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的小人物
2017-11-24李赞阳
李赞阳
吴秋生
我们村坐落在大山的褶皱里,村后是大山,山上莽莽森林,山脚各种水果挂满枝头。村前一条大河,河两边是田坝。吴秋生的爹娘都是村里老实本分的庄稼汉。爹口齿不太清,娘眼睛有点瞟。按农村的说法就是歪锅配歪灶。生了个儿子却很是标致。奶奶七十多岁了,弯腰驼背,起早摸黑,操持家务。爷爷是个哑巴,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他的事。
吴秋生一生下来胃口就大得出奇,娘的奶喂不饱他,奶奶炖米粥给他伴着吃,娘心疼地说:“真是饿死鬼投胎呢!”因此得了个“饿死鬼”的别号。他从小吃得,早上吃一大碗面条,午餐晚餐还要吃三大碗饭。能跳会跑了嘴更馋,见什么拿什么,吃什么,什么核桃、花生、板栗、石榴、蚕豆、豌豆、玉米、红薯、甘蔗、水果什么都能吃。农村一年四季田边、地头、山里、河里到处是吃的东西。“田边瓜、路边果,吃不吃在由我!”农村人根本不计较什么缺个瓜少个果之类的东西。长大了嘴巴更馋,耳朵更灵,嗅觉更灵敏,谁家煮火腿、炖鸡、炒回锅肉,香味一飘,他闻一闻,不请自到,常常是吃得满嘴飘香。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勤快,扫地抹桌子,唰锅洗碗,见啥做啥。见女人挑水他接过来挑一段路,见老人背东西他接过来帮背回家。谁家碾米磨面他都愿意帮忙。更有趣的是谁家娶媳妇、嫁姑娘,村小组、村委会开会,杀猪、宰羊、烧头蹄,他样样抢着干,目的只有一个——吃和喝。
“饿死鬼”在外面勤脚快手,在家却懒得出奇,活有爹娘爷爷做,家有奶奶操持,他高枕无忧睡到太阳照屁股。奶奶说:“家懒外勤,没有我们迟早你得饿死!”他说:“奶奶,饿不死的,馋人挨得,懒人挨得,只是犟人挨不得哇!”“是!就你享福!”奶奶半嗔地说。
那年我们村修公路,男女青壮年都上。那是个晴天,太阳晒得人头上直冒汗。总共打了17个炮眼,每个炮眼放一筒半炸药,他和同村的王长水去点炮。他点8炮,王长水点9炮。炮点燃了他们都跑了回来躲避,“轰隆、轰隆”地响,他们“一、二、三”地数着,16炮。“糟糕!瞎了一炮!”王长水说,“可能是哑炮!我去看看!”他说:“别慌!再等等!也许是引线太长,燃得慢。”不等他把话说完,王长水跑了出去。他喊:“回来,再等等!”便追了出去。他们跑了十多米,“轰隆!”一声炸响,他一个弓箭步窜上去,把王长水按倒在地,身体扑了上去,这时炮石像一群乌鸦漫天飞舞,一块炮石不偏不倚击中他的脑袋,顿时脑浆飞溅。王长水一咕噜翻身把他推坐了起来,只见他七窍流血。工友们都窜了来,有的掐人中,有的抹胸口,“饿死鬼!”“吴秋生!”声音此起彼伏,他睁开眼睛,嘴巴蠕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一句话,就头一偏,去了西天。王长水抱着他哭天喊地,工友们全都哭了。
把他抬回家放在晒场上,爹娘、奶奶哭得天昏地暗。白发人送黑发人,正应了他说的那句话:“馋人挨得,懒人挨得,只是犟人挨不得!”奶奶把她的棺材腾出来给他装,全村人举行了隆重的送丧仪式,把他埋在大路边那棵每年果子挂满枝头的大梨树旁,意思是他饿了就摘梨吃。每个人从他坟前过,早早的就捡个小石头,摘几片树叶丢在他坟旁,说:“饿死鬼,吃‘馒头’、吃‘粑粑’吧!让你永远不会饿!”久而久之看不到坟了,被石头埋了,堆成了山。路过他的坟包要丢个石头成了我们村的习惯,直到今天。
杨保秀
杨保秀绰号一只奶,住在我家隔壁,她娘死得早,爹娶了后娘,尔后爹也死了,她就和后娘相依为命,喊后娘为“娘”。娘手脚麻利,快人快语,闸刀嘴,说话斩钉截铁。
保秀长得眉清目秀,瓜子脸,个不高,苗条。常梳根独辫子甩在屁股后面煞是惹眼。读小学三年级娘就叫她回家做事。舅舅来做娘的工作,娘说,读书有屁用,我说不准读就不准读!谁也别拦着!舅舅知道妹妹的脾气,板凳上磕了烟锅,走了。
冬天,鸡叫二遍,星宿满天,娘就起床破明子,找柴架,响亮地叫起她,给她穿件小羊皮卦,背个小柴架,打着火把跟娘上山背柴,背柴是小事,目的是给娘做伴,娘怕。娘俩衣衫单薄,脚穿胶鞋,微风一吹,瑟瑟发抖。
我从没有见到她和她娘亲热过,也没有听到过她喊一声“娘”,她们甚至基本上不说话,只常常听到她娘的骂声和她的哭声,有时她也骂,在背后嘟嘟囔囔。她不爱窜门子,不爱和人讲话,很孤僻。我们虽是邻居也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十五岁那年冬天,也许是劳累过度,亦或是不注意保养,她病了,舅舅和她娘用独木轮车把她推到了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乳腺癌早期,需做手术把那一只乳房割掉,以我们医院目前的技术和设备是没有办法的,必须送昆明或者攀枝花医院。”娘问医生:“到大医院,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大概需要八万元左右吧!”娘一听差点吓昏了过去。
大医院无法,难道小医院也无法?娘找到了姐夫,姐夫是当地有名的土医生。姐夫说:“开什么玩笑,县医院都无法,我有什么法子?”娘说:“难道要让她眼睁睁的死去?”想了想说:“有没有安眠药?”“有,但不能开!”姐夫说。继母说:“她疼时我给她服一点,怪可怜的,要不然我给你下跪?”说着就要下跪。姐夫说:“搞什么名堂?好好好!我开几粒给你,注意实在疼了一次只能给她服一粒!千万不能多服!”
过了几天,太阳硬铮铮射下来,洒在脸上有点疼。保秀娘烧了一大锅热水,烧了盆炭火,炭火里烧了把锅铲。买了条肥皂,扯了些野蒿枝(消毒药)揉碎用开水泡在盆里。喊来保秀温柔地说:“丫头,你病了娘也很心疼,今儿个你洗洗澡,换换新衣裳,娘给你吃药治病,要是治好了是你的造化,要是治不好你也别怨娘!谁叫咱们穷!”保秀从没有尝过母亲太多的温暖,看到母亲如此的慈爱,流了泪,她心寒,乖乖的去洗了澡,换了新衣。娘给她服了药,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娘把大门杠紧,把菜刀磨了又磨,在炭火上一烧,用肥皂水消了毒。娘轻轻地把她的上衣解开,赫然蹦出一对小巧玲珑漂亮可爱的“小白兔”,白白的、滑滑的。娘狠下心,抓起菜刀,闪电般把那只带病的“小白兔”削了下来,又闪电般抓起在炭火里烧得彤红了的锅铲对着“小白兔”曾经蹲的位置烙了上去,“磁”的一声,一股呛鼻的青烟冒上天,尽管保秀吃了安眠药还是疼醒了过来,她“哎哟”一声昏了过去。这时就有人敲门、有人喊、有人用楼梯爬进来开门。其实她的一举一动早被隔壁张大婶看在眼里,她觉着奇怪,便守在大门口窥探,当听到保秀的惨叫声和闻到呛鼻的气味时,她感觉不妙,赶快喊来附近的人。大家看到那样的场景,不说都明白,有的迅速去找医生,有的赶快去叫舅舅。医生赶来了很快给她输液。
几个月后保秀出奇的好了。这事一传开,背地里就有人叫她“一只奶”。保秀为了感激后娘,便“娘!娘!”地叫,尽管叫得亲甜、叫得响亮,娘还是那副阴阳脸,还是“小短命呢,老鸹啄呢”的骂,只是声音细小了些。
保秀在村子里算是没人敢娶了,怕别人讥笑。23岁那年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她嫁到了外地就再没有回来。她娘就孤孤单单一个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