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的村庄
2017-11-25杨秀武
◆◇杨秀武
站着的村庄
◆◇杨秀武
站着的村庄
清江的源头是在绝壁上站着的
离太阳最近的生命
粉身碎骨了也是站着的
我的祖先是在一块石碑上站着的
离土地最近的生命
死了 同样是站着的
山坡上站着的森林
田埂上站着的大树
吊脚楼前站着的灌木
就像村庄里的人
有户口 有档案
有宗族姓氏 有血缘关系
村庄始终是站着的
生命始终是站着的
站着的村庄长寿
长寿村的秘密
村庄对站着的事物敬畏
站着的事物同样对村庄敬畏
一只白鹤飞去飞来
我骑上一只豌豆角
追到红江大桥 施州大桥
清江姊妹桥 东门大桥
一只白鹤飞走了
翅膀的张力
清江的水位开始慢慢上涨
豌豆角被抬高了许多
我被慢慢举起来
像举起杯 为我糊涂的前半生
我写了一辈子清江
刚把清江写成母亲 写成女儿
写成自己的眼睛 写成自己的身子
怎么一只白鹤就突然飞走了
一生中 总是与白鹤擦肩而过
这是我一直弄不明白的差错
我骑的豌豆角靠近古城墙
靠上一点是亲水走廊
再靠上一点是魁星楼
40多年前我在魁星楼里
学写诗 学画画
写的第一首诗 一只白鹤飞来了
画的第一幅画 清江上
一只白鹤的翅膀下
一只豌豆角木船
一个光屁股男孩吹着一片木叶
飞走的那一只白鹤
肯定不是我诗歌里的那一只
肯定不是我画里的那一只
绝对是我藏在骨缝里的那一只
飞走的那一只白鹤又飞回来了
落脚的地方写着502
还有醒目的四个红字
警戒水位
父亲母亲
稻草人 坐在秋天的田埂上
穿着父亲的衣服
长时间的日晒雨淋
我担心 父亲的衣服会腐烂
你父亲积攒的有福气
衣服快要烂时
太阳就自然出来了
衣服有了灰尘时
雨就自然下起来了
我说 稻子收了
父亲也该回家休息了
您也可以在城里住段时间了
母亲摇头 摇出了好多唠叨
年轻时 你爹在这水田里打耙
这重苦力不要我做
给我搬一把木椅子
让我坐在田埂上看他犁田
现在我要你爹坐在田埂上
看我栽秋白菜
我带着儿子去父亲的墓地
母亲就像回家一样
父亲墓门旁边放着一把木椅
干净得一尘不染
我走过去轻轻抚摸
母亲的体温从我的指尖
漫延到我的肉体和骨骼
我说 父亲墓地的周围
没有一株草 没有一粒灰尘
坟上这么厚的草不干净
母亲说 你爹锄了一生的草
割了一生的草
他死了 从他身上长出来的还是草
我哪天和你爹团聚时
长出来的仍然是草
草 是这个世界最干净的东西
在楠树村
一条狗是从城里跑来的
先是它追我 后是我追它
追到一个叫楠树的村子
我发现是一条白狗
不管别人能不能看见
它把自己放得很低
山上的野百合把它举得很高
一棵大楠树把它举上了天空
从颜色的动感判断
有粉笔灰的纷纷扬扬
有草木灰的纷纷扬扬
喂养它的就是这些朴素的东西
它停下来 我也停下来
我靠着大楠树
它绕着大楠树
大楠树假装不认识我
我想贴紧大楠树倒立 把白狗顶起来
白狗紧紧抱着我
它的爪子像一个尖利的真理
刨出另一个带血的苍穹
一个楠树村匍匐在地上
一棵大楠树的影子匍匐在地上
一条白狗把我抱成一条小狗
它说 你老死的时候我就这样抱着
赏 月
我爬上老家的马鞍山
坐在马鞍上 赏月
巨大的马鞍驮一粒微尘
我的心比天更高更远
圆月像一张纸 也像我的命
朦胧的梦想不想说出来
秋风渐渐仓促
孤独慢慢明亮
这个中秋 当清江扑进长江时
圆月又像一滴泪
此刻 满世界都是暗流
不同的情绪在涌动中涨潮
云像牧马人 赶着一群白色的马
从马鞍山经过 直奔清江下游
我起立 为最亲的人
备下足够的奢侈和自由
在乡野的时间
在乡野
时间像书的扉页
沾满一棵大楠树 一树白鸽
当我在扉页上
想写一行字的时候
天空太蓝 树叶太绿 鸽子太白
在乡野
我站在自己的窗口
那棵大楠树 没有看见我
对我很陌生
树上的鸽子 没有看见我
对我很怀疑
他们很害怕我是他们的亲人
在乡野 随便一棵树都有鸟
随便一座山都有动物
就像一部书里的童话
在乡野 时间的另一种表达
善意 朴素
小溪似离弦 小草如归箭
我抱着大楠树
像一只蚂蚱粘在站着的土地上
乡野的时间不断调整姿势
仿佛此生不牵手
誓不罢休
我勇敢地翻开一本书的扉页
关于一棵大楠树
关于树上的白鸽
关于乡野的时间
关于我借来积雪的白
站在乡野的人像一块含蓄的时间
我敞开自己
不像轻风不识字 无故乱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