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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

2017-11-22小岸

清明 2017年6期
关键词:李子姥姥

小岸

程浩天是个典型的巨蟹座宅男,周末两天除了睡觉就是宅在家里看电影或者读小说。他喜欢悬疑作品,从斯蒂芬·金到丹·布朗,再到东野圭吾,他都是他们最忠实的粉丝。在家里,他习惯穿一件法兰绒睡袍,拦腰系根带子,里面空空荡荡,连内裤都不穿。活动区域除了卫生间就是卧室,若不是房子里还住着别人,他完全可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他与同事丁晓凯合租一套旧公寓,房间设施陈旧,面积狭小。优点是距离公司近,出门到单位,左转七百米,经过一个地下通道,再直行三百米,就到了他工作的千峰大厦。这段不长的路途会经过若干快餐店,沙县小吃、苏记面馆、桂林米粉、麦当劳。最近街角新开一家日式料理,他尝过一次,海鲜味的乌冬面格外好吃。住在这儿,生活半径超不出一公里,连交通费都省了。惰性就像穿惯了的鞋子,明知道破旧了,可是贪图安逸,轻易不想更换。

程浩天刚满三十岁,在年长者眼里,无疑是朝气蓬勃的青年。可在更年輕的那代人看来,他不年轻了,已到安身立命的年纪。周围同龄人不乏结婚的,他呢,还在吊儿郎当混日子。热心同事做媒,碍于情面,相过几次亲。姑娘们只关心房子和票子,得知他住出租屋,收入平常,见一面就打了退堂鼓。他自己态度也不积极,婚姻这种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讲缘分。缘分没到之前,他不想随随便便把自己埋进坟墓。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嘛,他担心的是——连爱情也没有,就进了坟墓,那就太冤了。

前后有过的几任女朋友,最后都选择离开了他。他不知道原因,女人的话真真假假,很难分辨。譬如,A女友说父母不同意,嫌他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显然是借口,她早知道他父母离异的事。B女友抱怨他不懂浪漫,就因为他拒绝一大早起来,陪她去郊外爬山看日出。她以此为由闹分手,态度决绝。他试图挽回,直到听说了她劈腿的事。C女友嫌他不上进,不够优秀。他觉得这也是借口,优秀是个抽象词语,包含的内容太多了。他不赌博,不滥交,讲卫生,讲道德,爱读书,难道不算优秀青年?怎样才算优秀?有标准吗?他一直想问问C女友,优秀的定义是什么?最终没有开口。他不想把自己弄得像怨妇,缘分尽了,任何纠缠都是多余。

他的家庭关系比较复杂,年幼时,父母就离异了,相继再婚,各自有了新家庭。母亲给他生了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父亲这边又有了一个女儿。算起来,他既有弟弟,又有妹妹,却比普通的独生子女更孤独。

他从小跟姥姥长大,几年前,姥姥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症,智商退化成幼童,连生活自理的能力也丧失了。两个舅舅把她像丢包袱一样送进养老院。他每隔两个月回一趟青城老家,就是专门看望姥姥。姥姥完全不认得他了,眼底一片空茫。她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肉体,只剩下躯壳。他每次回去都会买一盒日产的香蕉巧克力蛋糕,专门去西区一家免税店买。这种蛋糕软糯微甜,有浓郁的香蕉味儿,姥姥喜欢吃。他拿着叉子一边喂她,一边暗暗期盼她早日离世。这念头有点见不得人,可是,如果未来某一天,他落到姥姥那样的境地,将心比心,他是宁愿死的。老家已无落脚之地,姥姥旧居被舅舅们卖了。他每次都是上午匆匆回去,下午乘车返回。他从不打扰别人,无论父母还是亲戚,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常回青城。

他父亲曾是一家破产企业职工,酷爱集邮,后来发展到收集古钱币。下岗后,做起古玩生意,凭借机遇和运气,赚了不少钱。父子之间极少联络,大学毕业前,父亲问他是否愿意回青城,他说不想回去了。父亲专程到省城看他,并以他的名义全款购买了一套精装修高层公寓送给他。三室两厅,地处黄金地段。拿到钥匙后,他没有搬进去住,而是把房子租给一家小公司办公用。短短几年,房价翻天覆地。周围同事一个个仿佛蜗牛,背着沉重的房贷;他的收入除工资以外,还多了一笔可观的租金。他从未对前任女友们说过这事,如果早说了,她们或许就不会离开他了。可是,如果为了这个原因,他倒觉得,还是不说好。他不想用一套房子留住一个女人,怪没意思的。

他读的是师大,专业是历史,除了当老师,能去的地方有限。原本考了研,遗憾没被心仪的院校录取,调剂到一所不太满意的大学,最终没去报到。现实就像变魔术,梦想越变越小。投出无数简历,大都没有回音。报考过公务员,竞争激烈,没进入面试就被淘汰了。他决定屈从现实,安心做个中学教师。没想到,连这个愿望都难以达成。最后,只有一家小学愿意接收他。这怎么行?一个大男人当一个小学老师,说出去总有点那个——他倒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而是自己从心理上接受不了。他差点卖掉房子,卷铺盖回老家。就在这时,一家传媒公司录用了他。他几乎怀着感恩的心投入到工作中。日复一日,所做的事,大同小异。升职空间不大,薪酬涨幅不高,眼看着刚到三十岁,就仿佛窥到了人生的尽头。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如今想回头,也没那么容易了。

丁晓凯年龄比他小几岁,九零后大男孩,酷爱网络游戏。刚进公司时找不到住处,适逢程浩天与前任女友分手,孤家寡人,就让他搬来和自己一起住,分担一半房租。丁晓凯来自邻县县城,他与程浩天同病相怜,同样出身单亲家庭。不同的是,丁晓凯的母亲极富牺牲精神,独自抚养儿子长大,一直到丁晓凯考上大学,才选择再婚。许是有了继父的原因,除了逢年过节,丁晓凯很少回家。他母亲每隔一个月必定来看儿子,帮他洗床单,洗被套。她会把他们的住所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包括厨房、卫生间、阳台。她还会给他们做一顿香喷喷的家常饭,譬如猪肉饺子、炸酱面等。程浩天庆幸自己当初收留了丁晓凯,等于免费找了一个固定上门干活的钟点工。唯一令他不悦的是,丁晓凯经常不敲门就闯进他房间,今天又是这样。

“你怎么每次都不敲门?”

“你房间又没女人,再说了,你真要行不雅之事,肯定会锁门的嘛。”丁晓凯面对他的质问,振振有词。

他悻悻然,丁晓凯可能知道他常看A片。他只有看A片的时候会锁上房门,这让他觉得猥琐和羞愧,虽然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这种事无法避免。幸而房间光线昏暗,丁晓凯窥不到他的脸色变化。他扫了一眼电脑屏幕,16:42,阴天,窗外,雾霾深重。endprint

暖氣管发出汩汩的流水声,程浩天嗅觉灵敏,他嗅到一种年深月久的铁腥味。这栋楼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房间保持着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咖啡色半人高墙裙把房间装饰得像过时的KTV包厢。这几栋藏于闹市的小破楼原是一家色织厂家属区,当年的色织厂早在国有企业改革大潮中灰飞烟灭,原址盖起一幢五星级大酒店。家属区被列入城市改造拆迁计划,历史遗留问题多,迟迟没有拆。房主清一色都是租住户,暧气管路严重老化,却没有人当回事。他忧虑地看着包在墙裙内的暖气片,担心它们在这个取暖季罢工。丁晓凯不操心这些,自顾嘀咕:“还不到十一月,怎么就送暖气了?”他没好气地白了丁晓凯一眼:“这是热力公司在试管道。”又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涌来,他的心再一次揪紧了,仿佛看到脆薄生锈的管道在墙缝间不堪重负,爆出裂痕,水哗哗地漫出来,淌了一地。去年冬天,有户人家暖气管出了问题,维修时,凿墙破地,误工费时,好一番折腾。今年,这样的倒霉事会不会落到他头上?

丁晓凯不知程浩天心思,兀自絮絮叨叨,说最近流行一部网游电影,漂亮女主与高富帅男主先在游戏里结为伴侣,之后又在生活中相爱成婚。故事虽然烂俗,却吸引了众多妹子迷上游戏,期望在游戏里邂逅白马王子。就拿他玩的游戏来说,以前男女比例只有七比三,这段时间女ID迅速增加,男女比例已至五五平局。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程浩天把下载好的电影拷进U盘,再把U盘插到电视机上。为了看电影,他特意买了一台大电视,几乎占据了半面墙,与他的小蜗居很不匹配。他邀丁晓凯一起看电影,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

“别看了,跟我一起玩游戏吧。没准能在游戏里结识几个颜值高的妹子,早日脱单。自从我搬到你这儿,就没见你交过女朋友。你这个年纪长期没有性生活,对身体不好。”丁晓凯一脸坏笑。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程浩天本能反驳。

“难道你喜欢嫖?”丁晓凯佯作吃惊的样子。

“怎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太可以了。”丁晓凯大笑,“不过,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缺乏当嫖客的心理素质。”

“看来你对嫖客有研究,这么说你嫖过?”程浩天反唇相击。

“上大学时和几个男同学一起去歌厅,他们点了坐台小姐。我童贞就是那次丢的,回忆起来一点不美好。”丁晓凯并不隐瞒往事,他的经历让程浩天也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那种感觉就像暖气管里的水已经漫出来了,慌张,懊恼,束手无策。美好与否,都是他的秘密,他不准备与别人分享。

“不看电影就出去,别打扰我,我对游戏没兴趣,你自己玩吧。”程浩天打发丁晓凯出去。

“还没说正事呢,我来是跟你说,刚在游戏里收了个女弟子,网名怪怪的,叫白夜行。以我的经验,但凡名字古怪的都有点姿色。趁周末,我想请她吃饭。”

“白夜行?”程浩天心里一动,东野圭吾的代表作就是《白夜行》,说不定这姑娘和他一样,也是东野粉。

“她说吃饭带个女伴,也是同租室友。我就想到你了,一起去吧,两个姑娘,咱俩一人一个,不然就浪费了。”

“你当吃东西呢,吃不了浪费。”

“意思差不多,好吃的话,咱就拿下她们。”丁晓凯年纪不大,桃花运旺盛得很,经常和不同的姑娘约会,脚踩多只船,程浩天自愧不如。

程浩天答应和丁晓凯去见女网友,也许是因为那姑娘的ID吸引了他。他懒洋洋起身,烧热水,洗澡,刮胡子。他留寸头,洗头发时,手上落了一层黑发,仿佛爬着密密的蚂蚁。他叹了口气,再过十年,也许用不了十年,他也会变成一个令人生厌的秃顶男人,头发稀疏,荒芜,宛似空旷的不毛之地。他父亲就是这样,父亲的基因藏在他身体里,就像密码。到了一定时间,密码自动开启,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洗漱完毕,程浩天从衣柜里挑选了一件格子衬衣,外面套了卡其色外套,茶色灯芯绒休闲裤。下楼的时候,顺便把脏衣篓里的牛仔裤送到洗衣店。他模样算得上俊朗,遗憾的是,青春期疯长的粉刺留下不少痘坑痘印,多少影响了他的容貌。

吃饭地点在川燕食府,丁晓凯有辆捷达车,除了周末,平时很少开。他载着程浩天早早去了饭店,两位姑娘姗姗来迟。“白夜行”二十出头,肤色白皙,丰腴肉感,顶着一头波波卷发,模样像洋娃娃。另一个年纪略大,瘦削的瓜子脸,长发垂肩。丁晓凯见多识广,夸她们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八分美女。“何谓八分美女?”程浩天在这方面迟钝落伍,跟不上时代。

“范冰冰那类女明星是九分美女,八分美女就是比她们差点的。”

“十分美女是谁?”程浩天问。

“十分的没生出来呢,世上没有完美的女人。”丁晓凯显示自己对女人的独特见解。

“过奖了,这么算的话,八分太高了。”说话的是瓜子脸,她自我介绍,“我是许薇的朋友,我叫赵晶。”许薇就是游戏里的白夜行。

程浩天从未给女人打过分,在他眼里,女人分三种,一种醒目漂亮,一种顺眼耐看,还有一种就是丑女人了。这俩姑娘属于第二种。

“你喜欢白夜行?”程浩天把头转向许薇。

“怎么了?”

“女孩子好像都喜欢白夜行。”

许薇没有接他话,赵晶反而开口了:“我的天空没有太阳,总是夜晚,但并不黑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

“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束光,我就能把黑夜当成白天。”程浩天顺着赵晶的话说下去,两人就像对暗号,旁若无人。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丁晓凯嚷嚷。许薇大致明白了,讪讪解释:“游戏里的名字是赵晶姐取的,我觉得不错,就拿来用了。”

“原来是这样。”程浩天笑了,他的感觉是对的,稚气的许薇与白夜行不太匹配,虽然只是网名。那部小说阴鸷,黑暗,通篇充满宿命和绝望。

“我当时正看这部电影,许薇让我起名字,我顺嘴说了这个。”赵晶补充。

“没读过小说吗?”endprint

“讀过,就是读了小说才找电影看的。”

四个人很快分成两个阵营,程浩天和赵晶一组,丁晓凯与许薇一组。丁晓凯与许薇八卦游戏里的纷争,他们属于一个帮派,貌似丁晓凯旗下不少弟子,许薇只是其中之一。程浩天和赵晶插不上话,不时交换一下眼神,倒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程浩天想抽烟,考虑到有女士,他主动问:“我可以抽烟吗?”许薇和赵晶同时点头。考研时染上烟瘾,戒了几次没戒掉。幸好烟瘾不大,加之努力克制,一周控制在几包左右。手伸进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只空烟盒。赵晶低头从包里掏出一盒烟,递给程浩天。

“我这里有,给你。”

程浩天意外地看了赵晶一眼,没想到这姑娘抽烟。他接过香烟,撕开包装,细长的白杆烟,女人喜欢的类型,据说这种烟的尼古丁含量只有普通香烟一半。他抽出一根,余下的递还给赵晶。

“送你了,反正我也不抽烟。”赵晶推给他。

“你不抽烟,怎么会带着烟?”

“昨晚参加同事乔迁喜宴,饭桌上都是女士,没人抽烟,我看到这盒烟名字特别,就拿了一盒,没想到今天就遇见你了,正好给你。”

程浩天这才留意香烟的牌子,竟然叫“遇见”。他虽抽烟,对于烟的品牌知之甚少。

“这烟名字好,就像为了让我们相遇在一起。”丁晓凯即兴发挥,他建议饭后泡吧。程浩天冲赵晶使眼色,赵晶果然聪慧,婉拒道:“你们去吧,我不想去。”

“既然出来了,一起去嘛。”许薇扯着赵晶胳膊,小姑娘似的撒娇。

赵晶迅速瞟了一眼程浩天。

“我也不想去。”程浩天对丁晓凯说,“你们去吧,我送赵美女回家。”

“不用,我一个人回就行了。”赵晶客气推辞。

“给他一个机会吧,我这位大哥很少主动送姑娘回家。”丁晓凯保证,“他是我同事,人品没得说。”

从饭店出来,丁晓凯载着许薇走了。程浩天与赵晶并排走在一起,晚风轻拂,他闻到一股香味,清淡的桂花香。桂花留晚色,帘影淡秋光。他使劲嗅了嗅鼻子,这是赵晶身上的香水味。程浩天喜欢桂花,姥姥养过一盆四季桂,冬天放在室内,花开时香气馥郁。

赵晶住在城郊榆树坪,路途较远。程浩天招手叫出租,赵晶阻止道:“不用,有直达的公交。”二人步行到车站,公交车很快来了。赵晶跳上车,程浩天跟在后面。赵晶回头说:“真的不用送,时间还早,我又不是孩子。”程浩天迈出去的腿迟疑了,女人的话难以琢磨,他判断不出赵晶究竟想让他送,还是不想让他送。也许人家有男朋友,怕误会。想到这儿,他停住脚步,目送赵晶上车。公交车徐徐启动,赵晶隔着车窗喊道:“你电话多少?”程浩天反应过来,紧跟着小跑几步,从兜里摸出一张名片,抛进车窗。赵晶拿到名片,笑着冲他挥手。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河水漫过堤岸,掩盖了雾霾,掩盖了城市的污浊。久违的愉悦像一层清爽的水珠,洒在他身上。

回家路上,程浩天懊恼自己没有主动与赵晶交换电话。前女友抱怨他情商不高,他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他对赵晶有好感,原本就是奔着“白夜行”而来,结果出人意料,却也合他心意。就算许薇网名和赵晶没关系,他也不会对许薇上心,洋娃娃脸的许薇不是他钟爱的类型。他喜欢熟女,当然,不能熟过头,就像吃牛排,七分熟,刚刚好。他眼中的“熟”与性感无关,而是心智的成熟。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阴差阳错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微信提示有人请求添加好友,头像是一幅剪纸,一个小男孩牵着小女孩的手。这是《白夜行》的插图,他会心一笑,知道是赵晶。

有心栽花的丁晓凯与许薇很快没了下文,无心插柳的程浩天和赵晶却联系频繁,几乎每天都用微信聊天。赵晶年龄比他小几岁,职业是小学教师。天知道,他们差点成了同行。她说自己有过男朋友,分手了,目前是单身狗。这一点他也猜到了,若非单身,恐怕没兴趣与他多聊。赵晶家在丰县,父母健在,有个弟弟,正读高中。赵晶对他态度模棱两可,他对赵晶也一样。他们相互试探,又彼此提防。成年人的感情世界沟壑丛生,幽暗深邃。赵晶许多方面吻合他要求,相貌尚可,聪明,爱读书,不乏味。可是,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这些都不重要吧。孤独久了,他变得越来越胆怯。既怕被人辜负,又怕辜负别人。

“这周末你干什么?”赵晶在微信上问他。

“我回青城看望姥姥。”

“听说青城有座青云山,那里温泉很有名。”

“是啊,有兴趣的话,一起去看看?这个季节的青云山最漂亮,红叶满山。”程浩天随口一说,没想到赵晶答应得爽快:“好啊,正好去玩玩。”

他反而顿住了,带赵晶一起回,得找地方住一夜。这倒是催生一夜情的好机会,只是——他不想那样做。他不想把一段关系开始得太随便,如果奔着结婚为目的,开始就不能太随便,否则会埋下隐患。

“我们得坐客车,我没车。”不太相熟的单身男女挤坐大巴出行,似乎有点别扭。他说出自己的顾虑,希望赵晶知难而退。父亲早就承诺等他结婚送他一辆车,他迟迟不婚,父亲也没怎么催。母亲倒是关心他婚事,每次电话,必然提及,但也仅限于说说而已,母子感情寡淡得如同米少汤多的白粥。他若张口向丁晓凯借车,定然会借给他。只是——为了载个姑娘借辆车,这种事情还是算了。

“没关系,那就坐客车。”赵晶发过来一个笑脸。

赵晶许是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他只好拟定出行计划,先打电话订酒店。订一间房还是两间房?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一会儿,不是对赵晶有非分之想,而是房价令他犹豫。青云山位于青城下属的一个县,路程不远也不近。山上有座始建于隋朝的灵泉寺,山下有一家五星级温泉宾馆,逢周末,房源紧张,房价不菲。附近也有农家旅舍,普通宾馆,但是想泡温泉的话,还是订酒店房间方便。一个标间送两张温泉门票,且温泉馆就在酒店内。他最终订了一间房,预备到时自己另找住处,或干脆在温泉馆内的休息厅睡一夜。周六上午八点出发,乘车赶赴青城,中午前探望姥姥,饭后转车去青云山泡温泉。第二天上山游览,参观灵泉寺,赏红叶。午后返程,天黑前回来。两天行程满满当当,尚未动身,就觉出了疲累,恨不得来个突发事件,取消这趟行程。难怪丁晓凯称他是宅男癌晚期,再不治疗就没救了。endprint

其实,他对这趟旅行还是充满期待的。短途旅行是了解对方的捷径,赵晶是否适合做他女朋友,旅行结束必能得出结论。他曾与某前女友一起去滑雪,不小心丢了雪杖。一副雪杖押金一百八,前女友竟然在更衣室偷了别人雪杖,理直气壮地说,反正她的雪杖也是被人拿了。他当时没反驳,后来,遇到有个丢了雪杖的小姑娘,哭天抹泪的样子触动了他,让原本愉快的滑雪活动蒙上阴影。前女友偷的是否就是那女孩的雪杖呢?这个疑问仿佛毛毛虫爬在他脸上,弄得他浑身不舒服。那时他就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到了最后,当她离开,他也并没有多么伤心。三观不合的婚姻,迟早是悲剧。

拟好出行计划,程浩天把行程安排通过微信发给赵晶。赵晶精打细算,反对住五星酒店,说找快捷酒店凑合一夜就行。程浩天解释,只有住酒店,才能获赠两张温泉门票。程浩天特意强调他只订了一个标间,温泉馆有休息厅,他在休息厅躺椅睡一夜就行。赵晶表示这趟旅行AA制,程浩天一笑置之,顺其自然吧。

临睡前,他认真翻了一下赵晶朋友圈。她更新不多,不像其他姑娘爱晒照片,只是偶尔发几句感慨。她常提到母亲,想念母亲做的茄子馅饺子。她家院内有棵核桃树,中秋节,她没有回家,母亲托人捎给她一袋新鲜的核桃。过生日时,母亲打电话嘱咐她吃碗长寿面。从她生日看出她是处女座,程浩天迷信星座,巨蟹座和处女座都属阴性星座,性格偏内向,虽然不是最匹配的,但也算融洽。他有两个前女朋友是狮子座,狮子座太强势了,巨蟹座驾驭不了。

周末很快到了,程浩天与赵晶约好在长途汽车站碰头。程浩天赶到时,赵晶已经等在门口。她特意打扮过,蓝色阔腿牛仔裤,米色短风衣,脖颈系一条色彩明亮的丝巾。远远看上去,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美。程浩天低头审视自己,着装未免潦草了些。幸好出门时,特意擦了皮鞋,不至于太邋遢。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路上塞车。”他道歉。

“没关系,我也刚来一会儿。”赵晶摘下太阳镜,一双黑亮的眼睛,含着笑意。

去往青城的客车半小时一趟,顺利买到票,两人进站上车,坐在一起。赵晶的太阳镜放在腿上,他随手拿起来,试着戴了一下。镜片是塑料的,透光度差,这种廉价的太阳镜影响视力。他想提出来,又怕伤了她自尊。她系的丝巾,颜色鲜亮,质感却糟糕,与发丝接触时,发出摩擦起电的噼啪声。她佩戴的首饰,戒指造型夸张,银黑色,镶着一枚亮晶晶的红玻璃;項链吊坠是陶瓷的,雕成一朵花;耳钉是两粒小白珍珠,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他叹口气,心知这是个穷姑娘。他有一点点遗憾,接着,又为自己的这种心理感到羞愧。他讨厌嫌贫爱富的家伙,轮到自己,似乎也不能免俗。他想起丁晓凯的理论,两个人在一起是为了提高生活质量,而不是拉低生活水准。听上去有道理,只是世间之事,哪有那么称心如意。生活质量不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娶一个无话可说的女人,日日相对无言,就算仓廪实,衣食足,照样度日如年。

前排有个女人喋喋不休,向邻座吐槽丈夫诸多恶习,说到她来例假时,丈夫强行与她发生关系,简直是一头牲口。赵晶掩嘴窃笑,程浩天哧地笑出声。前排女人察觉了,终于噤口不言。

“你爸妈知道你回去吗?”赵晶问他。

“我姥姥在养老院,我们直接去养老院看她。看过姥姥,就去青云山。”程浩天避而不谈父母。

“好,听你的。”赵晶知趣,不再追问。程浩天微信上向她谈过自己家事,父母离异,各有家庭。表面上,他有两个家,其实等于一个也没有。这是他的软肋,不愿示人。

“以前有个女朋友,她父母不同意她和单亲家庭孩子谈恋爱。”程浩天问赵晶,“你父母也有这种思想吗?”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绝对,我妈说,姻缘都是上天注定,缘分到了,再大的阻力也会突破。若是无缘,就算父母家人都赞成,那又怎样,还是走不到一起。”

“有道理,我也这么想。”

客车到达青城后,程浩天打了一辆出租车,带着赵晶,直奔养老院。他定期看望姥姥并非因为思念,他记忆中的姥姥已经不是眼前的这个,尤其是——姥姥完全不记得他。也不是因为惦记,他有养老院电话,只需打个电话,就能知道姥姥是否安好。他这么做,更像完成一项任务。虽然这任务不是别人布置的,无人监督。可是,他还是自觉地把这件事列到日程表上,到了时间,手机自动响铃,提醒他该去看望姥姥了。在他心里,姥姥是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姥姥的呵护下度过的。只要姥姥活着,他就必须来看她。这不是义务,不是责任,而是姥姥曾经给予他的爱,他要偿还。

“我给你们拍张照好不好?”赵晶举着手机对准程浩天与姥姥。

“好。”程浩天正喂姥姥吃蛋糕,他伸出一只手,揽过姥姥的肩膀。

“姥姥,笑一笑。”赵晶说。

姥姥茫然地配合他们,嘴里嘟囔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没人能走进去。曾几何时,她对外孙身边出现的任何姑娘都充满兴趣。高中时,程浩天和一个同路女生放学后结伴一起走,传出绯闻。老师把这件事告诉姥姥,姥姥不仅没批评他,反而喜滋滋让他请女同学到家里吃饭。如果姥姥没生病,他大约早就结婚了。如果姥姥认得他,哪怕为了安抚她,他也会结婚。姥姥不会纵容他单身到三十岁还没有成婚打算。“姥姥,我是小天,您怎么连小天都忘了?”他不甘心地问。“小天去学校了。”姥姥认真回答。她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嫌他靠自己太近了。

“姥姥,您知道我是谁吗?”赵晶问。

姥姥就像没听见这句话,她的视线转到窗外。窗外有几棵高大的银杏。风吹过,金黄的叶片旋转着飘落,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细碎的落叶。窗户半开,传来烹饪食物的气味。午餐大概有鱼,程浩天嗅到煎带鱼的焦香。姥姥吃带鱼很挑剔,银色鱼鳞必须刮除干净。这里的带鱼一定和饭店卖的一样,不刮鱼鳞。

女护工推门进来,姥姥听到动静,身体明显缩成一团。姥姥显然害怕那个女人,姥姥一定经常遭受那个女人的训斥。程浩天喉头发紧,却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他的任何不满都会变本加厉转加到姥姥身上。他没办法带走她,只能把她留在这里。他曾试图劝说舅舅和母亲把姥姥接回家,他们不同意。舅舅说,即使雇人照顾,也不能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守着她。她有时半夜起床,莫名其妙打开煤气阀或水龙头,不小心会酿成灾祸。母亲说,姥姥在家待不住,天一亮就出门,谁也拦不住。不让她出去,她就孩子似的厮闹哭泣。姥姥对他们而言,是累赘。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他心里清楚,他没有资格指责他们不孝,同样的罪名担在自己头上。这其实不是孝与不孝的问题,他相信,母亲和舅舅同他一样,深爱着这个垂暮的老人。只是这种爱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最终都会退缩,妥协,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方式并存。endprint

女护工委婉地提示他们离开,说马上开饭了,她要扶老人去食堂。“午餐有带鱼。”程浩天说。

“哦,你闻到了呀,鱼腥味重,这里靠近食堂。”女护工关紧窗户。

“姥姥不喜欢带鱼,给她吃别的吧。”程浩天叮嘱女护工,有鱼鳞的带鱼,姥姥肯定不吃。

“放心,热菜有八个品种呢。”

从养老院出来,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饭店,点了两个菜,各自吃了一碗米饭。赵晶像是开导他,主动讲述起自己家事。父亲在她十几岁时,被一辆野摩托车撞伤,导致下肢瘫痪,肇事者逃逸。为了治疗父亲的腿伤,家里花光所有积蓄。她差点失学,母亲靠打小工,摆地摊,身兼数职供养她和弟弟读书。

“我妈妈吃了很多苦,我们家乡开发旅游,修路时,她在工地搬过砖,扛过水泥。我妈妈十多年没有买过新衣服,身上穿的都是亲戚接济的。我上班第一个月,拿到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妈妈买了一件红毛衣。妈妈收到我寄回去的毛衣,哭了很长时间。”说到这儿,赵晶低头垂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古老的俗语深刻验证了他们的处境。

“你父亲没有工作吗?”程浩天一点不意外,赵晶好歹是小学教师,如果不是家里负担重,不至于窘困到戴一副廉价的塑料太阳镜。

“我父亲是农民工,你知道那些楼房是谁盖的吗?就是我父亲那样的农民工。他们没有社保,没有医保,生病了没人管,受伤了无人问,干一天活挣一天钱。有一天干不动了,就一分钱也没有了。”赵晶指着远处的高楼。“我以前交过几个男朋友,分手原因都是对方父母不同意。我这样的家庭,想要在城市嫁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非常困难。”赵晶夸张地自嘲,她把自己底儿全盘漏给程浩天,有一种丑话说在前头的勇气。

“你这么坦白,会把男人吓跑的。”

“迟早都要知道,早点吓跑比晚点好。总好过有了感情再分手,那种煎熬和痛苦,你应该也经历过吧。”

“你是指失恋?我会调整心态,差不多一个星期就能调整过来。”

“如果一个星期就能调整过来,那你肯定没有真的爱过对方。”赵晶一针见血。

“也许吧,我一直沒有碰到过书里描写的那种爱情。”程浩天问,“你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最好详细点,我想知道自己合不合要求。”

“你居然没吓跑?”赵晶笑,“先说说你的条件吧。”

“我要求不高,人品第一,三观相近。你要觉得合适,咱们先凑合一下。”程浩天半开玩笑半认真。赵晶不介意他父母离异,也没拐弯抹角打问他经济状况,还主动坦言自己家境贫寒。这姑娘至少比他相亲碰到的那些靠谱,既然窗户纸总要捅破,那就由他来捅吧,谁让他是男人呢?这点担当应该有。

“你这是在表白吗?”赵晶顽皮地问。

“那么,你对我的表白满意吗?”程浩天牵起赵晶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从小就这样,我妈说,她年轻时也这样。”

“你很爱你妈妈,总是提到她。我看过你朋友圈,你说她做的茄子馅饺子好吃。”

“有机会请你尝尝,你去过丰县吗?”

“大二暑假去过,有个同学是丰县人,他带我自驾游。你们县有条青水河,河边长满芦苇,很漂亮。”

“青水河离我们村只有十几里路,下次我回老家,你跟我一起去吧。”赵晶热情相邀。

程浩天沉默不答,青水河深埋在他的记忆里,不堪回首,却又无法忘记。赵晶不会明白那条河对于他的意义,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李子恒是程浩天读大学时的室友,就像那首著名的校园民谣里唱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寂寞的回忆”。但与歌里唱的不太一样,程浩天睡上铺,李子恒是睡在他下铺的兄弟。

李子恒算是标准的官二代,他父亲当年是丰县县委书记。大学毕业后,李子恒出国深造,去了遥远的大洋彼岸,现供职于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他在班群里说自己结婚了,还发了一张他和新婚妻子的合影。新娘是个女博士,戴眼镜,眉目清秀,典型的知性美女。

大学时,程浩天与李子恒私交甚笃。李子恒学业平庸,几乎门门挂科。他们所在的大学是普通一本,李子恒属自主招生进的大学,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藏着猫腻。他读书虽然笨了点,但为人爽快,出手阔绰。凡室友聚会,都是他大包大揽。大家跟着他,蹭吃蹭喝,度过了许多快活时光。私底下免不了发些牢骚,感叹时运不济,没个好爹,那也是酸葡萄心理作怪。

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友谊的小船随着时间推移,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沉没了。微信兴起,热心的班长把散落在各地的同学拉进群里,程浩天在这里又见到了李子恒。互相加为好友,嘘寒问暖之后,当年的情谊仿佛隔年陈茶,在沸水冲泡下,仍然散出袅袅余香。

李子恒问他:“还记得青水河吗?”他眼前闪过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流,还有岸边摇曳多姿的芦苇。怎么会忘记呢?那么美丽的地方。李子恒话里藏着只有程浩天听得懂的深意,这小子,如果李子恒坐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朝他肩膀狠狠捶两拳。他回了一个两只小猫打架的动态图,微信上这些图片太好玩了,它能把想说的,不想说的,准确表达出来,比语言更丰富。

程浩天对李子恒感情复杂,既有看得见的同学情、兄弟谊,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里面包含着嫉妒和羡慕,也夹杂着鄙夷和不屑。得知李子恒改行做律师,他忍不住以小人之心忖度,李子恒的律师工作大约是幌子。程浩天不相信凭李子恒的学习能力,可以华丽转身,跨专业读法学。在程浩天的假想中,李子恒父亲给他捞下了一座金山,足够这个平庸的儿子在异国他乡衣食无忧,几辈子花不完。程浩天上网搜李子恒父亲现状,在这几年声势浩大的反腐运动中,落马官员接二连三,如多米诺骨牌,纷纷倒下。李子恒父亲独善其身,平安退居二线。难道他真的干净吗?只不过运气好罢了。人与人无法攀比,没有人可以改变出身。他憎恶自己的阴暗心理,李子恒待他不薄,他怎么能妄加揣度呢?无论李子恒律师身份是真是假,隔着浩瀚的太平洋,都与他八竿子打不着。endprint

大二暑假,李子恒邀请程浩天去丰县玩。一路上,开车载着他,把丰县辖内的风景名胜挨个游览了一遍。每到一处,便有人早早等候。门票全免,导游全程陪同。逢饭点,接待者必备一桌丰盛的宴席。如果没赶上饭点,管事的也会热情地把他们拉进休息室小坐,送上茶水、瓜果、点心。“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程浩天难免好奇。李子恒委屈地说:“我只拜托了一个旅游局工作的长辈,本意是想免免门票算了,哪知弄这么大动静,早知这样,我就不开口了。”程浩天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吃惊之余,方才明白官宦人家与普通百姓的霄壤之别。其中有个李子恒的远房亲戚,自称是李子恒叔叔,临别时塞给李子恒一个信封,说是给他的零花钱。“我爸知道会骂我的。”李子恒坚决不收。“你千万别告诉你爸,叔给你的零花钱跟你爸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亲戚反复叮咛。李子恒推脱不了,只好收下。程浩天目测信封厚度,至少一万元吧,也许不止。路上,他佯作无意地问:“你会告诉你爸吗?”李子恒说:“当然不。”他不禁替那家伙惋惜,太蠢了,这笔钱岂不是打了水漂?后来,他才意识到,蠢的人是他。那人不会无缘无故给李子恒钱,李子恒也不会无缘无故收那笔钱,里面藏着的弯弯绕,不是他这种人能够明白和理解的。丰县之行让他对李子恒刮目相看,想想吧,这个习惯被人奉承巴结的小子,在学校却谦逊低调,从不跋扈张扬,这样的品质难道不值得赞赏吗?每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的一面,李子恒也不例外。程浩天就是从那时候明白,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这个脑子笨、学习差的同窗室友。他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不同的起点上。

青水河是丰县境内一条河,也是他们游览的最后一站。这里不售门票,游客自由出入,水边有不少人钓鱼。河对岸有一座古典建筑风格的度假酒店,谓之怡园山庄。周围散落着一些农家饭庄、旅店,还有许多卖山货的小商小贩。附近村庄的负责人给李子恒打电话,邀请他们进村参观。两人嫌麻烦,李子恒谎称他们已经走了,以后有机会再去。终于没有人鞍前马后跟着他们了,两个年轻人租了条小船,带着船工,沿着河面划桨游玩。河水清澈,偶尔窥到青黑色的鱼儿箭一般跃出水面,又嗖地钻入水底。程浩天第一次见到,追问这是什么鱼,“没听过鲤鱼跳龙门嘛,肯定是鲤鱼。”李子恒见怪不怪。船工告诉他们:“河里的鲤鱼是野生的,一点不腥,味道鲜美。钓鱼的运气好,钓到大的,拿到集市能卖个好价钱。”李子恒嚷道:“好不容易钓到,哪里舍得卖,自己吃了多好。”船工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程浩天不解:“那么多钓鱼的,难道都是为了卖钱?”船工笑说:“那倒不是,人和人不一样嘛。”程浩天心头一怔,朴实的船工道出了一句朴素的格言——人与人不一样。

船到水边上了岸,两人沿着河堤漫步。沿路有摆摊卖药材的,党参、黄芪、知母、甘草,还有来历可疑的灵芝。有卖饰品的,似乎每一个旅游景点卖的饰品都一样,珠珠串串,花花绿绿。有一个老妇人出售自制的绣花鞋垫、荷包、布老虎,还有老虎鞋、老虎帽,花里胡哨。程浩天来了兴致,买了其中最大的一只布老虎。大舅女儿,他的表姐,有了身孕即将临产。他把布老虎送给表姐,表姐一定高兴。正好姥姥打来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顺嘴说给表姐买了一只篮球大的布老虎。姥姥先问价钱,他自然不会说实话,谎称八元。姥姥听了满意极了,在姥姥眼里,省钱是天大的事。姥姥的节俭令人发指,路上看到空烟盒都会捡回家,积少成多,卖给收破烂的。程浩天经常诓骗姥姥,一百元的衣服五十元买的,八十元的书包四十元买的。他不缺零花钱,离异父母出于补偿心理,每次去看他,都会丢下一些钱,这恐怕是单亲家庭能够带给他的最大实惠了。

李子恒提议找家饭店吃饭,程浩天相中路边摊。这几天,酒宴鱼肉吃腻了,想换个口味。有家卖绿豆凉粉的小吃摊吸引了他,他们干脆顺着小吃摊一家一家吃下去。连吃了几家,凉粉、豆丝、素菜丸子、竹筒米糕,还喝了一碗味道浓郁的糊辣汤。吃饱喝足,李子恒看着河对岸的怡园山庄说自己犯困,不如去那边开个钟点房休息。二人便绕了一段路,把车开到河对面,登记了一个房间。

酒店规模不大,只是一栋四层小楼,但规格挺高,内部装修豪华高档,还有室内游泳馆。价格自然也不菲,办理登记时,前台服务员送了两张泳票。这么好的酒店,可惜生意清淡,大多数房间空着,整幢楼安静得仿佛古堡。“没有客人,怎么经营得下去呢?”程浩天少见多怪。“酒店经营权归属一家大型国企,这类酒店虽然对外开放,但不以盈利为目的。”李子恒知道底细。“不赚钱图什么?”程浩天纳闷。李子恒低声说:“这你就不懂了,企业干部经常在这儿开会培训,或者接待外地客人。还有总统套房呢,专门给级别高的领导留着,有钱也未必让你住。这就好比爱喝茶的人开了家茶馆,赚钱是次要的,方便自己喝茶待客才是真的。”程浩天听得云里雾里。

兩人进房间不久,女服务员敲门进来,问他们有什么需要。他们摇头说暂时没有。女人脚步犹疑,磨蹭不走。“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程浩天看出她有话说。女人忽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五十元,做不做?”他一时懵住了。李子恒仰面躺在床上,听到这话,霍地坐起来。女人再次清晰地说:“五十元一次特殊服务,做不做?”两人这下明白了,对视一眼。程浩天脸涨得通红,李子恒起身拉上窗帘。

女人面容姣好,身段凹凸有致。她穿着一件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腰间系着荷叶边的格子围裙。这身打扮是这里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透出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丝毫没有风尘女郎的痕迹。房间光线朦胧,看不出她实际年龄。她头发松松地在脑后绾一个发髻,额前耷拉下几缕零乱碎发。下巴柔和,侧面看,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线。“你是这里的服务员?”李子恒开口。女人点点头。“那你怎么做这个?”他问。女人垂着眼皮回答:“兼职。”李子恒笑了,他用一副见多识广的老练口吻说:“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你?万一你诬陷我们调戏你,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女人很有经验地从兜里掏出一盒安全套:“放心,我有职业道德,我会替你们保密,你们也要替我保密。”

李子恒转而问程浩天:“做不做?”程浩天慌乱地说:“别问我,你看着办吧。”他从床上跳下来,拿起手机快步走出房间。门在身后啪嗒关上了,寂静的长廊阒无一人,厚厚的地毯吸纳了所有声音。他走到长廊尽头,那儿有扇窗户。他俯在窗台上,眺望楼下。安静的院子里有几棵盛开的刺槐,一串串紫色花朵看上去不太真实,它们更像是绢花。不远处的青水河波澜不惊,阳光下,湖水泛起涟漪。他信步上楼,游泳馆在顶层。泳池里有零星几个客人,柜台出售泳装泳具。他买了一条泳裤,准备去更衣室换。手机响了,是李子恒,问他在哪儿,让他快点回房间。他以为发生什么事了,赶紧下楼,手里还拎着刚买的泳裤。endprint

楼梯口碰到李子恒,拎着包,肩上搭着一条白色浴巾。李子恒什么话也没说,一把夺过程浩天手里的泳裤。“给我用吧,我游一会儿,你回房间。”说罢,塞给他房卡,不等他回答,就径直上楼去了。程浩天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女人一定还在房间。

他手里攥着房卡,呆立在原地,心跳得很快。性对于他来说,还是一纸空白。他有过一段短暂恋情,刚到接吻程度就分手了。看过A片,网上浏览过黄色图片,但也仅限于此。活生生的女人,他从未见过。他努力回想女人容貌,只记得纤细的腰身,高耸的胸脯,还有她的头发,额前几绺耷拉在腮边的碎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几乎迫不及待地冲下楼去。

门虚掩,他推门进去,转身关紧房门。女人正在整理李子恒睡过的床铺,听到动静,头也不回。“刚才那人付了双倍的钱。”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他站在身后,感觉全身的血往头顶冲。他慌乱地伸出手,试图抱她。女人挣脱开他的手,有条不紊地脱身上的衣服。先是解开衬衫纽扣,接着,弯腰褪去长裤。她的两条腿格外白皙,远比她的脸白得多。接着,她脱掉衬衫,双手抻到背后解开胸罩。她小声嘟囔:“早知道刚才就不穿了。”她的乳房略微下垂,像两只白色的雪梨,微微晃动。他心里像着了火似的,两只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想到了海子的诗歌:你的乳房,你的蜜,像夏天的火,春天的花,落在我怀里。他的处子之身在二十岁那年夏天,匆匆交付给了一个陌生女人。除了羞耻和兴奋,还有深深的罪恶感。女人第一次固然重要,男人第一次也很重要。刚做完,他就后悔了,懊悔刚才的冲动,冲动果然是魔鬼。女人麻利地穿好衣服,留他一人裹在被子里。“你是第一次,他不是。”女人语气笃定。他?他立刻明白“他”指的是李子恒。这小子,居然早就尝过禁果。“你不能告诉他。”他脱口而出。“我怎么告诉他?从这里出去,我们就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女人笑了,她的笑容温婉沉静。临走,女人像是为了安慰他,俯下身,温柔地拍了一下他的脸颊。“你是个好孩子。”她说。他羞恼地推开她的手,恨不得再也不要看见她。女人走后,他一个人在淋浴下站了很久,水太热了,把他的皮肤烫出一层微红。“该死的家伙。”他低声咒骂。他不知道自己骂的是谁,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李子恒,又或者那个女人。总之,这是件糟糕的事,就像在泥水里打了个滚。他明明洗干净了,却感觉仍旧陷在泥淖中,浑身上下沾满泥垢。

回去的路上,李子恒很有经验地说:“那女人是暗娼,表面良家妇女,暗地里偷偷卖淫。”“她为什么做这个?”“当然是为了钱。”是啊,为了钱出卖肉体。程浩天再次懊恼起来,自己的第一次竟然给了一个暗娼,这恐怕是他一辈子的污点。他最怕李子恒追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所幸,他根本不问。他不问的原因大概是怕他反问,他们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还年轻,羞于口无遮拦谈论女人。他感念李子恒的体恤,两人友谊加深了几分。从此以后,他们担着一桩共同的秘密。

第二天是程浩天返程的日子,李子恒专门找司机送他回家。从丰县到青城三个多小时车程,他本想搭火车,李子恒盛情难却,他也乐得接受。后备箱里有李子恒给他带的丰县特产,沉甸甸的各种杂粮、干果,爱讨便宜的姥姥一定欢喜。

汽车驶出城区时,程浩天接到姥姥电话,姥姥拜托他再买一只布老虎,说是邻居张奶奶刚添了孙子,她想用它送人。老人家会算计,想拿一只便宜的布老虎做顺水人情。咳,她要知道真实价格,肯定急得不得了。程浩天无法说出实情,本想骗她已经上了高速,话到嘴边,神差鬼使地,他张口让司机载他去趟青水河。需要多绕一段路,幸而不算绕得远,司机满口答应。

很快到了青水河景区,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程浩天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纯净水下车。他边走边看,循着记忆寻找昨天出售布老虎的摊点。不长的一段路来回走了两趟,没看见那个老妇人。打问了几个小贩,都说不清楚,大約今天没出来摆摊。河对岸就是怡园山庄,他抬起头,视线越过宽阔的河面,对着那幢楼张望许久。他想把那幢楼拍下来,可惜手里没有相机。(那是2007年,拍照手机尚未流行)那幢楼对他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尽管内心排斥,又不得不承认,他这个骨子里充满文艺情怀的青年,对于人生经历中的第一次性事,无法释怀。那是综合了多种复杂情绪的感受,惊奇、羞耻、懊悔,然而,还有怀念。仅仅隔了一日,他就开始怀念了。怀念那种感觉,怀念那个女人,怀念那个女人对他说的话。她夸他是好孩子,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这样说?好孩子难道写在脸上吗?他后悔没有当面问她,她凭什么说他是好孩子?

程浩天放弃了对布老虎的寻找,返回停车点。前面有个女人背着柳条筐,手里拎着一只镂空的尼龙袋。她一路低着头,捡拾游客丢弃的饮料瓶。这女人让他想起姥姥,姥姥也常常这么干,一只塑料瓶能卖几分钱?他小跑着追上前,把手里喝剩的空瓶子塞到她的尼龙袋里。她回头道谢,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却一下子惊呆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就是昨天那个女人吗?虽然换了一身装束,程浩天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戴着草帽,帽檐压得极低,穿着陈旧宽松的长袖衬衣,半长不短的咖啡色裤子,脚上是一双辨不出颜色的塑料凉鞋。阳光下,她的脸上布满汗珠,眼角细密的皱纹暴露了她的年龄,她至少三十多岁了。程浩天忍不住叫了一声:“是你?”女人迅捷地抬起头,愣怔片刻,很快恢复平静。她微微一笑:“哦,这么巧。”气氛尴尬,他不知所措。女人继续走了几步,找了个阴凉处停下来。她把背上的柳条筐放在地上,里面是一把一把白色细条状的东西。“你怎么没上班?”他追过去问。“今天轮休。”女人忙着整理柳条筐里的物品,身边有游客经过,询问柳条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女人告诉他们,这是白萝卜干,泡软后可以干炒,可以做馅,三块钱一把。游客看了看,没买,走了。女人摘下草帽,举起手臂擦了一下满头的汗。他站在旁边不动,女人问:“你怎么还不走?”他掏出一百块钱,“这些萝卜干我都要了。”女人不高兴了,“你这是做什么?”“不做什么,我就是想买萝卜干。”女人认真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开玩笑,便找出一根绳子,用劲把筐里的萝卜干全部捆绑在一起。女人把捆好的萝卜干递到他手里:“都买了也用不了一百块。”他把钱塞给她,依旧站着不动。女人大约误会了他的意思,环顾左右后小声说:“今天不行,下次你来免费,我逢周四休息。”女人的话惹怒了他,她曲解了他的意思,她以为他又想嫖她吗?呸,他永远也不会嫖她了。不是因为看不起她,而是——她的行为伤害了他。哪种行为伤害了他?他那时并不明白,后来才意识到,她的贫穷刺痛了他,他因此羞怒,气愤。他接过沉甸甸的萝卜干,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坐上车离开了,他才开始后悔,后悔没多给她一些钱。她到底多穷呢?穷到捡空瓶子。姥姥也捡空瓶子,那可不一样。但姥姥不是穷,姥姥是因为节俭的习惯。当然,姥姥也不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姥姥的穷和这个女人的穷不在同一层面,但有些东西是相通的。不,还是不一样。姥姥的穷更多体现在精神上,是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执念。这女人的穷,是物质上的走投无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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