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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现场

2017-11-22姚鄂梅

北京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福林安庆舅舅

姚鄂梅

亲舅舅策划实施了外甥女与一个“屠夫”同居的陷阱,这样的搭配会有什么样的情形?她怀了孕,生下一个儿子,又被突然出现的舅舅收养,舅舅成了孩子的养父,她反倒什么也不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结局出乎你的意料。 这个月回家的日子又到了。

舅舅对蔓蔓说:学校的事这回一定要跟你妈妈讲了。

三个月前就该讲,蔓蔓一直拖着。妈妈不会喜欢听到那个消息的。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月考,蔓蔓下定决心,把面前的卷子当作今生最后一张卷子来做。老师的课越讲越快,越讲越深,蔓蔓听得越来越迷糊,难得有那么一两次,似乎懂了个大概,下课铃一响,隐约的轮廓像惊飞的鸟群无影无踪。做完卷子出来,蔓蔓看到川菜馆门口贴了几个星期的招聘广告还在,决定不再犹豫了。老师早就说过,只有百分之四十七左右的毕业生可以升入高中,余下的都要进职高。舅舅也说过,读职高还不如直接去干活。

早在小学二年级那年,蔓蔓就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对爸爸说,怎么办?这孩子好像不是读书的料。她还见过妈妈流着眼泪质问抽油烟机:我这个当妈的不算笨啊,我没上过财校却会做出纳做会计,做真账做假账,她怎么能每次考试都在班上扫尾,连体育成绩都掉在人家后面呢?蔓蔓被带去看医生,跑了一家又一家,最后被送去做了那个检测,得到的结果是八十二,蔓蔓很高兴,她很少得到这个分数,一回头,却见妈妈白了脸,把那张表拍到医生桌上,激动地说:不可能,肯定是仪器出错了。医生苦着脸:早就跟你说不要测不要测,你非要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个分数真的、真的一点都不影响她的生活。妈妈几乎要哭了:怎么不影响?怎样才叫不影响?医生打断她:看过《阿甘正传》吧,阿甘才七十五,关键是你这个家长怎么看待它,大不了她不做奥数,也不做精明人,你也看过资料,这种水平的人占百分之十六,她在这个水平里还是中上,算不错了。妈妈再次激动起来:大夫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人家都是一百多,你叫她一个八十几分的人怎么活?还不被人家活活把皮扒了?医生笑起来:为什么要扒她的皮?扒她的皮做什么用?

过了一阵,妈妈开始跟爸爸吵架,似乎爸爸建议给蔓蔓转校,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妈妈坚决不同意:生而为鱼,为什么要去走虾的路?哪怕做条小鱼,也比做吃泥巴的虾好。蔓蔓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鱼和虾吵架,最后竟然为了不相干的鱼和虾而离了婚。妈妈要了蔓蔓和房子,爸爸要了家里那只大皮箱。没多久,妈妈重新结了婚,家里有了个爱把衬衫扎进裤腰里的新爸爸。妈妈跟蔓蔓谈心:蔓蔓啊,爸妈总有一天会老,你需要有个弟弟或妹妹来照管你。妈妈真的生了个弟弟。蔓蔓喜欢弟弟,一有空就跟他玩,给他讲故事:从前啊,有个打屁大王,噗——裤子打穿了一个洞。新爸爸向妈妈皱着眉摇头。妈妈不敢跟新爸爸吵架,蔓蔓看出来了,这个家里,大王是新爸爸,二大王才是妈妈。新爸爸摇过几次头后,妈妈又跟蔓蔓谈心了。蔓蔓啊,你想不想当尖子生?蔓蔓当然想,做梦都想。妈妈就说,在福林那边,在舅舅那边,有这样一个学校,很正规的学校,你要是去了,不是尖子,也是前十。妈妈给舅舅打电话:拜托你了,我也是没办法,总比转学好,那种地方去不得。沟通了好几个来回,蔓蔓被妈妈送到了福林,舅舅似乎很高兴蔓蔓的到来,在饭桌上大谈什么鸡口什么牛后。他们还写了张纸条,各人写上自己的名字后,妈妈给了舅舅一笔钱。舅舅看了蔓蔓一眼:好啊,我又多了个女儿。舅舅有自己的女儿,去了很远的大城市工作,去年生了孩子,舅妈去带外孙子去了,把舅舅一个人留在家里跟年近七旬的外婆相依为命。临走前,妈妈在舅舅面前哭: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不甘,从小到大,我没输过谁……舅舅安慰她:放心吧,没准一到我这里,就不一样了,福林像你这么聪明的没几个,一代只会强过一代,她只是这几年走蘑菇运而已。

蔓蔓的蘑菇运显然还没走完,即便在福林的学校,蔓蔓也像个体力耗尽的运动员,一步一步落在了后面,还好舅舅不像妈妈,不会撕烂她的卷子骂人,只会淡淡地扫一眼,然后记下来,等妈妈来看她时过目。刚开始,妈妈每个周末都来福林看她,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匆匆来匆匆去,家里一大一小等着她回去开饭呢。等弟弟升到大班后,妈妈突然忙起来,说弟弟要准备幼升小,周末全天都要四处奔波去上补习班。母女见面改为两周一见,后来又从两周一见改为一月一见,遇上特殊情况,一月就变成了两月。对此舅舅没有怨言,说,你不来还好些,你來了我还得招待你。见面地点也改了,改为蔓蔓进城看妈妈,妈妈带弟弟在哪里上课,蔓蔓就在哪里见缝插针见见妈妈,所以出发前得再三沟通时间和地点。

在一个教学机构附近的快餐店里,妈妈边吃边跟蔓蔓说:放了学勤快些,不要惹舅舅生气。

嗯。蔓蔓把话题往旁边扯:妈妈你又剪头发了?为什么不留长一点再烫大波浪?妈妈打断她:你长胖了呢。蔓蔓不承认:舅舅家的饭那么难吃,我怎么会长胖?又说,我好想吃肯德基,我还想给外婆也带点回去。妈妈再次打断她:最近成绩怎样?

今天再不说就太过意不去了。蔓蔓横下心,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报纸,那是她来见妈妈之前临时想到的好点子。报纸上有个厨师学校的招生广告,学员们穿着洁白的制服,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工作台整洁光亮,绝不油腻,不像川菜馆的厨师,油腻腻脏兮兮像屠宰场,他们做出来的菜肴不像是食物,倒像是供人参观的工艺品。如果退学是为了去上另一所更好更适合她的学校,妈妈应该可以原谅她吧。她把那张报纸拿给舅舅看过,舅舅也认为这个点子不错,如果能从妈妈那里拿到学费,完全可以马上实施。

妈妈瞄了一眼报纸。

你不会想去学厨师吧?那是男人干的活。又瞄了一眼:学费还这么贵,读个大学也不过如此。

大学没有厨师专业。蔓蔓小心地说,舅舅也说,厨师既挣钱,又对家庭有利。

他懂什么!这个学校绝对不能去,你也不看看你的样子,舅舅家没有穿衣镜吗?恐怕有一百三了,再当几年厨师,还不长到两百斤!我可告诉你,女人的好身材比好厨艺重要得多。endprint

又来了!蔓蔓声音粗了起来,谁说厨师就一定是胖子?你没看电视吗?参加比赛的厨师个个都挺瘦的。

电视?难怪你书读不好,现在读书的人有几个还敢看电视?

我不看电视也就那样了,连老师都说我蛮用功的。舅舅也说,学了厨师不愁找不到工作。

就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只会变得鼠目寸光。

那你还把我送过去?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不上学了,我现在在一家川菜馆上班。我工作干得挺好,我可能更适合工作。

蔓蔓说完就眯起眼睛缩起脑袋,准备迎接妈妈的巴掌和拳头。

却没有等来,睁眼一看,妈妈正起劲地拌着石锅饭,一两滴眼泪不动声色地滴进饭锅里。

我想先工作一段时间,积累点经验,再去上厨师学校……

妈妈竖起一只手掌,不让她再说下去。

直到一顿饭吃完了,妈妈都没发脾气,她拿着筷子在吃空的石锅里画圈圈,一圈又一圈,边画圈边说:你实在要学厨师我也不拦你,但我告诉你,我不可能再出一次学费,你回去找舅舅要,你的生活费、教育费我都打包给他了,那是要包你读到高中毕业的,后来他还以各种名义从我这里拿走了不少的钱。既然你想改道去学厨师,就叫他把没用完的钱直接取出来,起码够付厨师学校一年的学费了。

舅舅叫你出呢,你不出学费的话,我肯定去不了。

开什么玩笑!你先回去,我过几天去跟他讲道理。

蔓蔓知道讲道理就是吵架,舅舅最不怕的就是吵架,他几乎天天都跟人吵,打牌输了跟牌友吵,去超市买东西跟收银员吵,回到家跟外婆吵,实在没有由头,对着狗也能咆哮一通。

吃完了,蔓蔓伸手找妈妈要门钥匙,她跟川菜馆老板请过假了,今天可以在家里住一夜,明天一早赶过去。但妈妈说:你先回去吧,再过两个小时,我还得送你弟弟去另一个地方上课。今天实在没时间陪你。

弟弟周末也不休息一下?

妈妈终于翻脸了:休息休息,你就知道休息!你想让他将来也去餐馆端盘子吗?

蔓蔓在川菜馆只负责从小窗口接菜,送到客人桌上,然后就是往周边的麻将馆送外卖,再然后就是做卫生。

福林的麻将馆特别多,家具城至少有三家专门卖麻将机的。人一坐上麻将桌,不是刀架脖子,轻易不想动身,打饿了,就叫外卖。蔓蔓手长脚长,送外卖是一把好手。送多了,蔓蔓注意到离川菜馆最远的麻将馆里有个叫安庆的人总在有意无意地看她,此人瘦长个儿,煞白脸,总是一身黑,冬天一身重黑,夏天一身轻黑,连嘴唇都隐隐发青。

有一天,刚放下餐盒,安庆就把杯子递给她:丫头,给我倒杯水。

安庆接过水杯时,顺手递给蔓蔓一个大苹果。蔓蔓不要,安庆硬塞到她手里。舅舅对你好不好?蔓蔓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庆又追了句:不好告诉我,我来揍他。

这以后,每次蔓蔓过来送饭,安庆总要逗她几句。有一回,安庆接过饭盒,竟拉住蔓蔓的手不放,眼睛却在牌桌上,蔓蔓以为他有话要说,就让他握着她的手在一旁等,直到那一圈打完了,安庆才想起来似的冲她笑笑:学会了没?

安庆的牌打得好,他说上牌桌很考验人,既考验智商,也考验心态,一般人坐到桌边就心慌气短。他说他的好心态是在屠宰场锻炼出来的,刚开始手会抖,猪一叫心里就慌,听到血飒飒地流,腿肚子就抽筋,后来慢慢好了,杀猪就像砍萝卜一样。每天下午四点以前,他在那里杀猪。杀完猪,借着手上那股殺气来这边打牌,吊什么和什么。打累了,腰坐酸了,回去睡一觉,醒了又去杀猪,杀完猪又来打牌。他的生活就是这样。

一来二去,不出两个星期,蔓蔓就把自己的一切向安庆和盘托出,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她竟是这样一个可怜人,妈妈有了新丈夫,就把她这个前夫的女儿扔在一边。舅舅虽然收留了她,其实是有所图,她亲眼看见妈妈给了他一笔钱。大人眼里都只有他们自己。她这样评价妈妈和舅舅。

安庆慢吞吞开腔:什么时候你理解了这些大人,你就长大了。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你妈把你留在身边,你跟新爸爸肯定处得不是很好,大家都有压力,那样的生活有意思吗?现在你跟自己的亲舅舅自由自在生活在一起,又有妈妈给你提供经济保障,更重要的是,你妈妈会因此觉得有愧于你,总有一天,她会想办法弥补她的缺位。因为你在福林,这两个家才能在各自的跑道上轻装上阵,所以你是一颗最关键的棋子,你这一步走对了,对大家都好。当然啦,如果你妈妈后来不结婚,你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你可能会比较满意,但你想过没有,你妈妈可能会埋怨你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对你时冷时热,她带男人回来过夜,男人要么讨厌你,恨不得置你于死地,要么想打你主意,千方百计找机会侵犯你,你要不要告诉你妈?你妈知道了会不会站在你这一边?都不是什么好结果。幸好你已经长大了,你会遇到属于你的男人,一切你想有的就都有了。

他最后几句话是盯着她的眼睛说的,她心慌地移开视线,毫无疑问他在向她暗示,他说的那个男人正是他自己,他将给她一切,钱、疼爱。

有了秘密的蔓蔓更加热爱自己的工作,更加喜欢往麻将馆送外卖。她喜欢安庆一边码牌一边向她眨眼睛做鬼脸的样子,尤其喜欢安庆追出来让她帮忙买点什么小东西,顺便说上几句话,只要听到他的声音,沐浴着他的视线,她就开心得像要飞起来。

那天她收好菜盘碗碟,正要离开,安庆开腔了:不像话啊你们,吃完了,嘴一抹,连声谢谢都不说,人家该服侍你们啊?来,每个人都给点小费,这是我的。安庆先拍出一张五元的。他开了头,那些人也纷纷拉开面前的小抽屉,打牌的人,最小的零钱也是五块,于是递到蔓蔓手里的,就全是五块十块。蔓蔓开心得快要傻掉了,安庆对她真好,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

第二天,安庆拍给她一张一百的,叫她去帮他买包烟。

等她买了烟回去时,安庆迎出来了,说是坐累了,想出来抻抻身体。

为什么你要叫我丫头?我叫余蔓蔓。

安庆猛抽几口,隔着烟雾说:不是每个人都能让我叫丫头的,一般我只对讨厌的人才连名带姓地称呼。endprint

蔓蔓心里像开了花,还是尽量克制着:今天赢了还是输了?

我这种脑袋谁赢得了?安庆叼着烟,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蔓蔓眼前晃了几下。

蔓蔓眼睛都看直了:这是多少啊?

猜呀,猜中了有奖。

蔓蔓说:难道有一万?

差不多,奖你点零花钱。安庆大拇指往钱沓里一插,撇出一小沓,数也不数,就往蔓蔓裤兜里塞。蔓蔓刚刚挣开,安庆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钱从她衣服领口里塞进去。

为什么?

你说呢?安庆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屋里有人在扯着嗓子叫他的名字,他挥挥手,走了。

等他进去了,蔓蔓赶紧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数钱,居然有一千二百块,长这么大,她的双手从没拿过这么多钱!

下一次送饭时,蔓蔓发现安庆变了个人似的,脸板得铁紧,谁也不看,从他们的对话里她听出来,这天他是输家。

她拎着空饭碗往外走,越走越慢,她多少听说过一点牌桌上的规矩,打牌的人,中途不能放血,放了血会带来坏运气,他给她钱不就等于中途放了血吗?如果她把那些钱给他还回去呢?不就等于给他补血了吗?被他放跑的好运气不就又可以回来了吗?

她从空餐盘堆里找出几张餐巾纸,摊开,把他给她的钱包起来,缠好。

她最后摸了摸那些钱,鼓足勇气走进去,没人看她,人人都在专心出牌,她径直走到安庆身边,把餐巾紙包放在他面前的钱匣子里。

你掉东西了。她说完就走,到了门边,偷偷往回望,餐巾纸包原封未动,他的眼神只在麻将上,那些人也跟他一样,她不禁怀疑,他听到她说的话了吗?他看到她给他的东西了吗?

再下一次,他的精神好多了,看来好运气又回来了。吃完饭,他跟在她身后追出来。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丫头!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

跟我说实话,舅舅对你好吗?

好。

好个屁!当我不知道?这样吧,你出来,你也大了,可以出来了,出来跟我过好不好?我养着你。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正想叫他再说一遍,安庆又说:就这么定了,哪天我把家里布置一下,再来通知你。他伸了个懒腰,进屋去了。

她拎着饭篮往回走,脑子里轰轰作响,难道他刚才是在向她求婚?也许他只是开个玩笑,但他又说要把家里布置一下。她抬起头,让风轻轻掀起额发,一丝愉悦像舌尖上的一滴水,缓缓渗透到心里各个角落,止不住一个人笑出声来。

再送饭时,安庆又像平时那样追了出来。

丫头,我已经收拾好了,你带上换洗衣服,到我那儿去吧。

蔓蔓的脸热了起来:别开玩笑了,你只是出来抽烟,顺便逗我。

安庆在烟屁股上点燃下一支:这也能开玩笑?你舅舅没跟你说?昨天我已经跟他讲过了。

我舅舅同意?

他叫我问你自己。

她回想了下,舅舅昨晚没回家,直到今天早上都没见着他。

舅舅不知去了哪里,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影。没有舅舅批准,蔓蔓不敢到安庆那里去。

安庆找到她,知道她在等舅舅,嘎地一声笑起来,说你是想听他说:去吧,到安庆那里去,跟安庆过日子去。你是想听到这句话对吧?告诉你,打死他他都不会这么说的,没有哪个女孩家的大人会说这种话,他不在家,就是把这事交给你自己决定,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了。我问你,你愿意去跟我过吗?

我希望我愿意,我家大人也愿意。

那就当我没说过。你舅舅还好说,他了解我,知道我不是坏人。你妈那关我肯定过不了,听说她非常挑剔,算了,我可不想以后被她羞辱。走吧,忙你的去吧。

蔓蔓急了,眼珠子乱转:她又不管我,她早就不管我了,她把我送到福林来,就是不想再管我了。

你确定?万一她将来找我算账,你可要替我说话。

蔓蔓匆匆回家收拾了一包衣物,拖到川菜馆,等下班时跟安庆一起回他的家。

几天后,舅舅出现了,见到她,脸一黑:你胆子好大!

安庆说他跟你说过了。

瞎说!你就这么信他的话?

蔓蔓慌了,舅舅肯定要告诉妈妈,妈妈肯定饶不了她。

你自己说,现在要怎么办?你妈把你放我这儿,我是有责任的,现在你叫我怎么向她交代?

情急之下,蔓蔓找了个理由:又不止我一个,去年我们班就有好几个女生谈恋爱。

问题是,你妈妈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同意你搬到安庆那里去呢?

肯定不会,蔓蔓了解妈妈,但她能因为妈妈反对就从安庆那里搬回来吗?她觉得她做不到。这样吧,舅舅,她突然有了主意,我们不让妈妈知道,反正她很少来,发现不了。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哦。安庆到底哪点好,把你迷到这个程度?

从来没人像他那样对我好过。

舅舅一脸受伤的表情:原来我们都对你不好,都不如安庆对你好。最好不要把这话告诉你妈,她会气疯的。

不等蔓蔓解释,舅舅就想通了:也不怪你,现在的人都成熟得早。其实跟谁过都是一生。安庆这人还不错,脑子好,有男子气概,只要不出大差错,今后你们的小日子不会差。

蔓蔓也觉得不会差,安庆赚起钱来就跟捡钱似的,钱包里总是厚厚一沓。

舅舅也在想着钱的事:就看你掌不掌得住安庆这个人,告诉你,要想掌住一个人,先要掌住他的钱。

那怎么掌啊?

舅舅望着她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这也要我教?就是吃他的喝他的,还要他把挣的钱交给你。

蔓蔓觉得安庆可能不等她要就会给她,他对自己的大方,远远超过了妈妈,当然也超过了舅舅,他们从来没有数都不数,就掏出大把钱来给她。

到安庆家的第一天,蔓蔓重新做了一回婴儿,安庆把她放到自己大腿上坐着,跟她聊了些什么她一句也不记得,她总在悄悄问自己:这是做梦吗?真的是在做梦吗?她掐自己,很疼,马上想起来,她曾经做过掐自己的梦。越发分不清到底是梦是真了。第二天,看到床上两点血迹,才彻底清醒过来。endprint

那以后,安庆再没抱她上过自己的大腿,也很少在她睡着之前回家。安庆的身体很奇怪,牌桌上坐了一天回来,明明打着呵欠伸着懒腰,说累得尿都撒不动了,一上床,却像换了块新电池一样。蔓蔓自打搬进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不管回来多晚,也不管蔓蔓是否已经睡着,安庆都要把她弄醒。有次蔓蔓来月经了,安庆有点犹豫,很快又改了主意:不行,一天都不能浪费。

一天都不能浪费。蔓蔓在心里默念這句话,把它视为爱的表达,他从不说什么爱不爱的,有些人天生不会说爱这个字,但“一天都不能浪费”,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

安庆老家在云南,说是干几年后还是要回云南老家的。蔓蔓说,云南我知道,那里的人都喜欢吃油炸虫子,我吃不惯那东西怎么办?

那就不去呗,谁说你一定要去了。

咦?我是你老婆,当然要跟着你走啦。

安庆看了她一眼:长点心眼好不好?不要叽里哇拉到处喊,你还不到十八岁,被有心人听到,我得去坐牢。

怀孕的事还是安庆先发觉的,他打量她日渐浑圆的腰身,问:你到底是长胖了,还是怀孕了?

蔓蔓翻着眼睛想了想,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来月经了。

你连自己月经什么时候来都不记一下?

蔓蔓不太适应一个大男人跟她谈月经的事,望向一边说:反正我记不记它都要来的。

八成是怀上了。这么容易啊。安庆点了一支烟。

蔓蔓无动于衷,就像怀孕这事跟她不相干。她的确没啥感觉。安庆撩撩她耳边的碎发:你知道怎么当妈?

谁都不是天生就会的。

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安庆把她的脸拧过来,正对着自己:你到底行不行啊?没工作,没钱,什么都没有,怎么当母亲?

我不是有川菜馆的工作吗?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你呢,还有他爸爸呢。

来,我们假设一下,假设哪天我突然出事了,出了车祸,或者得了暴病,你别这个表情,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随时都有可能。如果发生上述任何一种情况,就剩你一个人,你说你要怎么办?

蔓蔓哧哧直笑:首先,你的假设根本不成立;其次,就算万一有你说的那种情况,我还有舅舅,有妈妈。说到妈妈,她心虚了,妈妈要是知道她现在的情况还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呢。

不要指望别人,别人能帮你,那是锦上添花。不帮你,你也要过得下去,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才行。

我可以的。蔓蔓对自己有自信,对安庆也有自信。

安庆低头想了一阵,突然全身放松,吁出一口气:好吧,你觉得可以就可以,我只是提醒你,毕竟我比你多吃几年盐。

蔓蔓希望能生个儿子,安庆无所谓。蔓蔓内行地说:你们男人都这样,男女无所谓,实际上比谁都希望生个儿子。蔓蔓越说越带劲,安庆不予回应,似听非听,再一抬头,安庆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

最近街上又新开了一家麻将馆,常有外地人过来,安庆作为麻坛高手,常被邀去新馆切磋技艺,所以安庆几乎每天都是凌晨三四点才回家,有时还是通宵,红着两眼东倒西歪地进门,再红着两眼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

有一天,蔓蔓拿出妻子的口吻说:你到底是以打牌为主,还是以杀猪为主?整天迷迷糊糊的,别眼睛一花杀到自己身上来了。

安庆瞪了她一眼,你以为现在杀猪还是一刀一刀砍的?现在是人道杀猪,先搞电击,击昏了再用电锯劈成两片,刨出内脏。蔓蔓听得龇牙咧嘴:你还是换一份工作吧,你没听说吗?老婆怀孕期间,家里连钉子都不能钉,你看那个酸辣粉馆的孩子,耳朵上长那么长两个肉瘤,据说是怀着他的时候他爸爸钉了钉子的。

说到酸辣粉,蔓蔓身子一震,突然馋起酸辣粉来。

安庆掏出钱夹子,扔给她一张百元钞。

蔓蔓又说:我还想进城看看婴儿用品。

安庆正要掏钱,突然又把钱夹合上了,说,还早得很呢。

蔓蔓拿着一百元上街。一碗酸辣粉十元,外加一勺不收费的油炸花生,三下两下进了肚,揩揩嘴,来到附近超市,看看婴儿用品专柜,挑了两个围嘴,一只木头鸭子。

如果每次都这样,吃一碗酸辣粉,安庆给她一百,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用节余的钱把婴儿用品买齐了。她想起舅舅说的话,有点小得意,她这样算不算掌住了安庆的钱呢?

第二天,安庆还在睡觉,蔓蔓喊醒了他,又说想吃酸辣粉,安庆闭着眼睛没吱声。

蔓蔓知道他还没睡好,就不叫他,自己去拿安庆的钱夹子,里面百元钞有一大沓,刚刚抽出一张,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你敢偷我钱?

我跟你说了我想吃酸辣粉。蔓蔓揉着脑袋叫起来。

安庆瞪着红通通的眼睛:那也要等我给你!你不许自作主张拿我钱。看来那次你是装的,假装自己不爱钱,不贪小便宜。

我真的只是想吃酸辣粉,你昨天不也给了我一百块钱去吃酸辣粉吗?

酸辣粉要一百块钱一碗?安庆吼完,低头去钱包里找,找出一张二十元的扔给她:去吃去吃!

哎!我是你老婆,男人不应该把挣的钱交给老婆吗?

去你的!安庆瞪她一眼,往床上一倒。

蔓蔓气得没法,把二十块钱扔到他脸上,转身去了粉馆。一碗酸辣粉她还是买得起的。

粉馆里她遇到一个有丈夫陪同的孕妇,那男的说话特别好玩:这么辣的东西吃下去,宝宝在里面受得了吗?会不会已经咳嗽起来了?孕妇大声撒娇:文盲!我是吃进胃里,又不是吃进子宫里,他咳什么嗽啊?孕妇挑了一筷子递给他:你真的不想吃?非常非常好吃啊,这些天日思夜想的就是它了。男的说:说句话你不要生气哦,我连着看你吃了六顿酸辣粉了,看得我都要吐了。咣的一声,孕妇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男的赶紧道歉,孕妇还是不依不饶,非要他再去给自己买一碗来。还要啊你?对啊,我带一份回去当宵夜,不行啊?

蔓蔓第一次把酸辣粉吃得垂头丧气,她想起刚刚在家里的那一幕,就算她从他钱夹子里拿钱不对,可她是当着他的面拿的,又不是背着他偷偷地拿,何况她不是拿钱干别的,只是去买一碗酸辣粉来吃,她以前也不是特别爱吃酸辣粉的人,是肚子里的孩子叫她吃的,这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弄出来的,他也有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掌握经济大权,没像舅舅说的那样,把他的钱掌住,也许应该跟他提出来,他起码要把两个人的生活费交给她来管理,大多数家庭都是这么操作的,但她只要想一想他那不怒自威、不屑于商量的样子,就没了去提的勇气。endprint

他哪里来的那股杀气?不爱拉家常的男人不止他一个,说到做到说一不二的人也很多,牌打得好的人更是一抓一大把,但人家都没他身上那股杀气。她感到当他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像被嘘了一声似的,乖乖地趴下来,等着听他的指令。

安庆的家离舅舅家很远,安庆在西北角,舅舅家在东南角,几乎横穿了整个福林。不过蔓蔓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好处,从安庆家进城,比舅舅家近多了,离地铁只有三站路远。蔓蔓越来越喜欢往城里跑,城里有各种好吃的东西,她可以不慌不忙、从头到尾吃完一条小吃街。

到新修的地铁站这段路只有一辆公汽,间隔很长,生意就留给了摩的们,车主多半戴着头盔,或站在车旁闲聊,或趴在车上打瞌睡。老实讲,蔓蔓有点怕这些摩的,他们招揽客人的目光透着一股子邪气,她亲眼看到一个路人在摩托车边问了价,却转身去拦了一辆出租车,正要拉开车门,摩托车主赶过去,一把拽住那人,质问他既然不坐他的摩托车,为何又要跑来问三问四?害得他丢失了一个客人,现在要么去坐他的摩托车,要么赔他这一趟的损失,否则别想走。那人一听,知道碰上了什么人,也不多说,咕哝了几句,乖乖地出了一趟摩的费,逃生般钻进了出租车里。

蔓蔓把这一幕告诉安庆,安庆说,是要有人敢诳你,你就报我安庆的名字。

报你名字有什么用?

你报一下就知道了。

蔓蔓根本就不想试,她也不喜欢坐摩的,但那天蔓蔓穿了双新鞋,脚后跟都磨出血泡来了,而出了地铁口,公汽站还有几百米,只好打起了摩的的主意。

几辆摩的堵在出口,又有纠纷了,蔓蔓一瘸一拐挤进围观的人群,拍着一辆摩托车的坐垫,大声问道:走不走?一个扁脸小伙子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应道:不走!

这是非要她检验一下安庆说的话呀。蔓蔓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安庆叫你马上送我回福林,你也不走吗?

安庆哥?扁脸马上变了脸,好好好,马上走。

上车的时候,蔓蔓发现好几个摩的都在看她,那脸色很难用一句话形容,乍一看,似乎没有表情,可要再多看一眼,就能发现那脸色其实就是冷淡,甚至还有嘲讽、鄙视。蔓蔓假装去检查脚踏板。

一路走得又稳又快。蔓蔓意识到安庆的话还真有点靠谱。

奇怪的是,蔓蔓并没说送到哪里,扁脸却熟门熟路地直接把她往安庆打牌的地方拉。

你怎么知道我要到这里?下了车,蔓蔓边掏钱边问。

你说安庆哥,我当然知道了。扁脸也不要钱,骑上车就跑。

蔓蔓在烟雾腾腾的麻将桌边看到安庆,一路踢踏作响地走过去,竟没一个人抬头看她,蔓蔓也不出声,径直往旁边沙发上一躺,呼呼喘气。还没显怀呢,人已经重得跟什么似的。

打一圈只需几分钟,蔓蔓听到麻将推倒的声音,欠起身子,安庆正耷着眼皮收钱。片刻,杂声停止,一桌新码好的麻将整整齐齐地码好,四双手极富节奏地伸缩。没人朝蔓蔓这边看,包括安庆。也许他们谁都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得给他们一点提醒,蔓蔓把随身小包夸张地往茶几上一蹾,怒视着桌子那边。还是没一个人回头。

蔓蔓突然发了倔脾气,她想看看她要在这里待多久,那边才会对她的存在有点反应。

她躺下去,把背后的靠垫拉下来塞在腰后,又扒拉了一个靠垫塞在脚下,在麻将与腈纶桌垫摩擦出来的窸窣声中,她很快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屋里已经没人了,麻将桌上空空的,旁边的小餐桌上放着空的水杯水壶,一只大黄猫趴在桌上睡觉。

蔓蔓下楼来,向房主问起安庆,才知道安庆他们早就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蔓蔓想回家,走了一段又改变了主意,安庆不理她,她也可以不理他。她拐了个弯,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一个人老猫似的蜷在角落里打盹。

外婆!蔓蔓扑过去,坐在外婆身边,抱着外婆的膝盖。

都四十大几了,还要生孩子,好笑吧?外婆笑嘻嘻地望着蔓蔓说:我说你生下她来有什么用呢?老的扶不了小的,小的也靠不了老的。蔓蔓问她:你说的是谁呀?谁四十大几了还生个孩子?

你妈呀,你妈昨天回来了,肚子大得吓人,我说你快点回去,千万别把孩子生在娘家。

唉!蔓蔓在外婆膝盖上拍了拍。

外婆被蔓蔓拍得安静下来,两人一起坐在门口,看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吹起,忽上忽下,最终飘飘摇摇地不见了。

外婆叹了口气,说:你男人靠不住。

蔓蔓知道外婆不是在说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凭什么这么说?

走路轻飘飘,自身都难保。

蔓蔓紧盯着外婆又皱又脏的老脸,觉得这句话未必是疯话,安庆走路的确像猫一样没有声音,好歹也有一百二十多斤,走起路来真的跟在飘一样。

那你說我该怎么办?蔓蔓跟着外婆的话问。

外婆突然欣喜地朝空中伸出手:你看,我就说是女儿吧?快过来让我抱抱。

是刚才那只白色塑料袋,不知去哪里飘忽了一阵,现在又荡荡悠悠飞回来了。

唉,又是女儿!将来又得生孩子!外婆沮丧地拍着膝盖头:要是能把女人的下身缝起来就好了,要不就让女人改生蛋,养得活呢,就孵出来,养不活就吃了它。

蔓蔓瞪了外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外婆啊外婆,我看你是在装病吧?

舅舅拎着一瓶酒一小包卤菜回来了,见到蔓蔓,头也不抬地说:跟安庆说一声,这两天少打点牌,又开始抓赌了。

我管不了他。

就知道你没用。他每月交你多少钱?舅舅停下来。

蔓蔓想起那天为吃酸辣粉惹出来的眼泪,止不住心生怨言:他怎么会把钱给我?钱就是他的命。

你们事先没讲好?一般都是三七分成,这跟上班的人把工资交到老婆手里一样,打牌就是他的工作。他不给你钱,你怎么做饭?怎么交水电费?

我懒得管,他也没叫我管,再说我们家基本不做饭,他在外面吃,在麻将馆吃,我最近只爱吃酸辣粉,川菜馆那边也可以吃工作餐,还有两家餐馆,我吃了可以记账。endprint

外婆看了一眼窗外,急切切地叫起来:起风了,好大的雷啊!要下雨了,快打电话,通知你妈早点回来,不要被雨隔在外面了。

蔓蔓扫了她一眼,没动。外婆过来打她的胳膊:快打电话呀,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你妈?

回你房间去!舅舅捶了下桌子,外婆马上一脸没趣地进了自己房间。

以前有个家伙,也是只顾自己赢钱,不管家里死活,后来他老婆打电话举报了他。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干这样的事。

你不会干,不能保证别人不干,总之叫他小心点。

蔓蔓决定跟安庆谈谈牌桌提成的事。她这样开头:我还没吃晚饭。她是真的没吃,现在胃口有点反常,很想吃的东西到了面前,突然又不想吃了。

安庆正要开口,蔓蔓抢着说:因为我没钱,我手里一分钱都没有。

你在餐馆上班,还跟我要饭吃?

我吃腻了川菜,再也不想吃店里那些东西了,我那点工资也早就用完了,最近买了不少婴儿用品。那天我去找你,你明明知道我在那儿,故意不睬我。我的脸都丢尽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娶我这个老婆。

我什么时候娶的你?

蔓蔓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一没婚礼,二没结婚证。

安庆闭上眼睛,躺在靠椅上。

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按时给我一点钱,世上没有哪个老婆手里没钱,除非她丈夫也穷得没饭吃了。

你就只会说两个字,一个是饭,一个是钱,现在还有哪个小姑娘像你这样说话,你上一辈的女人像你这么大时,都不这样讲话了。

蔓蔓又说不出话来了,安庆似乎心有不忍,两手伸进裤兜,将两只空空的口袋翻出来,挂在裤子外面。

蔓蔓只好说:那就等你有钱的时候给我吧,我不会乱花的,我听说,现在生一个孩子,即使是顺产,也要三五千,如果是剖腹,要上万……

安庆猛地朝她转过头来:一天到晚啰里啰嗦!再说一句,老子一脚把你踢出去!

蔓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且不说她是他老婆,她还是个孕妇呢,公共汽车上,人家还给她让座呢。

踢啊你踢啊!你敢踢我就敢报警。

安庆不睬她,不紧不慢地起身,经过蔓蔓身边时,陡地一脚踢在她小腿上,蔓蔓没防备,像只米袋样倒下来,他跟上去又是两脚,一脚在腿,一脚在屁股,好疼,像一个大铁球,钻进她的皮肉,冲进她的体内,努力想要从头顶那里冲出去。蔓蔓想叫,但惊诧占了上风,她不相信自己正在挨踢,她怀疑她是在做梦。

去!去报警!安庆指指门外,咬着牙低声吼:还不得了了,动不动就报警,什么人才要报警?坏人!敌人!我是坏人?我是敌人?不知好歹的东西!

蔓蔓原本是用手臂撑着上身的,她想起一个熟悉的场景,多少年没再经历过的场景,她闭上眼睛,让上身失重,咚地倒在地上,同时尽量放缓呼吸。小时候,妈妈经常因为她的不争气而打她,到福林后,舅舅也打过她,打得最狠的时候,她就像这样装死,装得太多了,她渐渐有了经验,能把呼吸薄薄地分散在嘴唇缝里、鼻腔里,甚至能通过头发呼吸。装得最像的一次,她把舅舅都蒙过去了,抱着蔓蔓上了三轮车,快到医院的时候,蔓蔓不得不让自己一个哆嗦,吐出一口长气醒转过来。

安庆过来了,在她身边站住,轻蔑地笑了一下:别装死了!几秒钟后,大门重重地一响,他走了。她知道他去了哪里,麻将馆里好多人在那里打通宵,那里有吃有喝,还有各种寻开心的人,男人女人都有。有一次她半夜起来去找他,一桌四个男人,每人腿上坐着一个女人,替男人从桌上拿回赢的钱,也替男人发出输掉的钱。

蔓蔓躺在地上哭,哭累了,自己爬起来,擦了擦脸,一股豪气充盈胸腔。她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没找到一块钱。不行,一定要搞到一笔钱,既然他对她这样,说明他不欢迎这个孩子,那她就去做掉算了,父亲不歡迎的孩子,生出来也会被嫌弃。不是什么稀奇事,班上那个女生曾经公开说,一到假期,各个中学的女生排着队去做人流,没什么说不出口的。相反,这说明她跟那些聪明漂亮又活跃的女生一样,她们做过的事,她也做过了。

翻遍了所有的抽屉,一块钱也没找到,只有去麻将馆找他要了。她去梳洗,挑选衣服。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这个时间好,正是麻将馆最热闹的时候。

她没猜错,安庆正在那间新开的麻将馆里,桌上全是她不认识的人,他没看见她,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根本没发现有人正板着脸冲他直扑过来。

面前微微打开的钱匣子里,大小钱币像书本一样站立摆放。她既没放慢速度,也没刻意加快,就像她平时来送水送饭那样,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毫不迟疑地将他面前的钱从匣子里抓了出来。直到她回转身到了门口,才听到安庆咦了一声:我的钱呢?

他看到她了:臭婊子,给老子回来!

她开始跑,一只手扶着肚子,心想,万一被他抓住,她就把钱撕了,他不是很能赢吗?再去赢吧。

他跑了几步就不跑了,也不骂了,叉腰站在路灯下,她也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瞪着对方,显然是白费劲,他们谁也看不清谁,但他们仍然瞪着对方那隐约的轮廓。

她没回舅舅家,太远了,也太晚了,她想等安庆回来,哪怕是吵架,她也想最后亲耳听他说一句:我不要这个小孩了。到那时,她再去医院不迟。她想最后给孩子一个机会。

直到天亮,安庆都没回来,可能直接去屠宰场了,也可能在麻将桌边继续昨夜的鏖战。好,很好,看来他无意挽回,那就做了吧。

早晨的新鲜空气过滤了前一晚的疲惫和烦闷,她略坐片刻,没有为昨夜的决定后悔。那些从牌桌上抢来的钱正躺在她的小包里,做人流足够,做完了还可以买件新衣服安慰一下自己。

本该由安庆陪着她去的,她在里面尖声哭喊,安庆在外面捧着脑袋,既心疼又无脸见人,她在电影里见过很多这样的画面,但安庆不是电影中的男人,别说他们刚刚吵过一架,就算在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也不会像人家的男人那样,对自己的女人捧着、宠着。有时她觉得他对那些坐到男人大腿上的女人都比对她好,他对着她们笑得像个流氓,而在她面前,不是闭着眼睛养神,就是张开大嘴打呵欠,他连像个流氓那样对她都不肯。endprint

蔓蔓找来一个纸盒,扯下一面,反面是白色,可以当留言纸。

安庆:我决定不要他了,要来也是受苦,不如现在去医院做了他。

她用红笔把字写得很大,刚好填满那张硬纸片,远远一看,有点杀气腾腾的味道。她很满意。

尽管留了那样的纸条,蔓蔓对一个人去医院还是很害怕,要是能叫个人陪着去医院就好了,叫谁呢?舅舅肯定不行,外婆呢?不是特别合适,但也只有她了,还能叫谁?难道去叫妈妈?她才不想去找死。

外婆没上次干净了,头发像鸟窝,脸上从上到下挂着眼屎鼻屎和饭屑,蔓蔓一进门,外婆就拉着她问:你怎么才来呀?儿子呢?今天怎么没把儿子一起带来?蔓蔓去找来洗发精,拿一条毛巾铺在外婆肩头。外婆一定很久很久没洗头了。她想把外婆洗干净了再带出去。

外婆乖乖地让她洗,不像是配合,倒像是对她的洗头动作没有觉察。

舅舅呢?

外婆没吭声,蔓蔓直接报出舅舅的名字,外婆哦了一声:他呀,他去年就死了呀,你忘了?年纪轻轻的就得肝癌死了,一家人哭得要命。

蔓蔓放弃聊天的打算,专心一意洗头。

舅舅回来了,四目一碰,蔓蔓迸出一声哭腔来:我不生这个孩子了,他对我不好。

舅舅没吱声,站了一会儿,在她对面坐下来,似乎在思索怎样才能帮她改善眼前的局面。

孩子一定要生!舅舅斩钉截铁地说:哪能这么轻率!安庆那种家伙我了解,女人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孩子就另当别论了,没有哪个人不看重自己的孩子。

他不给我钱,连买一碗酸辣粉的钱都不肯给,为了钱,还跟我动手了。

舅舅皱起了眉头:男人对女人动手,又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你等着,我去跟他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他已经说了,他不想当这孩子的爹。给外婆洗完头,我就让她陪我去医院。

外婆陪你?外婆这个样子能陪你去做这样的事?你要是把她给我弄丢了,看我怎么跟你算账!还有,你以为你去了医院,叫人家给你做,人家就乖乖地给你做呀?人家一看就知道你还不满十八岁,又没有大人陪,当场就会报警。你想把事情弄到多大?

他那样对我,我忍不下去。

舅舅在哭得稀里哗啦的蔓蔓肩头拍了拍:天塌下来还有我呢。我回来之前,你哪里也不要去。

蔓蔓心里热浪滚滚,拼命点头。她何尝不希望舅舅去跟安庆好好谈谈,幸亏去医院之前拐了个弯,到舅舅家来了一趟,大概也是孩子自己在抗争吧。

刚洗过的头发有点蓬松,灰白色的自然卷团团围着外婆的脸,外婆看上去就有点变样了。蔓蔓盯着这张脸看,看久了,心里有了一丝怕意,一个外人的灵魂钻进了外婆的身体,吸干了外婆的血肉,披着外婆的皮,冒充起了外婆。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感觉。

外婆,你饿吗?我来给你做点吃的。蔓蔓想找点事做,赶走那种感觉。

不要听他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外婆,你肯定又把我当成别人了,你总是这样。

外婆嘿嘿笑:你不就是刚才出去那个人的老婆吗?

蔓蔓走进厨房,一边淘米一边想,外婆变成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又想到妈妈,从把她丢在舅舅家开始,对她来说,妈妈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此说来,身边仅有的三个亲人,有两个其实是活死人,真正关心她的亲人,其实只有舅舅一个了。

饭还没做好,舅舅就回来了。

我跟他谈了,他说你威胁他要报警,他好打牌,被拘留过两次,对报警特别敏感。他到现在都还在生气,但他也说了,你要是真把孩子做了,你们俩也就彻底完了。

蔓蔓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幸亏没有莽里莽撞径直跑到医院去。

舅舅还在数落她:太不懂事了,两个人过日子,哪有不吵不打的,有事关在屋里消化呀,外人知道了又不会去给你打抱不平。

吃饭的时候,蔓蔓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还没告诉我妈呢,怀孕的事。

有必要告诉她吗?厨师学校的学费都不肯替你出!自从有了弟弟,她眼里就再也没有你了,我不是挑拨你们母女关系,做人要有点骨气。

只怪我自己太没用,要是我像弟弟那么聪明就好了。

你倒会替她开脱。我刚刚听说一件事,你弟弟读的那个小学,是民办学校,每学期学费要八万多,还不包括书本和用餐,听说每年还要出国交流一次,费用也是自己掏。

这么好的学校,他成绩肯定很好。

一个妈生的,你就一点都不嫉妒?

是我自己掉队了,妈妈说过,掉一步,步步掉。我还会一直掉下去吗?我会掉进万丈深渊吗?

舅舅敲敲碗说:吃饭吃饭。

舅舅,你也是掉了队的吧?

我?我从哪里掉?

你不掉队的话,应该跟妈妈一样在城里工作。

福林不好吗?那些从福林出去的人,现在还想方设法要回来呢,掉队的人都会发大奖,跑出去的人都没份。要我说呀,一些人靠运,一些人靠命,你妈妈生了你,你却要跟着舅舅,这就是我们俩的命。

难得从舅舅这里得到温柔对待的蔓蔓,回去的路上飘成了一朵云,这朵云一会儿滑过树梢,一会儿漫过屋顶,更多的时候,她飘在空中,看着正在失去本来面貌的福林,就像一只大饼,被看不见的大嘴一口一口地啃,啃过之后吐出来的是崭新的带着深深齿痕的街道。这样的齿痕,已经啃到舅舅家边上来了,下一口,那尖利的门牙必然将舅舅家的房子一劈为二。

安庆这天回来得有点早,不到半夜,居然就回来了,看见蔓蔓,似乎吃了一惊:你在家呀?我还以为你正在医院里做引产呢。

蔓蔓愉快地哼了一声。

安庆没说话,挨着蔓蔓噗地一屁股坐下来,一条腿长长地伸出去。

可以琢磨琢磨孩子的名字了,名字可马虎不得。

作為回应,安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另一条腿也长长地伸了出去。endprint

可以取个中性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用的。

没牌打,真无聊!安庆猛地收回两腿,站起来走向窗户。

蔓蔓有点失望,他好像还是不愿意谈孩子的事情。好吧,那就不提,她想起舅舅的提醒,告诉他外面正在抓赌博的,叫他当心点。

妈的,公民自娱自乐,关他们屁事。你都看到了,今后不要再找我要钱了,没得牌打,手上哪来零花钱。安庆抱着胳膊面向窗户站着:断我的财路,跟杀了我是一样的。

他开始叹气,踱步,坐立不安。她先是看着他的背影,偏瘦身板,后肩微微耸起,他踱回来时,她看见了他两只交握的手,青筋毕现,几根被烟熏黄的手指像在棕橘色的染料里沾过一样。蔓蔓以前仔细看过,那颜色永远也洗不掉了,一根手指不小心划了一道伤口,伤口里面的肉都是淡淡的橘色。她该怎么劝说他他才肯听呢?以他此时的姿态,等于在自己周身刷了一层混杂着烟气和怒火的外壳,抵挡着她,她根本没法走近。

常年打牌,对身体也不好……

你懂个屁!给我倒杯水。

蔓蔓把水遞到他面前,他接过就喝,一眼都不看她。她真想变成一只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随着水流钻进他心里去看看,他一个人望着某处发呆时都在想些什么。

从来不跟我说说知心话。她忍不住抗议了。

我没有那玩意儿。他把水杯一放,你不是说牌打多了对身体不好吗?我出去捏一捏。

这么晚了还出去?按摩店早就关门了。不如我来给你按摩,你把去按摩店的钱给我。

那有什么意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蔓蔓照例来到川菜馆,老板格外看了她两眼,她觉得奇怪,偷偷跑去照镜子,脸上没什么呀。一切准备就绪时,老板把她拉到一边,低声说:给你出个主意,你不要去看他,有人来问你,最好一问三不知。

你在说什么啊?我要去看谁啊?

你不知道?安庆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被抓了,人家埋伏了四五天,终于逮到他了。

在牌桌上抓的?哪个麻将馆?

老板望着她摇头:安庆是福林黑道之一,你不会不知道吧?昨天砍了一个摩的,据说是动了家规,一条腿只剩一块皮连着了。

蔓蔓想笑,看看老板的样子,又笑不出来,安庆怎么可能是黑道呢?人瘦精精的,说话走路一点都不威风,平时也不出去玩,更没见他打过架,成天就知道打牌打牌。

老板又摇头:反正你这几天最好找个地方躲一躲,人家不像我这么清楚你。

好,就算他是黑社会,你告诉我,安庆为什么要砍人家?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他是收保护费的,街上那些开店的、摆摊的、开摩的的,都要乖乖地交保护费,不然就别想安生。那保护费也不是交给安庆的,安庆只负责收,收齐了还要交给别人的。

听到这里蔓蔓终于笑了:不可能,他白天在屠宰场上班,晚上在麻将馆上班,除了这两个地方,他连门都不出的,哪有时间去……

屠宰场?谁告诉你他在屠宰场上班的?

他自己说的呀。

哼哼。老板几声怪笑。

蔓蔓心里开始发毛,扯下围裙就往外走,她要去屠宰场问个清楚。不可能,安庆不可能骗她,他还跟她讲过现在的屠宰场是怎么杀猪的,他说他现在用的是先电击再肢解的人道杀猪法。

屠宰场远远不如她想象的大,就是个臭气熏天的手工作坊,空中飞舞着嗡嗡叫的苍蝇,地上到处是汩汩流动的臭水,团团猪毛像野草一样在地上生了根。她先问那个壮实的大个子门房,大个子一听就摇头:没听说过这个人。她问谁是领导,大个子说:我们没有领导,只有老板。大个子抬手一指,蔓蔓看到一个穿皱巴巴黑色T恤的男人站在院子里高声打电话,对方不知怎么惹了他,惹得他爹娘老子一通乱骂。等他骂完了,蔓蔓走到他面前,报出安庆的名字,那人一惊:安庆怎么会在我这里?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阵,又问:你是安庆什么人?蔓蔓开始觉得川菜馆老板是真的为她着想了,赶紧支支吾吾逃了出来。

如果他不在屠宰场,那么,每天那七八个小时他在哪里呢?

当天晚上,舅舅慌慌张张把蔓蔓转移了,也不管蔓蔓愿意不愿意。

上了火车,舅舅往窗外张望了一阵,才对一脸紧张的蔓蔓说:这时不走,明天想走都走不了了。你的运气真不怎么样,跟了他才几天,就碰上这样的事。

舅舅叫蔓蔓远走高飞,直到安庆的事有结果了再回来。作为家属,少不了会把你叫去问话,三句话不对,就把你牵连进去了,就算你是孕妇人家不敢动你,等你生完了孩子,人家还是会来找你,把你抓进去的。蔓蔓渐渐觉得舅舅的话很有道理,问舅舅:安庆会坐牢吗?舅舅笑了一下:那是肯定的。蔓蔓的声音打着抖:他不会被判死刑吧?不会吧?舅舅平静地说:那要看他运气怎么样,赶在风头上的话,真的难说。

因为是夜火车,车上很安静,舅舅睡着了,蔓蔓却直直地挺着身子,睁大眼睛,像在屏住呼吸憋大便一样。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蔓蔓叫醒了舅舅。

舅舅,我不想生这个孩子了,既然他要坐牢,我何必给他生?生下来没爹,孩子太可怜。我们赶紧回去,到医院做掉算了。

舅舅瞪她一眼,凑到她耳边吼:什么叫给他生?你生的孩子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还去医院做掉!好啊,你去做,你现在就去做,你前脚刚做完,后脚人家就把你抓进去!好多死刑犯还想方设法让自己怀孕呢,孕妇是受法律保护的,只有把孩子留在肚子里,才能保你无事!我是替你着想哦,抓不抓进去关我屁事。

我不希望他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坐牢的父亲也是父亲,何况现在你没得选。

又想起川菜馆那边还没告别,舅舅低喝道:你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行踪?你是不是生怕那些警察找不到你?

蔓蔓被舅舅安排到外婆的娘家,接待他们的是舅舅的表哥表嫂。蔓蔓叫他们伯伯伯母。伯母对着蔓蔓叹气:可怜的儿,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蔓蔓说:我只是看着像孩子。endprint

没结婚却要生孩子,在我们这里想都不敢想。伯母一会儿盯着她的肚子,一会儿盯着她的脸。

我结婚了,只是现在还不到登记年龄,等我年龄一到,我们就会去登记的。

要小心,越是身边的人越要小心。

伯母大概七十岁左右,说起话来口齿清楚,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信口乱说,蔓蔓顺着她的话开玩笑:小心谁呢?我舅舅?我老公?还是我外婆?

你舅舅从小就是个人精!伯母的头一直摇个不停,那是一种老年病。

待产的日子里,蔓蔓也没闲着,帮着亲戚家干活,地里的,家里的,他们干什么,她就跟着干什么,他们停下来了,她还要琢磨饭食。他们听说她在餐馆干活,一定要她做几道餐馆的菜给他们尝尝,她不会,他们就让她背菜名,然后凭想象帮她搭配材料,她拿着两尺长的大锅铲,在深得像澡盆一样的大锅里奋力铲动,做出来的菜跟菜名完全不相干,但他们不介意,连声说:蛮好蛮好,换个口味,蛮好。有时她累得扶着墙喘气,伯母就过来安慰她:动动好,不动的话,恐怕会难产。

蔓蔓马上警觉起来,她一定不能难产,这里离医院很远,如果她难产死了,孩子谁管?爹已经坐牢了,不能又没了妈。舅舅走时说得好好的,一回去就给她写信,告诉她安庆判了没有,判了几年,结果一回去就没有音信。又不能给舅舅写信,更不能打电话,舅舅说千万不能暴露行踪,可是不写信不打电话,她就没法知道安庆的消息。他该是多么希望她去探视他啊,肯定的。

靠着对这些问题的猜测和想象,蔓蔓一天天熬过了漫长的孕期。秋天快结束的时候,蔓蔓生了个男孩,是顺产,伯母自己帮她接的生,孩子皮肤暗暗的,脸上满是皱纹,像极了牌桌边的安庆。她给他取名小庆,算是小名,大名等安庆来取。

欢天喜地地养了一个月,有一天,伯母说:再过个把月,小庆就可以送走了。

蔓蔓没听懂,伯母说:你舅舅没跟你讲清楚吗?他都安排好了,孩子我们先给他送回去,你过几天再回家。孩子要先回去上户口,你男人的事还没落定,所以你暂时还不能回去。

蔓蔓不信,信也不肯,差点跟伯伯伯母对骂起来,从此寸步不离小庆。舅舅就像看得到这边似的,立即写了封信来,告诉她,安庆的案子依然没有判下来,所以她还不能露面,但孩子必须先一步给他送回来,晚了就办不上户口了,所以只能辛苦伯伯伯母跑一趟,先把孩子送过来,这边安庆一有结果就通知她,她接到通知后就可以回来了。

户口是大事,她既不能让小庆当一辈子黑户,也不能让小庆一生下来就没爹没妈,两样事情都是她最忌讳最不愿见到的,只能听舅舅的话,把小庆交给伯伯伯母,出发前一次又一次让他们练习如何在火车上冲奶粉。

三个月后,盼星星盼月亮度日如年的蔓蔓终于接到舅舅的消息,说孩子的户口弄妥了,她可以回来了。至于安庆,舅舅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蔓蔓猜安庆一定判得很重,否则舅舅不会是这种语气。

不管怎样,先回去了再说。

孩子已经跟她认生了,她一抱他就哭,惹得她也跟着哭。哭了一会儿,眼泪一擦,就问舅舅,安庆如今关在哪里,她得带上孩子看他去。

舅舅哼了一声: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在麻将馆里。

他出来啦?蔓蔓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无罪释放啦?那他看过他儿子了吧?他说什么了?他给他取了名字了吗?

舅舅转过脸去:你自己去问他吧。

蔓蔓一口气冲进麻将馆,安庆正全神贯注地打他的麻将呢,打量了好一会儿,蔓蔓觉得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她想象中吃官司的狼狈相。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猛地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他猛地抬头,一抹不安在他眼里晃过,接着就笑了。他终于对她笑了,这说明他也想她了。

先出去等我。

蔓蔓兴冲冲出来,听到里面传来推倒麻将的声音,与此同时,安庆悄没声地来到了她身后。

我看到孩子了。

可爱吧?特别像你对不对?小庆这个小名你喜欢吗?

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个大概,你最好不要深究,过去了就过去了。有智慧的人,在生活中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跟你舅舅是有合同的,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之间也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保重。我很忙,我要进去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回去问你舅舅。

蔓蔓一把伸出手,抓住他的衣摆。

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点?

回去问你舅舅。

是我们俩的事,干吗要问他?

我只有一个回答:去问你舅舅。他收住笑,瞪着她,目光冷了。

你是要跟我分手吗?孩子你也不要了?我为你担惊受怕,觉都睡不着,生怕你给判了死刑,打定主意你坐多少年牢我们都等你,好不容易见到你,一见面你就跟我说这个?

总有这一天,总有这个时刻,何必拖延,干脆点对谁都好。

不要,你不能在这种时候……

你都当妈了,还这么不懂事,现在最要紧是拽住我不松手吗?我要是你,就赶紧去找份工作,不工作,怎么养活孩子?怎么养活自己?

蔓蔓拽着他不让他走,他不推她也不搡她,只垂下眼皮冷冷地看着她的手,一直看到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不要再来找我,你应该还记得,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我最恨啰里啰嗦死缠烂磨。

他进去了,她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抓错了刚刚从那里面放出来的样子,跟她最后一次见他相比,他的脸色似乎还有好轉的迹象。

一路高高低低回到家,见到舅舅,扑过去问:那个合同是怎么回事?你跟他到底订了个什么样的合同?

舅舅一口否认:哪有什么合同,他这是耍赖,他就是不想要你了。黑社会的人就是反复无常,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蔓蔓急得嗓子都哑了:他叫我来问你,说你什么都清楚,你跟他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endprint

笑话!我能做什么?这年头,感情就是个屁,说没就没,不光你们,谁都一样,不能因为感情生变,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行了,既然他是这样一个人,你也没必要纠缠不休,你还这么年轻,好好休养,不出一年,就能恢复成原来那个小姑娘。

他不要我了总有个理由啊,他什么都没说,只说跟你有合同,叫我问你,说你什么都清楚。

是的,是有个口头合同,我当时提出来,如果他对你不好,我会以父亲的身份去干涉你们的私生活。

他还说什么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我就不懂了,既然是他说的,你再去问他呀。

她扯开嗓子喊了起来:你到底背着我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又没跟你们住在一起,我还想问问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人家两口子在你们这个阶段正是最带劲的,你们呢?安庆自始至终只来这里看过一次他的儿子,他不光对你不感兴趣,对他儿子也不感兴趣,为什么?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你几乎不做饭,他在外面吃盒饭,你在外面吃酸辣粉,这能像个家?这样的家庭主妇怎么留得住男人?只能寒了男人的心。

蔓蔓知道跟舅舅是吵不出啥名堂了,他根本不承认有什么合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反正是蔓蔓没把这个家笼住。不过舅舅有个建议她倒是听进去了,安庆这么绝情,一定是嫌弃她了,没钱打扮自己,又刚刚经过了怀孕生子,形象上是打了许多折扣,不如暂时离开这里,去城里找个工作,好生休养一段,再好好装扮一下,现在不是流行微整形吗?攒点钱,去做一个,回来让安庆大吃一惊,说不定就回头了。至于孩子,幸亏还有外婆,最近一段时间,孩子几乎全是外婆在带,外婆虽然老年痴呆了,一些生活本能还在,一个小肉球到了她手上,三下两下就把好了尿,再擦擦干凈裹好尿布,没准有了孩子,外婆的病倒能得到些控制呢。就算外婆不行了,还有我呢,舅舅说,总不至于把你儿子饿死。

你确定?等我变漂亮点了,安庆会回心转意?

谁喜欢丑女人!

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蔓蔓心里一股气慢慢憋了上来,你不要孩子,可以,我来养孩子。你嫌我丑,可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刮目相看。

没多久,蔓蔓在一家理发店找了个洗头的工作。

蔓蔓的理发店离妈妈家只隔两条主街,可惜妈妈搬到弟弟的学校附近去了。她记得妈妈说过,周末才会回来,但她周末去敲门,屋里一样没人应。也许只能指望偶遇了,她渐渐养成了个习惯,有事没事都爱往玻璃外面望一眼,看到那些烫着头发拎着购物袋的中年妇女,总要格外多看一眼。她想象哪天妈妈进得店来,她冷不丁出现在妈妈身后,轻轻喊一声:妈妈,你好啊。她想看看那时候妈妈是什么表情。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她已经有一年零九个月没见着妈妈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多少事啊,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母亲,妈妈竟然不知道。她该怎样跟妈妈讲述那一切啊。

周末是她最忙的时候,比较而言,周一周二反倒比较清闲。

她跟老板商定,每两周休一次,时间定在周一上午,半天。

为了多点时间跟孩子在一起,她总是在周日夜晚乘最后一班地铁回家,那时候理发店关门了,路上行人稀少,地铁站到家那段路,公共汽车也停了,只剩下摩的。

有一回,她碰上了上次送他找安庆的那个摩的,摩的也认出了她,她告诉他目的地,他随口说了句:今天不直接去麻将馆了?

不去了。她语气消沉。

安庆这个人,最爱的其实是麻将。

你说对了。听说上次他砍断了一个摩的的腿?是谁?你认识吗?

砍人?不知道啊。都有手有脚,没那么容易被砍吧?

咦?他都为这事关了大半年呢,你怎么会不知道?

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你们摩的真的没人受伤?

起码这大半年来,没听说有人受伤。也有打架的,但那都是小打小闹。

没砍人?没被抓?蔓蔓整个人忽然腾空了,她在晃晃悠悠中回忆这消息来自哪里,对了,最先告诉他的是川菜馆老板,然后才是舅舅,她去屠宰场核实过,那边的人似乎也不知道安庆被抓的事,也就是说,至少目前看来,这消息只有舅舅和川菜馆老板知道。只有这两个人知道这事,这意味着什么呢?她想不清楚。

她拍了拍摩的的后背,要他改道,直奔麻将馆。她要去问问安庆。

麻将馆也关门了,又让摩的掉头送他去安庆的家,安庆家里还有灯光,她一下车,摩的就走了,也没收她钱。

安庆出来开门,扶着门框把她堵在门外。

不是说了吗?已经结束了。

我有事问你,你并没有被抓进去,对吗?

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你就告诉我,你到底砍人没有?到底被派出所拘留了没有?

安庆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哪个王八蛋告诉你的?

你没有是吧?你哄我的是吧?目的就是为了甩掉我。

安庆的眼睛飞快地移动了两下:去问你舅舅,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已经不相干了。

怎么可能不相干?就算你不喜欢我了,孩子还是你的,你还是孩子的爸爸。

我一点都不喜欢孩子。安庆的脸跟眼皮一起耷拉下来。

那你干吗要我生他?蔓蔓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得不像话,像勺子刮在铁锅上。

不要总是跑来问我了,早就跟你说过,去问你舅舅,他什么都清楚,你的每个问题他都有正确答案。

不要又往我舅舅身上推,我们俩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砍人没有,被抓过没有?

真不是我们俩的事……

谁被抓了?一个女人突然从安庆身后钻出来,孩子样趴在安庆背上,细白的胳膊搂住安庆的脖子。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胳膊,还有尖尖的小白脸,搭在安庆肩头的彩色指甲晃得人眼花缭乱。

像沸水锅里倒入一碗冷水,蔓蔓陡地安静下来,她从没见识过这种场面,心里既害怕又难过,还咚咚乱跳,不等安庆回答,掉头就走。endprint

没走多远,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声抽泣起来。明明被安庆甩掉有些日子了,明明理发店的洗发水冲淡了好多被甩的羞耻和愤怒了,此刻,那个女人的出现又把她揪回到几个月前,她感到就在刚才,她又被甩掉了一次。

但是,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事情还没搞清楚。她从地上爬起来,眼泪鼻涕地往前走。

舅舅不在家,家里只有外婆和小庆。小庆在外婆身边睡着了,外婆似睡非睡,见了她,咕哝两句,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蔓蔓爬上床去,小庆身上有股变质的牛奶味,还有剩饭剩菜的馊味,伸手一摸,围嘴是湿的,下巴上生着一层湿疹。蔓蔓抱着熟睡的孩子,一边轻声喊着小庆一边流泪。

清晨,小庆一泡热尿把坐了一夜的蔓蔓浇醒了,她抱着他去烧水,最要紧的是先给他洗个澡。

水刚烧热,舅舅回来了,见到蔓蔓,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就往自己房间里钻。

蔓蔓跟进去,大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人说,安庆没砍人也没被抓。

已经和衣躺到床上的舅舅用带血丝的眼睛瞟了她一眼:都过去了,还提他干吗?好好过自己的。

如果他什么都没干,为什么要我躲开那么久?

舅舅翻向床里侧:我哪知道,男人想摆脱一个女人,什么借口都找得到。

他要我问你!

我不知道,你们俩的事,你去问他,或者问你自己,就是不要来问我。出去出去,我一夜没睡,现在要补觉了。

蔓蔓站在门口喘粗气,孩子开始哇哇大哭。

我会查清楚的。

去查去查!

给孩子洗完澡,换好衣服,外婆也出来了,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不满地喊:你做的早饭呢?

蔓蔓把孩子往外婆怀里一塞:先替我抱着,我去给你买早点。

蔓蔓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川菜馆赶。老板就住在门店楼上。

川菜馆老板倒很热情:听说改行了?其实餐饮这一行也不赖,不愁活不出来人,当然美容美发的路子也不错。

我就问你一件事,当初安庆砍人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老板一愣: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

你就说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我忘了。老板抹了把脸,丢开蔓蔓去忙店里的事情。

怎么会忘呢?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还是你亲眼看见的?

老板整理了一会儿前台的小柜子,突然抬起头来,诚恳地说:我真的忘了,下次我会记好的,反正安庆不可能只来这么一次。

你不告诉我是吧?

我不能撒谎对不对?真的想不起来了。要不,去问下你舅舅?

蔓蔓掉头就走,她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可以问出来。

出了门,奋力蹬起自行车,不一会儿就来到福林派出所,她有办法查出安庆有没有被抓过。两年前,舅舅突然从家里消失,一个多星期了还不见人影,当时是川菜馆老板给她出的主意,让她去派出所报失踪,接待她的人自言自语:前段时间抓了一批赌博的,他会不会在那批人里面呢?那人在一个簿子里找了几遍,没找到舅舅的名字。她便知道,抓起来的人,是有一个专门登记的簿子的。

同样打着报失踪的借口,蔓蔓主动问人家,好打牌的安庆会不会是被抓起来了?

谁告诉你打牌会被抓的?好久都没抓过打牌的了。

有多久没抓过?

还是去年初抓过一次的。

那,砍人呢?安庆也喜欢打架,打起来就拿刀砍人。

真有那事,肯定要通知家里人的。

好了,所有的疑点都在舅舅那里,似乎舅舅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蔓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舅舅居然没睡觉,正在给小庆喂米粉。

舅舅,你别骗我了,我连派出所都去问过了,安庆没有砍人,也没有被抓,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这个谎。

舅舅不吱声,一口一口喂孩子,直到刮完碗里最后一口米糊,才回过头来望着她说:如果不撒谎,我要怎么跟你说?说安庆嫌你素质低,好吃懒做,还爱去牌桌上偷他的钱,丢他的人?

似乎有道理,但蔓蔓仍然觉得迷雾重重。

舅舅提醒她:你在外面最好不要提到这个孩子,不要让人家知道你生过孩子,只要你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谁没走错过路,绕过那个坑,回到正路上来就好了。

孩子不是我的坑,我也不打算绕过去,我要一直守着这个坑,守他一辈子。

你以为这是对他好?恰恰相反,如果你够聪明,就应该跟你妈一样,自己先跳过去,回头再来搭救他。

你肯定沒有告诉我妈吧?我妈至今都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对吧?

她那个大忙人也没来问我呀。对了,这事先别告诉你妈,她要是知道了,恐怕你活不了,我也活不了。

期望中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妈妈拎着漂亮的皮包,一身洋装,匆匆从理发店前经过。蔓蔓顾不得手上全是泡沫,用肩膀顶开门跑了出来。

蔓蔓去跟别的店员小声说了几句,那个店员过来站在蔓蔓刚才的位置,把蔓蔓腾给了她妈妈。

蔓蔓洗头已经很熟练了,一边说着那套程式化的服务用语,一边夹进几句自己想说的:这是我第一次给妈妈洗头哎!妈妈,我们的头发很像,都是很软很细的那种。妈妈你有几根白发了,待会儿我帮你拔掉吧。妈妈,我们这里还可以免费修眉哦,待会儿我也帮你修一个。

偶尔一抬头,蔓蔓的手抖了一下,妈妈在镜子里流泪,两条长长的、发光的湿印一直爬到下颌边缘。

当初我生下你,可没指望你当洗头妹。

蔓蔓停下来,傻站着,她正琢磨着要怎样告诉妈妈那件事,妈妈都哭起来了,她是说还是不说呢?

她一停,妈妈的眼泪流得更凶,得安慰安慰妈妈呀,说什么呢?她看到妈妈身上穿的衣服,信口说了起来:妈妈你这件衣服真漂亮,好衬你的皮肤。妈妈你的耳环也很漂亮,等我发工资了,我也想去买副耳环来戴。妈妈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endprint

那,我们去冲洗吧。

她带妈妈到另一个房间,服侍妈妈舒舒服服地躺下。妈妈全身都在她眼皮底下了,这种姿势让她有种取得了主动权的感觉,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现在不说的话,又不知要何时才能碰到妈妈了。她试好水温,看看周围,伏在妈妈耳边说:旁边有人,我说句话,妈妈听了克制点,不要太大声。

你说。

她看到妈妈绷紧了身体。

妈妈,你当外婆了,我儿子快一岁了,他叫小庆,舅舅和外婆帮我带着。

妈妈的身体弹了一下,直挺挺坐了起来,蔓蔓赶紧用干毛巾把妈妈的头包起来。

妈妈抓着她,几大步冲到外面角落里,压低声吼道:怎么回事?

本来是说等我到了年齡就去跟我领结婚证的,后来他突然不要我了,他不要我,我也不想死缠着他,我也有自尊心嘛。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但总算把事情全说出来了,她还以为要好大一篇才说得清楚呢。

妈妈开始撕扯身上的防水罩衣,带子都扯断了,蔓蔓去拽她的手:先把头上冲一下嘛,这样对头皮很不好。

重回洗头的位置,妈妈咚地倒在长椅上,淙淙水流中,妈妈的身体一抖一抖的,虽然她捂着嘴,旁边的人还是听见了,不停地往这边看。

洗完,吹干,妈妈把蔓蔓揪到领班跟前,替她请了假,拖着她来到路边,扬手站了一会儿,打到一辆车,两人直扑福林。

蔓蔓想说什么,妈妈抬手制止了她:再说一个字,我就掐死你!

妈妈打通了舅舅的电话,并没说自己正在回福林的路上,也没说跟蔓蔓在一起,只确认了一件事,舅舅此刻正好在家。

一进门,妈妈端起手边一把椅子,直直地向电视机扔去,可惜她力气不够,椅子没有命中目标,中途掉了下来。舅舅看一眼她身后的蔓蔓,什么都不打算说了。

我把女儿托付给你,每月寄给你钱,足够养活你这个寄生虫,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我今天不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我就不是人!

儿大不由娘,何况我只是个舅舅。你问她,她是趁我不在家的时候跑到安庆家去的,我回来一看,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不要一味地责怪我,你这个母亲又为她做过什么?人家把猫狗寄养在宠物店里还定期过来看一眼,你呢?多久才偷偷回来看她一次?半年还是一年?你早就背叛她了,抛弃她了,还有脸来找我兴师问罪。话又说回来,姑娘大了总是要嫁的,也没有错太远。

妈妈的脸几乎成了紫黑色,指着舅舅说:别的就不说了,你怎么能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带她去处理掉啊。你还费力把她藏到那么远的地方生下来,为什么?就为了留下个罪证好毁掉她今后的生活?

我当然有我的想法,你不替她着想,我也不替她着想,她什么都没有,将来怎么过?

真是好笑,你把她害到这步田地的同时,难道还替她想了些什么?

你等着。舅舅转身去了里屋。

舅舅拿来一只文件袋,掏出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展示给妈妈。

这是收养证,这是户口簿,这是拆迁补偿合同,下个月就要到位了。早就叫你想办法把蔓蔓的户口搞定,你总是拖,一直拖,要是她有福林的户口,我也不会抓破脑壳想出这个笨办法来。

妈妈盯着那些东西,突然不说话了。

舅舅端来一杯水,递给妈妈,妈妈一抬手,水杯碰翻了,水洒了一地。

你这是何必呢?舅舅一脸悲伤地望着妈妈。

妈妈整张脸都被泪水打湿了,就像她不止长了两只眼睛,而是整个额头都长满了眼睛一样,泪水哗哗而下,彻底淹没了她。

眼泪流完了,妈妈的脸变干了,她擤了把鼻涕,一个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蔓蔓看到舅舅追上了妈妈,两人在路边指手画脚张牙舞爪地吵了起来。

两个大人吵上了,反倒没蔓蔓什么事了,蔓蔓来到外婆房间,外婆一边打盹一边用一只脚晃着老式摇篮,但摇篮里面是空的,再一看,小庆蜷缩在小沙发上的衣服堆里睡着了,不禁笑了起来:外婆,你干吗要摇一只空摇篮啊?

外婆赶紧起身找孩子,却对蔓蔓怀里抱着的孩子视而不见。

她想看看舅舅到底给妈妈看了什么东西,一见之下,竟然让妈妈陡地没了脾气,但她找不到那只文件袋了,舅舅把它藏起来了。

妈妈又来了,这回不是来洗头,是来约她吃饭的。

妈妈把她带到一家韩式料理店,一人一锅铁板饭,拌得热气腾腾。妈妈说:我后来仔细想过了,你舅舅……也有点道理,我们女人,自己的物质生活要有保障,然后才谈其他。

蔓蔓不说话,人人都有大篇大篇的道理,就她没有,有也说不出来。

你就当做了一场梦。改天我带你去买几件衣服,一切从头开始。

蔓蔓还是无话可说。

拆迁得来的房子有三套,外婆一套,舅舅一套,舅舅收养的孩子一套。

舅舅收养的孩子?你指小庆?

妈妈抬手捂住嘴,好像在强忍恶心,好一会儿才说:如果舅舅不办收养手续,小庆就是黑户,就上不了户口。舅舅说了,小庆那套房子归你。

蔓蔓瞪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耷拉下眼皮,盯着铁锅问:没有小庆,就没有我的房子,是吧?

那当然,你的户口又不在福林。

蔓蔓拾起又长又重的不锈钢饭勺,狠狠舀了一口,拼命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又舀起一口,塞了进去。

妈妈皱起了眉头:又没有谁跟你抢,你就不能吃慢点?

蔓蔓含着饭说:真是个好孩子,就像是专门为了报答我而出生的一样。

妈妈看了她一眼,夹起一根荠菜,心不在焉地咬起来。

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了,我什么都不能报答你。

妈妈嘴里的荠菜掉了出来: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喜欢弟弟,弟弟比我聪明。

妈妈眼里浮起泪光:你知道吗?一个母亲,就是一列火车的列车长,不能因为某个乘客不舒服,就停下来,耽误大家的行程,她只能一边安抚这个不舒服的乘客,一边保持速度带着大家往前跑。endprint

蔓蔓听不进妈妈的感慨,继续说自己的:可惜那天你没看到小庆,他很可爱的,眼睛很大,亮晶晶的。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我,大概像安庆吧,但仔细一看,也不像。他谁都不像,他像他自己。

妈妈望着她,忘了吃饭。

等他大一点,我想把他带到城里来上幼儿园。

妈妈放下饭勺。

放了学,我就把他接到理发店来。我要给他留最时髦的发型。

不可能,你好好上班,孩子留在福林,交给舅舅。我都说了,一切重新开始。

我不要让他像我,自己在福林,妈妈在城里,我想让他每天每天都跟我在一起。

那你就得自己创造条件,你现在还没有跟孩子在一起的条件。

既然我在福林有了房子,我想回福林找个工作。如果我把孩子养得好,人见人爱,不愁安庆不重新回到我身边来。

不要想着那个家伙了,不是什么好人,越早离开越好。

只要小庆长大了喊他几声爸爸,他就会回来的。你不知道,有段时间他对我真好,抓起一把钱就塞给我,数都不数。

妈妈拿起餐巾纸揩眼睛,揩了这边揩那边。

蔓蔓一锅饭已吃了大半,妈妈那锅还没怎么动,忍不住说:你吃不完吗?分我一点吧。

妈妈说:你就不能少吃点?现在腰围一尺八的人都在喊着减肥。

我生孩子的那家人,家里没什么吃的,每天到了下午三四点,我就饿得浑身发抖,直流冷汗,到现在都不能饿,一饿就心慌,就得马上吃东西。

妈妈在喉咙里咳了两声,把锅里的饭拨了一半给她。

你先好好上班,等我把弟弟服侍到高中毕业,就来找你,我们娘儿俩一起吃一起住,把过去欠你的统统还给你。

好啊,正好你有经验,再把小庆也服侍到高中毕业。

妈妈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下,看看左右,低声说:成天把孩子挂在嘴上会对他不利,如果你想要他平安长大,顺顺当当,就不要总是小庆小庆的。

蔓蔓一脸紧张地捂住嘴: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不要紧吧?

以前就算了,现在开始改。谁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放在心里!

吃完饭,妈妈带蔓蔓去买衣服,又买了胭脂和眉笔,让化妆师现场给她涂抹了一通,蔓蔓看看镜子,高兴得咧嘴直笑。

还是跟妈妈在一起好,人漂亮了,心情也变好了。

所以你不要总是往福林跑了,有时间就来找我,只要不是周末,不是晚上,不是周一到周五的上班时间,其他时间你都可以来找我。

蔓蔓认真想了想:那你就没时间见我了。

妈妈苦笑:总之,来之前先打个电话。

蔓蔓不得不降低回福林的频率,因为老板突然很不高兴:你每次都说只回去半天,结果呢,你走的时候无限提前,回来的时候又无限推迟,加起来差不多就是两天,这两天我还得照樣给你发工资。这样下去不行,如果你家里实在离不开你,你就留在家里,否则你就必须像其他人一样,一个月请假不要超过一次。

蔓蔓愣了好久,决定给妈妈打个电话,妈妈见过老板,她想请妈妈来跟老板说说。

结果妈妈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办法:老板不让你回你当然不能回,你可以给舅舅打电话让他把小庆抱来给你看看。注意,不要直接抱到店里来,你们可以约定一个地方。

妈妈真有办法。蔓蔓在电话里跟舅舅说了那个意思,舅舅满口答应。

到了约定好的那个下午,蔓蔓还是没有接到舅舅的见面电话,忍不住打了过去,舅舅说:哎呀不巧,家里水管子坏了,我在找人修水管,如果今天能修好,我明天就过来。如果修不好,我就过两天来,你不要着急,小庆好好的,能吃能睡。

舅舅几乎每次都要爽约,蔓蔓屈指一算,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小庆了。

这边老板又交给蔓蔓一个新任务,让她兼职煮饭,到了饭点,蔓蔓就放下洗头的事,去后面厨房里给六名店员做饭。

你等于是双薪了,足不出户,就能拿上双薪,上哪儿去找这么便宜的事。

蔓蔓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喜出望外:你运气真好,好好干,争取在那儿学会理发,我听说理发师跟厨师一样,是可以评级的,到了一定的级数,你就是人人都想挖的造型师。

蔓蔓就想,自己要是成了星级理发师,工资肯定会高一些,就可以把小庆带到城里来了,从此没事就盯着理发师的双手,妈妈说,那才叫学艺。

有一天,舅舅一脸焦急地站在玻璃橱窗外向蔓蔓招手。

外婆没来找你?

外婆?怎么可能?她又不知道我在这里。

完了!舅舅的视线茫然地转向大街:外婆走丢了。平时我都是把她反锁在家里,偏偏就疏忽了这一次,我已经找了一天多,派出所也报案了,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蔓蔓想想外婆慢吞吞行走的样子,安慰舅舅说:她不会走远的,她手上又没钱,不可能坐车,不坐车她就走不远。

应该不会走太远,她手里还抱着小庆呢,一老一小跑到哪里去了呢?

蔓蔓眨巴了两下眼睛,拔脚就往外跑。

舅舅好不容易揪住她,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不出来话,光是抖着嘴唇,两边眼角高高地翘着,似乎刚才这几步耗光了她体内的水分,眼底都干燥发红了。

妈妈!蔓蔓只喊得出这两个字。

我来之前已经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也在帮着找。

第二天下午,外婆有消息了,果然没走出福林,有人认出了她,将她送了回来,但小庆还是没找到,问她把小庆放到哪里去了,她一会儿说放在长椅上,一会儿说一个妇女帮她抱着。

蔓蔓的反应已不像最初那么强烈,只会张着嘴点头,或是机械地摇晃身体。

这年春节,蔓蔓回舅舅家过年,路上偶遇安庆。她喊了声安庆,安庆本打算走开的,想想又停了下来,望着她:理发学得怎么样?

蔓蔓明显比以前迟钝了,面无表情地问他:我们的孩子丢了,你知道吧?endprint

安庆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慢悠悠地说:怎么会不知道?福林就这么大。

是外婆把他弄丢的,她要不是我的外婆多好,我不能掐死自己的亲外婆。

不是她。

我舅舅亲口说的。

反正不是她。

那会是谁?

安庆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高层建筑,问蔓蔓:你的新房子在几楼?

十一楼,舅舅把它租出去了,外婆的房子卖了。

如果我是你,就把产权证从你舅舅那里拿回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

蔓蔓心里存不住事,回去就跟舅舅提出要产权证,要住自己的房子。

舅舅在看电视,是戏曲频道,一个身披凤冠霞帔的人在那里不紧不慢四平八稳地唱。舅舅抽个空子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谁给你出的主意?那房子是小庆的,凭什么给你?

电视声音有点大,蔓蔓怕舅舅听不见,把声音提高了些:小庆是我儿子,我是他妈妈,我当然可以住他的房子。

你喊什么喊?舅舅横了她一眼,起身拿来户口本,在蔓蔓面前晃了一下:在这里,小庆是我的养子,这是国家法律承认了的,小庆是未成年人,作为他的监护人,我有权处理他的一切财产。

他怎么成了你的养子了?小庆明明是我的儿子。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们的关系不合法,上不了户口,只能由我出面,我出面就只能是养子,不可能是孙子。

那我呢?我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养父,你总不能是他妈妈吧?

舅舅出门去了,蔓蔓站在原地未动,眼睛盯着电视。

这期间,外婆出来过一次,擦身而过时,嘀咕了一句什么,她没反应。

直到半夜,舅舅推门进来,蔓蔓还站在那里,电视里重播着他白天看过的节目,不禁笑了一声:你也喜欢看这节目了?

坐下之后,舅舅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看,不禁一声惊呼:你头发怎么了?

蔓蔓头上像被撒了一层白粉似的,从额头和两鬢开始,均匀地向后缓缓推进,只有后脑勺和发梢暂时还黑着。

舅舅站起来,摸了摸她新白的头发,僵粗如钢丝。摸到脑后时,蔓蔓猛地抬起手,擋开了舅舅。

我明白了!

什么?舅舅屏住呼吸,盯着她问。

合同,还有小庆。

话音刚落,舅舅看到她余下的黑发瞬间变白。

(标题书法:陈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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