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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认同是如何形成的?

2017-11-23桑玉成梁海森

社会观察 2017年11期
关键词:合法性个体公民

文/桑玉成 梁海森

政治认同虽然是现代政治科学的概念,但也可以视之为一个有政治现象以来就存在的问题。古代中国有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重要命题,也有关于“人存政兴,人亡政息”的政治经验,其实说的就是政治认同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里提出了一条被其称之为“适用于一切政体的公理”,那就是“愿意维持其政体的部分必须强于反对这一政体的部分”,也揭示了政治认同的基本要义。

已有政治认同研究主要有两个特征:一是重视国家特征对于政治认同构建的作用,二是突出利益满足在个体政治认同形成中的基础地位。这些研究对于理解政治认同大有裨益,但是忽略了个体以及群体的情感因素在政治认同中的作用。因此,本文关注的核心问题是,民众是如何形成政治认同的?在政治认同形成过程中情感因素有何作用?这些问题是政治认同研究中必须给予关注的基础性问题。

政治认同的含义

在实际研究中,政治认同总是与民族认同、国家认同、社会认同、合法性等词汇混杂在一起。从语义上对这些概念进行梳理,区分相互之间的差异和关联,是准确理解政治认同的前提。

政治认同和合法性都是用来表示一个特定政权及统治者获得民众支持和拥护程度的概念。通常认为,政治认同是合法性的一部分,是政权合法性的情感来源和社会情感基础。除了法律和制度外,对传统文化和超凡领袖个人魅力的认可也都是合法性的来源之一。阿尔蒙德对于合法性来源有经典的分析:“在一个现代的民主政治体系中,当权者的合法性将取决于他们在竞争性的选举中是否获胜,取决于他们在制订法律时是否遵守规定的宪法程序。”可见,是否遵守宪法程序和法律制度只是合法性的来源之一,民众对于这些宪法程序和制度形成的态度就是政治认同,因而政治认同可以视为政治合法性的基础要义。

国家认同是与政治认同联系最紧密的概念,但是这两者并非完全重合。内容上政治认同从属于国家认同,认同对象上政治认同不限于国家,范围超出民族国家。从认同的内容来看,国家认同由政治认同和文化认同组成,政治认同只是国家认同的一部分。从认同的客体来看,政治认同的范围要大于国家认同,只有当政治认同的实体是现代国家,或者把国家定义为广义上的政治实体的时候,国家认同才等同于政治认同。

民族认同与政治认同原本是两个不同领域的议题,但是由于现代国家多数都是民族国家,民族认同成为国家认同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国家认同又与政治认同具有重合的部分。这样,民族认同也就与政治认同联系在一起。民族认同是一种文化认同,而非政治认同。从源起上来说,民族认同是一种自然性社会认同,共同的语言、文化和历史成为本族与他族区分的边界,以及由此会形成共同的集体认同。因而民族认同相比构建出来的政治认同更具有自然社会属性。

社会认同是一个较为宽泛和复杂的概念体系。就内容来说,社会认同的概念有四种含义:基于个人的认同、关系认同或基于角色的认同、基于群体的认同和集体认同。基于个人的认同指向自我的认知,关系认同则是形成自我与他人关系的认同,群体认同是个人相对于群体规范而形成的认同。集体认同主要是社会科学中运用于研究集体行动的概念,指向基于共同的利益和经验形成的心理认知。从这个区分的角度来看,政治认同是一种特殊内容的集体认同,因而也是社会认同的一个组成部分。

综上可知,政治认同与合法性、国家认同、民族认同和社会认同等概念在内涵和外延上有交叉重合之处,也有不同。对于政治认同的客体存在一个争议,那就是政治认同的对象是政治体系、政治权力还是政党或者政策?本文把认同客体定义为政治体系,包括制度、法律、以政党为核心的政治主体、政治领袖、政治文化及政治权力关系等。因此,政治认同是一个政治体中的成员对于政治体系的认知、情感和评价,是成员对政治体系的价值倾向。

政治认同的本质属性与外部特征

政治认同具有三个根本属性:公共性、非理性计算和基于集体身份的情感构建,这三个属性决定了政治认同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情感基础。

政治认同的公共性是由其政治的属性所决定的。亚里士多德指出,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马克思把人的政治属性发展成为社会属性,指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政治性和社会性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公共性,由于政治认同是对于政治体系及运行其中的政治制度的评价,由此,政治认同的基础就是公共性。

政治认同并非是完全的理性计算。作为政治主体的个人,受到信息的不完整、个人知识的有限性等因素的影响,不可能完全依据理性思考形成判断。当个体形成群体的时候,群体会放大个人的非理性因素。国家或其他政治实体是由大量群体组成,个人要想在其中保持完全理性思考也就更加不可能。

政治认同是基于集体身份的构建。政治认同的基础是集体身份,身份和角色在集体中是一致的。认同建立的是意义,而角色建立的是功能。集体身份是认同政治的一个重要前提。在现代国家的体系中,国家认同的基础就是公民身份。

政治认同虽然是一个集合化的概念,但认同形成于对自我根源的反思,是一个个人自主选择的结果。国家的特征、政治结构和社会发展状况都会影响个体的自主选择,但是这些因素对于个人政治认同形成的影响是通过塑造个人的政治情感而实现的。因而,政治认同的三个本质属性决定了情感因素在个体政治认同形成中的基础作用。除了这三个本质属性之外,政治认同还具有三个基本的外部特征。

第一,政治认同普遍存在于各类政治实体中。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就指出了城邦中政治认同的存在:“政体要依赖内在均势来求其稳定……只有全邦没有任何一部分存在着改变现制的意愿,这才算是稳定。”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国家理论中,国家分为古代国家和现代国家。在古代国家,认同问题的核心就是要把族群认同整合成共同的政治认同。在现代国家里,政治制度所要处理的关系就更为多样和复杂。但无论是在哪类国家形态中,政治认同都是国家制度得以实施和秩序得以保障的基础条件。

第二,不同制度形态会形成不同的政治认同。在共产主义性质的国家,意识形态成为了政治认同的主要来源。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认为,资本主义民主政治“不是靠把政权经常保存在同样一些手中而使自己永存下去的,而是采用这样的办法:它轮流使一只手中放下,又立刻被另一只手接住”。因而,仅依“票决”获得合法性,往往是一种程序性、形式上的合法性,而不是实质的合法性。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民主选举本身就是政治认同的一种重要来源,两只手的轮换胜过一只手的持续负重,可以防止两只手之间的偏废。

第三,政治认同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一般而言,政治认同不可能是固定的形态,它始终是一种动态的过程。政治认同的变化不仅仅取决于政治体系本身,同时也反映了人民对政治体系要求和期待的变化。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也会影响到人们对于政治体系的认同倾向,特别是通信和网络技术的发展对于政治认同的构建形成了新的挑战,并且引发了新的社会变迁问题。这些变化与其说是政治体系本身的变化,还不如说是认同主体即社会公众“主观情境”的变化。

政治认同的内心情感与外部行为的统一

情感因素在民众政治认同的形成中具有基础性的作用,这是由政治认同的基本属性所规定的。那么,政治认同的情感因素又是如何影响政治稳定和政治发展的呢?只有界定清楚了政治认同中情感因素对于政治稳定的作用机制才能有针对性地构建政治认同。

首先,政治情感能够降低社会治理的成本。政治情感能够促进合作、鼓励自治和帮助统治者顺利化解危机,从而降低社会治理成本。对于任何社会来说,法律的遵守和政策的执行是社会治理的基本要求。政治认同高的个体更倾向于遵守法律和制度。同时,政治情感还会鼓励自治。当个体具有较高政治认同的时候,会形成不给国家添麻烦的心理态度,个体之间会倾向于自发组织解决公共问题。此外,政治情感还可以避免政府陷入“塔西佗陷阱”。当政府陷入“塔西佗陷阱”中,个体对于政府具有本能的不信任,社会治理处于低效的状态中。培育政治情感就是提升公信力的一种重要形式。

其次,政治情感会影响大众的投票行为。对于民众为什么会投票,最主要的解释就是理性选择理论,该理论认为,民众是否会去投票取决于投票收益和成本的对比。选民的理性选择是不去投票,但是现实情况并非如此。对于这种投票悖论一种解释就是强制投票的规定,但是强制投票主要是对于下层民众有微弱的效果,而且强制投票的法律规定只在少数国家或地区存在,强制投票的解释范围非常有限。另一种有效解释就是政治情感和公民态度。当有政治责任感或政治认同的时候,民众会去投票,而不会只考虑投票的成本和收益。

此外,政治情感还会影响公民如何投票。投票策略的主流解释有两大类:一是经济投票模式,一是基于政治认同的情感投票模型。经济投票模式认为,选民的选择主要是依据政党或候选人过去执政期间的经济发展状况。情感投票模型则认为,选民的选择主要是一种情感上的选择。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很多情感投票行为看似不符合理性判断,但是选举本身就是以数决胜的制度规则,判断上的差异并不能影响每个个体在选举决策中的平等关系。换个角度思考,禁止情感投票,强制规定投票给情感疏远的候选人就更加不符合选举的基本要义。因此,依据情感的投票并非理性,但却是合理的。

最后,政治情感还会影响民众的社会抗争。在社会抗争的形成过程中,每个个体的利益诉求并非完全一致,不少成员参与集体行动只是表达了不满的政治情绪,共同的政治情感克服了集体行动的困境。政治认同也就成为影响社会抗争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此外,政治认同与社会抗争的形式也有一定的联系。在制度环境和其他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当行动者具有很高的政治认同时就会倾向于选择依法抗争,而不是暴力抗争。

政治认同对社会抗争的影响还表现为新社会运动的兴起。新社会运动所谓的“新”在于新议题和新形式。新议题就表现为多元的价值观念。新形式在于,采用了更为扁平化、现代化的动员方式。这类运动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构建一种有别于传统政治认同的生活政治认同。在一定意义上,新社会运动的兴起意味着传统政治认同的衰落和新集体认同的兴起。

个体的政治情感成为政治认同形成的关键因素,这些情感因素通过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程度上作用于社会治理、投票和社会抗争行为。了解政治认同对于政治发展的影响,合理地引导政治认同的情感因素,使之朝着有利于政治稳定的方向发展,是政治实践者的一项重要任务。

公民文化:政治认同的情感来源

既然情感因素对于个体政治认同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而且还会通过投票和社会抗争机制影响政治发展和政治稳定。那么,政治认同的情感因素从何而来?对于每个生活中特定政治环境中的个体来说,公民文化是政治认同中情感因素的主要来源。个体通过社会化和政治教育内化社会中对于政治和政治实体的主流价值,从而形成自己的态度和情感。

公民文化是政治认同形成中情感来源的核心资源。一个社会中个体成员对于政治的态度和情感会汇聚形成一种主流的倾向,这就是公民文化。公民文化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混合,是一致性和多样性的统一。在公民文化的诸多成分中,涉及到对于政治系统和系统各个部分的态度以及对系统中自我角色的态度就是政治文化。而政治文化包含对于政治系统的认知、情感和评价三个面向。因而政治情感是政治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是公民文化的要素。

按照阿尔蒙德经典的分类,政治文化包括村民政治文化、臣民政治文化和参与者政治文化三种类型。在这三种政治文化中,个体对于政治态度的情感是不同的。在村民政治文化中,个体情感认同的是族群或者部落,对于统一的国家和政府甚至没有基本认知,情感取向也就更淡薄了;臣民政治文化中,民众的政治情感通常是冷漠,因为政治系统要求民众持续地输入支持和顺从,但是并没有回应民众的要求;参与者政治文化中的政治情感主要是忠诚。三种不同类型的政治文化相应地会产生不同的政治情感,也会形成不同的政治认同模式。

公民文化对于个体政治认同形成的影响取决于三种类型政治文化的结构。对于特定国家来说,公民文化往往是村民文化、臣民文化和参与者文化的混合,而不只是某种纯粹的形式。三种类型的政治文化在组成比例、作用范围和职能方面都不尽相同。不同的公民文化构造会对个体政治认同的形成产生一定的影响。在以参与者文化为主体的社会中,民众对于自身在政治系统中的角色有相对积极的认知,也就会产生比较高的政治认同。当一个社会公民文化的主体是村民文化或者臣民文化的时候,民众对于自身的政治角色并没有积极的自我认知,因而也不会产生政治情感,政治认同也会处于相应的低水平状态。

此外,公民文化中亚文化与主流文化之间的关系对于政治情感也会产生影响。除了主流的公民文化之外,社会内部不同的群体存在自身独特的亚文化,这种亚文化的存在并非完全脱离主流的公民文化,而是内嵌其中,成为主流公民文化的组成部分。对于一个特定的个体而言,主流的公民文化和亚文化是塑造自身政治情感的重要结构。当群体亚文化与主流文化相冲突的时候,就容易引起负面的政治情绪,进而引发冲突。这种由文化认同引起的政治认同低下在少数族群中比较常见。

公民文化作为一个社会公民稳定的心理特征,是社会成员政治情感的来源。公民文化本身与意识形态、历史传统和民族文化等特征紧密相关,而这些因素也是政治认同形成中的重要来源。对于个体来说,相比于制度和利益而产生的政治认同,情感因素所产生的政治认同更为直接,也更有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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