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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桓仁两步曲

2017-11-25宁珍志

海燕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天女白茅车前草

□宁珍志

走马桓仁两步曲

□宁珍志

枫林谷里想枫林

夏末绿浓,漫山叠翠。步入桓仁枫林谷,即刻被满山满谷满径的绿色包围,久居都市,突然置身于另一世界,面临的不仅是绿树飘摇的色彩,还有畅饮不迭的新鲜空气,此处负氧离子的含量怕是今生今世也很难遇到几回,洗心革面的时机来临。身处神怡如此胜地,脚步滞缓,心绪流连,优哉游哉拾阶而上,手臂、脸颊、肩头、步履,处处沾满干净的绿,须臾方恨自己的眼睛少、眼睛小。与绿为伍,山雀在耳边鸣啼,泉水在眼前流淌,声音里、清澈中都饱含蠢蠢欲动的绿色,九曲峡、九岔沟、红枫顶、八面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最先与我对话的是步入景区途中的一棵香杨树,或者说是一棵香杨树在小径处顿时喊停了我的脚步。树干笔挺,高耸入云,枝叶间散发的香气使得我频频打量周围,哪位女士用的化妆品能这般沁人心脾?淡淡的香味于空气中毫不属于另类,自然而然。四周无人,只有我独自面对香杨树,一阵微风飘来,叶片送我的照旧是绿色香气。片刻,几株水曲柳打断我的思绪,它们以健硕,以挺拔,以丰茂彰显出自己品质,遗憾的是枫林谷现在并没有强风掠过,疾风知悉它们深扎泥土根系发达的即兴现场只好在记忆中留存。

黄菠萝、胡桃楸、赛黑桦、裂叶榆、紫椴、灯台树、暴马丁香、天女木兰等乔木灌木仿佛知道我来,纷纷挺胸昂首,招摇手臂,当然不是列队欢迎,而是异口同声,绿色的口吻恳切,绿色的目光执着,希望我用相机记录下它们此时此刻的生命倩影。它们像是我曾经工作过的乡村、工厂、文化馆、杂志社、研究部的诸位领导——队长、厂长、馆长、主编、主任们,是枫林谷里的树木代表。高大,能够领先接受阳光月华的滋润,当然遭遇狂风暴雨冰雪侵袭也是首当其冲。出人头地,峣峣者不易折,皎皎者不易污,因为这是在枫林谷,有最为广大的“群众”——百分之六七十枫树们的推举、掩护和衬托。

一棵棵、一束束、一片片的枫树撑起了枫林谷的半壁江山,山前山后,坡上坡下,沟里沟外,凡有绿色起伏的碧涛,就有枫树摇曳的风景;凡有草木葳蕤的净地,就有枫树独树一帜的身姿。而此刻,它们淹没在其他树木的绿色之中,没有喧哗,没有打闹,没有交头接耳,没有手舞足蹈,静静地、净净地等待。走近前去,眼观手抚,我才能明了枫树的独特个性,最为突出的无疑是枫树的巴掌形叶片,尤其是五角枫,不就是人的手掌吗?诚然,三角、五角叶片的枫树在枫林谷不是很多,七角、九角叶片的枫树倒常见,遍布视野。

枫树族系槭树科,世界范围内有一百九十种之多,我国占一百五十余种,可以说是槭树生长的中心区域。枫林谷的枫树大多为落叶乔木或灌木,树高三米五米,树高十米二十米,均有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情,更养一方树木。作为长白山余脉的枫林谷,有山不算高,海拔千八百米,这里的土层土质也许更适合矮棵的枫树生长,抗旱耐寒,喜光耐盐碱,顽强的生命力繁衍的子孙后代难以计数。身高壮硕的是族长,矮小集束的可能也是族长,辈分在。我不是植物学家,无法给枫树们划分家族论资排辈,只要能生长在枫林谷,即是得天独厚。

枫林谷的枫树们继续保持沉默。与其说是枫树们在沉默,莫如说是枫树浓得化不开的绿叶在沉默,是灰、褐色严峻的冷面枝干在沉默;与其说是绿叶、枝干在沉默,莫如说是枫树的灵肉、精神在沉默,是暂时的孤独寂寞驻扎心头。沉默绝对是无风时刻,是酝酿时刻,是积蓄时刻,是等待时刻,是企盼时刻。在这片两千五百多公顷的森林公园里,山多高水多高,自上而下,潺潺流淌;有鸟由心向外,百啭千啼,让枫叶们倾听。枫树们绿得安心,绿得坦然,绿得自由,绿得民主,绿得坚定,绿得耐心。你的眼睛、你的心情可以借走部分或全部绿,却无法迁移它们,这片绿,有自己的家。

等待是漫长的心理焦灼,也是难得的精神抚慰。这是灵魂暴风雨顷刻来临前夕的缄默与寂静,今生今世今年只有一次。放眼望去,枫林谷漫山遍野的枫树在夏日最后阳光的照耀下,点点亮斑汹涌而来,无数枚枫叶像是一排排码好的铅字,又像是悬空而立的无数粒种子,叠印或播撒在广袤的桓仁山水之间,展开的是自然之书和人间大地。福克纳在“绿色的黄昏里”歌唱爱情,我要在这绿色的早晨、绿色的上午歌唱自然歌唱枫林歌唱枫叶,它们以平常岁月的绿,即将迎来自己的生命高潮时刻——火红岁月。

秋风或者就在一夜、几夜之间光临,把霜寒送来,香杨、曲柳、胡桃、紫椴、赛黑桦、裂叶榆等树种的叶片也许在瞬间就土灰、浅黑、微黄了,只有枫树的叶片们举起五指、七指、九指的手能自我燃烧,而根干枝桠的全部内心激情仿佛此刻也都集聚到枫叶上,不然枫叶不会那般火红。枫叶们想着想着,脸色已经微红。那将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千树万树红花开,不是春天,胜似春天。可惜杜牧、白居易、李白、李贺、宋之问、陆游等唐宋先哲没有来过枫林谷,否则他们表现枫树的诗篇一定胜过“霜叶红于二月花”。能够成为这胜地佳景的一员,哪怕在红过之后凋敝、坠落、飘零……

我想起梭罗日记《瓦尔登湖的反光》里面的一段话:“透过这个纯洁、明净的时辰,犹如透过一块水晶玻璃,未来向我展示,就像一块平滑的、供我的道德性在里面嬉戏的草地。它远远地显现,就像照耀在高墙和城市的阳光那么赏心悦目,在上面经过的生命就像影子一样轻轻地移动。我看见我的生命路程,如同某条僻静的道路,没有阻碍地蜿蜒在乡村的迷宫之中。”自然是一面镜子,能照出肉体的面貌,也能照出精神的未来。身临其境枫林谷,万千枫树绿叶过后的滔天红叶,恰恰是洗濯我们疲惫浮躁骄奢之气的一条大河。

五女山上五朵花

据考五女为夫余音变,五女山原名夫余山,而我也相信民间传说,五女山与女人有关。不管历史留下多少传说, 每个传说都是生命的心灵定位和精神蔓延,带有时代的体温与风向,带有个人的思考与情趣。有女人的山上一定有花,有花的山上一定有女人;不是女人花容月貌气息如兰,就是花朵鲜艳欲滴宛如少女。细雨蒙蒙的早晨,再次登临桓仁五女山,我甚至来不及多光顾几眼身边夏末秋初的深绿,就被足下湿滑的石阶带向历史深处,仿佛硝烟立刻生起,刀光剑影中不见花朵,不见女人,唐朝的雍容华贵、唐朝的诗情画意,表现在五女山上也只能是要塞突兀、兵戎相见。巍峨壮美、雄崎险峻、奇秀玲珑的自然山峰曾经是人类地盘、权利、欲望争夺掠杀的血肉疆场……我的胸怀有限,不能多想深想,急忙吩咐双腿拔起行走,快点让现实的祥和安宁冲淡以往的狰狞残酷。

脚步未能轻松,不是因为雨水,也许真的因为雨水。透过绮丽景色,淅淅沥沥飘洒的恍若连绵战争的血水。一线阳光从云隙直射过来,多了点明亮多了点阴暗,就看目光伸向哪儿。我的脚步滞重得有理由,目光便伸向远方,伸向山径旁边的绿林,伸向一株天女木兰。花期已过,绿叶妖娆,枝干挺拔,叶片间似乎还晃动着那抹剔透的白,雨滴未来得及全部坠地,湿润中亦真亦幻。天女木兰是受重点保护的世界珍稀植物,属落叶小乔木,叶如翠雕,花似玉琢,因花瓣洁白形似天女而得名天女木兰。她们像当年守山的五位女将,万人丛中的佼佼者。三人行有吾师,五女镇关必封当家花旦。她,或者由皇帝钦此授命,或者揭竿而起自封为王,或者以德服众以貌悦众以勇慑众以权压众……领军式人物当然有过人之处。木秀于林,即天女木兰,芳香漫天,有花更香,在五女山,花魁非她莫属。

暴马丁香在五女山比天女木兰多,分布也广,花的盛开程度也比天女木兰密集,可香味却比天女木兰要淡。暴马丁香只有花香,天女木兰枝干叶片花朵通体飘香。我站在灌木状的暴马丁香前几次端详,没有发现花的气象,或黄白或紫白的艳丽已经化作枝头晃头晃脑的绿色骨朵,这是果实,像极了山里红的小时候,不过小小果实顶端有个更小的尖尖角。暴马丁香是音译,既成汉字,就要索义。暴马脾气躁烈,粗糙、皮实,好养活,故暴马丁香耐阴耐寒耐干旱耐瘠薄,林边、草地、沟崖、坡岭,几乎到处都能生长繁殖。五女山已发现兵营、房舍遗址,戍守边关,餐风饮露,爬冰卧雪,不管是公元前的北夫余,还是公元后的唐、宋、明朝,在此搏杀拼死的血腥可想而知。暴马丁香的神韵或者早被古人获取,强其体魄炼其心志。既然六百年前就能在高原气候的青海庙宇里长成乔木而替代菩提树,暴马丁香的神圣与虔诚可见一斑。

走着,走着,便望见那一片芦苇状的白茅。这是上山途中野径的一个斜坡之处,绿树们好像故意腾挪出几间房的位置,数百棵白茅爽气地站在凹地,虽然与苇荡相比数量不多,却让我惊诧不已,这常年生长在低山带河岸草地、荒漠海滨的植物,又如何迁徙在此呢?茎秆已经泛黄,顶端羽花所剩无几,留下尾声。没赶上“蒹葭苍苍”“蒹葭采采”季节,白茅之花已被初夏掠去。书载白茅草通神,周朝王室祭祀神灵祭祀先祖必须要用白茅为工具;《诗经》中也有“野有死麇,白茅包之……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之句,可见白茅的现实与精神情怀。五女山是满族文明发祥和启运之地,又是战乱战争厮杀之地,或许风黑月高,或许朗日春晴,异乡人来此祭祀神灵祭祀祖先祭祀亲人,随手随心带来几束白茅,用毕附之山野。若干年后,其中一棵或几棵存活顽强繁衍。五女山草丰林茂,得天光地气,哪怕你随口说句话,都能扎下根,生出翅膀。

通往五女山峰顶的路早被柏油、石板取代,当年厉兵秣马尘土飞扬的土路在史料中都很难寻,“兵车行”只有到杜甫诗中感受了。可是,车前草无处不在,五女山遍地皆是。路边的车前草花期已过,穗抽得弯曲,籽粒初具形态。我在下山林地的一个背阴处发现了三棵开花的车前草,花在穗上,两棵是白白的花,一棵是淡紫的花,细细的,碎碎的,在敦厚宽大圆嫩的叶片面前,花简直微不足道。关于车前草,民间留下了诸多传说和歌谣,赞美她的平凡朴素,赞美她的民间性广泛性。《诗经·国风》“芣苢”篇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然后“有之”“掇之”“捋之”“袺之”,“芣苢”即车前草,东北习称车轱辘菜。一幅劳动者场面,烘托出车前草的药用性。五女山历代战事不断,无论是守卫还是攻占,伤病困扰打仗,车前草的嫩叶和种子便很好地担当了医疗的作用,利尿、清热、明目、祛痰,春夏秋野外触目皆是,伸手可择,毕竟车前草治好过西汉战将马武的尿毒症。我们用着古人们用过的汉字,也用着古人们用过的车前草。五女山,一位中华文明的传递者。

最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一株向日葵,像天外来客,于一片开阔地带昂首挺立,万草丛中独笑。虽然距离下山途径尚远,仍觉不和谐,仿佛在五女山古典的韵致里突然注入了一个批次的现代性。年轻人或许欣然接受,长者像面对盆水落进了一滴油而不是一滴乳,需要时间解构。向日葵开得很好,黄黄的,灿灿的,笑脸迎太阳。此刻我才如梦方醒,原来就在我注目向日葵的片刻,天已放晴,云层开放之后是自己逃离,万簇金箭般的光芒自高射下,哦,向日葵喊亮了太阳。我心中疑团未解,莫非淘气的孩子在春天朝跑过的草地抛撒了一把种子,只长出一棵?或者游人内急,未嗑完的葵花籽随手扔,恰巧有粒生的埋进土里,恰巧就长成我面前的亭亭玉立?揣度猜想作为内心闲暇时光,照料着这棵孤独、落寞的向日葵,并为她与山水的不协调略表遗憾。五女山原生态的古朴素面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游客,打的是本色牌,这与有的景区融入所谓现代化装束形成鲜明对比。打扮修饰过的难失做作、反胃,无论历史抑或现实。

五女山有花花千树,春花开过夏花开,夏花开过秋花开……没在花朵最为繁盛时期来五女山虽为憾事,但是能在花季过后的夏末到此仍是幸事。满山都是花的气息花的余韵,一些知名与不知名的花朵,正在我经过或没经过的地方开放或者即将开放。我选的“五朵花”其实是“五种花”,每一枝、每一茎的花可能数得过来可能数不过来,“五朵”以点带面,花色花香洋溢在五女山的每一寸土地上。“天昌门”一定有花开过,“瞭望台”一定有花去过,“西门遗址”一定有花哭过,即使“玉皇观”庙前永不干枯的“天池”方井,也一定有花陨落而入其中……唐代有五女把关镇守五女山,也许正是受这种巾帼不让须眉英雄气概的激励鼓舞,北宋才有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抵御金兵。如果我的言辞是假设,那么若干以后,也有可能成为一个传说。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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