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
2017-11-23曾剑
曾剑
1
暮色由远而近,披着淡灰色的轻纱。轻纱的颜色越来越浓,像一张黑色的网。整个乡村暗了,只有机械制造厂还有一丝星火。星火飞溅,美艳无比。
星火的制造者是陈中村,村部新建机械制造厂工人。离他一两丈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小木凳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星火。星光在砂轮边沿飞奔而出,陈中村手中的铁疙瘩便像花一样绽放。待火星停止飞溅,那丑陋的铁疙瘩就成了漂亮的零件。真神奇!小男孩的心被惊得怦怦直跳。
小男孩叫洪五星。
村子里有人叫陈中村陈师傅,有的人叫他老陈。老陈其实并不老,三十多岁,正是壮年。机械制造厂并不归这个村所有,只是占用村里的地。因是新建,还很简陋,大铁皮棚顶,四周是铁栅栏。机械制造厂成半封闭状。
当个工人多好啊,母亲直白地表明她的羡慕:不用自己做饭,吃食堂,吃得又好。穿着配发的工作服,每月到日子领工资。
这个时候,父亲从不接话,他沉默不语。
只要父亲母亲上地里干活,姐姐们上学去了,洪五星就会跑到机械制造厂来。机械制造厂是他驱赶寂寞的场所。他喜欢凝望。凝望着飞溅的星火,那是他儿时绚丽的梦。陈师傅盯着他手中的零件,一刻也不分神。他转过头来看洪五星时,那手中的零件一定是离开砂轮的。他朝洪五星说,进来吧。洪五星就飞快地绕过铁棚栏,跑到厂房里。洪五星每天都来,他趴着栅栏看,只等着陈师傅的一声“进来吧”。 他就跑进去,坐在陈师傅为他准备的这个小木凳上。没得到陈师傅的允许,洪五星从不往里进,尽管他与陈师傅已经是朋友了。
叫什么名?有一天,陈师傅问他。
洪五星!小男孩大声回答。
红五星?陈师傅笑了。他后来从小男孩的父亲那里,知道他名字的由来。他的父亲是个转业军人。父亲当兵那个年代,军装还是“三块红”,父亲对红五星有着特别的感情。父亲和母亲盼儿子,他上面的四个孩子都是姐,盼到第五个,终于是个“带把的”,洪家香火得以延续,父亲喜极而泣,说,就叫洪五星吧。
2
洪五星家的猪圈,在村头的林子里。那天母亲在地里干活,回来得晚,洪五星见母猪叫得凶,知道猪饿了。他找到猪食桶,往里倒水,放猪饲料,拿上给猪喂食的勺子,拎着桶去猪圈。这是他第一次喂猪,怎么喂,他并不会,他只是笨拙地模仿母亲。路不远,他磕磕碰碰走了好长时间。猪圈门是关着的,他打不开。他依然学母亲,用长把勺盛了猪食,往猪食盆里倒。猪饿极了,他一勺下去,猪一口就吃了。他再去舀,大概母猪嫌他慢,咬着勺子不放。他抓着勺子不松开,母猪使劲往里拽。他身体轻,瘦小。母猪一使劲,他就像一根跷跷板,在猪栅栏上弹搁一下,就被翻到猪圈里边了。
洪五星跌倒在猪圈里,脸火辣辣地疼。他感到猪黑压压地向他扑来,在他身上咬着,撕扯着他的衣服。他惊恐万状。猪是不咬人的,猪怎么突然咬人?他不知道他提猪食的时候,桶晃荡得厉害,猪食都洒在衣服上了。猪不是要咬他,是吃他身上的猪食。
洪五星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他哭,他喊,但那些小猪崽的叫声淹没了他的哭喊,没人来救他。他的脸被不知猪食还是猪屎糊住了。那一刻,恐惧像无边的黑夜包裹着他,他闻不出是猪屎味还是猪食味。这时,猪崽嘈杂声里,一个声音突显出来:洪五星,是洪五星吗?他努力地睁开眼,一道蓝色的身影,像一片蓝色的云朵从猪圈外飘落在猪圈里。接着,他被人提撸起来,像在空中飞行,等他双脚落地,他感觉有双大手在他的脸上移动,随后,他看清了这个人,他是那个工人师傅陈中村。
陈师傅把洪五星往家送。父親母亲在地里还未回。门闩朝外轻轻挂上,没有锁,那是乡村特有的闩门方式——防牲口,不防人。陈师傅拉开门闩,把他抱到屋里。他的怀抱像父爱一样安抚了惊恐之中的洪五星。他已经不哭了。陈师傅把洪五星放在椅子,自己忙活开。他往洪家的大铁锅里舀水,他点火烧水。陈师傅不是太会烧火,屋子里烟雾缭绕,但他到底把水烧热了。他把水舀进大脚盆,用手指试了水温,剥光洪五星臭烘烘的衣服,像扔一个白嫩的水萝卜一样,把他提撸进盆里。
陈师傅往他身上浇水。他的大手在他皮肤上移动,把一种爱传递给他,那是一种男人的爱,父亲般的爱。陈师傅从洪家的晾衣绳上拽了条毛巾,擦干他身上的水。他不知洪五星的衣服在哪里,就把他抱到炕上,用被子裹了。他坐在炕上抽烟,等孩子的父亲母亲。洪五星凝望着他那烟头,火光一闪一闪,像陈师傅的机床,像那砂轮转得很慢的时候磨削出的微弱的火光。陈师傅手中的烟快没的时候,父亲母亲冲了进来。他们在遥远的地里看见自家住处冒烟,以为着了火,跑了回来。他们冲进家门。他们急匆匆的样子,把陈师傅和洪五星吓了一跳,他们自己也是一脸惊骇。当他们看见陈师傅坐在儿子身边,两张脸才慢慢恢复平静。
陈师傅向父亲母亲讲洪五星被母猪拽进猪圈的事,他是当笑话讲的。他说,孩子满脸猪粪猪食,真好玩。父亲母亲的脸上,也慢慢有了笑容。陈师傅说,孩子脸上蹭破了一点皮,你们帮他找衣服,我去取药。
母亲给洪五星穿好衣服后,陈师傅回来了。他给洪五星头上撒止血药,缠纱布。母亲说,陈师父,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陈师傅说,工人们做活,难免磕碰,这是常备的。
陈师傅衣服上蹭了猪屎和猪食。母亲似乎不怜惜洪五星的伤口,一味叹惜弄脏了陈师傅的衣服,这让洪五星心里有一丝不快。母亲让陈师傅把衣服脱下来,替他洗。陈师傅说不用。父亲为了表示对他的感谢,留他吃晚饭。母亲帮腔:吃吧,就在这儿吃,我这就整饭。陈师傅拒绝,他坚持要走。母亲说,那就是瞧不上我们农家饭。话说到这个份上,陈师傅只得应下来。他回厂里换了身干净的蓝色工作服,洗了手脸,还新刮了胡子。到底是城里工人,讲究。
两个男人喝洒。父亲说,真巧,幸亏碰见了你。陈师傅说,你儿子每天黄昏都到厂子里看我干活。有些时候我是不用加班的,活并不那么紧。我时常故意留下一两个零件,只等他来。他喜欢看我干活。今天他没来。我等了一阵子,心里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我就关了机床,寻思上你家去看看。路过猪圈,这才发现他被猪拖进猪圈了。
他脸转向洪五星,说,这孩子眼睛充满灵性。他的眼睛让人喜欢。他将来定是个好材料。陈师傅的话,让洪五星心里喝了蜜似的甜。
父亲说,啥材料,农村孩。父亲的话,并不能驱赶他内心的喜悦。他清楚大人们的把戏,他贬低孩子,无非是在外人面前假谦虚。听见别人夸自个的孩,父亲心里必定是欢喜的。
父亲当过三年兵,算是见过世面的人。陈师傅是城里人,国家工人,有见识。两个男人有共同话语。他们谈到半夜,姐姐们都睡去了,洪五星不睡,听他们说话,最后到底扛不住,不知不觉睡去。
陈师傅自此成为洪五星家常客。下了班,洗了手脸,吃过饭,他就会来洪五星家坐。洪五星的父亲请他吃饭,他从不空手。他会拎一瓶酒,会给洪五星封一盒点心。
那个晚上,陈师傅来得格外早,一下子封了两盒点心。他与父亲吃饭,喝酒。他让洪五星在他身边坐。母亲,说,一个孩子,不该上桌的,却把洪五星往陈师傅身边推。一杯酒下肚,陈师傅说,洪五星叫我喜欢。我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就让他给我当干儿子吧,这样,我就有儿子了。父亲说,当干儿子就不用了,等他长大了,你把他收作徒弟。母亲当即抢白父亲:小心眼,认干亲不好吗?你怕别人抢了你的儿?
父亲笑道,我与陈师傅以兄弟相称就很好,认干亲的事,以后再说吧。洪五星看着陈师傅放在桌上还未启封的两盒子点心,脱口而出:干爹!陳师傅爽快地答应一声:哎!并改口叫洪五星“星儿”,比他父亲叫得还亲。他一手把洪五星搂在腋下,让他挨紧着他。他的另一只手忙着去拆点心。
陈师傅走后,父亲埋怨孩子的娘头发长,见识短:认干亲的事,我看算了,咱攀不上人家。村子里认干亲的也不少,有几个走长远了?母亲撇嘴道:你就是怕别人抢了你的儿。父亲说,攀不上人家,老欠着人家的不好。
后来的事证明,当父亲的的确比母亲有远见,干亲难以走得长远。陈师傅离开他们村后,就再也没回来看过他们。当然,那是后话。
母亲的怂恿,和陈师傅点心的诱惑,洪五星坚持叫陈师傅干爹。父亲笑着骂洪五星有奶便是娘,却到底默认了这门干亲。
3
夏天来了。乡村的夏日,生机盎然。陈师傅早早地歇了工,带着洪五星到村边的河沟旁,河水清澈,岸边绿柳成荫,野草如毡。陈师傅脱去外衣长裤,半裸。他在河畔擦洗身子,又给洪五星擦洗,就像上次给他洗身上的猪食。陈师傅赤裸的身体,让红五星羡慕,它光滑、白净,到底是在工厂里不晒太阳的工人,不似父亲那么黝黑、粗糙。洗过之后,他们躺在草地上,亲热得像亲生父子。他们仰望天空。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飞机的轰鸣声带给洪五星惊喜。它像燕子一样在天空翱翔。透过树隙,他看见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线飞向远方,他心中的疑问便像那白线,越拽越长:那飞机的里面装了什么?它为什么能在天上飞那么长的时间而不掉下来?
陈师傅说,他掉不下来,因为它身上装了我们机械厂制造的零件,就装在发动机上哩。
洪五星惊得一下子爬起来,追着飞机看。陈师傅一把拽住他:小心,别掉河沟里。他就不看飞机,仰头看陈师傅。他成为他人生第一个敬佩的人,成为他长大了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星期天,如果陈师傅加班,他会先回家,把他的小女儿带来。他对这个小女儿格外疼爱。她叫红萍,与洪五星一般大小。他们很快成为好朋友。
腊月的某一天,陈师傅来到洪五星家,他还在洪五星家吃晚饭。那天他来得早,天还很亮。他带着红萍。他告诉他们,明天他就要回城里准备过年。除了点心,他还给洪五星买了一套运动服,纯蓝的底子,肩膀和衣袖是白色,红萍说像两片云朵。她说洪五星手动的时候,会像云朵在飘。
陈师傅掏出一只五角星,塞在小男孩手里。他说这是他给洪五星加工的纪念品。五角星沉甸甸的,白钢磨制,每个角中间有一道凸起的棱,质感强烈。陈师傅给五角星上了油漆,使它看上去与父亲的那枚红五星一模一样。
父亲的那只,戴在头上,镶在镜框里。那是父亲的一张穿军装的照片。
那天晚上,他们父女走得晚,第二天一早,洪五星跑到机械厂,已不见他们的踪影。过完年也没见他们回来。问别的师傅,说陈师傅被派到外地的工厂去了。他手艺好,上一个新开的工厂带徒弟。那个师傅说,陈师傅让他捎口信来,等他得空,会回来看干儿子。
洪五星突然像一件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被丢弃了,找不到了,特别失落。忧伤像夜风一样缠绕着他。
那个夜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干爹和红萍。清晨醒来,他还记得这个梦,那么真切。他本想埋藏这个秘密,谁料母亲和姐姐们先于他已经知道。她们的笑话他,母亲说他夜里说梦话,喊干爹。更让他尴尬的是,她说他居然喊红萍。姐姐们笑得前俯后仰,弄得他脸像火烤般烫。他装作生气,装作不在乎陈师傅和红萍,他说,我才不想他们哩!心里却盼着他们,只是不清楚盼谁更切。他把陈师傅给他买的衣服穿上,那衣服其实是春秋穿的,他固执地把它套在冬天的棉袄外。母亲说,不好看。他肯定地说,好看!
4
突然有一天,洪五星他们一家也变成了城里人。他们的地被占用,他们的房子被拆了,开发商说让他们住楼房。那个机械制造厂也被拆。工人师傅来搬机床的时候,洪五星跑去看,还是没见到陈师傅。父亲问他们,陈师傅呢?他们说,陈师傅在那个工厂没回,全家都搬去了,他还不知道这里动迁哩。
村子很是喧闹了一阵。他们都到城里租房,开发商给租金。村子里的人笑脸如花。一年后,他们回迁新房,才知以种地为生的父亲母亲,没地种了。
没地种,父亲只得到处做工,下苦力,干建筑工地的活。姐姐们的学费和购买生活必需品的花销使父母压力很大,父亲挣的钱,不够支付五个孩子的学费。母亲心疼父亲,去找工作,想贴补家用,没有技术,哪儿都不要。后来街道同情他们洪家,让母亲在附近当临时环卫工人。
那年洪五星八岁。八岁的洪五星,天天帮母亲收垃圾,送垃圾。夏天的垃圾飘着腐烂的气味,十分呛人。冬天的时候,严寒冻得他不住地打冷战。他和母亲的手脚都被冻伤了。
在垃圾腐烂的气味里,洪五星一天天长大。
时光流逝,似乎弹指一挥间,洪五星初中毕业。父亲让他读高中,将来考大学。他学习成绩好,在班里名列前茅。与父亲对话那一刻,洪五星突然想起陈师傅,他机床前那飞溅的星火在他脑子闪现。星火那么强烈地诱惑着他,他选择了技校。
那你就读技校去吧,只是你别后悔,父亲说,将来别埋怨父母。
洪五星报考的是星光技校。星光技校毕业的学生,将定向分配到星光机械制造厂。星光机械制造厂是名厂,他们生产的零件,与飞机有关。
说不定陈师傅就在星光机械制造厂哩,洪五星想,但这种想法稍纵即逝,他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太渺茫。
洪五星从家到星光技校上学的路程遥远,往返坐车需要四个小时,十五六岁的少年,每天在这样的路上跋涉。坐汽车,倒火车,再倒汽车,最后步行,每天如此。四个小时漫长的上学之路。他把火车和汽车当成阅览室,别人在车上睡觉,他看书。路途虽远,他从未旷课,他舍不得落下一堂课。每天出发,他仿佛不是走向学校,是走向他想象中的那个机械制造厂,走向那个高大而潇洒的身影——陈师傅。那个身影,和那无数次在他眼前闪耀的星火,召唤着他。
三年后,洪五星技校毕业,他来到星光机械厂58号车间。他骄傲而自信地走向那个神圣的机床。
5
眼前的一切比他想象的相差甚遠,他心灰意冷。一台台老旧的机床落满灰尘,一看就是爷爷辈的。他望着这些老家伙欲哭无泪。他不知道这样的设备怎么能把活干好,他甚至怀疑它们还能不能运转。
这时的工厂效益并不好,工资低,年轻人在饭店当服务员,都能挣三四百块钱,而他这样新进厂的人,每月工资只有180元,除了交通费和生活费,剩不下啥。一起考进来的同学开始逃离,最后就剩下他。他感到茫然,也想到了走。凭他在技校学的本事,到别的工厂找个工作,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他向工厂外走去,抬脚的那一刻,他眼前闪现出一丝星火,它自儿时起时常闪现在眼前,今天,它尤其明亮。它像指航灯一样,引领着他,诱惑着他双脚前行。星火消逝时,他发现他竟然站在分给他的那个车床前。
眼前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洪五星后来知道,他才二十九。他原本想找个老师傅,没人愿意跟年轻人当学徒。他的情绪跌落千丈。
师傅姓刘。洪五星当时的表情,刘师傅显然感觉到了。刘师傅沉稳,他的不满并未表露出来。他说,看着。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平和。洪五星就站在一旁看。刘师傅迅速把零件安装、调整、夹紧,左手启动机床,右手快速移动机床拖板。他双手就在机床上下左右操纵。他双手麻利,就像电脑控制的机械的手。那双舞动的手看得洪五星眼花缭乱,未等他缓过神来,刘师傅关掉机床。
完活。刘师傅把加工好的零件递给洪五星,说,量量合格不?
洪五星拿起千分尺,误差在±0.0lmm内。洪五星愣在那里,这可是纯手工!刘师傅说:按这个标准,你加工一个。
洪五星双手抖起来。他硬着头皮,手忙脚乱忙活了十几分钟,总算完工。刘师傅说,你自己量一下。测量结果,误差大。洪五星脸如火烤。他说,师傅,你真厉害。刘师傅说,厉害啥,他们厂的陈师傅才厉害呢,他是八级车工,全国劳模。
刘师傅杀了洪五星的傲气,他的技术让他佩服,他当即要拜师,要行拜师礼,刘师傅说,先学着再说。
这拜师礼就拖了好长时间才举行。
行拜师礼后,刘师傅就成了洪五星的师父。师父带他半年。厂里改制,减人,双职工的,只能留一个,师娘是本单位工人,师父保护女人,勇敢地选择离开。走前,师父与他拥抱。师父说,别气馁,好好干,还会有师傅来教你的。好好跟他学,你聪明,有悟性,将来错不了。
师父转身离去那一刻,洪五星满眼是泪。
6
刘师傅是在暮春走的,那时候,柳树挂绿,春花怒放。他走后不久,厂里来了新厂长。新厂长引进新产品,工厂的效益一下子好起来。
洪五星永远记得那个早晨。那天早晨,他早早地来到车间。他看到一个人在刘师父留下的车床边。他没穿工作服,一身白衬衫,洪五星以为是打金的,没太在意,没搭理他。那个人忙乎了一阵,对他说,你来。他的声音似曾相识,他的神情,也让洪五星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他把洪五星叫到休息室,上来就批评他:那车床怎么那么脏?
洪五星说,那是我师父的车床,师父走了,没人用。那人说,没人用也得擦,饭可以少吃一顿,车床必须擦,一天两次!语气满是批评和责备。这还没完,他批评洪五星的衣服脏:看你这身衣服,这么埋汰,前后都是油,怎么能干好车工?
洪五星不服气,心里说,干活与衣服的干净埋汰有关吗?洪五星听话,上进,平时受表扬的时候多,挨批评的少,第一次受这么严厉的批评,他落下泪来。老人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头上。他轻轻摩娑着,这个动作那么熟悉,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他就是陈中村,那个时常出现在自己记忆中的人!洪五星脱口而出:干爹!
他喊:星儿!洪五星扑了过去。洪五星要与他拥抱,陈师傅的双臂架住了他,阻隔了两个人男人的胸膛,义父义子并未拥抱在一起。
陈师傅说:在这里,莫叫干爹。他说这话时, 抬头看门外,已有几个工人陆续进到车间里。洪五星就改口叫师父。陈师傅说,也别叫师父,还没拜师呢。
陈师傅干活,洪五星站立一旁看,离得很近地看。陈师傅说:离我远一点,看你的衣服多脏,能拧下二两油。以后看我干活,把衣服洗干净再来,别把我的衣服蹭脏了。看你那个样子,跟游击队似的,我们可是正规军!
洪五星红着脸,远远地看着他。陈师傅干活时,一直穿着白衣服。起先,他以为师傅是装、摆谱,是故意刁难他。他心里委屈。盼他多少年,见面竟然是这种态度。儿时美好的记忆,像一张旧照片,慢慢褪色。几天之后,洪五星才看出门道:一天下来,陈师傅那白衣服还真的一个污点都没有。陈师傅说,衣服脏,上面的杂质就不容易被发现。我们制造的是飞机发动机上的零部件,比头发丝还细的东西带进发动机里,就是一个大的灾难。
要心细,永远要注意细节!陈师傅说。
那天加班。陈师傅先走了。他的刀具磨得好,洪五星嫌进度慢,就把他的刀具卸下来,装在自己的车床上。谁知技不如人,把陈师傅的刀弄坏了。洪五星害怕,悄悄地把师傅的刀卸下来,装回他的车床。第二天上班,洪五星忐忑地望着陈师傅,希望陈师傅不要看出他搞的鬼,但那只是幻想,陈师傅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不过他没有批评他,更没朝他大喊大叫。他轻声说,拿别人的刀具,算啥能耐?技术不行,再好的刀具也白费。有本事,自己磨刀。
响鼓不用重捶,他心里像插了把刀。
磨刀具是车工的基础,刀具磨到什么程度,角度如何,决定打磨出的零件质量。
洪五星羞愧。同时,他不明白干爹为何这样绝情?既然旧情不再,干爹容不下他,他想到走,换师傅。一个工友拦住了他。工友说,陈师傅可是点名要你当他的徒弟。我想当他的徒弟他不收。他是最好的师傅,咱们厂,没有比他技术更好的了。
点名让我做他的徒弟?洪五星心里涌起一股温热:莫非他对我如此不近人情,或许只是严厉,希望我能成为他的高徒?洪五星走向机床。自此,他天天加班。一般的师傅,一年磨三十把刀,他三个月磨了一百把。
那天下午,陈师傅对洪五星说,把你的“内孔刀”拿来我用用。洪五星站在那里,以为自己听错了。陈师傅,可是从来瞧不上别人磨的刀。
工友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洪五星。陈师傅终于接纳了他这个徒弟。
下班了,整个车间只有洪五星和陈师傅,陈师傅好像是故意留下来等他,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叮嘱,好像是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叫洪五星“星儿”。洪五星随口喊他“干爹”。那一刻,洪五星只觉情感的波澜,在肚里翻江倒海。他眼眶湿润。
陈师傅不到五十,像六十岁的人。看来这几年,他过得并不好。洪五星后来知道,厂子几次改制,陈师傅不是技术好,早就下岗了。洪五星来工厂的前四五年,工厂效益就不好。那几年,像陈师傅这样的技术工人,每人每月才发160元的基本生活费。就是这160元,也不能到日子就开,用工人的话说,就是“开支没有号(没有具体日子)”。工厂门前的通知栏上,经常出现 “工资在途(在路上)”四个字,幽默而辛酸。
不少工人熬不住,開始慢慢地离开星光,上修配厂,汽车制造厂,有的自己开修理铺。有人在道边修理自行车,都比在星光挣的多。陈师傅也曾经动摇过,但他最终还是舍不得他那台机床,留了下来。直到新来的领导引进新产品,工厂有活干,有钱挣,工人的日子,才随之慢慢地好起来。
洪五星想起红萍,他不知道她现在咋样,他想去看她,但他不说是去看她,他只说他想去看看师娘。陈师傅说,过一阵子吧。陈师傅又说,你师娘死了。那年下岗后,她开小卖店,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小铁棚里没有暖气,她受了凉,得了肾病,去年死了。
洪五星心里涌起一阵悲凉,仿佛那零下三四十度的气温已经袭来,将他侵蚀。他其实并未见过师娘。他的悲伤,是来自于师父。他没想到,他儿时那么羡慕的工人,竟然过得那么清苦。
7
那天天还很早,陈师傅说,早点下班,回宿舍洗一下,跟我走。他跟着陈师傅,来到他家。他家并不远,就在星光家属院。两居室的房子,没有客厅,没有饭厅,饭桌就摆在进厨房的走廊里。屋子窄小,但看上去干净整洁,显然是花时间清扫过。一个大姑娘在厨房忙乎,像是在剁馅。洪五星进屋,她出来打了个招呼。虽说女大十八变,他还是能看出她就是红萍,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红萍给他沏茶。他局促地坐在那里,脑子里浮想联翩。干爹昔日认他当干儿子,后又收他为徒,今天带他来,莫不是与红萍有关。洪五星这么想,脸就有些红,内心跳得快。这显然不是一个富有的家庭,但这家人好,洪五星愿意走进这个家,或者说,愿意与这个家有更密切的关系。
然后,现实的情形让他情感的河流急转直下:一个年轻的男子推门而入,他手里拎着一瓶白酒,几瓶啤酒。他把酒放在桌上,径直走进厨房,与红萍肩并肩一起包饺子。陈师傅没有儿子。不用细说,一切自明。
洪五星很少喝酒,那天晚上,他干了一杯白酒,又喝了两瓶啤酒。第二天,他问陈师傅,师父,他们很早就处对象了吗?他认为他还是叫他师父更准确。陈师傅说,没有,上月才开始,是托人介绍的。
上月,也就是他收他为徒之后的事。也就是说,他是给他的女儿找到对象后,才带他去他家。他是故意让他去他家,用两瓶冰凉的啤酒,浇灭他内心的希望吗?
那两年,赶上下岗大潮,红萍与洪五星几个姐姐的命运一样,刚找到工作就下岗。还算幸运,红萍的对象是公务员,陈师傅和红萍很是满足。
有一天,工会组织职工参观荣誉室。荣誉墙上的陈师傅震撼了他。他是工厂建厂以来第三个全国劳模,高级技能师,在全国技能大师车工组比赛中,获奖无数。而工厂那两位劳模,一位已经离世,一位年近七十,退休在家。陈师傅是厂里的宝,荣誉等身。原来一个工人,能把事业做这么大。一个工人的地位,也可以这么高。
洪五星羡慕。洪五星说,干爹,我要像你那样,成为全国车工冠军。
陈师傅沉默不语。
8
三年苦战。三年后的五月四日,洪五星——摘得全省青年职工技能大赛车工组冠军,成为全省最好的青年车工。
洪五星是有天赋的,厂子里的人这么说。
可毕竟这是全省,全国呢?洪五星的目标是全国,达到陈师傅的水平。陈师傅是奇才,他像一个高明的医生,会“望、闻、听、摸”,砂轮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他加工出来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有生命。
陈师傅看砂轮磨削出火花的大小和颜色,来判定加工精度;他闻砂轮磨削时散发出的气味,来控制磨削热量,防止零件烧伤;他听砂轮磨削时的声音,避免切削力过大,打伤工件;他触摸他打磨出来的零件。他说,加工精细的零件,像小媳妇的皮肤,光滑、细嫩,有温度。作为长辈,他的玩笑让洪五星尴尬,却形象。
洪五星跟着陈师傅学“望、闻、听、摸”,耳、鼻、眼、手各执其责。经洪五星的手打磨出的工件,得到厂领导的表扬,他数次受表彰。
陈师傅却从不表扬他。
陈师傅有一独门绝技——“高速切削内螺纹”,每分钟转1200转,还不用反转退刀。他这绝活,洪五星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就是《天龙八部》中的扫地僧,用一把扫把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洪五星佩服他,到了崇拜的程度。他决心跟陈师傅学这门技术。只要学到这门技术,在星光就能站住脚。
他向陈师傅表明他学习的决心,陈师傅问,你真的想永远当车工?洪五星说,师父,你说笑话呢?我在技校学的是车工专业,又跟您学车工,我不当车工干啥去?陈师傅说,我不是说笑话,你那么聪明,未必真的一辈子要当车工。
洪五星心生迷雾。陈师傅却不往深说,这迷雾就这么弥漫在他心里,久久不散。陈师傅不教,他就自学,细看。他坚信,凭他的天赋,他能看明白。但他没想到,每到关键时刻,陈师傅就告诉他:小洪,去拿xx号xx刀,我要用。等洪五星拿来工具,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就过去了。第二天,依然如此,一到高难处、关键点,他就让洪五星去拿工具。有一天,洪五星把很多工具都提前藏在车间里,他要什么,洪五星拿什么。洪五星想,这下师父不可能让我走了吧,但陈师傅还是把他支走了。他让洪五星出去给他买烟,他是很少抽烟的。洪五星明白了,他是成心不讓他学。洪五星就有了情绪,工作走神,不认真,好几个零件尺寸超标。他神情沮丧。时位移人啊,儿时对陈师傅那美好的记忆,正一点点地被现实剥离,他不再是他想象中那么伟大。他弄不清他为何对他这么冷漠,为何不教他绝技,因为我不是你的女婿吗?可是,是你不让我当你的女婿啊!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看来陈师傅也非圣贤,他同别的师父一样,有私心哩。
但事实并非如此,陈师傅把这独门绝技,传授给他的另一个徒弟——洪五星的小师弟。他手把手地教。洪五星看见他们的手握在一起,那一刻,洪五星成为全国车工冠军的梦想,彻底坍塌。
恰好那几天,工会在工厂招宣传干事,当干部使用。失宠于师的洪五星去报了名。他对考上宣传干事转为干部没有奢望,他只是赌气。洪五星没想到,经过面试、笔试,他通过了。是父亲影响了他。他小时候,父亲喜欢给他讲军营故事,给他买小说看,这让他对文字很有感觉。
男儿无戏言,考上了,不能不去。洪五星去向陈师傅告别,陈师傅平静地说,去吧,那工作适合你。
陈师傅的态度伤害了他。且不说从干爹的角度,仅师徒一场,他不该这么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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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洪五星成为工会主席。
陈师傅年近六十,该退休了。他被评为“大国工匠”,市里发了两万元奖金,洪五星说,厂子里再奖十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年师父冷淡了我,我不能忘师恩。
给一个工人一次奖励十万,开了星光机械厂之先河,有人不同意,洪五星说,陈师傅一年给咱们厂创造的利润,何止千万?
这十年间,开表彰会时,洪五星与陈师傅也偶有见面,但私下里,一次都没去拜访过他。听说红萍离了婚,带着女儿住在娘家。这个时候,他也已为人夫为人父,往这样的人家跑,不方便。
陈师傅六十岁生日那天,洪五星去给他祝寿。除了一块精制的蛋糕,他给师傅包了一万块钱的红包。一家人,看上去不快乐,也似乎并无愁苦。洪五星笑着问师父,当年为何不教我“高速切削内螺纹”,师父岔开话题说,喝酒,喝酒!洪五星祝师父生日快乐,健康长寿。陈师傅说,可别叫师父,你是官,是领导。
洪五星与陈师傅就这么越来越生分。他想返聘陈师傅回厂,陈师傅说,算了,退了休的人,再回去,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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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傅七十大寿。女儿来了,女婿来了,外孙子来了,外孙女也在。
洪五星推门而入,看到满桌饭菜。陈师傅说,开饭吧。那阵势,好像专门在等洪五星。作为星光机械厂的一名高级技工,陈师傅徒子徒孙一大堆,但他一个都没让来,他说他不在家,出外旅游去了。他对洪五星也是这么说的,但洪五星没听他的,他不相信师傅会去旅游。
这次,洪五星没给师父包红包。他给他带了一盒蛋糕。他把它放在桌上,叫了一声师父,陈师傅说,别叫师父,你是官,是领导。洪五星说,那我还叫你干爹吧。
陈师傅没有应声。
其实,洪五星自己也搞不清应该叫他师父还是义父,这两个称呼,在情感上有相似之处,但不完全相同。他想,他其实有机会叫他岳父的,如果他足够执着和努力。当然,这种想法转瞬而逝,这种对已经逝去的无法更改的事实进行回想,除了带给他精神上的折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生活没有“如果”。
洪五星拉上窗帘,灭了灯,屋里漆黑一片。他点燃蛋糕上的莲花灯,那是他特地定制的,音乐不是生日快乐歌,是砂轮与钢铁磨削出的声音。莲花灯里,星火在黑暗里飞溅。整个饭桌,便像极了一台机床。这声音,这星火,让洪五星回到他生活的那个山村,回到那个半封闭的厂房。飞溅的星火,映照着陈师傅潇洒的身影……
星火熄灭,红萍拉开窗帘,屋子里格外亮堂,像飞进一轮太阳。
洪五星说,干爹,我没时间吃饭,也没时间敬你酒,我走了,走前,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当年为何不教我“高速切削内螺纹”?你六十大寿时,我就问过您,你不说。这次,我一定要得到你的回答。
陈师傅微笑道,这还用说吗?事实不是回答了你?当时我要是教你,你还不是工人,你能转干?能成为工会主席?
洪五星从口袋里掏出那只五角星,纯钢的,立体的。年代久远,加上他无数次地抚摸,红色的油漆掉了,还原它本来的颜色,银光闪闪。
他把五角星放在陈师傅面前的饭桌上。他说,干爹,我已经不是工会主席了,我被双规了。纪委的人,就在楼下等我,我马上就要被带走了。
洪五星看见陈师傅惊骇地瞪大眼睛,他张望着他。他的嘴也大张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关于洪五星的事,早些时候,厂子里已经有些传言,陈师傅从来不打听,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他不打听,是怕那些传言变成现实。现在看来,现实就在那里“现实”着,只是他不敢面对而已。但现实不会因为他不面对而发生改变。该来的,还是来了。
整个屋子可怕地静。
洪五星转身,走出门去。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听见身后传来师傅浑厚的声音:多好的孩子啊……
声音在洪五星身后戛然而止。洪五星并不知道,此刻,他的师父,他的干爹陈中村突发脑血栓,自此瘫痪在床。以后的日子,只要屋子里有人的动静,他就会口齿不清地问,是星儿吗?星儿……
洪五星走出陈师傅的家。初冬的天空,过早地飘起了雪花。东北雪大,整个城区都在下雪。雪覆盖了陈师傅所在的小区,当然,也覆盖了不远处他们那个星光机械制造厂。儿时的情景浮现在他眼前:乡村那个半封闭的工厂里,星火飞溅,绚丽无比,但它很快被眼前纷飞的白雪覆盖,那点点星火,随即被白雪浇灭。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