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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制的伊朗:巩固“什叶派新月区”

2017-11-21秦天

现代国际关系 2017年7期
关键词:什叶派哈尼武装

秦天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克制的伊朗:巩固“什叶派新月区”

秦天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阿拉伯之春”本是阿拉伯世界的巨变与动荡,但后续演变中伊朗却屡屡“抢镜”。无论是叙利亚内战,还是打击“伊斯兰国”,抑或是卡塔尔断交危机,伊朗的身影反复出现。对于伊朗的行为,外界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美国特朗普政府认为伊朗是地区稳定的破坏者。2017年4月19日,美国防长马蒂斯称,“在中东,哪里有麻烦,哪里就有伊朗”,“必须遏制伊朗按照真主党模式再造亲伊武装”。*Karen Parrish, “Mattis Meets With Saudi Officials in Riyadh, Praises Kingdom’s Leadership”,https://www.defense.gov/News/Article/Article/1156947/mattis-meets-with-saudi-officials-in-riyadh-praises-kingdoms-leadership/.(上网时间:2017年7月1日)同日,美国务卿蒂勒森也声明,“伊朗支持叙政权,向其输出武器、资金和培训,支持外籍武装分子并且直接派革命卫队人员入叙,还渗透伊拉克、巴勒斯坦、也门”。*“Secretary of State Rex Tillerson Press Availability”, https://www.state.gov/secretary/remarks/2017/04/270341.htm.(上网时间:2017年7月1日)沙特干脆将伊朗视同恐怖势力,萨勒曼国王称“伊朗及其附属的真主党、胡塞武装,与‘伊斯兰国’、‘基地’组织一样是在利用伊斯兰教传播仇恨、极端与教派冲突”。*King Salman, “Full Speech of King Salman at the End of President Trump’s Visit”, http://www.arabnews.com/node/1102971/saudi-arabia.(上网时间:2017年7月2日)伊朗自己则强调其是维护地区稳定和反恐的中坚力量。立场相反的评价反映了共同的本质:伊朗积极介入中东地区事务,有抓手且有能力制造麻烦。伊朗的中东政策特征是找代理人、填补真空、划势力范围。其代理人是什叶派的政治或武装组织,它们设法填补真空,拱卫和扩大什叶派的势力范围。

中东的什叶派区域大致呈新月形,即从黎巴嫩南部经叙利亚到伊拉克南部再到科威特、沙特东部、巴林的大致连续的弧形地带,主要居民为什叶派,故名“什叶派新月”。对伊朗而言,“什叶派新月”分亲疏主次。最核心的是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三国。伊朗经营三国较早,拥有强势亲伊武装。在伊拉克,伊朗在萨达姆时期就支持伊拉克南部的什叶派群体,萨达姆垮台后什叶派主政,伊朗一跃成为对伊拉克影响最大的外部国家。亲伊武装“人民动员军”在伊拉克治安、反恐作战中扮演重要角色。在黎巴嫩,伊朗于20世纪80年代黎内战中扶植真主党,目前该“党”已成黎最强大的军政实体:实际管控黎南部,在议会和内阁中有代表,在叙内战中也大显身手。对叙利亚,伊朗早在两伊战争中就与叙利亚结盟互助,叙动荡后则派出“军事顾问”和什叶派民兵助战,堪称叙政权屹立不倒的关键因素。沙特、巴林、科威特等国的什叶派群体在各自国内处于被统治地位。伊朗对它们有宗教、政治、文化上的影响力,但没有直接的代理人,更没有亲伊武装。然而,光是伊朗的影响力就让沙特等国极度担忧。2016年初沙特处死什叶派教士尼米尔就是其表现,沙伊因此断交。什叶派势力范围还包括也门。也门地处阿拉伯半岛南部,和“什叶派新月”地理上不相连。也门胡塞武装信奉的栽德派(什叶派分支之一)与伊朗的正统什叶派也有明显区别。但是,2015年沙特空袭也门,将胡塞武装推向伊朗,伊朗对也门的影响不减反增。

伊朗将什叶派势力范围做大做强,有其精巧的算计。一是伊朗善于见缝插针、趁乱介入。伊朗很少在条件不成熟时强行扶持他国的什叶派。萨达姆当政期间,伊朗有过两伊战争的惨痛教训,只是暗中增加对伊拉克什叶派的影响力,没有不惜代价地支持什叶派起义。待2003年萨达姆倒台,伊朗顺势出手,轻轻松松把伊拉克变成了什叶派的天下。同理,也是在黎巴嫩、也门、叙利亚发生内战之时,伊朗迅速插手。此时,已经弱化的主权国家难以动用国家力量阻止伊朗的干预,伊朗可轻易扶持代理人并建立长期存在。二是伊朗善于“花小钱办大事”。在外国搞代理人竞争,需要不断投放人、财、物等资源。这对于长期受制裁、经济实力一般、资金不足的伊朗而言,理应是沉重的负担。但是,伊朗扶持的什叶派过去都是所在国的反对派,给以不多的资助,就足以推动抗议、造反、起义,其政治效应远远大于最初的资助。比如,伊朗对沙特、巴林的什叶派稍加支持,就可以煽动成规模的抗议运动,令沙特、巴林付出巨大的维稳代价;稍微支持一下黎巴嫩真主党,就会令以色列非常不安。而且,已经执政的伊拉克什叶派、割据一方的真主党和胡塞武装,都已具备一定的造血能力。实际上,伊朗近年来的年军事开支约150亿美元,其效果却比海湾阿拉伯国家1500亿的军费要好得多。*Eli Lake, “Iran Spends Billions to Prop Up Assad”,https://www.bloomberg.com/view/articles/2015-06-09/iran-spends-billions-to-prop-up-assad.(上网时间:2017年7月4日)唯一的例外是叙利亚。伊朗支持的是统治者巴沙尔政权,为抵御反对派进攻和收复失地,伊朗只得不断输血,每年向叙政权输入资金达60亿美元,*同上。迄今在叙牺牲的什叶派外籍战士接近4000人。*Michael Eisenstadt, “Managing Escalation Dynamics with Iran in Syria —— and Beyond”, http://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view/managing-escalation-dynamics-with-iran-in-syria-and-beyond.(上网时间:2017年7月6日)尽管如此,伊朗只不过花了钱,牺牲的战士主要是非伊朗籍的什叶派。所以,在叙利亚的投入和牺牲并没有在伊朗国内引发太多反弹。

立国以来的多数时间里,伊朗不遗余力拓展什叶派势力范围,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与现实考量。一是帝国惯性使然。伊朗虽然是以波斯人为主体的现代民族国家,其前身却是曾经统治过整个西亚的波斯帝国。16世纪之后确立什叶派伊斯兰教为国教的萨法维王朝及后来的恺加王朝都曾与奥斯曼帝国在伊拉克拉锯争夺,一度控制过伊拉克。*参见冀开运:《伊朗与伊斯兰世界关系研究》,时事出版社,2012年,第66~68页。波斯王朝还曾在17、18世纪的多数时间里统治巴林。因此,拓展什叶派势力范围是伊朗统治者的惯性。在谋地区霸权方面,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与它所推翻的巴列维王朝及历代王朝是无缝对接的。今天的伊朗连同其什叶派的势力范围,可视作“影子波斯帝国”。二是宗教纽带牵挽。严格地说,什叶派势力范围是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逐步形成的。伊斯兰革命把什叶派教士集团推上了统治地位,随之而来的是伊朗向周边国家“输出(伊斯兰)革命”。那些生活着什叶派群体的国家便是试验田。“输出革命”的主要执行者是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这是一支拥护“(什叶派)教法学家治国”理论的武装力量。它以其自身为模板,在中东打造了真主党等武装组织。进一步说,向什叶派势力范围输出革命思想,培植代理人,不仅是一个争霸策略,更是维护和扩张伊朗政治和意识形态影响力的重要步骤。三是安全与反恐所必需。伊朗地处动荡的中东,受恐怖主义、美国遏制甚至战争的直接威胁。深深的不安全感之下,伊朗的国防、安全政策可称为“前沿防御”或曰“御敌于国门之外”,*Ali Vaez, “Trump Can’t Deal With Iran If He Doesn’t Understand It”,http://foreignpolicy.com/2017/02/23/trump-cant-deal-with-iran-if-he-doesnt-understand-it/.(上网时间:2017年6月25日)即在周边国家扶持代理人,让代理人出力保护和推进伊朗的利益,让代理人与伊朗的敌人直接碰撞,从而扩展伊朗的战略纵深。“什叶派新月”就是防御的前沿。在伊朗看来,如果不向叙输入什叶派武装,不让真主党入叙作战,不支持伊拉克的“人民动员军”,就无法有效地打击“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更无法防止这些恐怖势力向伊朗本土渗透。从实践效果看,“前沿防御”的确阻遏了恐情。即使是在伊-叙、阿富汗-巴基斯坦两大恐怖策源地的夹击下,伊朗的反恐防线直到2017年6月7日才被“伊斯兰国”首次突破。

什叶派势力范围的扩张必然激起逊尼派的警觉与反制,双方必然博弈,也就存在权势与攻守的转换。大体而言,从伊朗伊斯兰革命到“阿拉伯之春”爆发之初,伊朗处于攻势,属于“破坏现状”的一方。伊朗先后在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也门等地立足占优,在阿拉伯世界的影响达到了历史上的一个高峰。对于自伊斯兰教诞生以来一直居于主导的逊尼派国家而言,什叶派势力范围迅猛扩张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绝难接受。从2011年开始,沙特毅然站到了阿拉伯方阵前排,领衔打压伊朗的影响。当年沙特即出兵巴林平叛,2015年空袭也门胡塞武装,2016年主动与伊朗断交,2017年又对卡塔尔施加政治和经济封锁。上述事件中,伊朗反倒显得颇为克制,没有过激反应,既未出兵巴林、也门与沙特直接对抗,也未主动与沙特断交,在卡塔尔断交危机中拿捏分寸、不与卡过度捆绑。沙特不断批评伊朗煽动教派冲突,伊朗官方却强调逊尼派和什叶派团结对外。于是,沙特转入攻势,成了“破坏现状”的一方,伊朗则在“维护现状”。

伊朗的克制与审慎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这是现任总统鲁哈尼温和外交政策的产物。鲁哈尼属于中间派、温和派,其外交政策是与世界进行建设性互动,缓和、改善与美西方、周边国家的关系。2015年夏签署的伊核全面协议是其明证。即使在特朗普政府大肆鼓吹遏制伊朗后,鲁哈尼仍忍辱负重,全力维系核协议,甚至希望进一步改善对美关系。这就要求伊朗在美国极度不满的地区行为上有所收敛。就在2017年2月,鲁哈尼还出访科威特、阿曼,试图通过科威特缓和与沙特的关系,后来伊朗与沙特就恢复朝觐问题达成协议。更重要的是,鲁哈尼温和外交的根本目的是为振兴国内经济创造条件,宁愿求得自身发展,而不愿在教派、势力范围竞争中消耗太多资源与精力,也不图势力范围中一时一地的得失。当今的中东,能像伊朗这样把眼光聚焦于国内发展的国家寥寥可数,鲁哈尼的战略胸襟可见一斑。另一方面,这也是什叶派势力范围数十年狂飙突进之后放慢节奏、巩固消化的历史过程。伊朗通过对什叶派势力范围的长期经营,业已建立一定优势,没有必要急于出牌。无论沙特为首的逊尼派国家下多大气力,也很难再在黎巴嫩、伊拉克、甚至叙利亚等地颠覆伊朗的代理人,能管好各自国内的什叶派就算不错。而伊朗“本小利大”耗得起,拖下去对伊朗有利。因此,伊朗立足于守成,不急于进攻,进退裕如、攻守兼可、游刃有余。伊朗在等待逊尼派国家再犯错误,等待新的乱局中涌现插手机会。相比之下,沙特虽然大笔撒钱,内心却极度焦虑;土耳其姿态强硬,但发挥影响力的抓手却比伊朗少得多。

伊朗的克制是有限度的,克制并非软弱。伊朗的红线是叙利亚。叙利亚是“什叶派新月”的脊梁,如果叙利亚失守,则伊拉克和黎巴嫩真主党就无法建立陆地上的直接联系,关键时刻难以形成合力,甚至在未来有可能被各个击破。沙特、土耳其、美国在叙利亚发力用兵,共同点是为了切断伊朗与其他“什叶派新月区”的联系。沙特更是以推翻叙政权为扳回对伊朗竞争劣势的关键一搏。因此,叙利亚是伊朗的必争、必拼、必保之地,赢则可能成就什叶派历史上首次主导中东腹地的千年大计,输则可能使多年培植的势力范围漏出巨大的空洞。因此,2016年,伊朗开始向俄罗斯提供奔袭叙利亚的中转空军基地,大力强化与俄的军政纽带;2017年5月以来,伊朗支持叙政府军向叙东部进军,抢占“伊斯兰国”丢弃地盘;支持真主党,动用无人机,骚扰叙东南部的美国特种部队;支持叙利亚、伊拉克两国的什叶派民兵合力打通叙伊边境走廊。从伊朗国内看,实施温和外交和克制政策的空间也是有限的。鲁哈尼总统虽以明显优势实现连任,但第二任期更加艰难。第一任内,鲁哈尼为达成伊核全面协议、与西方企业签订贸易投资大单,已经付出了大量的政治资本与个人声誉。尤其是2017年以来美国、沙特高举遏伊大旗,美国收紧对伊制裁,沙特借卡塔尔危机打击伊朗羽翼,均对鲁哈尼的外交政策形成冲击。伊朗的保守势力,包括宗教领袖、革命卫队、司法系统对鲁哈尼群起而攻之。压力之下,自称中间派的鲁哈尼着眼二任执政,必然会平衡各方要求,可能在地区政策上向保守势力做出让步。实际上,目前处境下,鲁哈尼对沙特的态度已不可能软,也很难刻意压低支持什叶派势力范围的调门。更何况,革命卫队等保守势力是伊朗周边政策的实际主导者和执行者。6月18日,革命卫队自两伊战争以来首次向叙利亚东部发射中程弹道导弹,打击“伊斯兰国”据点,既是向恐怖势力和地区各支力量亮剑,也是做给鲁哈尼看。未来在叙利亚,亲伊朗的武装与其他派系武装在“伊斯兰国”溃退的真空地带、交通要道、边境走廊冲突升级可以预期。

伊朗培植与维护什叶派势力范围的努力大体是成功的。阿拉伯世界中什叶派的政治和军事影响力在上升,反过来又增进了伊朗的政治和意识形态影响,抚慰了波斯人的帝国情怀,更重要的是通过“御敌于外”拱卫了伊朗本土安全。然而,战术上的得手不无战略上的代价。伊朗精心打造什叶派势力范围,激化了中东的教派冲突。而教派冲突正是中东整体安全环境不佳的重要因素。在伊拉克等国,教派冲突、教派之间的权势转换,甚至就是逊尼派极端主义和“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产生的直接原因。*参见李绍先:“‘伊斯兰国’因何而来”,《现代国际关系》,2014年第9期,第55~56页。在不安全的整体环境下,逊尼派恐怖组织反过来对伊朗构成威胁。在伊朗看来,逊尼派恐怖组织的威胁,又必须以扶持什叶派武装的方式加以打击和遏制。这样,培植什叶派势力范围加剧中东乱局与乱局之下更需要什叶派代理人抑制不稳之间,形成了伊朗安全战略的一对死结。尽管当前的伊朗在拓展什叶派势力范围上采取了克制态度,但是伊朗的妥协空间不大。在紧迫的安全威胁面前,伊朗不进则退,维系什叶派势力范围是一场关系国家安危存亡的斗争。由此观之,“阿拉伯之春”后愈发凸显的教派冲突还将在高位运行,其恶化程度或许已达上限,但要平复下来则殊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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