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事记
2017-11-23张玉梅
张玉梅
竹林芭蕉
在我家门前,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在院子旁边的路口,长着一株翠绿的芭蕉。它们年复一年地守着那片天地,串起无数珍贵的回忆。
记得秋天收粮食的日子,每到黄昏,总有凉爽的风从山谷吹过来,把地里柴火的干燥气息和谷草上残留的淡淡稻米味拂得漫山遍野。幼时的同伴便在竹林下欢喜地追逐,看到细长的竹尖悠悠地晃荡,于是改编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竹儿轻轻飘荡在空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忙碌的村人脚步一刻不歇,听到孩子们唱歌,也视若无睹。他们哪里有闲功夫去听呢?
我们把玉米棒子搬回家后,总是一家几口围坐在竹林下剥玉米粒。竹叶密密地重叠交错,投射下来的阳光极少极微弱,即使在晌午,竹林里也比别处阴凉许多。那时村里有电视机的人家寥寥可数,父亲就在午后讲他悉知的民间故事,引得伙伴们争相帮我家剥玉米粒,大家最喜欢听的是东海边上石化而生的那只神猴的传奇……父亲是庄稼人,却始终牢记着年轻时看过的书,以葆“文学不老”。一个下雨的冬天,他诗兴骤至,指着门外仍然青翠的竹林吟诗一首,而今我只记得开头两句:“生在庭院边,四季常葱绿。”当时,我刚上小学,没学过几首诗,所以崇拜得五体投地。那样的年月,我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以为有父亲的故事和诗句,已经足够。
芭蕉是在八九年前突然映入我的眼帘的。谁也记不得栽种是在哪一年,只是突然间我就发现了肥硕宽大的绿叶,笑意盈盈地立在春日的阳光下。
在家乡,盛夏有露天而睡的习俗,人们将凉席或凉板床搬到院中,半夜就能享受到难得的清风。彼时夜空星晴,睁眼可见浩渺如沙的银河,天上是明朗的月光,人间则是无语的芭蕉。凌晨一两点,或被凉风所袭,我从睡梦中醒来,侧头看见朗月下的芭蕉,如同乘风而来的绿衣仙子,清雅、尊贵、神秘。刚一走近,蕉叶下睡着的家猫一蹿而出,奔到十几米外,警惕而愠怒地盯着我。
一次寒假回家,我畏寒而闭门不出,终日在被窝里蜷缩着。母亲从地里回来,说:“下雪了,出去看看吧。”我将信将疑地走出去,空中果然飘着絮状的雪花。门前的竹林叶片细碎,所承的雪不多,很快就消融不见了。侧面的那株芭蕉却亭亭玉立,浑身盖着白雪,远远望去,就像一株盛开的巨型雪莲花。我一时欣喜无比,走上前去,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看。
年后不久,阳光里透出了春天的暖意。我坐在院子里听风从竹林穿梭而过的声音,突然听闻母亲要去买药,便央求一同前往,却被拒绝,她说:“你在家待着就好。”于是,我只好目送她蹒跚地走过芭蕉,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的田间小径上,这时我不禁潸然泪下。
有一年,有人来村里买木材,我家的竹林被伐去大半,芭蕉也被砍掉,院子里显得空旷不少。我不由想起《秋灯琐忆》里蒋坦的话:“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曾以为它是世间最美的句子,如今细品父亲的那两句题竹诗,我却觉得不差多少。等竹林和芭蕉从庭院中消失后,我对旧日的怀念也日渐深沉。
然而几年后,竹子和芭蕉都会重新长出来,和从前一样茂盛,因为根还在。
候 鸟
不是随季节迁徙的候鸟,是等候的鸟。
花城的春色意外地早,睡梦里听见群鸟朝啼,欢快景象如在眼前。或许对一个地方爱得深了,便会觉得那山、那水、那一方月亮以及那清早的一片鸟鸣声都和别处不同。湾里的鸟鸣,清脆在耳畔,闹腾在心间,畅快、灵活,存于自然。花城的鸟鸣藏得太深,香樟树又离窗棂远,日日不知多少人、多少车从路上走过,尘嚣气浓过田园。
三四月,樱桃成熟,鸟雀先人一步,從竹林里飞窜出来,啄落一地青红不一的果实,树上存留的也残缺近半,一颗颗果实虽颜色姣好却内心遍布疮痍,吸着春天里最美的阳光,无奈地等待群鸟的下一次光临。
夏天是干枯的,竹子多数微黄,午后骄阳似火,偶有丝丝微风滑过,群鸟起起落落互相追赶,像开庆祝大会一样。地里的黄瓜脆嫩鲜美,群鸟会选择清晨空气湿润时去一饱口福,把清凉的滋味储存一整天。黄昏时澄江静如练,山石和草木带着火气静候夜晚的清静,鸟儿成群结队地归来,密密麻麻,不知有“众鸟高飞尽”,只想起“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不管多么调皮的雀鸟,归还时的状态总是柔美的。
秋天里可觅的食物可多了。瓜果蔬菜,稻米红薯,兴致好了,鸟儿就一排排站在电线上,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稻草人孤单地立在田地中央,群鸟毫不畏惧,无聊时还在左右盘旋,打发平淡。
冬天,鸟儿找虫子吃,树上的,菜叶里的,草堆里的,瓦缝里的。也许日子没那么好过,可是无处“打秋风”,它们如果可以捡点鸡鸭吃剩下的米粒,已经幸甚至哉。
有一阵子,母亲嫌房檐周围的雀鸟吵闹,要父亲把它们赶走,她说整日都听到鸟儿在喊自己的名字。那时,她的语言能力和行走能力都已经退化,也许领悟能力和沟通能力反而增强,虽然我们均未知晓。
公路旁边长着粗大的树木,叶子宽阔,花朵大而艳丽,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只晓得俗称为“刺泡桐”。树上没有珍稀的鸟类来栖,四季都是湾里体态轻盈的雀鸟作陪。
异乡为客
这几年,随着母亲的离开,回乡次数的减少,我越来越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四处飘荡,无处安身。每一个所到之处,归去或来到,都是异乡,每一个相识的人,都是他乡之客。
有时候,到另一个地方,学习或拜访,再回到攀枝花,我感到很解脱、很放松,因为回家了。清晨,人们苏醒很早,一长串蔬菜摊位摆满了红青白绿;白天,走在葱翠碧叶下的小石径上,看到许多老人怀抱着、扶推着、牵领着稚嫩的孩子;夜晚,灯影婆娑,月亮和云你藏我躲。一天天过去,物和人依然那样熟悉,可我怎样也揣不进心底。城市和山峦彼此依偎,江水和涛风缠绵耳语,伫立的楼和夜空中高悬的月亮,仿佛无一关己。
去丈夫的老家,八月正热,猕猴桃园在暮色中端立,静肃如陵园。玉米裹着果实,相互推挤着,如壮实的村妇,毫无风姿。放眼望去,满满的青绿厚厚地铺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天空。远处是青鸟飞绝的秦岭,隔着蜀川,隔着西南。有人戏谑:汝当学陕语!不,一个蜀中山湾的人,家乡话,仅儿时那一种。此处非吾乡!
九月,我回到上海时已近黄昏,分管宿舍的老师已经下班回家。致电询问,答曰:今日办不了了。苍茫四顾,今夜欲往何处?幸好有同窗收留,我拖着从家中带来的行李,拖着疲惫的自己,借寄在她一米的床铺。遥知父老幼子都在病中,我不由仓促无语,心酸入眠。于这天地之阔,我们都在异乡,无相伴之安,唯相思之伤。
上海是又一个异乡,好多人都瞩目于她的“魔”。是因为她对每个人的塑造和改变吗?还是因为她给人的梦幻和迷茫?我只是一个背筐来采摘花果的山里人,每一朵佳期的花,每一枚鲜艳的果,都会令我心驰,让我感怀。她和大海是那样紧紧地靠在一起,体验着太阳从海面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大海同时失去夕阳的照拂。海上升明月,我们并不共时。我喜欢下雨天,下雨让人更添柔情,可以让这个飞速旋转的地方,在雨丝的牵绊下延缓一点。
走到一家超市,我却发现卖的商品和攀枝花的超市相差无几,衣食固我端,这是我们都很凡人的地方。这时,旁边一个人说:这个桶比我以前买的便宜。是乡音啊,是同在异乡的乡人!我没有打扰她,轻轻走开,或许我们都不会在此生根开花,但源自故乡的地域音色、泥土气息和山川草木赋予我们灵魂的记忆,让我们无论处于何时,居于何地,都能守得一缕安定。
故乡的样子有时会渐渐模糊,故乡的味道有时会消散无影,那些属于垂髫稚子、豆蔻之岁的记忆,和竹林桃花、油菜粉蝶一起,簇拥在母亲的坟头,祭奠着她的神灵。
何处是归程
女儿四个月大,我们一起回到湾里。桃花仍有残红,豆苗娇弱地从泥里直起身子,房檐后是清凉的井水,跳跃的阳光在竹林深处流转。
熟悉的村人从门前路过,背着篓,挑着担,扛着柴,攜着草,偶尔会言语不多地交谈。他们并不急着去地里干活,也并不想知道多少我的生活状况,仿佛这农活、这交谈,都只是生活的一个印象,如同剥开一个橘子,吆喝一声鸡鸭,或是驻足路旁小憩,应乎自然,无需意义,最终都会融入昼长夜短的日子里。
“啥时回来的?”
“前天清早到的。”
“乖乖生得喜气呵。”
“是啊,爱笑。你家龙娃还在广东?”
“他们(指儿子和儿媳)在外头不想回来。嫌家里吃住不方便。”
“是去年结的婚吧?”
“都两三年了,还不想要娃。唉!”
“还年轻嘛。”
“管他的哟!慢慢把庄稼做着罢了。”
说着,村人悠悠地往地里走去。镰刀缩在背篓的一角,凌乱绑成一束的头发垂耷在脖颈处。在晨光的簇拥下,臃肿无修饰的身影,走得如同迟迟春日般安闲。
从前住在湾底堰塘边的人家,或是开商店,或是丈夫外出、妻小在家,都在公路两边盖了楼房,使这一小段路程繁华热闹起来。远至五里八里的人,都有到这一段闲坐、打牌,或是暂放货物,路过购买日用品。他们彼此大都相识,反而对我和女儿陌生打量。
湾里的长辈说:“在外没有在家好哇。离得远,你爸一个人在屋里多孤单。”
“平时生点小病,也没个人照顾。”
“如果能回来,还是调回来工作吧。你看霞娃,女儿在湾里养着,小两口在城里上班,周末想回来就回来,多好。”
我笑笑:“是的,能回来,也还是要回来的。”
我带着女儿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走到有电杆高立的山坡上,发现原来的土路已经修成水泥大路,蜿蜒向更高、更远处。四目所及,有四方寨上的小山庙,有山的另一边无从往来的水田和人家,有宽阔如银的嘉陵江。鸟儿在天上飞着,虫豸在草木间闹着。女儿看着四周,好奇而兴奋。
后来,樱桃熟了,雨水来了。山间大地一片浣洗后的生命之绿。橙花落了一地,雪白如初,身小志洁。留在树上的,开始孕育青果。庄稼疯了一样生长,窜得老高。
去年清明,再回乡。行程很紧,我只在湾里待了上坟的两小时。木门上的对联已经泛白,是去年春节前我让父亲带回湾里的:“清风朗月携一湾自然,竹篱疏瓦享半世桃园”,横联:山间丘壑。通往外公坟地的一小段路,是从前的小河沟,已干涸多年,荆棘丛生,杂草遍布。一群羊从草间探出头观望,“咩咩”地示意。母亲坟上长满蒿草,一棵杨树越来越粗。这里仍然宁静,坐享四季风华。
我始终惦念着湾里的风景。浊酒一杯家万里。何时,再回去呢?
(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