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卒
2017-11-22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
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现居广东东莞市。2011年6月开始文学创作,2012年发表作品。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写小说和散文,作品发表于《钟山》《花城》《民族文学》《散文》《天涯》等。获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大沥杯”小说奖,2016《民族文学》年度奖等。
他站在袁崇焕塑像前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去牵着马笼头说,我愿做他的马前卒。
这马前卒是我的丈夫。我后悔来此之前给他打扮一新,买了改良白西装、商业牛仔裤、198元吉利牌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牙缝里连一粒食物渣滓都找不见。所以这个马前卒现在看起来笑容干净,还很时尚。
早就想来这里牵马,终于牵上了。他又说。
我听完他的话更后悔给他这般装扮了。马前卒应该是这样的:头发有些乱,有些长,眼睛有神,耳力不弱,胳膊有几条疤痕但是很粗壮,指甲缝里有黑色的像煤灰那样的东西(常年喂马应该这样,或许当马前卒之前还干过挖煤这样的工作),双脚有力,脚穿……草鞋?……或者光脚;他腰间要随时备一把大刀,然后要有不凡的武功,衣服可以破旧。
但他现在不是这个样子。
其实他内心就是马前卒的样子,是我自作主张将一个王牌马前卒改扮成了蹩脚的时尚男人,所以这身行头在当时就不太讨他喜欢。
你说我怎么可以看到他的内心——马前卒的内心?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是一个马前卒。他是一个写诗歌的马前卒。他写了很多关于飞鸟、诗人之死、大海、高山、平原,还有彝人吉狄阿拉等等这样的诗歌,但他没有写袁崇焕。他早晚会写的,并且我相信他的诗歌不会起句就来几声“呜呼壮哉悲哉”——干巴巴的吼叫。不过他倒是提醒我应该在这样一个早晨温和地喊一声“早安,石碣”。而且就在这战马前喊,目光要像袁崇焕的目光,方向要向袁崇焕看的方向,血液的味道要像这早晨的湖水,心中要装着刚刚从枝叶间落下的阳光。
他此刻立在马前,个头刚好是马前卒的个头,提醒我看的阳光正好从枝叶间扫下来,先从马背上的袁崇焕身上往下落,滑过马背,最后落到他身上。这时候他看上去又像个书生了。好像马背上的袁崇焕也做回了书生,他走下战马,然后领着他的书童——在袁崇焕面前他不是马前卒就是书童——走进他的书房,然后他们磨墨,写诗,留下这石碑上的字。
阳光从马前卒身上断开了一下,是一只黑色的鸟从枝叶间划过去,将这阳光划断了。或许不是鸟,是一大片来得不合时宜的乌云。
你要牵多久?我指着这匹战马,问袁崇焕的马前卒。愿意终身做他的马前卒,终身牵着它。他像写诗歌一样回答我。他扬起脸,一片树叶正好打在他的脸上。这画面真古老。
这时候阳光又落回他的身上,那只黑色的鸟飞远了。他没有放开手,面对着袁崇焕,眼睛不高不低望着他的主人。我想他要终身牵着这匹战马,驮着他的主人,以倒退着的姿势走路。我立在一棵落着叶子的树下,感觉自己是一只黑鸟,或者一片乌云。我是应该走开呢,还是留下来当另一个马前卒,我拿不定主意。
这时候吹起一阵微风,菊花和月季花混杂着的味道从秋风里飘来。我干脆坐下来等待马前卒从他们的战场归来。
我坐到一张圆桌前,看到袁崇焕落在石头上的诗句。我再想一想他的马前卒落在我家里的诗句,觉得有些伤感。我当然知道这马前卒牵着的只是一匹石像马,可他那么认真,眼神那么肯定,好像他真相信这战马夜行千里,他与主人再走八百里就可以迎来黎明。
走吧,我站起来喊他。这时候确实是黎明,比黎明更高几尺的阳光爬在树梢,非常光亮地照在湖水上。
我将他喊醒了。他扭头冲我笑笑。
我们经过一道红色大门,穿过那竹林小道看见一座有些破旧的亭子,那像是在战火中被烧毁的房子。他扶住那半面发黑的墙壁沉默了很久。
这回我没有喊他。我半靠在另一边的老墙上想一些事情。我想刚才的战马,然后是这眼前的马前卒。
对了,我得告诉你,这马前卒以前是干什么的。说来他的人生也像一个战场。他确实是挖煤的,十五岁,长得正好是牵马的年纪,手指甲和几个关节上有黑色的煤灰,右边脸上也有一颗煤灰(像眼泪痣),它们已经长进肉里。你看看,他生来就是马前卒的命。但他此刻很自由,他可以选择自己成为谁的马前卒。他从前可没有这样的自由。他要推着那煤车在狗洞一样窄的弯道里跑出蝙蝠的速度,这样一天可以多挣一点钱。他当时的心里只有钱,因为他母亲卧病在床。可是最后他被埋在煤堆里十小时,十小时没有阳光,他说,阳光是黑色的。他们之中死了一个,他爬出那狗洞一样的煤道时说,我命真大。之后他来到南方,离开了那黑色的阳光。
现在他立在南方的石碣小镇,给袁崇焕将军牵了一个世纪的马,阳光温和,秋风不冷。
我们走到湖边,像两个马前卒从黎明走到更深的黎明。湖水倒映着南方的杨柳,这杨柳还是绿的,它们只在冬天沉睡。它们所在的这座城市总是比在其他城市睡得晚。现在这柳枝在水里挑着几片白云,走出许多波纹。
湖边开着龙船花,这是我到这里很久才认识的花,可能它并不叫这个名字,我一向没有好记性。龙船花里含着几滴露水,我将那露水赶下来放进嘴里。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我问身边的马前卒。
他向我转身,这姿势就像打马的中年人,有些迟钝但不算十分难看,向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往回走,路过战马,路过炮台,路过破旧的亭子,路过披着诗歌的石头,路过袁崇焕目光远看的方向,我们从那里往家的方向赶。当我们走出大门,回头看了一下,袁崇焕高高立在台阶上,他的脚下菊花飛黄,月季飞红,阳光没有任何阻碍地落在他身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