱呱的啼哭声。战士们都惊呆了。这冰天雪地的,刚生下来的孩子可咋办啊?
“赶紧的,打开手电,赶紧密密地围,给大嫂挡风。”
李司令员毫不慌乱地下达了命令。战士们迅速围成了一堵人墙。等“麻利嫂”咬断孩子的脐带,他们就立刻用大衣把孩子裹严实了抱在怀里,又用被子裹好“麻利嫂”,抬上担架继续赶路。天快亮了的时候,部队终于脱离了险境。为了感恩并牢记这一切,李运昌司令员为这个孩子起名 “冰儿”。
想想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为了部队的安全转移,“麻利嫂”能毫不犹豫地舍弃母子二人的安危。她无私的行动,为冀东军区抗战的胜利保存了实力,真是功不可没。可是解放后,她却将这一切深深地隐瞒了起来,从没想过向党组织去邀功请赏,因为在她平凡而高贵的内心里,这一切都是应该的。
更为让人崇敬的是,后来由于叛徒告密,敌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麻利嫂”被带走了,经受好一番严刑拷打,敌人几乎拨光了她的头发;她却始终咬紧牙关,宁死也不屈服。后来在地下党人的帮助下,她才侥幸虎口脱险。
1945年4月19日,“麻利嫂”的丈夫又不幸落入了鬼子的手中。为了得到他吞进肚里的密信,丧心病狂的鬼子们竟把他倒挂在树上,残忍地开膛破肚。
丈夫朱殿坤就这样壮烈的牺牲了,三口之家只剩下“麻利嫂”母子相依为命。解放后,娘俩的日子一直都很艰难。三年困难时期,他们从雾灵山脚下又搬到了现在住的荒地沟。搬家的时候,家里穷的连一副像样儿的碗筷都没有。麻利嫂虽然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妇女,为了不给国家添麻烦,直到1982年病重的时候,她才跟儿子儿媳说了这一切。她临死前还一再叮嘱儿子:“李司令现在管的是大事情,一定不能给李司令和政府添麻烦。”
“麻利嫂”一直保存的那个装着部队转移路线图和7000多斤公粮欠条的黑匣子,是死后才被人发现并打开的。那是她珍藏的关于战士们的最宝贵的回忆,也是联系他们之间曾经关系的唯一纽带。她一直珍藏着,不舍得拿出来。那7000多斤公粮欠条,政府后来曾多次通知兑换,她却宁肯娘俩一块忍饥挨饿,也没拿去兑换一点儿。其实,一切的隐瞒和隐藏,都只是基于一个“不想给国家添麻烦”的淳朴又单纯的目地。想想能够做到这一切的人,得需要有着怎样高尚无私的品格啊!可“麻利嫂”本无心高尚,她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本分。淡极始知花更艳,于无声处听惊雷。“麻利嫂”虽然没有任何名份,在人们的心目中,却永远都是那个值得崇敬的抗日女英雄。
“我母亲最苦,不过,从来没叫过苦、叫过屈。”
这是冰儿眼里始终坚强而甘愿的母亲,也是人们心里虽淳朴、平凡,却又崇高伟大的“麻利嫂”。
在这里,唯有以这些文字来祭奠她,重温并牢记那段远去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