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花开夜未央
2017-11-22浇洁
浇洁
雨后初霁,夜幕徐临,空气中氤氲着野蔷薇的清香。
临河的一间小店。四个两鬓微霜的文学爱好者——上世纪80年代“山茶”诗社的社员们,当年以“蓝”字打头,按“山水花鸟,田园村庄”等诗情画意,各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这次应蓝田相邀,加上画家皖老、灵溪,六人团团围坐。少顷,在酒菜的催化润泽下,不知不觉谈兴撩起。
骨瘦风清的皖老,在众人品评墙上的一幅墨宝时,率先打开了话匣子:“来之前,画一幅画,应约题词‘和谐从心开始,情急中却忘写了一个‘从字,只得提笔在‘心字上方加一个‘从,添好后一看,居然变成‘和谐怂开始。”
因个小性急,被人戏称“跳蚯蚓”的蓝水,快速吞下满口的菜,怕别人抢了话似的:“和谐怂开始,意外收获!刚好配你新取的雅号——憨翁。绝啦!”
“要和谐,总得有一方认怂。大到两国之间,小到夫妻相处。”“还得把对方当菩萨!”“认怂的程度,就是爱的程度呢。”大家七嘴八舌。
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谁都有话要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爱与被爱之间小心翼翼地活着,其间膨胀的烦恼是多么需要放松地倾诉。
多年披着长发,洋溢着艺术家气质的灵溪,五十多了仍颇显年轻:“我老婆说,我对别人都那么好,对她却简单粗暴。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还用说,熟视无睹呗!”言辞爽利的诗人蓝山,直视对坐的灵溪,将了他一军。
做了外公的灵溪,被说得有些羞赧,下意识地搔了一下头,讪笑着自饮了一杯。在人事的学堂里,谁都是无法毕业的学生。
“夫妻之间,需相互依顺,如果拗着来,就像拧毛巾越拧越拗。”皖老嗞溜一口白酒,说话慢条斯理,“其实霸道的一方,终归赢不了,在身体上也会有反应,例如年纪大些会弯腰驼背,自然界中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平衡力。”对《易经》颇有研究,近读西方“潜意识”书籍的皖老,总有他新奇的见解。
“人啊,学会了在此处认怂,就能在彼处免遭些羞辱。”蓝村哲学系毕业,脸上不时升起幽思的云彩。他轻言细语,身子向来文弱单薄,我私下里称他“书生”。
圆脸蓝田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怂认多了,没了自信,闹不好还会生病!”
矛盾才是缤纷的人生。大家一时沉默了下来。
蓝田往喉咙里倒下一杯啤酒,突然话锋一转:“前几日到老家出谱,小车都堵了两三里路。每每看到厚厚的族谱,一大摞的名字,就感觉自身的渺小,人生就一个‘空字。”一脸圆乎乎的他,弃文从商后,似有太阳雨的悲观。
“可你这一环很重要啊!承上启下,也可能继往开来。”许久没搭腔的诗人蓝山,夹起一块鱼,眼看它将被伸进张开的嘴里,却停在了半空,生怕吃下这口菜,也把话给咽下去了。
“人都逃不开名利二字,尤其是假惺惺的文人,看了,格外比世人恶心。”蓝村仍保留着难得的率真意气,几杯啤酒下肚就红脸。他酒量小,棋艺一流,虽屡有机遇登仕途,却不屑进取。
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我仍喜欢愤青般的单纯与明朗,仿佛面对的是青葱时的自己,相处不累,看着舒坦。
上来一盘香溢红亮的“金牌佛手”,小店的招牌菜——红烧猪前蹄!
大家正聊得兴起,似乎一点也不在意。我看看左右,还没有一丝举筷的意思。那香艳的诱惑,使我顾不上女性的矜持,毫不客气地夹起一大块送进嘴里。啃完,大家竟还意犹未尽,我忙召唤道:“真好吃!快吃。”
皖老只象征性地夹了下其中的肉碎。那诗人蓝山,听蓝村书生般这么一论,索性放下筷子,身子往桌前凑了凑,语调急促高扬:“南北朝陶弘景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最合适你了!”蓝山博览群书,天马行空。
大家细一琢磨,觉得用此诗形容品性孤洁的蓝村,再贴切不过,纷纷点头。
“喝酒,喝酒!我们一起来敬一下我们的皖老。”当年主创《山茶》诗社,麾下有一百多号社员的诗人蓝山,论点得到大家的认可,眉飞目舞,领先站起来号令性地提议。
酒刚一落肚,蓝山吸了一个炒田螺,顾不上麻辣滋嘴,便迫不及待地转评皖老:“皖老的工笔画,细腻中有仙韵,国画又裹缠鬼气、暗含阴阳,类似元代张雨的书法。”
文艺界的人就是三句话离不开书艺,拉来扯去的。我用耳朵赏听着,时不时地瞅那盘里剩下的两三块油而不腻、香嫩筋滑的“金牌佛手”,又忍不住夹了一块!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眼前热气腾腾的美食更动人、更急需品味的了。
“文联办公室,皖老那幅‘松下问童子,是多疏朗的好画!”經商小有所得,却一直脱不开文事的蓝田,连忙赞许。
“现在年纪大了,工笔画描不动了,多画点简单的。”皖老触抚着酒杯,被点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菜吃得谦逊,只夹就近的碗。
“怪不得齐白石老人,年岁越大,越多写意,多以一花一鸟,一山一阳,一棵白菜入画。”灵溪似有所悟。
不到年老,哪知老年人的事。不过,大道至简,“一”字中深藏玄机。
“繁华褪尽见真淳!年轻时追求绚丽华美,中年后趋向清水芙蓉。”诗人蓝山已喝下几瓶啤酒,那独有的洒脱的笑,仿佛要从脸上飞溢开来。他和灵溪,三十年来醉心农耕文化,皆是有“泉石膏肓,烟霞痼疾”之人。
蓝山为人处世不拘一格,全凭行云流水诗人之性情。对得上眼的人,他妙语连珠,且重侠义,江湖上号称“铁仔”,朋友纵横全县各阶层。而正式的会议场合,他则居于一隅,一言不发。
茶品静,酒喝闹!逮到“年轻”二字,几个人对着干了几杯,不禁脸色红涨、春心拱动,顺着话杆子兴高采烈地忆起:三十年前,办诗社时读于坚、韩东的痴迷,自己掏钱刻印办刊的狂热,灌酒的妙计和醉酒后大跳霹雳舞,深夜在大街纵吼齐秦歌的豪情。好一个挚爱为本、鬻诗放歌的轻狂岁月!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笑着喝着,几个男人动了情,说集体去看一下圆脸蓝田的母亲——“我们的娘”。当年,一只手因公残缺的蓝田母亲,家里并不富裕,却笑吟吟地用一只手给我们搬凳泡茶,时常收留我们这群莽撞幼稚的“诗人”落脚、蹭饭。如今想来,都深感歉疚。endprint
也只有在酒后微醺,男人才会流露出本性中温柔的一面。
灵溪微颤地握着身旁皖老的手说:“自从父亲去世后,老师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您如果有什么事,我真是会拼命的。”
皖老抿一口白酒,意味深长地笑笑。
满脸通红的蓝村,见大家酒兴下话语夸张,起身先告辞了。我们都懂他,任由他率性而去。他看不惯生活之瓷,哪怕喷釉般的虚伪与装饰。
脱俗之人,有的似刀锋伤人肌肤,有的如清泉自成风景。
“老板,来一盘小鱼干!”诗人蓝山,最喜用谷壳烟熏的港河小鱼干,竟自己招手点起了菜。
大家品咂着醇香的小鱼干,不禁聊起小时候:下田沟抓鱼的趣事;挑碗肚踢遑的盎然;大冬天跟在牛屁股后,抢捡热牛粪的乐呵;做“砌鍋崽,砌碗崽,猫咪老鼠翻转来!”的游戏……富有创造力的童年记忆,让人人脸上笑容朵朵,蓝山还与圆脸蓝田交头接耳地坏笑起来。
几个男人吃了一会儿刚上的麻婆豆腐,终免不了插荤扯了扯女人——女人是艺术的上帝、家中的女皇,古代妓女对文化的传承与促进……蓝山和蓝田还唱起了当年的经典老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与《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诗人蓝山唱到忘情处,竟把手搭在了蓝水肩上,亲昵地喊起了“师姐”。几个人各使伎俩劝下几杯酒,头顶上飘荡着少有的惬意。也是的,幸福感大多由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孟浪说笑、虚度光阴来营造,而许多的悲剧也由话不投机相对无聊所引起。
四方韧劲的薯粉卷子,端上来了!这可是原先物质匮乏年代,请客过年的必备菜。
刚才还笑嘻嘻的灵溪,看着桌上父亲生前最爱吃的薯粉卷子,勾起了思念: “有时候想想,真对不起叔叔。父亲过世后,我常提着大包小包地去看他,还亲自下厨给他做鸡汤薯粉卷子,表面上比他儿子还孝顺。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去看他,其实看的是我父亲。”灵溪红了眼圈,低下了头。
世间唯有酒能让人如此忧喜无常!我听了汗毛直竖,不由得搁下了贪馋的筷子。是啊,我们想念某个人,就会不自觉地从他的亲人,甚至陌生人身上寻觅他的身影。
在我的印象中,灵溪有一幅“剪刀”画,最意味绵长。那把剪刀,是他做裁缝师傅的父亲,赖以养家糊口,拿在手上几十年、被摸得锃亮的剪刀,他小时候一直不敢触碰的神圣之物,就像他如今的画笔!灵溪在“剪刀”画中,复活了父亲的匠艺生命,倾注了对父亲无限的敬爱。
我们听了皆默然不语,谁都有掩藏心底不敢触及的真情,一旦剖开,便如石榴,晶莹动人。
许是灵溪的真情触动了皖老。长脸瘦削的他,寿眉下睁着一双透亮的睿眼,面孔里尽是道家风姿。上了年岁的人的相貌,形似老树,比言语更能清晰地展现内在思想的脉络。皖老用他特有的轻缓普通话回忆道:“记得我哥临终时说,他一辈子最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因为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迷恋的音乐上了。”
尘世哪有完美的真实?我想说:人,有时候需要依赖“不道德”的手杖,方能攀达残缺的成功。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聊起他哥,那可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省著名的音乐评论家。皖老平静地叙说:“他就是个音乐癫子。来了兴致,常头戴破斗笠,套一件大众白棉衫,在省城大街上跑。”
“癫子好!我喜欢。真性情无拘束。癫,不仅是疯癫,也是巅峰!米芾,就是米癫。”也许每个人都有癫狂的潜质与渴望。说起癫,一向沉稳的圆脸蓝田,嘴里还嚼着一口菜,竟有些语无伦次。
“我哥他呀,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好几回,还在省城最繁华的大街口跟人卜卦。刚好被省领导撞见,劝他说,你一个名人,这样影响多不好!
“我哥凛然回道:‘我凭本事挣钱,不丢人!
“领导无奈,便想法子给他加了一级工资。一回,京城记者要来采访,他躲着不见,领导只好求他。他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行头,临时,女婿帮他买了一套西服。”
这是个名利追他却逃跑的艺人,也是个活在自我意向中的人!
“那你们家书香门第,一定是有遗传哪!”被诗人蓝山用一句“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勉强圈住自己的“跳蚯蚓”蓝水——我,终忍不住打断话题,爆出这么一句。
“是噢!”“是噢!”几个男人附和着,放下酒杯,双眼炯炯地听皖老讲述,任由绿爽的清炒莴笋,变凉转色。
皖老从衣袋里摸烟。蓝田眼尖,立马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支,起身弓腰,利索地帮忙点燃。烟云缭绕中,“我太小,记不起父亲的模样。听母亲说,他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行!年轻时是宫廷画师。因为战乱,怕死,从安徽逃到江西,学着给人看病,却也像模像样。一次醉酒,与家人道别后上床,便安然去世。我曾按母亲的描述,长胡子、瓜皮帽,再照着自己的相貌,画过父亲的像。”
“特殊年代,艺人那样做很正常。”诗人蓝山难得平和地述评。
一个太会做人的人,离“人”远矣!如同看不见的东西,更为明亮。
怕皖老感伤,灵溪一口喝干杯中啤酒,再自动斟上半杯白酒,单敬起皖老,岔开了话题:“哎哟,我一天不到野外画一张画,整天都不舒服。我就是读的书少了,能够进入你们这个诗社圈子,我真的很幸运。说起来,我的绘画启蒙老师就是皖老,没有您,我不会有今天。”曾经高考抗战八年,仍没被录取的灵溪,在纸与色彩的构建中找到了自己。
尽管圆脸蓝田又给他加满了白酒,灵溪还是刹不住话:“真的!听你们说话,包括看电视,当然最主要是接触大自然,我就把那些感触到的细微东西运用到绘画之中。”
“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中国画,起源于山水;不像西方绘画,文艺复兴从画女人裸体开始。”皖老接道。
我自顾自转桌子挑拣爱吃的菜,不忘洗耳恭听。没想到,灵溪对惯常叽喳、极难少言的我说,“我最喜欢你大声说话、无所顾忌的样子,笑起来还像个女孩。”
近来被婚姻搅得自卑灰色的我,只得视饕餮为菩提。正受宠若惊时,恰好他老婆打来了电话。灵溪用温和的语调询问妻子,要不要带点夜宵回去。
以友辅仁!我们几个趁机大赞灵溪知错就改,及一向良好的为人:真诚、感恩,对谁都不计回报地付出。
“人近五十,对所有恩怨,我不会那么计较,我要学会一分为二地看人了!今后说好话,多做事!”受灵溪所感,固执的我能自动表态,他们个个鼓掌。灵溪还大哥样,叮嘱我说:“说到做到噢!”
诗人蓝山,由此谈到:“古代教育,孔子分德、言、政、文。德,一直放在第一。”
不知是谁,聊起了王羲之的书法。“王羲之有洁癖,你看他的字多干净。”皖老的观点总有些独特:“练书法能治病。肠胃不畅的人,要练草书,气不会郁结,身体也就畅通了。积食便秘的人,多写写‘串字,包你好!而泄泻不止的人,那‘串字的中间一竖,应从下往上提。”年近八十的皖老,微醉着扶桌站起,边说边比画。
真是新鲜!我们听罢,皆哈哈大笑起来。
有思想的人,像五彩万花筒,总有一面能无意击中你。
……
餐桌上有多少和乐的营养,酣谈中有多少生存的养分,俗世里蕴藏着灿烂的温暖,宛若春雨后蓬松的土地,宛若紧凑长句中标点的呼吸。
欣于所遇,快然自足!在这样一个浮华躁动的年代,我们借酒之浪漫,俯察人情,自由漫谈。不知不觉,春夜已深。朦胧月光下,如能算作烂漫野蔷薇言,也不算辜负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尽管人难免被内心的欲望和遗憾所奴役,但终将怀揣梦想与诗意,浸染那风中的余香,拥有一个如蝶之夜。
(标题书法:陈小平)
责任编辑 张颐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