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国到拉卡的两条人生路
2017-11-25程蒙
程蒙
在叙利亚北部洒满阳光的村庄和城镇里,在住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帐篷和废墟里,来自拉卡的难民正急切地等待重返家园。一到晚上,他们就钻了出来,在“赌场”整夜狂欢,而这个所谓的“赌场”,就是幼发拉底河沿岸的一排酒吧。
谈起自家的房子和花园时,他们的语气里充满了渴望,仿如他们当初是住在伊甸园一般。
有两兄弟从拉卡附近第一个被解放的城镇带来了他们园子里的葡萄,那个地方距离塔尔艾卜耶德100公里远。“我们还不能回去,但是我们可以去看看我们的房子是否还在。”兄弟俩中有一个这么说。葡萄尝起来还是葡萄味儿,但在他们的眼中,这葡萄宛如绝世佳肴。
战火中的叙利亚城市
自今年6月6日以来,以库尔德人为主力的叙利亚民主军在美国空军的强力掩护下,对“伊斯兰国”组织的临时“首都”拉卡发起了猛攻。今年9月初,先头部队宣布已经控制了拉卡老城区,并掌控了拉卡65%的土地。彼时他们宣称,只需数周,拉卡便会完全解放。
然而,直到今天,对于很多热切想返回拉卡的人来说,整个城市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现在要想拿到开车回拉卡的许可,需要好几天。如今的街道也变成狭窄的小道,绵延在高耸的大楼废墟之间,路边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砾和汽车残骸。即便闭上眼睛,也能很轻松地感知到拉卡市中心越来越近了,那里正散发着一股臭味,闻起来就像是躺在废墟残骸下的尸体正在腐烂发臭。
“44秒,”负责拉卡东线的指挥官卢克曼·哈伊勒说道。通常来说,关于“伊斯兰国”武装的位置报告会不断传回,一个狙击手,或者一发炮弹都能带来新的位置信息。前一分钟,还有一栋楼戳在那儿,后一分钟一阵烟雾升腾,楼房就消失了。
哈伊勒说,有时候也就2到4分钟干掉一个据点,“最长也就是10分钟。”彼时,美国战机不断对拉卡的目标进行低空轰炸。哈伊勒的指挥部处在大楼的五楼,从这里可以看到拉卡市中心的全貌:宛如人间地狱,一片废墟,毫无生机。
这是一场跟看不见的敌人作战的战争,也是一场充满了军事智慧的战斗。“对手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手里有狙击手,还有开着装甲车的自杀式袭击者。”哈伊勒说。最令人防不胜防的是“伊斯兰国”的自爆无人机。这种小飞机可以从很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冲过来,带着几百克的爆炸物,在日出之后落在房顶上,此时士兵们都还在睡觉,气温高达40摄氏度,爆炸物直接把整个建筑变成一个大烤炉。
于是,現在上面规定黎明时分务必要清理房顶。“伊斯兰国”不只有无人机,还有地道,而且是遍布所有“伊斯兰国”控制区域的地道。城市的地下沟壑纵横,这些地道里装有电灯,甚至有个地方还有升降机,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伊斯兰国”武装分子可以屡次突破防线,发起攻击,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少在那么一刻,拉卡无异于地狱。
不同的起点
2014年,“伊斯兰国”组织占领拉卡,一种不详的人口“交换”就此开始。一方面,上万民众离开拉卡,很多人最终去了德国;另一方面,900多个来自德国的武装分子来到拉卡加入到“伊斯兰国”。对于前者,拉卡就是地狱;对于后者,拉卡则是天堂。
这样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德国女人和两个叙利亚人身上。他们相同的路径都是拉卡和德国巴登符腾堡州之间。德国女人来自法兰克福南部的魏因海姆,在2014年6月底加入“伊斯兰国”。与此同时,两个叙利亚人中的一个,一个小学校长,和朋友一起逃离拉卡,并最终分别落脚在德国多特蒙德和梅斯特滕,那里距离魏因海姆仅仅两小时车程。
转眼到了2017年6月,德国妇女想逃离拉卡,但她被关进了难民营;同月,那个小学校长决定返回拉卡,重建自己所在村子的那所小学。
这条方向相反、路径相同的路线,恰好折射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首先我们来认识一下这个32岁的德国妇女,她在三年前加入叙利亚的“伊斯兰国”组织,她的名字叫纳迪亚·拉马丹。
20多年前,纳迪亚被她的黎巴嫩籍父亲绑架了。当时年仅7岁的她在父母离婚后跟母亲一起住在德国。她的父亲因为非法持毒和其他问题蹲了大牢,在假释期间想看自己的女儿,结果见到女儿后他就把纳迪亚绑架了,然后带去了黎巴嫩。而当时德国官方竟然给了他护照,放他离开了德国。
纳迪亚在黎巴嫩待了7年,跟着自己的父亲频繁搬家,并去过一次宗教学校。好几次,她的母亲飞往贝鲁特,然后乘坐出租车跟着纳迪亚的校园巴士。母亲满是绝望和无助,她知道女儿就在那儿,但是她带不走纳迪亚,因为黎巴嫩法庭是不会把抚养权从父亲手中转到母亲手中的。
叙利亚民主军官兵
纳迪亚的生活没有丝毫的闪光点。如今,她在难民营接受了采访。采访中可以发现她的生活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恐惧。
当纳迪亚长到14岁时,父亲就要求她嫁给住在魏因海姆的表哥。“他们威胁我,说如果我敢说出去,或者逃跑,他们就会杀了我。我不得不同意,然后就怀上了我的第一个孩子,之后又在18岁时有了第二个孩子,再之后生了第三个孩子。有整整一年,我都在不安和想死的情绪中备受煎熬。我根本不爱那个男人,这让我感觉自己是在演戏。但是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的信仰却愈加坚定了。我穿上了黑袍,每天都认真祈祷。这让我感到平静。”
26岁那年,纳迪亚抛下了丈夫和三个孩子,躲进一个妇女救助站,并以此为家。再后来她就去了拉卡。通过社交媒体,她找到了一个穆斯林男性,这个人是土耳其裔德国人,当时已经加入了拉卡的“伊斯兰国”组织。他对纳迪亚说应该尽快来到拉卡,过上真正的理想中的生活。在抵达伊斯坦布尔一天半后,纳迪亚就被人带过边境,抵达拉卡。“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公园散步一样。”纳迪亚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2014年,土耳其政府并没有禁止大批宗教狂热分子通过土耳其边境进入“伊斯兰国”控制区域。
与此同时,拉卡以西的萨尔哈比亚村伊本·鲁世德小学校长法蒂·艾尔哈迪逃离了村庄。“几个月前,我参加了反对‘伊斯兰国的大游行,当‘伊斯兰国的人谋杀了我们的一个村民后,我们意识到自己危险了。”艾尔哈迪经过土耳其逃了出去,然后坐船跑到希腊,之后继续步行往北跑。“前路艰难啊,”他说道,“穿过阿尔巴尼亚、黑山,翻过大山后,又继续穿过塞尔维亚和匈牙利。”越过防护墙,穿过壕沟,两个半月后,艾尔哈迪终于到达德国。
纳迪亚·拉马丹在拉卡又结婚了,并很快怀孕。之后,夫妇俩搬到了伊拉克的泰勒阿法尔,在那儿她的丈夫在一次炸弹袭击中断了一条腿。作为一个伤残人士,纳迪亚的丈夫在电信局工作。当话题转向“伊斯兰国”恐怖主义时,纳迪亚的声音突然高了很多,她说自己变得非常易怒就是因为所有人总是问她:“你放过炸弹吗?你看过斩首吗?你蓄养过奴隶吗?”
纳迪亚说自己几乎一直都在家里待着,做饭、读经、洗衣服以及偶尔看看电影。她说自己绝不会开枪,因为她很害怕武器。“我会静静地在家里,养育孩子。”她跟叙利亚和伊拉克的邻居都没有联系。“我习惯了一个人,这样就不会被打扰。”
回不去的过往
跟纳迪亚差不多同龄的那位小学校长法蒂·艾尔哈迪最后来到了多特蒙德,然后又去了莱比锡。在莱比锡,他和很多其他难民得到了当地志愿者的帮助,“哪怕这群德国人压根不了解我们”。艾尔哈迪在德累斯顿遇到了反穆斯林游行,还去了当地的博物馆。“我想知道为啥这个国家运转得这么好,”他说道。为此他花了很长时间在德国四处游走,并见到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那是在乌波塔尔的一个冬夜,一位女士站在路口等红绿灯,天很冷,地上的积雪深过膝,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那位女士一直站在那儿等到绿灯亮了才过去。
纳迪亚·拉马丹
艾尔哈迪说他喜欢这种尊重规则、运转良好的社会,这样的社会有真正的责任感。“我们的国家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
回到伊拉克,战线在2017年初已经推进到“伊斯兰国”控制区域附近了。在叙利亚,叙利亚政府军耗时数月拿下了通往幼发拉底河的几个村庄。纳迪亚·拉马丹和她的丈夫在5月中又回到了拉卡,在那里他们第二个儿子出生了。
到5月底,艾尔哈迪的老家变得动荡不安,他再也没法让自己专心在德国上课了。“我的老家,我的家人现在危在旦夕!我不能熟视无睹。我要回去!”
德国就业办一直试图劝说他不要再回去,他的朋友也苦口婆心。但是一切都没法改变艾尔哈迪的决心。他三次申请土耳其签证,但每次都被拒签。“所以我先飞到希腊,然后又回到了当初我逃往德国的那条北部的边境小溪。我想我是疯了。”他说道。
所有人都想往北去,但是艾尔哈迪却想往南去。希腊边境警察起初对他的动机深表怀疑,当听完他的故事后,他们深受感动,决定让他出境。
几天后,他回到了故乡。学校的两幢建筑中有一幢被美国导弹给炸毁了,因为曾有“伊斯兰国”武装分子躲在这里。又过了没多久,艾尔哈迪的朋友阿卜杜拉也回来了,他当年也是在跟艾尔哈迪一起上街参加游行后逃亡的。
与此同时,纳迪亚·拉马丹的丈夫决定让妻儿离开拉卡。有人蛇会把母子几个运过库尔德武装控制的叙利亚北部,运往土耳其。6月19日一大早,他们就出发了,不过很快就在库尔德检查站停下来了,随后他们被关进科巴尼监狱18天,再送进了艾因·伊萨难民营。在那里他们跟其他“伊斯兰国”武装分子的家眷们关在一起:12个妇女,34个孩子。他们只有一个电话,不过好在他们都还活着。
“我们发现这个女人非常配合,也很谦逊,”难民营负责人贾拉尔·阿亚夫说,“情报部门也没发现她有啥问题,否则不会一开始就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纳迪亚·拉马丹很快就会离开难民营,阿亚夫很乐见她离开。但是她怎样才能离开呢?“如果她家里人或是德国官方有人来接她,那么她立刻就能走。”
纳迪亚的母亲从未放弃将女儿从叙利亚带回德国。但是她不知道如何进入库尔德控制区域,以及如何把女儿带出来,毕竟女儿是非法入境。
德国官方对此毫无表态。纳迪亚说难民营官方对她说:“连你的祖国都不要你了,我们又能做什么?”
而往难民营以南70公里开外,艾尔哈迪和一些之前的学校老师修好了被毁坏的楼栋,他们从废墟中拖来了桌子和椅子,然后清理干净,村里的每个家庭都为孩子们买了本子和笔。
法蒂·艾尔哈迪
“当我回到村子时,”艾尔哈迪回忆说,“‘伊斯兰国的人已经走了。但是恐惧依然深深地植入每个人的记忆中,让大家都失去了勇气。他们都在问我:我们可以重开学校吗?我的继任者,也就是这个学校的前校长,他也曾是我们这个团体的一员。他說除非巴沙尔·阿萨德下令,否则他不会重开学校。”
“但是在德国,我学到了这么一个道理:不能等待!想到就要做到!我们已经三年没学校了。要知道三年时间可以让孩子们变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好人,或者恶魔。”
艾尔哈迪继续说,“伊斯兰国”就是想让孩子们变成恶魔,他们用糖果、游戏、视频来引诱孩子们加入他们的阵营。
如今,每天课程早上8点开始,每周上课时间从周日到周四。周围村子的小孩也可以来上学。目前只有四个教室可以上课,七个老师都没有工资。从5月开始,整个村子完全得靠自力更生,这里没电没水也不通电话。艾尔哈迪下午会在自家的田里一边干活,一边担心即将到来的冬天对学校的影响。“我们已经修好了窗子,我们需要暖炉和柴油机,这些总共需要8000欧元。我们上哪儿找钱去?我们既没法得到外界帮助,也没法从各家各户收钱。”
在难民营里,纳迪亚·拉马丹不得不卖掉丈夫送给她的唯一纪念品:“一小枚‘伊斯兰国锻造的第纳尔金币。我需要用它来买孩子的尿布。要是德国政府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回去,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希望我的孩子们能有所作为,过上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像我这样动荡不安,支离破碎。”
与此同时,纳迪亚那个只有一条腿的丈夫还在拉卡的地下室里,进退维谷。如果留下来,他迟早会被政府军俘虏;如果跑出去投降,那就会被自己的“战友”射杀。
“他的死期早已决定了。”纳迪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