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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的纪年变革与历史时间的重构

2017-11-21朱文哲

社会观察 2017年1期
关键词:纪年历法中西

文/朱文哲

清末民初的纪年变革与历史时间的重构

文/朱文哲

以时间为主轴的历史学,时间既是历史书写展开的前提和背景,也是书写者理解历史变迁的思维工具,因而历史学对于时间观念的变化也极为敏感。本文着重考察清末民初的“纪年”变革与历史时间重构的关系,以探讨“现代时间”的确立及其对清末民初历史书写的影响。

中西合历:历史纪年体系的变革

历法纪年作为一种计时工具,在文明的发展中具有重要地位,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而其变化则反映出社会结构的深层次变动,特别是历法时间的革新,既能见证人类与物质世界关系的蜕变,又包含着社会意识的丰富内容。由于社会时间在社会文化及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广泛影响,也成为各种政治势力争相援引控制的对象,用以强化自身的政治权威。所以,中外历史上各种政治势力革新历法纪年,以宣示自身政治愿景的例子,屡见不鲜。在中国传统政治中,时间秩序是政治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改朝换代之际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改正朔”。而清末民初历法纪年的剧变,不仅带有“改换正朔”的传统意味,还包含了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强烈诉求,更预示着原有计时体系与民俗习惯的根本变革,其中丰富的政治意涵和文化意义,为了解此时社会秩序重构以及社会意识变化提供了很好途径。

晚清历法纪年的剧变,关键在于中西时间观念的交融。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随着国门洞开,中西交流日渐频繁,在签订条约、贸易往来以及文化交流的过程中,西方历法纪年的使用范围逐渐扩展;二是晚清时人借鉴西方耶稣纪年体系,试图对传统皇帝年号纪年及历法进行挑战和革新。其中中西交流促动的西历纪年体系之扩展,经历了一个缓慢过程。而时人借外来思想资源服务于现实政治的需求,挑战皇帝年号纪年和传统历法,其主张和行动则表现得更加激烈,如太平天国对历法纪年的变革,以及清末知识人对纪年变革的论争。其中太平天国运动对清王朝统治造成了全面危机,而农民军所使用的“天历”也是对清朝历法纪年最直接的挑战,并在自己所统治的区域产生了一定影响。尽管太平天国历法因袭了中国传统的历法纪年,但受到基督教历法的影响则是毋庸置疑的。虽然太平天国失败,太平天国历法纪年也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仍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耶稣纪年体系的影响。清末知识人对纪年变革的争论,则促使了现代时间观念的形成。

随着中西交往日深,更多的西方历史类书籍得以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在这些西学书籍对中国士人产生影响的同时,中国人也开始自觉反思纪年标注形式的问题。随着西方历史书籍越来越多地被译介进入中国,翻译者在使用纪年体系时,逐渐遵从西历的纪事习惯,将历史编纂中的“耶稣纪年”从之前的辅助形式转变为主导方式,将西历纪年作为历史叙述的时间主线,有利于对西学进行梳理,附录中国纪年则便于对中西历史进行比较。这一变化影响了时人对纪年标注问题的认识。在晚清时人对历史书写纪年问题的反思中,梁启超的反思无疑大大推进了人们对纪年功用的认识,为历史意识革新奠定了基础。特别是20世纪初,梁启超先后写下了《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其中都专列“纪年”一节,对新史学书写中的时间问题进行了系统阐述,从而使“纪年”问题成为新史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清末的纪年论争中,时人模仿“耶稣纪年”所提出的“孔子纪年”“黄帝纪年”等纪年方式,构建了一种全新的历史时间体系:人们检视历史的范围或眼光更加开阔,同时也省去了年号纷杂的不便。从这个意义上说,尽管新的纪年方式是时人时间观念受到西方耶稣纪年体系冲击的产物,但梁启超等人将之视为革新史学的重要内容,则是在自觉的历史意识下,利用了一种新的历法纪年体系,建构了“新史学”的时间维度。另一方面,从认识历史及书写历史的需求来看,中国悠久历史所形成的丰富文献资料,多以皇帝年号纪年记载,若采用西历并完全抛弃原有的纪年体系,也会给认识历史和研究历史带来不便。所以在时人对历史书写的反思中都主张采用中西合历,从而清晰地展现历史的演变。这种在使用西方世界通行的“公元纪年”时,兼采中国传统皇帝年号的纪年方式,既保留了中国传统史学时间体系认知历史的优长,又为中国史学提供了一种观察中西历史演变的时间工具,也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同及使用,并通过历史书写及教科书的编撰成为时人研究或学习历史的基本知识。

近代中国的中西合历,实际确立了“公元纪年”在近代中国社会时间计量体系中的主导地位,这既是中国被动融入世界的过程,也是时人追求“西方”现代性的必然结果,却使得近代中国的时间成为“世界时间”的一部分。这种时间观念本身是“西方”作为人们心目中的“世界”的规范之一,中国要进入这一体系之中,就要受制于此种规范。这种不可逆转的时间革命,使得带有西方色彩的单向线性时间逐步成为中国社会时间秩序的主轴,既消解了中国原有时间体系的独立性与多元性,同时单向线性的时间属性也会遮蔽历史变化中停滞、倒退等丰富的内容。时间观念变化对近代中国历史学的变革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促使历史书写从外在时间标注形式到内在时间意识,都得以根本重构。在时间意识逐渐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与之关系极为密切的历史书写也随之得以革新。从历史记注的纪年方式,到历史演变阶段的划分,以及中西历史撰写与编排,都将受到新时间观念的影响。

秩序变动:历史时间序列的重构

在清末民初计时体系的变革中,作为均质化的单向线性时间,最终以国家法令的形式加以确定,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历法时间制度。这一结果又重新规定了人们对物理时间的认知,甚至由于技术的发展,历法时间逐渐成为物理时间的替代者,从而使人们越来越难以对两者作出严格区分,并影响了人们对自然界时间现象的感知。而历法时间作为一种社会规范,又是规训现代社会成员的工具,成为他们思考与行动的重要维度。另一方面,作为人自我存在与文化认同之重要基础的历史意识,也需要借助一种时间体系而存在。而新的历法时间使人们的历史意识将发生巨大变化:把历史的演变视为时间均质单向流动的过程,削弱了历史事件在“循环”历史进程中的重要意义和借鉴作用;断裂的历史时间因为逐次排比的历法时间获得了连续性,并因为历法时间的一往无前而获得了进步性。

尽管在中国传统的历史时间系统当中,人们也通过皇帝年号排比的方式获得了一种纵向线性的时间体验,但这无法与具有指向未来并能获得中西历史对比的中西合历相提并论。中国历史纵向时序上的“家谱历史”,也可以说是记录了不同家族兴盛衰亡的周期演变,进而构成了中国历史书写“一治一乱”的循环怪圈。由皇帝纪年所构成的片段历史时间,又是构筑家谱历史的基础。所以就纵向连贯而言,历史赓续不断连为一体,但成百上千的皇帝年号,则又极大地影响了人们对纵向历史时间的感知。在粗枝大叶的朝代演变时间框架之下,人们更多感受到的是周而复始的历史。清末民初的纪年论争之后,用纵贯古今的统一纪年,为线性历史的构造提供了条件。尽管历史事件的关联并不能确定完整连续的历史时间,但是借助于长系统的纪年体系,无疑为建构连续而统一的历史时间提供了前提和便利。在历史书写中,中西历法时间对照,特别是以公元纪年作为主导的历史时间主线,为“连贯一体”的历史书写带来诸多便利。而“连贯一体”的假定和预设就使得书写者在面对实际断裂的历史时间时显得更为从容。

另一方面,历史书写时间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并不能仅仅依靠外显的时间标注形式就可以完成。换言之,蕴含在历史叙事中的线性时序,也必须构成“前因后果”的有机关联,从而反映书写者所要表达的价值评判。时人也认识到历史书写只有真正明了历史事件前后的因果关系,才能真正洞悉历史变迁,从而贯通古今。线性历史时间必须与因果关系构成关联,才能成为历史书写或历史叙事的有机构成。这些反思无疑厘清了历史书写外在时间标注与内在线性叙事时间的差异与关联,使得历史时间与历史线性解释紧密融合,成为新史学区别于传统记注史学的重要特征。这种因果关系与线性历史时间的结合,无疑为重新观察中国历史变迁提供了新的工具,成为时人眼中治史的“常识”。

不过,如何通过残存的片段历史记载,探析历史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从而将线性历史连贯为一体,仍是历史书写者面临的难题。而将时间看作连贯不可分割的整体,将历史视为此种时间体系的展开,这种预设就使得片段历史事实能够附着在连贯完整的时间链条上,并通过对绵延不断历史现象之间因果关系的探求,从而在历史书写中将历史演进与历史时间有机结合在一起,弥合了片段历史事实之间的断裂性。在清末民初时人对历法变革与历史纪年的认识中,正是借助于历法时间的统一性,弥合了历史书写中时间的断裂性,并在这种统一的“世界时间”中,实现了历史意识的更新。不过,新的纪年体系构建了与西方历史关联密切的“世界时间”框架,也成为中国历史书写的内在制约。

书写困境:世界时间框架的制约

清末民初史学的转型与发展,得益于“耶稣纪年”或模仿“耶稣纪年”的其他纪年方式所建立起来的具有未来指向的线性时间观念。不管是“耶稣纪年”“孔子纪年”和“黄帝纪年”,外在都是用一以贯之的符号,内在则是用统一连续的线性时间观念,共同将历史进程贯通起来,构成一个整体。不过,这一线性时间体系具有浓重的西方文化及西方历史底色。在清末民初“西强中弱”的态势之下,来自西方的异质纪年体系,会对中国历史书写造成诸多消极影响。

其一,清末民初的纪年论争,使人们从根本上对旧有的纪年体系进行了深入反思和清理;而伴随西方知识资源进入中国的“耶稣纪年”体系,也将中国的历史书写纳入到联通古今中西的“世界时间”框架之内。时人以“中国史”为参照物进而确定“世界史”之范围,同时“以泰西各国为中心点”并通过线性时间标记体系,用文本书写将“中国史”与“世界史”联接起来,构成对整个“世界”历史的认识。正是因为“世界性”的“耶稣纪年”在中国逐步确立,线性时间观念在人们历史意识中已经形成,才能将“中国史”与“世界史”并置对立,并且可清晰地展开对“世界史”的论述。简言之,时间意识的转变以及新纪年方式的出现,才根本上使“世界史”的论域范围得以确立。

在同时性(共时性)意识下建构整体“世界史”过程中,“世界史”的内容体系反倒呈现出不完整性。清末时人本来的意图建构一个完整的历史发展图景,却因为新时间观念的根本制约,从而使历史学的内容体系呈现出诸多缺陷。知识分子观念中的“世界”以及“世界史”,在时间纵向上就是与“西方”历史建立起联系,而不是与自己的悠久历史建立联系,这首先导致的是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与自身文化传统之间的分裂;从“世界史”的撰写来看,“泰西”作为共时性意识的中心,既是述论的焦点又是学习的对象,又必然压抑了对世界其他地区论述,这样“泰西”以外的其他地区和国家,在“世界史”中的地位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种情况下,“泰西”作为世界的中心,其丰富的内容就得以全面展现出来,而其他地区则是作为警醒中国的反面典型而出现,并构成了时人对“世界”之认识和“世界史”内容的书写。

其二,近代国人在历史纪年体系的构建中,以建立与西方历史的联系为目标,但这种时间框架使得历史认识及历史书写获得广阔视野的同时,也将历史纪年体系的起始意义强加在中国历史的认知与书写上。尽管清末民初时人对“耶稣纪年”的宗教性因素进行了重构,使其逐渐蜕变为“公元纪年”。从更深层次上而言,将来自于西方的历法纪年体系式上升为“公”的过程,恰恰也是将这种外在时间框架嵌入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的过程。而这种外在框架是以西方社会的历史文化为背景,就使得新纪年不仅重构了中国史学的时间框架,更具有了明确的、独特的指向意义:不管是耶稣纪年还是公元纪年,其元年都指向耶稣诞生这一西方历史的重要时刻,但它无法表明此刻中国历史的独特性。因此,尽管这种时间框架是中国人具有“世界历史”意识的重要工具,但带有西方历史和文化底色的时间体系,却成为中国历史书写难以摆脱的“异质”因素,特别是公元元年的宗教内涵,始终使其具有外在于中国历史的特征。

其三,世界时间的框架,强化了清末民初时人以西方历史演变模式来切割中国历史进程的取向。对近代落后的中国而言,这一同质化的历史纪年体系因“先进的”西方历史背景,反倒具备了可资参照的外在标准。“以人类最大多数已经通行者为最便”的标准,背后则蕴含了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时人所赋予公元纪年体系的“现代性”,而此种现代性与皇帝年号纪年的“前现代性”两相对照,构成了具有等级差异的历史时间体系:公元纪年体系为世界通用,是文明、民主的象征,而皇帝年号纪年“破碎断续”,是野蛮、专制的代表,前者为主导,后者则为附属。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强化了历史叙事及历史书写中西方历史时间高于中国传统历史时间的取向,或者说中国历史叙事因与西方历史时间的密切关联,才获得了更完整的意义。

与此同时,单向线性的历史时间,使得人们将整个历史过程视为均质流动的过程。由此强化了两种影响:

一是强化了西方历史演化阶段在中国历史书写中的普适性。均质化的线性时间,提供了中西历史可资进行比较的标准刻度,更强化了西方历史演变阶段所具有的“普适性”。

二是强化了历史时间“今胜于昔”的趋向。尽管“进化论”促动了近代中国线性历史观的发展,但清末民初单向线性时间观念的累积性和定向性,无疑也极大地提升“未来”时间的层级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预设了“未来”的时间要比“过去”的时间更“先进”,“未来”具有了比“过去”更为优越的地位。而在历史书写中,“今”胜于“昔”的时间想象,既会影响人们对过往历史的观感和判断,又会促动人们对中西历史的比较,特别是在中国落后的情况下,西方的历史与现状甚至成为未来中国必须经历的历史阶段。所以清末民初现代线性时间观念的形成,使其不仅具备了历史书写展开的工具作用,而且具有“断定过去”“推测未来”的功能。

(作者系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讲师;摘自《史学理论研究》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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