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前李陵接受史考察
——兼论李陵作品的流传及真伪
2017-11-23丁宏武
丁宏武
唐前李陵接受史考察
——兼论李陵作品的流传及真伪
丁宏武
唐代以前关于李陵的认识和评价,主要经历了三次大的发展和演变。汉昭帝始元六年苏武归国,引发了西汉王朝对李陵案的重新审查和讨论,为经学时代班固书写李陵确立了方向,奠定了基础。建安时期文姬归汉,引发了魏晋士人对李陵的重新关注和反思,《李陵集》、《李陵别传》的整理编撰,是时人重新认识和解读李陵的历史产物。五胡乱华以后,李陵接受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刘琨等文化精英肯定李陵,突破了此前同情为主、批判为辅的评价模式;拓跋鲜卑等北方民族追祖李陵,凸显了李陵在胡汉融合过程中的象征意义;江淹等南北朝文士拟引李陵,使其形象完成了由“武士”到“文士”的转型,李陵的文学史地位也因此确立。传世李陵之作,真伪难辨,唐代以前多信其真,宋代以后多疑其伪,全面否定或肯定,均非的论。
李陵;苏李诗;《答苏武书》;真伪;接受
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9),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击匈奴,单于以八万余骑围攻,陵兵败降敌。岁余,汉武帝诛灭李陵老母妻子,司马迁也因替李陵辩护惨遭宫刑。李陵叛国投敌,固然罪不可逭,然武帝之刻薄寡恩,亦昭然若揭。由于李陵之降辱与武帝之冷酷纠结为一,且不同时代对君臣关系及夷夏之辨有不同的认识,致使后世对李陵的评价褒贬不一,难有定论。但是,全面考察李陵降北后历代士人对其人其事的评价和反响,可以发现,后世除白居易、张耒、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外,对李陵的批判与责难并不是太多,以致顾炎武慨叹“文章之士多护李陵”*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817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受儒学思想熏染较深的两汉士人,对叛国投敌祸及至亲的李陵,并没有太多的口诛笔伐,除《论衡》、《易林》偶有涉及外*王充《论衡》卷六《祸虚》批评司马迁“身任李陵,坐下蚕室”;《易林·渐之遁》云“子长忠直,李陵为贼”。参见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76页;(旧题)焦延寿撰,徐传武、胡真校点集注:《易林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62页。,大部分保持沉默和回避,而司马迁、班固则给予过多的同情和宽容,白居易因此亦慨叹云:“予览《史记》、《汉书》,皆无明讥,窃甚惑之。司马迁虽以陵获罪,而无讥可乎?班孟坚亦从而无讥,又可乎?”*白居易著,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四十六《汉将李陵论》,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80页。魏晋南北朝时期,李陵不仅成为刘琨、江淹、钟嵘、庾信等不少文士拟引的对象,而且成为当时不少人尤其是北方少数民族竞相追祖的对象,成为民族融合与文化整合背景下的一种胡汉杂糅的文化象征符号*温海清:《北魏、北周、唐时期追祖李陵现象述论——以“拓跋鲜卑系李陵之后”为中心》,《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
与北方少数民族追祖李陵的现象相应,魏晋以来,《李陵集》、《李陵别传》也悄然问世。虽然其编者和成书年代难以详考,但据文献记载,至刘宋初年,相传为李陵的作品已经结集流传并引起广泛关注,其中的五言赠答诗被钟嵘、任昉等人视为五言之祖,《文选》也收录了署名李陵的《答苏武书》和《与苏武诗》三首。李陵已然成为南朝文士追慕的西汉文坛巨匠。
一、苏武归国与李陵案之再检讨
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二月,西汉王朝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以问“民所疾苦,议罢盐铁榷酤”(《汉书·昭帝纪》)。这次大规模的“盐铁会议”,对汉武帝时代的内外政策进行了全面的反思与总结,对汉武帝开边用武的得失尤其是普通百姓由此蒙受的苦难,也进行了激烈辩论和理性考量。这年春天,被匈奴羁留十九年的苏武因为汉匈关系改善而归国,投降匈奴已有十八年之久的李陵,毫无疑问也又一次引起了西汉王朝的关注。虽然记录这次会议内容的《盐铁论》中并没有关于李陵的任何信息,但《汉书·李陵传》载:“昭帝立,大将军霍光、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陵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班固:《汉书》卷五十四《李广传》附《李陵传》,第2458页。西汉王朝派人至匈奴迎招李陵之事,《资治通鉴》卷二十三紧承苏武归国而系之。揆其文意,司马光等人显然认为苏武归国与遣使招陵两事之间有因果关系,即先有苏武归国,然后才遣使招陵。综合考察相关文献,《通鉴》的记述显然比《汉书·李陵传》更为合理可信,因为自汉初以来,投降匈奴之汉将人数众多*据《汉书》卷九十四《匈奴传》,汉初以来投降匈奴之汉将,先后有韩王信、陈豨、卢绾、中行说、赵信、赵破奴、卫律、李陵、李广利等。,但唯独遣使迎招李陵,个中原因,固然与执政大臣霍光、上官桀与李陵的交情有关,但“匈奴和亲”背景下的苏武归国,无疑是更深层的原因。因为只有义不背汉的苏武归国,汉王朝才有可能获取投降匈奴十八年之久的李陵的确切信息,并由此引发当朝对于李陵其人其事的重新审查和反思。尽管李陵最终以“丈夫不能再辱”为由拒绝归汉,但他终于在被迫投降匈奴十八年后等到了对大汉王朝倾诉满腔怨愤的时机,《文选》卷四十一所收李陵《答苏武书》,应该是这一特殊情境下的特定产物,其具体作期应在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九月*详参丁宏武:《李陵〈答苏武书〉真伪再探讨》,《宁夏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汉书》卷五十四《李陵苏武传》所载李陵与苏武的交往是否真实可信?今人汪春泓、孙尚勇对此俱有质疑,认为此传受某种宣传目的或民间故事之影响而存在一定程度的虚构,苏、李二人的交往不一定真实存在。但就《汉书》的成书过程进行理性考量,此说实难成立。首先,班固奉诏修史,非常注重有形的史料即已经形诸文字记录的史料,所以在《汉书》中大大增加典章制度和经世之文的分量,因有“私改国史”而下狱的前车之鉴,班固绝对不会仅凭一己之好恶而私自改变对李陵的评价和认识,《汉书·李陵苏武传》关于李陵其人其事的书写,应该以苏武归国引发的汉王朝对李陵的重新评价和定位为基础。其次,李陵虽然投降匈奴,但是西汉王朝要准确掌握李陵的相关信息,并非难事。天汉二年李陵败降,余部四百余人归汉,此次战事之详情,西汉王朝应该有详细的调查和记录;始元六年苏武归国,西汉王朝随即遣使招陵,李陵在匈奴期间的情况,霍光等人显然也有深入的了解;汉宣帝时,苏武胡妇之子苏通国被赎归汉,汉匈之间使者往来频繁,李陵晚年的情况也绝非隐秘难知。《汉书·李陵传》即明确记载:“陵在匈奴二十余年,元平元年(前74)病死。”*班固:《汉书》卷五十四《李广传》附《李陵传》,第2459页。要之,《汉书》关于李陵的载述和评价,应该有详实的档案材料或其他历史文献为依据,出于某种宣传目的或受民间故事影响而虚构的可能性很小。前人推测班固以李陵为苏武之对立参照,又谓班固借李陵为司马迁鸣不平,两种说法皆可成立。然若各执一词,略嫌偏颇,兼而论之,则更合情理。一方面,受正统儒学的影响,班固将不辱君命的苏武与兵败降敌的李陵合传,褒贬之意显而易见;另一方面,受“实录”精神的影响,班固对武帝晚年的法令无常及刻薄寡恩直言不讳,同情之意亦有迹可寻。两种动机,兼而有之,不可偏废。
值得注意的是,司马迁、班固之外,两汉士人对于李陵,大部分保持沉默和回避。扬雄《法言》论及“臣自失”,以“李贰师之执二,田祁连之滥帅,韩冯翊之诉萧,赵京兆之犯魏”(《重黎》卷第十)为典型事例*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05页。,其中贰师将军李广利,正是天汉二年西汉王朝出征匈奴的主帅,李陵、司马迁的悲剧命运,与此人皆有关联。其于征和三年(前90)率大军投降匈奴,不仅彻底结束了汉武帝于有生之年臣服匈奴的梦想,而且也为汉代士人认识和评价李陵树立了苏武之外的另一个参照。扬雄《法言》的立场和看法,与班固《汉书》基本一致,由此可见两汉士人对李陵的态度,同情与宽容占主流,严厉的批判并不多见,《汉书·李陵传》的立场,比较客观地表达了两汉士人对于李陵事件的主流观点或共识。
总之,汉昭帝时期,随着汉匈关系的改善,以“盐铁会议”的召开和苏武归国为契机,西汉王朝对李陵投降匈奴也有了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和认识,遣使招陵即为明证。虽然李陵最终没有归汉,但当时对李陵案的相关史料以及李陵的奏表、与苏武往来的书信等历史文献,应有收集整理,从而为日后班固撰写《汉书·李陵传》积累了大量的原始材料,也为班固认识和评价李陵奠定了基础。
二、文姬归汉与李陵案之再反思
关于蔡琰的生平与作品,学界论述较详,兹不赘述。但是,关于文姬归汉的背景,有些史料以往关注不够,迻录如下,补证其事。《三国志》卷一《魏书·武帝纪》载:
文姬归汉,无疑为汉末盛事,曹丕、丁廙等作赋书写其事,足见当时影响之大。然而比较蔡琰与李陵之生平经历,有以下几个方面值得反思考量:其一,此二人身世遭际相似。李陵兵败降敌,单于以女妻之,身负降辱之耻;文姬流落匈奴,诞育胡子,饱受失节之辱。同为沦落天涯之人,霍光、曹操遣使迎招,李陵拒绝归汉,文姬舍子归国。其二,李陵、蔡琰均有文集、别传见于史籍载录,《隋书·经籍志四》等著录《李陵集》二卷(《史通》卷十八《杂说下》亦有载录),其著录《丁廙集》下附注云:“梁又有后汉董祀妻《蔡文姬集》一卷,亡。”《李陵别传》、《蔡琰别传》虽未见史志著录,但曾被《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类书反复征引。二人也均有作品流传后世,然其真伪同样引起后世较大的争议,迄今尚无定论。其三,后世对李陵、蔡琰的评价,同样毁誉参半,争议较大。关于李陵的评价,上文已经论及;关于蔡琰,范晔《后汉书》列入《列女传》,褒扬之意明显,然刘知幾《史通》却深表质疑:“观东汉一代,贤明妇人,如秦嘉妻徐氏,动合礼仪,言成规矩,毁形不嫁,哀恸伤生,此则才德兼美者也。董祀妻蔡氏,载诞胡子,受辱虏廷,文词有余,节概不足,此则言行相乖者也。至蔚宗《后汉》,传标《列女》,徐淑不齿,而蔡琰见书。欲使彤管所载,将安准的?”*刘知幾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八《人物》,第238页。朱熹《楚辞后语》卷三亦云:“《胡笳》者,蔡琰之所作也。……琰失身胡虏,不能死义,固无可言。然犹能知其可耻,则与扬雄《反骚》之意又有间矣。今录此词,非恕琰也,亦以甚雄之恶云尔。”*朱熹:《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55页。不难看出,李陵与蔡琰在生平遭际、作品真伪、后世评价等方面都存在相似之处,这自然令人产生一系列疑问:文姬归汉是否引发时人对李陵其人其事的再次热议?是否由此导致了《李陵集》、《李陵别传》的整理编撰?传世“苏李诗”的出现是否也与士林新风影响下汉末士人对李陵的再解读、再认识有关?
如前所述,李陵有文集、别传见于史籍载录,虽然二者成书的时间难以详考,但刘宋初年颜延之在《庭诰》中即云:“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是假托,非尽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五八六,第2640页。江淹在刘宋末年所作《诣建平王上书》中,已经引用《答苏武书》“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一语为典故,其《杂体诗三十首》其二即拟《李都尉从军》(《文选》卷三十一)。此后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任昉《文章缘起》、裴子野《雕虫论》、萧统《文选》、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等,也都对李陵的作品予以评述或选录。由此可以推断,《李陵集》、《李陵别传》的编撰,至迟在东晋末年应该基本成书(颜延之为晋末宋初之人)。其编撰缘由与动机,当与文姬归汉引发的汉末魏晋士人对李陵的再反思、再认识有关。之所以有这样的推断,主要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依据:
需要说明的是,《李陵别传》在《隋书·经籍志》等史志书目中并无著录,作者及卷数亦不详。其书名(篇名)见《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佚文散见于《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主要为《文选》所录李陵《答苏武书》之节文。关于其编撰年代,姚振宗以为是前汉人所作:“《李陵别传》当是前汉人作,陵既不得已降匈奴,汉朝人士颇有悯惜之者,故为是传志悲感焉。《隋志》有梁任昉《杂传》一百四十七卷、贺踪《杂传》七十卷、陆澄《杂传》十九卷、无名氏《杂传》十一卷,皆纂集先代别传,汇为一袠者。此传当在其内,故不别著录。”*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卷二,《二十五史补编》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483页。黄侃《文选平点》卷五云:“详别传之体盛于汉末,亦非西汉所有也。”并附注曰:“西汉人有别传者,惟东方朔及陵,皆后人所为。”*黄侃著,黄延祖重辑:《文选平点》(重辑本),第477页。逯耀东曾详细考察别传出现的时代,认为“这些人物别传出现的时代上限和下限,是从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的两百年间。……从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的两百年间,正是史学脱离经学而独立的重要发展阶段,别传的形成与发展也正在这两百年间,而且著作的数量又特别丰富,所以,别传可以说是史学脱离经学转变期间特殊的产物”*逯耀东:《魏晋别传的时代性格》,《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第75页。。以上诸说,黄侃、逯耀东的比较接近,且有说服力。作为败降匈奴之叛臣,《汉书》对李陵的书写应该代表了经学时代的主流观念和认识,而《李陵别传》的出现,显然是要突破以《汉书》为代表的正史(官修史书)对李陵的书写和评价,所以逯耀东先生所说“史学脱离经学”的背景至为关键,就此来看,《李陵别传》的出现,应在汉末魏晋时期,而且与《李陵集》的编撰基本同时。
综上所述,汉末动乱以来,随着儒学式微,士林新风兴起,史学观念、君臣观念相应有了大的转变,客观上需要对李陵等争议较大的历史人物重新进行解读和品评。于是,以文姬归汉为诱因,李陵又一次成为士人关注的对象,《李陵集》和《李陵别传》的整理编撰,正是新的历史背景下对李陵及相关史料再解读、再认识的必然产物。
三、五胡乱华与李陵之再认识
笔者认为,崔浩关于拓跋氏出自李陵之后的说法,应该源自西晋末年刘琨集团与以猗卢等为首的拓跋鲜卑互相依附时,对索虏拓跋氏的族源进行追溯后形成的共识。之所以如此推论,主要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考量:
其二,关于拓跋鲜卑的始祖,北朝史官(高祐、李彪、魏收等)主张是黄帝少子昌意(《魏书·序纪》);南朝史官(沈约、萧子显等)认为是李陵。此两说虽然都缺乏切实证据,但均被史籍载录,说明两种说法都存在过且都有一定的影响,是不同历史时期关于拓跋鲜卑种族历史的不同建构。相较而言,“李陵之后”说应该是拓跋氏发展初期尚且依附于汉族政权时的产物,而“黄帝之后”说应该是其真正强大以后重新建构种族历史的结果。《魏书·礼志一》载:“天兴元年,定都平城,即皇帝位……群臣奏以国家继黄帝之后,宜为土德。”*魏收:《魏书》卷一○八之一《礼志一》,第2734页。《资治通鉴》卷一一○亦载,北魏太祖拓跋珪天兴元年(398)六月,魏王珪命群臣议国号,终从崔宏议,定国号为魏;十二月,魏王珪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又用崔宏议,自谓黄帝之后,以土德王”*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470、3484页。。由此可见,“黄帝之后”说正是北魏正式建国时重构历史的产物,而此说的首倡者又正好是崔浩之父崔宏。此后崔浩主修国史,“务从实录”,于拓跋鲜卑之起源,不从乃父之说,而用“李陵之后”说,也足以说明“李陵之后”说流传时间长且相对可信,而“黄帝之后”说是为迎合北魏建国的政治需要而提出的新说,其虚构附会显而易见,所以崔浩弃而不用。
其四,《魏书》卷二十三《卫操传》载,晋惠帝永兴二年(305)六月,拓跋猗病卒,光熙元年(306)秋,代人卫操立碑于大邗城南,颂其尊奉晋室、助司马腾捍御边疆之功德,《魏书》节录此碑文,其篇首云:“魏,轩辕之苗裔。”*魏收:《魏书》卷二十三《卫操传》,第599602页。《北史》卷二十《卫操传》所载同。据此,则拓跋鲜卑为“黄帝之后”说早在西晋末年即已提出,天兴元年(398)崔宏所议只是因袭此说而已。但是,如果详细考察此碑文的写作背景,《魏书·卫操传》所载疑点颇多。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卷三十九云:“此传载卫操所立碑文,古质可诵,中多韵语,极似汉碑,惜为史臣改窜,失其本真。篇首云‘魏,轩辕之苗裔’,考其时未有魏号,以文义度之,当云鲜卑拓跋氏也。碑为猗而立,必书晋所授官爵,及猗、猗卢二人名。篇内称‘桓、穆二帝’,亦史臣所改。”*钱大昕著,方诗铭、周殿杰校点:《廿二史考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19页。章太炎、周一良等也认为《魏书·卫操传》对碑文有明显改窜*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札记》,第332、333页。。综合考察相关记载,以上诸家之说可信。史载西晋末年,拓跋鲜卑因助司马腾、刘琨对抗刘渊等,晋帝先后册封猗、猗卢为大单于,并封猗卢为代公、代王。永兴二年(305)猗病卒时,拓跋鲜卑仅有大单于之封号;至永嘉四年(310),始封猗卢为代公;建兴三年(315),进封猗卢为代王;北魏道武登国元年(386)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四月,改称魏王;天兴元年(398)六月,正式定国号为魏,十二月,始追尊成帝以下及后号谥,谥猗为桓帝、猗卢为穆帝(《资治通鉴》卷八十六、卷八十七、卷八十九、卷一○六、卷一一○)。据此,则光熙元年(306)卫操立碑颂功时,拓跋鲜卑尚未封代,也绝无魏号,更无“桓、穆”之谥,所以《魏书》所载碑文经史臣窜改可无异议,碑文所谓“平北(司马腾)哀悼,祭以丰厨,考行论勋,谥曰‘义烈’”云云,亦可为证。至于原文是否有“轩辕之苗裔”数字,难以详考。但以拓跋鲜卑当时的发展情形推断,一个尚处于部落联盟阶段的少数民族,不可能贸然追祖黄帝,展示逐鹿中原的政治诉求和野心。结合北朝史官于此处的刻意窜改和欲盖弥彰,卫操原文很可能与拓跋氏出自“李陵之后”说有关,其之所以被窜改,当与崔浩被诛后“言者见杀”的时忌禁讳密切相关。
总之,拓跋鲜卑出自“李陵之后”说应该是西晋末年司马腾、刘琨等人与拓跋鲜卑互相倚重,并为猗卢求封代郡的历史产物。虽然北魏正式建国重构历史时已经摒弃此说,但因自西晋末年以来,经刘琨集团及其后裔的传承传播,此说遂长期流传,影响深远,故崔浩修史,仍然秉持此论。崔浩被诛后,北魏王朝虽然严禁此说,但南朝史官仍因袭之,遂与“黄帝之后”说并存不废,成为后世争议较大的史学疑案。
不难看出,虽然拓跋鲜卑出自李陵之后的说法在北魏曾被长期禁讳,但就文献记载看,在十六国至隋唐民族融合的历史大潮中,追祖李陵的确是当时北方不少民族的共同风尚。究其缘由,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自西汉以来,中原人士因和亲、战争等原因滞留漠北者,代不乏人,仅《汉书·匈奴传》所载,汉初以来投降匈奴之汉臣汉将,先后有韩王信、陈豨、卢绾、中行说、赵信、赵破奴、卫律、李陵、李广利等,其中不少人率领军卒部属投降后,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于是漠北一带便出现了史书所载黑发黑须黑瞳之胡汉混血人种(《新唐书·回鹘传下》等),其后裔在十六国北朝时期南迁,寻根溯源,虽难以详悉其始末变迁,但其具有汉族血统,殆无疑义。其二,陇西李氏自秦汉以来即为西州著姓,十六国北朝时期,李暠建立西凉政权,李冲辅佐孝文帝,并与世族高门广泛联姻,其家族地位遂急剧上升,贵为四海望族,以至具有“胡族”血统的李唐皇室亦追祖李广*陈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测》、《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三论李唐氏族问题》,载《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受民族融合大势和汉人门第观念的影响,具有胡汉混合血统的北方少数民族竞相追祖李陵,正是其民族认同和政治诉求的必然体现。其三,李陵投降匈奴后与单于之女婚配,并被封为右校王,终老漠北,堪称流落匈奴的汉人领袖,其后裔虽然难以详考,但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地位,在民族融合和文化整合的时代,追祖李陵无疑是胡汉双方消解文化等差、促进民族认同的合理选择,李陵也历史性地成为一种胡汉杂糅的文化象征符号*温海清:《北魏、北周、唐时期追祖李陵现象述论——以“拓跋鲜卑系李陵之后”为中心》,《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被时人接受,被载入史册。
四、李陵作品的流传及其在南北朝时期的接受和评价
如前所述,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苏武归国,引发了西汉王朝对李陵案的重新审查和讨论,当时对李陵案的相关史料以及李陵的奏表、与苏武往来的书信等历史文献,应有收集整理,从而为班固书写和评价李陵积累了大量的原始材料。汉末建安时期文姬归汉,引发了魏晋士人对李陵的重新关注和反思,《李陵集》、《李陵别传》的整理编撰,是新的学术背景下重新认识和解读李陵的历史产物。正因为两汉魏晋以来李陵不断被关注、被解读,所以其作品的流传是不争的事实,刘宋初年颜延之对“李陵众作”的评价即为明证。五胡乱华以来,在民族融合和文化整合的新时代,不仅对李陵的认识历史性地迎来了一个新的阶段,对李陵文学作品的接受和文学史地位的评价也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传世“苏李诗”在齐梁时期被认定为五言诗之祖,对李陵作品的追慕、拟引也成为南北朝文士的新风尚。在这一方面,刘琨、江淹、钟嵘、庾信等人对李陵及其作品的接受最具代表性。
刘琨《扶风歌》对李陵的拟咏和同情,显然是借咏史以抒怀。李陵兵败降敌,汉武帝不明其忠信,诛灭陵族,两汉以迄魏晋,士人囿于君臣观念、民族大义等藩篱,鲜有拟咏李陵之作。刘琨于西晋末年临危受命,出任并州刺史,赴任途中所作此诗,借李陵之遭遇喻己之隐忧:“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二十八刘琨《扶风歌》,第408页。篇末“我欲竟此曲”云云,虽为乐府套语,于此则有复杂沉重的情绪载负,寄寓了深入肺腑的体验与认同。值得注意的是,刘琨此诗对李陵的接受,在情感趋向上与《汉书》所录李陵《别歌》一脉相承,李陵领兵出征的豪情、兵败途穷的无奈以及英雄失路的悲愤,引发了刘琨感同身受的共鸣,这种复杂的情感内涵与体验,显然与以表现离情别绪为主的“苏李诗”有较大的距离,其中的悲怆不平之气,与“苏李诗”温婉敦厚的风格也极不和谐*传世“苏李诗”风格大致相同,皆为征夫离别及游子恋故之作。明代陆时雍《诗镜总论》云:“苏李赠言,何温而戚也!多唏涕语,而无蹶蹙声,知古人之气厚矣。”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03页。,以此作为判断传世李陵之作真伪的依据,也未尝不可。
由于江淹、钟嵘等人的接受品评,李陵及其作品在齐梁时期被学界广泛关注,其“五言诗之祖”的文学史地位也最终得到普遍认同。刘勰《文心雕龙》、任昉《文章缘起》、裴子野《雕虫论》、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等权威论著,都论及李陵之作(有些兼及苏武),而且基本上都肯定其为真实之作。与此相应,萧统《文选》卷二十九收录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武诗四首,卷四十一收录李陵《答苏武书》一篇。虽然《文选》所收李陵诸作的真伪至今尚无定论,但《文选序》论及古诗流变时云:“自炎汉中叶,厥途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萧统:《文选序》,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页。在作品的编次上,萧统将“苏李诗”排在《古诗十九首》之后、张衡《四愁诗》之前,将《答苏武书》置于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之前,位列“书”体作品之首。就此来看,萧统显然认为这些都是李陵的作品,他的态度也基本上反映了当时学界的主流看法。因为作为一部规模宏大、选择严格的诗文总集,《文选》无疑是依据时人对作品的评价(包括真伪判定、流传程度等等)来收录诗文作品的,所以其中选录李陵之作,可以说集中反映了《文选》成书前的一个时期内(刘宋至梁代前期)人们理解接受“李陵众作”的情况*[日]松原朗:《中国离别诗形成论考》,李寅生译,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10页。。如将“苏李诗”排在《古诗十九首》之后,显然与此前江淹拟诗、钟嵘品诗的做法保持了一致;江淹在《诣建平王上书》中引用《答苏武书》的典故(“此少卿所以仰天捶心、泣尽而继之以血者也”),很可能也是后者入选《文选》的参考依据。
作为“穷南北之胜”(倪璠《注释庾集题辞》)的优秀作家,庾信晚年的由南入北,使其对李陵的拟咏成为南北朝后期李陵接受的高潮和亮点,并且引起后世研究者的普遍关注和解读。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奉命出使西魏,不久西魏攻克江陵,庾信被迫羁留长安,历仕西魏、北周(《周书·庾信传》、《北史·庾信传》等)。国破家亡、屈仕异国的人生际遇,使庾信俨然以李陵为异代知音,在不少作品中借李陵之事寄寓故国之思和失路之悲。如“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哀江南赋》);“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小园赋》);“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六);“君登苏武桥,我见杨朱路”(《别张洗马枢》);“李都尉之风霜,上兰山而箭尽;陆平原之意气,登河桥而路穷”(《拟连珠四十四首》其十五)等等。在《李陵苏武别赞》中,庾信还将李陵苏武的异域诀别,融入自己的切身体验,凝练为友朋之别的经典范式:“李陵北去,苏武南旋。归骖欲动,别马将前。河桥两岸,临路凄然。故人此别,知应几年?”*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44页。其后期的离别诗尤其是与周弘正的赠别之作,更集中地表现出与李陵的同声共鸣*张喜贵:《论庾信作品对李陵的接受》,《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9期。。庾信之所以在诗赋创作中反复拟引李陵,与其对李陵之作的体认接受有很大的关系,其《赵国公集序》云:“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苏武、李陵,生于别离之世。”*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第658页。《哀江南赋序》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飚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第101页。李陵和庾信,都是各自时代的“穷者”、“凄怆伤心者”,特定的历史原因造成的个人悲剧,使他们不仅备尝生离死别之苦,而且背负降辱失节之耻,终老异域,有国难归。
庾信后期创作体现的“李陵情结”,也引发了后世不少学者的关注和评议。明代张溥云:“(子山)后羁长安,臣于宇文,陈帝通好请还,终留不遣。虽周宗好士,滕、赵赏音,筑宫虚馆,交齐布素,而南冠、西河,旅人发叹。乡关之思,仅寄于《哀江南》一赋。其视徐孝穆之得返旧都,奚啻李都尉之望苏属国哉!”*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290页。倪璠云:“子山北地羁臣,南朝才子。若令早还梁使,依然英蔺之名,不伐江陵,永仕中兴之国,遇合乃所愿焉,文章蔑云进矣。所以屈原、宋玉,意本牢愁;苏武、李陵,情由哀怨。……石头去矣,建业何路可归?鹑首剪诸,江陵无家可寄!拟《招魂》之作,魂兮归来;状《七哀》之诗,哀可知矣。”又云:“《哀江南赋序》称:‘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予谓子山入关而后,其文篇篇有哀,凄怨之流,不独此赋而已。……《咏怀》之二十七首,楚囚若操其琴;《连珠》之四十四章,汉将自循其发(指李陵)。”*倪璠:《注释庾集题辞》,庾信撰,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卷首。今人徐宝余认为,“使者情结是困扰庾信终身的一个心结”,在庾信入北之后的作品中,“所常吟咏的一对人物便是苏武和李陵”,“对苏武能够全节深表赞赏,对己如李陵入北不归多所内疚”*徐宝余:《庾信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年,第56、114、115页。。以上诸说,对庾信接受、拟引李陵的原因有深入到位的诠释,足以说明庾信由南入北,不仅极大地促进了南北文风的交融,奠定了其“穷南北之胜”的文学史地位,而且也为五胡乱华以来李陵及其作品的接受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作为“集六朝之大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启唐之先鞭”(杨慎《升庵诗话》卷九),对唐代文学产生重大影响的作家,庾信对李陵的接受认同,也直接影响了唐代文士对李陵的评价和态度。综观唐代,除刘知幾怀疑《答苏武书》为伪作(《史通·杂说下》)、白居易指责李陵不能死节(《汉将李陵论》)外,其余则鲜有质疑之声;李白、杜甫、王维、钱起、李端、卢纶、王棨、胡曾、司空图、贯休等一大批作家同情、拟咏李陵,大历与咸通时期尤为显著;《李都尉重阳日得苏属国书》为唐人省试试题(《文苑英华》卷一八九),拟咏李陵得到官方认可;唐代新兴的文学样式变文也对李陵故事进行敷陈讲唱,对李陵悲剧的认识进一步深化,文学性渲染进一步增强*钟书林:《敦煌李陵变文的考原》,《西北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这些可能都与庾信以李陵为同调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五、结 语
唐前士人对李陵的认识和评价,大致如上所述。总体来看,主要经历了三次大的发展和演变。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苏武归国,引发了西汉王朝对李陵案的重新审查和讨论,为经学时代班固书写和评价李陵确立了方向,奠定了基础。汉末建安时期文姬归汉,引发了魏晋士人对李陵的重新关注和反思,《李陵集》、《李陵别传》的整理编撰,是新的学术背景下重新认识和解读李陵的历史产物。五胡乱华以后的民族大融合,促使李陵接受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刘琨等文化精英肯定李陵,彻底突破了此前同情为主、批判为辅的评价模式;拓跋鲜卑等北方民族追祖李陵,强力凸显了李陵在胡汉融合过程中的象征意义;江淹等齐梁文士认同李陵、拟引李陵,使其形象完成了由“武士”到“文士”的全面转型,李陵的文学史地位也因此确立。
自天汉二年(前99)李陵兵败至隋开皇元年(581)庾信病卒,历时六百八十余载,沧海桑田,世事纷纭,然李陵其人并未尘封历史。从大一统时代的儒学评判,到三国纷争、魏晋易代之际的历史反思,再到五胡乱华、南北对峙时期的重新形塑,李陵的形象也经历了“降将”、“始祖”、“文士”等多重身份的演变。在两汉经学时代,李陵是典型的叛臣,是忠君楷模的反面参照,罪不可逭,以故时人多哀其不幸怒其失节。但在汉末魏晋时期,随着儒学的式微、玄学的兴起、士人主体意识的觉醒,大一统时代的忠君观念受到严重的冲击和消解,李陵的悲情也得到越来越多士人的认同,《李陵集》和《李陵别传》的出现,正是新的君臣观、历史观影响下重新解读李陵的产物。“五胡乱华”以后,民族融合的历史潮流势不可挡,“夷夏之防”涣然冰释,李陵也历史性地成为北方少数民族竞相追祖的对象,成为一种胡汉杂糅的文化象征符号。与此相应,“苏李诗”在齐梁时期被认定为“五言诗之祖”,拟引李陵也成为南北朝文士的共同风尚。
在近七个世纪的历史长河中,司马迁、班固、刘琨、裴松之、崔浩、江淹、钟嵘、庾信等人,结合自身的人生际遇,对李陵进行了丰富多彩的接受解读。由于李陵之降辱与汉武帝之冷酷、司马迁之悲情、苏武之忠节纠结为一,且不同时代的君臣观念、夷夏之辨也各不相同,所以后世对李陵的评价褒贬不一,难有定论。但稽诸史籍,唐前士人对李陵的严厉批判与责难实不多见,以致白居易批评司马迁、班固等无讥李陵(《汉将李陵论》),顾炎武慨叹“文章之士多护李陵”(《日知录集释》卷十三),王夫之甚至怒斥司马迁“为陵文过”、“背公死党”(《读通鉴论》卷三)。然平心而论,司马迁以迄庾信,难道皆为背公死党之人?汉匈之战旷日持久,死者成千上万,旨在雪刘氏平城之耻,实则成就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外戚恩幸之封侯之功,李陵兵败降辱,三代将门,举族受戮,实乃时代悲剧之缩影。司马迁等悲天悯人,无可厚非。
《李陵集》、《李陵别传》早已散佚,难窥全貌。传世署名李陵的作品,自颜延之以来,信疑参半,总体来看,唐代以前多信其真,宋代以后多疑其伪。颜延之《庭诰》称:“李陵众作,总杂不类,是假托,非尽陵制。至其善篇,有足悲者。”*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五八六,第2640页。这是关于李陵之作年代最早(刘宋初期)且较为公允的评论。《汉书》本传所载李陵与苏武的交往应为信史,《别歌》无疑属于真实之作。《文选》载录李陵《答苏武书》及李善注引《集·表》等,与李陵天汉二年(前99)出征匈奴、始元六年(前81)拒绝归汉时的情事基本契合,也当属可信之作。《文选》、《艺文类聚》、《古文苑》等收录征引的其他苏李诗文,虽然真伪难辨,但稽考相关文献,这类作品在《文选》成书之前即已流传*跃进:《有关〈文选〉“苏李诗”若干问题的考察》,《文学遗产》1996年第2期。,其中的“苏李诗”,自宋迄今,伪证滋多,当非苏、李所作。敦煌遗书中保存的苏李往返书信等写本文献,出现时代更晚,从文体及内容推断,显然为后世拟托之作。要之,李陵虽然出身将门武士,但其少年入仕的经历以及独特的生平遭际,使其完全具备较高的文化素养和强烈的创作诉求,所作《别歌》即为明证,齐梁文士普遍认同李陵之作,绝非空穴来风。
[责任编辑渭卿]
丁宏武,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甘肃兰州 730070)。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魏六朝河陇地区胡汉著姓与本土文学综合研究”(10BZW036)、西北师范大学青年教师科研能力提升计划项目“汉魏六朝河陇地域文学文本整理与研究”(SKGG1500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