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被软禁,穆加贝时代谢幕?
2017-11-23陶短房
陶短房
当地时间11月14深夜至15日凌晨,非洲内陆国家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忽然出现罕见的异动,大批武装军人和军车、装甲车包围了总统罗伯特·穆加贝(Robert Gabriel Mugabe)的私人住宅,并占领了国家电视台“津巴布韦公共广播公司”。
自1980年摆脱白人种族主义统治并从“罗得西亚共和国”更名为更具非洲色彩的津巴布韦共和国以来,穆加贝就是这个国家的最高领导人(议会制下7年总理,改为总统制后又连当了30年总统)。尽管在国际上他是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但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在津巴布韦国内,他的影响力仍无与伦比,甚至他的敌人也不否认其过人的才能。
直到不久前大多数人还相信,这位出生于1924年2月21日,如今已满93岁的全球最年长在职领导人只要身体不出大的意外,将会毫无悬念地在明年大选中胜出,并有望在任满其承诺“不再连任”的最后一个任期(至2023年,届时他99岁)后,为其漫长的政治生涯,画上个可自诩为圆满的句号。
然而不旋踵间,这个看似“永远不会谢幕”的非洲政治强人竟然被困住了。难道这个在政变如家常便饭、政府更迭若走马灯的非洲“奇迹般例外”的长寿总统,居然要就此谢幕?
祸起接班人之争
许多明眼人一望便知,此次事变的根源是穆加贝继承人之争,以及继承人之争白热化后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其实早在2003年,穆加贝时代就发生了第一次公开化、白热化和血腥化的继承人之争。争斗的双方是两位“年轻老革命”—当年48岁的总参谋长所罗门·穆朱鲁,和时任ZANU-PF秘書长、津巴布韦议会议长、57岁的穆南加格瓦(Mnangagwa)。
年轻气盛的穆朱鲁,采取了被称为“长刀之夜”的非常手段成为胜利者,出任新设立的第一副总统,后又当选执政党“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爱国阵线”(ZANU-PF)的副主席、第二书记,“接班人”地位呼之欲出,而失意的穆南加格瓦则被扔到农村住房和社会建设部长的冷板凳上。
不过当时仍精力旺盛的穆加贝却始终冷眼旁观,吝于从自己口中说出“接班人”这个词,甚至有人直截了当地问“一旦发生意外将由谁来临时接替总统职位”,他也顾左右而言他。2011年8月15日晚,所罗门·穆朱鲁在一次离奇的火灾中,死于自家拥有的阿拉曼农场附近,他的遗孀乔埃斯·穆朱鲁(Joice Mujuru)继任副总统。
乔埃斯生于1955年,曾经是非洲著名的妇女运动领袖和ZANU-PF最年轻的领导层成员。她早年参加津巴布韦独立运动和游击战,1980年津巴布韦独立,年仅25岁的她被任命为体育、青年及娱乐部长,成为非洲历史上迄今最年轻的女部长。由于她当初是辍学参加革命,独立后以部长之尊在业余时间背上书包回中学补课,并最终完成了中学学业,一时被引为美谈。
和丈夫不同,乔埃斯一度被穆加贝含蓄地称为“继承人”,但2014年初,一切都变了。
自那年初起,津巴布韦忽然出现许多针对乔埃斯·穆朱鲁的政治攻讦,指责她“滥权”、“贪腐”、“有野心”,甚至“妄图谋害穆加贝”。12月6日,她在党代会上遭到严厉批判,穆加贝本人更点名抨击了她的“阴谋”,3天后她被解除了第一副总统的职务。
许多线索均表明,乔埃斯·穆朱鲁实际上早已失宠。
由于穆朱鲁夫妇结成庞大的政治派系联盟,对穆加贝的地位已构成严重威胁,因此穆加贝才一方面提拔乔埃斯·穆朱鲁,另一方面百般限制其权力和影响力,并竭力给“长刀之夜”的失势人物穆南加格瓦和自己的老盟友穆塔萨安排适当职位,对穆朱鲁派构成牵制。所罗门·穆朱鲁的死,也曾被一些人认为和穆加贝或许有关。只是此际,穆加贝陷入和反对党“争取民主变革运动”领导人茨万吉拉伊(Tsvangirai)的激烈政治博弈,党际矛盾的激烈转移了党内矛盾的关注度。
2013年7月31日,津巴布韦大选投票,在一系列精心设计后ZANU-PF和穆加贝双双大胜,重新稳住阵脚。
外患既除,内患就成了打击重点。实际上早已失宠的穆朱鲁,被从高位“清洗”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充当清洗急先锋的,则是穆加贝的续弦格蕾丝(Grace Mugabe)。为此,格蕾丝在2014年12月6日的党代会上得到穆加贝公开夸奖,并从一介“白丁”被火箭提拔为ZANU-PF中央政治局委员、妇女委员会主席。
格蕾丝那年才49岁,原本只是个演员出身的秘书,并没有什么“功劳苦劳”,且邂逅穆加贝时已婚,结婚后并未展现出政治、经济或军事上的什么德才,却一连爆出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丑闻:2003年国内大饥荒期间,她赴巴黎疯狂“买买买”被媒体拍下曝光,为自己赢得“津巴布韦第一购物狂”的“美名”;2009年1月15日,她又跑到香港“公款消费”,在尖东香格里拉酒店门口对英国《泰晤士报》“狗仔队”记者理查德·琼斯大打出手,引发巨大外交尴尬,并由此被憎恶她的人私下称为“垃圾格蕾丝”(Dis Grace)。
当时许多分析家认为,格蕾丝长期以来就存有政治野心,但她要想成为津巴布韦政治女强人,就必须扳倒只比她大10岁且同为女性的穆朱鲁,正因如此她才会不遗余力地领头“围剿”。
然而彼时的穆加贝头脑依然犀利,他很快发现,党内、军内元老对格蕾丝的招摇十分恼怒,强行提拔会引发众怒。不仅如此,当时的他仍希望继续连任到至少2023年(2013年他一手策划推出宪法第20号修正案,规定总统任期5年,只能连任一届,但“不具备追溯力”),不想过早指定接班人,因此他采取了异乎寻常的果断措施—在穆朱鲁被解职后的第二天,他就一口气任命了两名副总统,其中第一副总统是“长刀之夜”后一度失势的穆南加格瓦,第二副总统则是政治色彩超脱、国际口碑较好的职业外交官穆佛科。
自那之后,津巴布韦的政治、社会情况似乎有所起色:尽管在非洲以外,穆加贝依然会遇到许多不欢迎他的人,但停用津巴布韦元后一度陷入崩盘状态的金融和经济,倒有了一些起色;格蕾丝暂且“靠边站”后,执政党内的政治平衡也得到恢复。
但好景不长,年轻的格蕾丝并不安于只当一个“安静的第一夫人”。
短短几天的政治戏法
2014年的政治变动让格蕾丝认识到,不论在ZANU-PF党内、军内,她的根基都太过浅薄了,循常规手段很难后来居上,即便老公“拉偏架”也无十足胜算。
于是她想起了一个榜样:南非的温妮·曼德拉(Winnie Mandela)。
作为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的前妻,温妮曾组织一支纯由青少年组成的“足球队”,为自己在政坛上杀开一条血路。尽管此举得罪了非国大众多元老,后者向曼德拉施压,迫使其与温妮离婚,但温妮至今仍在南非政坛呼风唤雨。格蕾丝同样找到一批血气方刚、头脑简单的青少年,组成所谓“穆加贝青年团”,一旦决定冲击某个政敌,就会跳出来高调指责后者“妄图加害穆加贝”,然后再挑唆、纵容“青年团”大打出手。
如果穆加贝仍是3年前那个老迈但不失冷静犀利的政坛老将,问题或尚有转机,但穆加贝却对格蕾丝的肆意妄为听之任之。这样其他党内元老相信,这位老总统已被“那个女秘书”控制了。
11月13日,穆加贝突然解除穆南加格瓦的副总统职位,迫使后者匆忙逃往南非避难,其手段、过程甚至许多细节,酷似当年斗倒穆朱鲁。在此前后,格蕾丝又多次公开表示“做好继任总统准备”,被认为是格蕾丝“上位”的最明显信号。且2014年任职副总统后一直低调恭顺的穆南加格瓦居然也难逃被清洗厄运,令元老们感到唇亡齿寒,认为如不果断行动,自己也将步穆朱鲁和穆南加格瓦的后尘。
13日当天稍晚,罕见的一幕出现在津巴布韦电视屏幕上:津巴布韦军队总参谋长奇翁加将军(Chiwenga)领衔的90位军方高级将领发表联合声明,强烈谴责“清洗行为”,并发出“如果这种清洗行为不能止于党内,军方则将毫不犹豫介入”的告示。对此,执政党通过官方媒体和网络社交平台账号作出强硬回应,指责奇翁加“叛国”,结果再无退路的军方索性采取了果断行动—也就是文章开始的一幕。
事发后几小时,军方发言人莫约将军称“穆加贝全家平安”,没有发生政变,军方行动意在“消除总统身边的犯罪分子”。但随后有消息称,穆加贝本人被军方控制“并软禁在家中”;两天前刚流亡南非的穆南加格瓦匆匆回国,以执政党“代总书记”的身份“接管政权”。
结束了么?
至少到截稿时为止,穆加贝仍然是“总统”,军方也依然未放弃“清君侧”的口号。因为泛非主义运动而和穆加贝、和ZANU-PF关系密切的南非总统祖马表示,他刚与穆加贝通过电话,确认后者被关在家中,但一切安好;祖马将以“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主席的身份,派出国防部长和国家安全部长前往哈拉雷,与津军方会面,希望各方保持冷静和克制。
比穆加贝更穆加贝
即便坐困家中,穆加贝在党内、军中和国内仍然有相当高的声望,在非洲范围内更是一面旗帜。而此次事变的关键“导演”—奇翁加和穆南加格瓦,也都是ZANU-PF的元老重臣和穆加贝体制的最大受益者。他们之所以要动手,一是不甘屈居“垃圾格蕾丝”之下,二是被穆加贝夫妇的“清洗”吓坏,索性冒险一把,能够“搞掉”格蕾丝,让年事已高的穆加贝继续做“无害的虚君”,是最有利的走向。
但这也是最难实现的选项:和2014年不同,此番双方都走得太远,穆加贝能否像3年前那样找到妥协之道恢复平衡不得而知,就算穆加贝愿意,格蕾丝肯再一次功亏一篑么?就算两人都肯,穆加贝93了,一旦百年之后或不能理事,接班人危机还是会爆发。如果军方索性除掉格蕾丝,则津巴布韦政治天平会瞬间被打破,局势将更难预料。
一些观察家欢呼“穆加贝时代结束了”、“穆加贝的政策将会发生根本性转变”,这恐怕过于天真了。
绰号“鳄鱼恩格维纳”的穆南加格瓦,在ZANU-PF可谓资历深厚,在游击战期间担负外联、组织游击队员赴海外受训等重要任务,是穆加贝的主要助手之一。独立后他出任首任国家安全部长,后历任多个要职;“长刀之夜”后一度失宠,2007年“6·15政变”他一度被传可能遭牵扯(被政变军人推举为影子政府主席),但并未因此遭清洗,反倒因在“土改”中帮了穆加贝大忙而重获信任;2013年他时隔13年重任司法部长(他曾在1989-2000年任司法部长11年之久),创造了非洲政坛“败中求活”的罕见先例。
穆南加格瓦不仅是“土改总设计师兼前线总指挥”,更是津巴布韦情报系统的创始人、“马塔贝莱兰事件”(铁腕对付反对派的一次著名行动)的具体实施者。而奇翁加则是“红小鬼”出身,同样曾任职过军情部门。两人在 “土改”、“国有化”和对待反对派等争议性政策方面,和穆加贝如出一辙—或毋宁说更加强硬。他们即便直接执政,也不会改变穆加贝时代的政策基调(改也是改得更强硬)。他们大概也不会把穆加贝送去海牙国际法庭,因为倘认定穆加贝的所作所為有罪,同样须对那些恶行负责的他们也迟早会步其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