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弱以自持
——读李夏长篇小说《大地子民》
2017-11-24秦迩殊
秦迩殊
李夏在写《大地子民》时,我知道她在写个关于彝族人面对历史变革时命运抉择的故事,因而很期待。对于文学创作,我以为不论题材是什么,或者写哪个时代,要书写的是人类一直面临的重大问题,比如情感、命运、不公、战争、贫困或者死亡。这些问题横亘在人们面前几千年了,也将继续存在下去,写作者只是在挖掘能更好地提出新问题或者解决问题新渠道的可能性,引起读者共鸣,表达写作者的忧虑和观念。悬而未决又长久纠缠的问题或者不断有新思想、新观念和新问题出现,写作才有持续下去的意义,但并不是全部意义。文学越靠近哲学,越不像哲学,它的形式多样,比质疑、否定更灵活温柔,更容易盘桓在历史平静的水面上,足够容纳细枝末节组成的百态万象,因而得到广泛传播和长久流传。
《大地子民》是以居住在台湾的国民党老兵“爷爷”的回忆引出故事的,通过回溯形式展现了民国初年彝族小镇“罗玛沼”土司家族在面对新的历史时期的各自命运。它与《尘埃落定》的时间跨度大致相同,又是表达少数民族贵族没落,半封建半奴隶制走向衰亡的时期。书写彝族土司文化终结的小说不多,我到网上搜罗一番,包括网络文学在内,也就十部左右,各有所向。《大地子民》倾向于对情感和人性的挖掘,倾向于本真、自然和不加粉饰的美。作者以女性的笔触和视角更多地体现了弱小族群的开放、包容和追求文明进步的特性,更多着墨于人性的善良、真诚、担当与光辉,是本萦绕着淡淡凄美、具有明亮光芒的书。
故事里的主要人物都美得不可方物,罗玛沼苏吉土司的长子莫尼若类似神灵般的俊美,让我想起古希腊神话中的植物神阿多尼斯,不着俗世尘埃的高贵、优雅,让众生仰望尊崇。他的心灵与外表一样纯洁美好,为避免家人自相残杀,宁愿付出年轻生命代价。庶出次子阿鲁英武健壮、重情重义,却缺乏智慧和容忍,几乎成为母亲阴谋的棋子,给人深刻印象。女主角拉措是苏吉土司家奴隶之女,符合东方美学的完美女性,外貌柔美,性情柔和,品格柔韧,是受尽欺辱、忍辱负重又得上天庇佑的美丽女子。故事在土司家族争夺继承之位、两子爱上一女的情感纠葛中展开,随着历史浪潮的推进,脆弱的生命和费尽心机的阴谋在革命狂流中瞬间淹没,生死离别大过了权势之争。“爷爷”和阿鲁投身战争洪流,一个避难台湾,一个滞留缅甸。莫尼若随妻子去了美国,只剩下拉措独留罗玛沼,固守乡土。长篇小说注重命运、故事的书写,有趣生动的彝族风俗民情俯拾皆是,合上书本,心潮起伏,久久为书中人物命运感叹,但又略感遗憾。我对完美主义和理想主义怀有越来越深的质疑,因而对如此完美的人物是颇为抗拒和担忧的。我认为这是写作者的偷懒表现,但这不妨碍阅读的愉快。李夏对楚雄山水、人文的熟知程度令我吃惊,神话传说、医药、巫术、小调、饮食穿插在人物的行为之中,不仅用得妥帖细致,还引人入胜,像石缝中开出的艳丽花朵,令人惊艳。
小说不是通过大时代下的大背景反映波澜壮阔的大事件,好小说就是要用真实细节垒筑成虚幻的城堡,读者明知它的虚假,却又无法抵抗地被置身其中的真实细节触动、感悟和悲伤,真假不辨。本书的切入点很小,看似一段曲折的爱情故事,而在用爱情精美的糖纸包裹下是关于人性和心灵的思考。作者想通过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及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命运轨迹,尝试性地探究在历史的巨大变革中,云南少数民族在精神文化生态领域里的挣扎与喜悦、开放与包容、认知与取舍,表达关于人性的优美与崇高、生存意义和信仰的心灵主题。而在其中,我还读到了道家的意味。
小说里莫尼若、拉措、青珍等人物性格、处世方式,与道家不谋而合。滇中地区,尤其是多种文化融合的楚雄,佛、儒、道以及本土巫教都能找到发展痕迹,具有开放、包容、追求文明的鲜明特色。小说主人公的性格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成,故事随人物铺开,自然生动,原汁原味。汉人银匠周复生、美国姑娘的出现,都体现了多民族文化间相互吸引、融合的关系。这里也存在某种缺憾,多元文化融合的冲突并未更深层次地表现出来,更多的是人物性格和历史原因,是一种被动的命运选择,对作品的深度和力量方面有影响。
道家强调探寻事物本源,掌握事物发展规律,以达到润物无声的境界。莫尼若、拉措尤为这种思想的代表,不解释、不申辩、不仇恨,以自身高贵人格力量影响周遭人们,以无形无影的无为胜过苏吉土司、阿月秀的处心积虑,宽广的胸怀,对对立文化尽量寻求相互促进、补充的积极之面。清虚以自得,卑弱以自恃,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以弱化强,以善胜恶。这是本书给我最质朴的感受,也是难得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