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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人生

2017-11-22卢庆春

火花 2017年11期
关键词:二姐小姐姐草木

卢庆春

草木人生

卢庆春

我生于乡村,熟知乡村之人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乍一听,这句话好像带有太多的悲情色彩和消极成分,但仔细琢磨,却真的不无道理。

我始终认为,人这一辈子,没有父爱的人生,是一个不完整的人生。都说“父爱如山”,是父亲的爱比山高、比山重?还是父爱爱得厚重、沉稳,犹如大山?这种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懂得,而我却不能。

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的具体含义时,我的父亲,一个土生土长的草木之人,就永远地离开了我。父亲去世时,只有五十一岁,而我才刚刚三岁。一个三岁的孩子,根本不可能记住父亲的音容笑貌。因此,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世界中,根本就没有父亲的影子,更不知道什么是父爱。

小时候,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时,每当看到小伙伴们拿着自己的父亲给制作的木头手枪或漂亮的弹弓,我就羡慕得不行,更别说扑进父亲的怀里撒娇或被父亲亲热地牵着手回家。那时,我时常想,要是我的父亲还活着,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是像黑蛋他爹那样高兴时有讲不完的故事,生气时蒲扇样的巴掌落在黑蛋的屁股上?还是像小华的瘸巴父亲那样心灵手巧,总能变戏法似的变出好多好玩的玩具?

记得有一次我在家中翻橱子时,无意间翻出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长袍马褂,坐在一张圈椅上。我拿着照片问母亲,这可是我爹?娘说,这是你爷爷,一个老教书先生。你爹可没这么风光过,整天不是在风里雨里土中求食,就是驾船在海上漂泊,到头来落下一身病。他这一辈子根本就没照过相,再说生活这么困难,咱家哪有闲钱照相啊!我爹是个啥样的人?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跟我说,你爹是个忠厚之人,但脾气也不小。他能把我刚给他做的新衣服送给你叔,也能一巴掌把你叔扇得老老实实地跟他到地里去干活。早些年,八路军在这里打鬼子时,有个叫王强的八路经常到咱家中来。你爹和人家聊得很投机,也好生招待人家。他的衣服、鞋子,只要王强穿着合适,他都爽快地送给人家。但当人家让你爹加入八路时,他又死活不肯,说这么大一家子人,他离不开。后来打大仗时,你爹也和你叔叔们一起,推着小车到前线支援了好长时间。

娘说这些话时,两眼眯成一条线,似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娘,我爹喜欢我吗?喜欢。他老来得子,能不喜欢?他生病时,早上常常把你哄到他的被窝里去揽着稀罕。我怕他的病传染给你,看到后便把你赶紧抱出来。我爹得的是啥病?娘说其实也不是啥大病,要是有钱,治得及时,兴许能治过来。娘说完这些话后便不再作声了。末了,娘又禁不住我的缠磨跟我说,你爹去世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开土时,地冻得杠杠的,好几个劳力费了一整天的劲,才挖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坑,可惜那时家中穷得既无钱财给你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也无力给你爹置办一口薄皮棺材,一领芦席外加一床用秫秸和苇子制成的苇薄,就将你爹草草地掩埋了……

就这样,像野草一样从泥土中来,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又像野草一样回归于泥土。由于那时没能用砖给父亲砌一个墓室,又加上后来的平坟运动,所有的坟头都被削平,以至于生活条件好转后,我大哥和二哥再去寻找父亲坟墓的具体位置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这件事,成了我两个哥哥终生的遗憾与疼痛。

在我至亲至爱的人中,我最小的姐姐是离我而去的第二人。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时,只有二十九岁。二十九岁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是太短太短,但对于我的小姐姐来说却是整整一生。

我一直认为,小姐姐的一生就像一株生于田野里的苦菜,熬过了严寒,迎来了温暖,却在花儿竞相开放的春天遇到了致命的倒春寒,来不及享受一下春日美好、宁静、灿烂的生活,就悄无声息地凋零了。

小姐姐生于生活困难时期,嗷嗷待哺的童年里似乎有太多的苦难。听二姐说,那年春天,当父母带领他们到外地逃荒时,为了能让小姐姐吃上饱饭,“狠心”的父母竟把她送给了别人。那天夕阳西下时,二姐瞒着父母,偷偷地溜出借住的家门,一路哭着翻过了几座山头,愣是把小姐姐从那家人家里又要了回来。路上,小姐姐安静地趴在二姐的背上睡着了,二姐的心也慢慢地踏实了下来。虽然她不知道回到家后父母将会怎样训她,但她却铁了心地认定“饿死不要紧,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块儿”的道理。

春天的山沟里静得很,远处不时传来一阵阵野狼的嚎叫声。当二姐深一脚浅一脚地踱进家门时,一向脾气暴躁的父亲竟没说一句话……

我七岁那年,比我大五岁的小姐姐和我一起背着书包走进了学校。可能是年龄大的缘故,小姐姐的学习成绩一直遥遥领先于其他同学,并将这一优势一直保持到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时,小姐姐考了个全乡第二名。这样的好成绩,上重点高中已不成问题。但小姐姐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梦想是考上中专,也好给拮据的家庭减轻一下经济负担。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母亲给小姐姐筹集学费的那些天里,她所写的一张“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一张纸,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已结婚的大哥很生气,怪小姐姐不懂事,一点都不知道为家庭考虑。家里这么困难,竟老想着上学,还写这样的歪话来气人。小姐姐则很委屈,说这是清朝郑板桥的一首诗,她只不过是觉得好写下来而已……开学报名那天,小姐姐攥着母亲给她借来的十元钱的报名费,围着县一中的操场足足转了三圈,然后还是没舍得将钱交给学校。

自此以后,小姐姐便开始和母亲一起干起了庄稼活,一心一意地供我读书。

三年的高中生涯里,姐姐不时来学校给我送钱送粮。为了能使我在校生活得好一点,这期间,我从未见小姐姐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接到中专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晚上,全队的人都来我家贺喜。待人们散去后,我找了好半天也没有找到小姐姐。等找到小姐姐时,她正躲在我家的东屋里拿着我的那张入学通知书低声地哭泣……

小姐姐订婚时,没有像其她女孩一样向夫家要多少彩礼,而是要了一台缝纫机。婚后,小姐姐便凭着一手好裁剪手艺在农村大集上做衣服。我正在济南上中专时,姐姐怕我穿得不够体面,便把她结婚时唯一值钱的一件风雪衣给我寄到了学校。

结婚后的小姐姐过得挺清苦,好在他们夫妻二人勤快得很,日子便也芝麻开花节节高起来。此时,小姐姐做出了一个决定,果断地让姐夫去学了汽车驾驶技术。那时,我已参加工作两年有余,姐夫汽车驾驶实习时,我便托人给他在油田的运输单位谋了一份实习驾驶的工作。

在我工作后的第四个年头的深秋季节,同小姐姐住一个村子的大姐夫突然来到我的单位,跟我说小姐姐病危,让我立即回家。回去的路上,经不住我的再三询问,大姐夫不得不将实情告诉了我,说小姐姐因产后大出血死了。闻听此言,我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当我一路哭泣着来到小姐姐家中时,我亲爱的小姐姐已躺在了冷床上……

据我大姐姐说,已生了两个女孩的小姐姐一直痴迷于生一个男孩,然她拼了性命生下来的这个孩子,却仍是个女孩。

直到现在,小姐夫仍时常到我家里来坐坐。后来他又娶了个媳妇,并如愿地生了一个男孩。他告诉我,每当给小姐姐上坟时,他时常带着这个小男孩一起去……

闻知此言,我就想我那土中熬人的小姐姐若泉下有知,将会生发出一种怎样的感想啊……

当我满含热泪,和亲人们一起为娘堆起那个高高的坟堆时,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和娘真的天人永隔了。

娘去世在腊月里,转眼就是过年。熬过正月、二月,到清明上坟时节,虽然日子还不是太久,但我却像等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虽然我知道,在那里娘不可能像往常一样迎接着我,亲热地和我拉家常,但我却热切地期盼着能尽快地到那里去看看。唉,即使是一抔黄土,时间久了,我也是会想的。因为,那里毕竟是娘的最后归宿。

跪在娘的坟前,透过袅袅升起的纸烟,我慢慢地追忆着娘的一生。

娘生于1925年,童年时代便和其她农家女孩子一样忍受了缠脚的折磨。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地抚摸着娘那古怪的脚问娘疼不疼,娘说把脚趾和脚掌生生地折断,能不疼吗?但那年月,女孩们不缠脚被认为是没有家教、不守妇德,找个婆家也没人要,谁敢不缠?记忆中,娘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一刻也不停地颠着一双小脚忙里忙外,把个贫穷的家收拾得清清爽爽,把个清贫的日子过得温温暖暖。

娘这一辈子确实不容易,出生在青州,却因生活所迫远嫁在了黄河口。黄河口一带闹饥荒时,娘愣是放下脸面,曾不止一次地拖家带口来到娘家地面上逃荒要饭;我爹的不幸去世,无疑把家庭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娘的身上。那时,我大哥只有十五岁,二哥只有十三岁,而我刚刚三岁。娘好不容易盼着我大哥、二哥长大成人,但又为儿子们的婚事操碎了心。在那个唯成分而论的年代,甭管大哥多么优秀,谁家也不肯把自己的闺女往高成分的家庭里推。无奈,大哥的婚事一拖再拖。那时,娘最怕的就是听到别人家办喜事时的唢呐声。应该说在我大哥、二哥结婚之前,娘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改革开放以后,能干的大哥、二哥有了用武之地,家里的日子渐渐地兴腾了起来。日子好过了,娘舒心了,脸上一天到晚都挂着笑意。笑声中,娘先后给两个哥哥带大了四个孩子,迎来了一个含饴弄孙的舒心晚年。

印象里,我从未挨过娘的一巴掌。娘常说,“树大自直”“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孩子们落生在这样的一个穷苦家庭,跟着她苦巴苦捱地过日子已是很不容易了,咋还舍得再打孩子们;印象里,娘从未和人吵过架、拌过嘴。起先,我认为这与娘的老家不在本地、没有亲人可以撑腰壮胆有关。之后,我又认为这与奶奶的强势和爹的脾气大有关。然最后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这都是娘宽容、忍让的本性所决定的。娘常说的几句话就是“让人一步不算亏,得饶人处且饶人”“自己吃了填坑,别人吃了传名”“记着别人的好,忘记他人的孬”等等。凭着这些话,娘和睦着邻里与众妯娌姐妹和所有的亲戚朋友……

跪在爹娘的坟前,清明节的气温虽然还凉嗖嗖的,但我心里却有一种莫大的温暖。我蓦地觉得,娘的一生就像一株平凡的迎春花,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以坚韧、顽强的毅力,战胜了无边的严寒,迎来了一个明媚靓丽、温暖怡人的春天。

其实,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绝大多数人何尝不是像草木一样平平凡凡、普普通通,何尝不是像草木一样随遇而生、春华秋实,而又终归黄土。

人生是一个过程。人生从序走向跋,在这转瞬即逝的过程里,却已无形中蕴育了一种品质、一种风格,一种独有的精、气、神。

(摄影:王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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