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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的“消费者”与社会的顿挫
——读刘太白小说《尊敬的吴宏谋先生》

2017-11-25杨义祥

长江丛刊 2017年7期

杨义祥

畸形的“消费者”与社会的顿挫
——读刘太白小说《尊敬的吴宏谋先生》

杨义祥

吴宏谋被人打了。这个以为民请命为己任、专为弱势者维权的吴宏谋先生被人给打了。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帮忙维权的对象,这有点匪夷所思,也完全是逻辑悖论。吴宏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有着怎样的价值理念?他是怎么走上替人维权这条路的?他又为什么会被打,而且是被最不应该打他的人所打?这是他的偶然还是他的宿命?这,就是刘太白中篇小说《尊敬的吴宏谋先生》所讲述的故事和由此引发的思考和追问。

吴宏谋是从弱者起步的,他的家庭出身似乎注定了他的宿命。吴家祖上是地主,有“一幢带有后花园的五重进深的老宅”,土改时被人民政府分了家产。这在阶级斗争为主旋律的岁月,他家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的,不仅他父亲时常挨斗,他自己也有时替他父亲挨斗或者陪斗。在那个年代,“黑五类”是一顶他们家永远无法挣脱的“紧箍咒”。所以不管“是跟在大人后面挑粪,”还是“扶着犁头歪歪斜斜地耕田”,“他老是受到大人们的责怪和斥骂。”出身不好的他,似乎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转机是在高考制度恢复之后开始的。吴宏谋终于考上了襄南师范。考上了师范的小谋子时常“上穿白衬衣下着绿军裤”昂首挺胸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而且还留着时尚的分头,脚上皮鞋也檫得锃亮。显然,他是要以这种刻意的显摆来回敬当初轻视、歧视他们的贫下中农等等,借此一吐多年积压的怨气。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师范,但在那个知识荒漠化的年代,同样具有石破天惊的效应,吴宏谋完全可以以扬眉吐气的姿态来宣泄自己。当然,要持续点亮自己,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仅仅宣泄是完全不够的。这一点,吴宏谋心知肚明,他也确实一直在暗暗地努力着。打从师范学习开始,“他总是用崭新的思维和不懈的努力在不断改变自己的人生。”并且,“他的每一次改变都给人以焕然一新的感觉。每一次的改变也都让人大吃一惊。”

吴宏谋最早的追求是“文学梦”,师范学习期间,他就在《襄南文艺》、《襄南日报》上面发表了一些诗歌和散文,他还学会了作曲。一个刚刚毕业的师范生,能有如此成绩和表现,当然属于难得。然而,生活毕竟不都是风花雪月的“文学梦”,吴宏谋很快就感受到了现实的另一面,不仅省级报刊他迟迟未能破门,而且工作上,他被分配到了比较偏远的老家东荆镇的一所乡村学校。除了初出茅庐的短暂兴奋与激情外,更多的时候,寂寞、孤独总是在喧嚣之后深深袭来,以他那样的家庭背景,自然难得有命运女神的惠顾,要想改变命运,必须另辟蹊径。

机遇说来就来,他很快报名参加了边区支教,指望着三年以后,能够更换一个好的工作环境。内在的动力竟是“树挪死人挪活”的朴实道理,与“燃烧青春、支援边疆”之类豪言壮语已然相去甚远。这是他从理想到现实的第一次蜕变。

然而现实总是有些难遂人愿,对于高寒地带的艰苦生活,他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可是偏偏身体不给力。一场感冒加肺炎,差点让他长留边疆。为了改变命运而要冒可能丢命的风险,这是他不愿意做的。好在教育局领导酌情关照,将他调到了教育局机关。这,也算是他实现了“曲线救国”的人生第一个阶段性目标——进城工作。虽然工作岗位无关紧要,他也有几分无所事事,但他却抓住闲机自修了本科学历,而且还顺利结婚成家,妻子是襄南商场的营业员,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这样,他就实现了从“乡下人”到“城里人”身份的革命性转变。可以说,命运待他不但并不苛刻,而且还有几分垂青。

但是吴宏谋除了短时的满足外,却在酝酿一个颇为轰动的计划——骑自行车环球旅行。这不能不说与青春的狂躁和不安分有关。用吴宏谋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也的的确确行动了,他一面学会了摄影,一面与美英法等各国驻华使馆及美国王安公司、微软公司和国内红塔集团、傻子瓜子等知名企业联系,以期寻求支持,进而制造轰动效应。毫无疑问,这是吴宏谋不甘寂寞、突发奇想的一次“潜规划”。尽管这一计划因为经济瓶颈而胎死腹中,但是,读者据此不难看出吴宏谋有着怎样一颗躁动不安的“少年心”。他注定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也是一个注定要弄出一番“大动作”来的人。但是,这第二次“宏伟计划”的流产,却是实实在在地给了他当头一棒。“大道青如天,我独不得出”的颓然让他醉得一塌糊涂。自此,他有了一段较长时间的沉寂。

本来,生活的常识告诉我们:现实与理想,从来就不是一览无余、一帆风顺的坦途。理想要变成现实,理想的标高一定要建立在切实可行的现实基点之上,否则,她就只能是水月镜花、空中楼阁,除了带给我们梦幻般意淫的眩晕外,还可能深深地刺伤我们的身心。就拿吴宏谋的“环球旅行”来说吧,富于想象,充满诱惑,也充满刺激。但是时间、经费、身体素质、证件手续、涉外关系,还有上到组织审批,下到家庭成员态度等等,都不能不说是一道道关山,仅有一腔热血显然是不够的。所以他的前期行动尽管已有几分炫目,但“肥皂泡”在阳光下终归是要破灭的。

吴宏谋并没有就此萎靡,反倒以愈挫愈奋的姿态,刮起了自我荐选人大代表的旋风。应该说,他确实为此倾注了全部心血,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然而,在社会大环境还不能充分认知和接纳的大背景下,他的所作所为换来的竟然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般的荒诞与悲壮。笔者丝毫不怀疑他的初心、他的理想主义以及他破釜沉舟志在必得的雄心和勇气。然而,当“沉默的大多数”依然在早春的混沌中酣睡的时候,任何“早起的虫儿”都只能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发抖,乃至春梦无痕。这似乎仍然注定了吴宏谋的宿命。

打击和挫折可能让有些人走向颓废、走向沉沦,也可能让有些人学会理性、走向成熟,当然也还有可能让有些人走向极端、走向偏执。必须承认,吴宏谋还是值得肯定的,毕竟,他没有就此一蹶不振。但是,他却在沉思之后,从自觉抵制不正之风、有意识的监督和揭露腐败,在弘扬社会正能量的旗帜下,进一步走上了为民请命、替弱势群体维权,并藉此博取社会声誉、彰显社会价值的道路。他的行为举止的动机,究竟是出于对之前屡受挫折的强烈反叛,还是骨子里凛然正气的灼热燃烧,抑或是在二者兼具的条件下“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抗争和贩卖其它私货呢?作者似乎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直到小说结尾,作者依然在疑惑,“我们的先生,你到底要成就怎样的连横大业呢?”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文学作品的张力恰恰就在这里。

但是,聪明的读者从吴宏谋成功介入和策划指导小贩胡瓜之死索赔事件中的层层递进和利用媒体推波助澜,直到陷城管局和政府部门于极度被动之下不得已而高价赔付的结局中,不难看出吴宏谋机谋之深,对新兴媒体预判和掌控之熟练。尤其是在他“连续办了几件大事,粉丝量稳步上升”及至“一举突破十万”之后,他和现任妻子陈亚男的志得意满,以及他们对经济效益和不按常理出牌所以能够鹤立鸡群的侃侃而谈,那种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驾轻就熟,那种剑走偏锋所以能够出人头地的踌躇满志,特别是他们几乎乐此不疲地成为职业网络事件推手和民意代言人的执着追求里面,我们不难隐隐地感觉到背后的玄机。直到他再次介入开发区棚户区改造拆迁事件中,对几户钉子户的着意怂恿和事件翻转之后,钉子户们气急败坏地发泄愤怒,吴宏谋的被打也就在几乎不可能中成为必然了。实际上是最不该打他的人打了他,而且有点狠。这绝对出乎他本人的意料,也出乎读者的意料。

笔者起初也对这一情节的设计,理解为作者的刻意。因为吴宏谋者,“无宏谋”也。这一谐音显然潜藏着作者的态度。倒是陈亚男对于这一结局的解释,说出了谜底:“消费。这就是一个消费的时代。我们消费着社会的进步,社会的弱点、毛病和软肋。这次我先生也成为了大众消费的对象。这再正常不过了。”至此,玄机彻底袒露。之前所有的高大上、所有的正能量通通可以寿终正寝了。人性是怎样复杂多元的,社会是怎样的多棱镜,读者完全可以各自咀嚼了。

然而,事情绝不仅仅只有这些,比如吴宏谋长期沉溺于追求自我轰动效应背后,他的本职工作几乎处于荒芜或者半荒芜状态,尤其是为了达到个人目的,他把自己修剪成“刺头”的角色,并以此作为交换条件要挟单位妥协,放任对他的管理,他进而得以优哉游哉的在岗做生意、闯市场。这,有丝毫的“正能量”可言吗?放弃本职工作而热衷于扮演为民请命的角色,由此享受某一部分弱势人群的拥戴,并因此而自命不凡、自以为成功。这,绝不仅仅只是玩忽职守和懒政怠政的消极行为,反而是因私废公的心理畸形和人格分裂。从初入社会的“拼搏者”,到玩世不恭的“消费者”,吴宏谋就这样完成了自己的人生蜕变。

社会学常识告诉我们,人物与自身生存的环境从来就不是割裂的。一方面环境塑造人、改变人,另一方面人物又影响和改变环境。吴宏谋的人生轨迹,很容易让人想到方方的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的涂自强。他们有诸多的相似之处,都有先天不足:吴宏谋是出身地主家庭,涂自强是出身于偏远山区;都有差不多的起点机缘,吴宏谋考上了师范,涂自强考上了大学;都能够勤奋好学,都有过奋斗与拼搏,都渴望改变命运,却又都命运多舛。他们的名字都隐含着他们命运的谐音,吴宏谋者,无宏谋也;涂自强者,徒自强。当然这也潜藏着作者对他们命运的态度。

区别在于:吴宏谋起步于改革开放前中期,而涂自强明显生活于改革开放后期;吴宏谋的奋斗在勤奋之余明显多一些幻想与投机,而涂自强的拼搏与奋斗更多一些实诚与苦干;吴宏谋因为靠前,毕业包分配,能够顺利就业,没有生存的压力,而涂自强生活在自主择业的时期,毕业就失业,谋生,养活自己和年迈体弱的母亲,成为压在他身上的大山;吴宏谋按常理出牌,完全可以过健康正常的生活,他的挫折和痛苦源于他内心的不甘平庸、自我幻想与折腾,而涂自强却仅仅只想过基本正常的生活也要拼尽全力,他的痛苦与挫折基本属于外界的压力;吴宏谋即便被打了一次,却依然“还能口吐莲花”,也“还能够通过键盘点石成金”,而涂自强却只能够在心力交瘁之后,通过百无聊赖的隐瞒病情和欺骗手法将母亲安顿于寺院之后,“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世界的视线”,甚至“他生活的这个世道,根本不知道他的在与不在。”看吴宏谋的故事,让人想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消费社会者,最终必然会被社会消费。而涂自强的命运则让人欲哭无泪,或者只能长歌当哭,痛感社会不公、苍天无眼。

小说是通过故事和人物命运来展示社会百态,揭示社会现实,表达作者意愿,启迪读者思考的。从吴宏谋到涂自强,他们的遭遇和命运不能不让我们对他们生存的曾经和当下社会做出沉重的思考和反省:是什么造就了他们的命运?我们的社会究竟怎么了?如果说吴宏谋初出茅庐的自我荐选人大代表还有许多神圣、青涩与真诚的话,那么他后来热衷于插手干预的城管打死人事件和棚户区改造拆迁赔付事件则成为了他大展身手的舞台。正是诸如此类众多的政府与百姓、强者与弱者之间纷繁复杂的利益冲突和矛盾纠结中,大量不公平、损正义现象的层出不穷,才使得拿准了社会脉搏的吴宏谋们如鱼得水。一种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幻觉场景让吴宏谋们如醉如痴。

如果说吴宏谋的所作所为还有许多自我折腾意味的话,那么涂自强就是在强大的生存压力和残酷命运的摧折中,几乎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大学生又怎么样?玩命学习又怎么样?死命打工又怎么样?就因为出身在贫困山区,就因为没有家庭背景,就永远有爬不完的陡坡、躲不完的暗礁,永远有摆脱不了的厄运,如同孙悟空永远跳不出如来佛祖的手心。

文学从来就是社会环境的折射,尤其是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毋庸置疑,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我们的社会出现了沧海桑田的变化,但我们的社会转型依然没有完成,我们的阵痛期依然没有走过,我们仍旧处在社会矛盾的多发突发阶段,我们依然存在大量有损社会公平正义的诸多矛盾,而且我们各级政府职能部门应对复杂局面化解社会矛盾的能力也确实有待提升,不少干部的工作作风也确实有待改进。直面现实问题,不掩盖自己的伤疤,不遮挡自己的丑陋,这,不仅需要作家的勇气与担当,它同时也是救治和医疗的起点。有圣哲说过,高明的治国者,不是让民众犯了法再去惩治他,而是做好充分的制度设计与预防,让民众不违法。割裂绝不是社会的幸事,也绝不是民众的福祉。让我们和作者一道,期待着河清海晏的到来,期待着吴宏谋们不再心理畸形,期待着涂自强们翻身自强。

杨义祥,省作协会员,潜江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