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科举变革
2017-11-21储葛忆兵
储葛忆兵
隋唐以来建立起来的科举制,力图将有知识有才智的士人选拔上来,以取代世袭官员。北宋前期,科举考试中又建立起弥封、编排、誊录、锁院等制度,努力做到公平公正地选拔人才。这个变革过程到宋真宗朝完成,科举考试的形式已趋完备。尔后,宋人将变革的眼光投向科举考试的内容。
唐人科举考试,独重进士科。进士科试三日,内容分别为帖经、诗赋、策论,唐人往往根据诗赋优劣定取舍。宋初承袭唐朝,据《宋会要辑稿·选举七》记载,一直到宋太宗端拱元年(988),殿试或仅有诗赋题,或增加政论题,进士科惟重诗赋的现象非常突出。有鉴于此,宋人不断提出变革主张,其主张其实只有一句话:将进士科考试的重心转移到策论上来。
宋太宗以后,大量的官员都是科举出身,科举考试内容与为官品质和资质之关系的问题日益引起朝廷上下的关注。从太宗到仁宗,进士科考试中慢慢形成了诗赋与策论并重的局面。
既然詩赋与官员的道德品质、行政能力无关,策论一步步获得朝廷重视之后,要求独重策论的主张也就出现了。庆历初,富弼《上仁宗乞革科举之法令牧守监司举士》言:“欲今后科场考试,以策论为先。”范仲淹庆历年间变革朝政,对科举的要求也是“先策论而后诗赋”。这种观点,几乎得到多数大臣的赞同,赵师民、宋祁、欧阳修都给朝廷上疏,表达同样的看法。
王安石熙宁变法,科举改革乃其重点之一。熙宁二年(1069),朝廷下诏,要求大臣讨论“贡举法”之变革。王安石《乞改科条制札子》提出:“宜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韩维、司马光、吕公著等大臣纷纷表示赞同。有关进士科考试内容之变革,熙宁年间没有新旧党争之别,新党、旧党领袖人物意见一致,皆以为科举应该罢试华靡不实之诗赋,而以策论、经义取士。惟苏轼见解不同于众人,其《议学校贡举状》云:“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近世士人纂类经史,缀缉时务,谓之策括。待问条目,搜抉略尽。临时剽窃,窜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且其为文也,无规矩准绳,故学之易成;无声病对偶,故考之难精。以易学之士,付难考之吏,其弊有甚于诗赋者矣。”苏轼所见甚是,士人为官品质和行政能力,与诗赋、策论都没有关系,他人所议皆迂阔之论。然而,苏轼观点与多数人不同,尤其是与熙宁变革的主持者王安石不同,当然不被当政者所采纳。
王安石等人关于科举变革之主张,在熙宁三年(1070)科举考试中马上得以落实。熙宁三年以后,进士科取舍的重心转移到应策文。因此,熙宁以后,士人逐渐将更多的学习热情转移到策文的写作上。
熙宁科举制度变革,其恶劣后果立刻得以彰显,具体而言,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打造了一大批阿谀奉承之徒。
应策文即当代政论文,“多言时政阙失”是应策文的应有之义。事实上,应策文大都奉上所好,阿谀时政,歌功颂德。在专制体制中,不允许不同的政见存在,厌恶听到批评的声音。考生为了进入仕途,必须揣摩帝王或当政者之想法,以此作为应策文的主要论点,贯穿全文。更有甚者,揣摩帝王与宰相好恶,恶意攻击当时政坛上受排挤压迫的政治派别,应策文堕落为朝廷鹰犬。
第二,促使考场模拟、拼凑、抄袭、剽窃等文风的盛行。
科举考试是为朝廷选拔行政管理人才,考生群体就是潜在的官员群体。将来进入仕途,面对的是教化道德、农业生产、国家财政、军事外交、百姓疾苦、天灾人祸、廉洁贪腐、人才选拔等问题,殿试策问大致也就这些方面内容提问,考察士人对时政的思考、行政能力等。如此一来,策问内容的重复就不可避免。历年策问遣词造句虽有变化,提问不离其宗。策问内容的重复,给了考生以充分模拟学习乃至抄袭拼凑的空间。苏轼所说的“临时剽窃,窜易首尾”现象非常严重。考生进入仕途前,多数是寒窗面壁,没有仕途经历或行政经验。部分“锁厅”试考生,仕途资历尚浅,也没有太多政见。因此,考生们的应策文,空疏肤浅,大多是搬用前人现成的观点,加以组合变化,以构成一篇新的文章。时文范本在此就意义重大,士人或模仿或抄袭或拼凑,大有作为。
更进一步,科举答卷逐步走向程式化,直接影响到后来八股文风的形成。策论的结构方式大致类似,宋人在反复模拟写作中,逐渐形成破题、承题、论述、结论等套路,八股面貌渐渐显现。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说:“今之经义论策,其名虽正而最便于空疏不学之人。唐宋用诗赋,虽曰雕虫小技,而非通知古今之人不能作。今之经义始于宋熙宁中王安石所立之法……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
顾炎武在批评经义论策的时候,将其与诗赋作了对比,指出诗赋考试相对合理。这与熙宁年间苏轼的观点一致。其时,刘攽从另一角度对策论考试提出批评,其《贡举议》说:“议者或谓文词之为艺薄陋,不足以待天下之士。臣愚以谓今进士之初仕者,不过得为吏部选人。国家待门荫恩泽者亦为选人,流外小吏亦为选人。选人如此之卑也,而天下之士以文词应此选,岂不固有馀裕哉?”换言之,进士考试无非是为吏部选人,考核的仅仅是知识储备、智力才能等等,不可能与日后为官素质直接发生关联。先策论的目的是好的,效果是差的。所以,元祐初年刘挚追问云:“自唐以来,至于今日,名臣巨人致君安民、功业轩天地者,磊落相望,不可一二数,而皆出于诗赋,则诗赋亦何负于天下哉!”(《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六八)当时主政宰相司马光坚持认为:神宗皇帝“悉罢诗赋及经学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此乃革历代之积弊,复先王之令典,百世不易之法也”。所以,元祐更化,省试恢复诗赋考试,殿试依然考应策文。最终,科举考试走向明清的八股。
回顾王安石熙宁年间科举变革及其实践的效果,大体来说是弊大于利。
(摘自《文史知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