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主义”的变奏
——奥巴马执政后期的对外政策
2017-11-21倪峰
倪 峰
“奥巴马主义”的变奏
——奥巴马执政后期的对外政策
倪 峰
以2014年为时间节点,正当奥巴马政府开始投全力打造“奥巴马主义”外交遗产的时候,国际局势和美国国内政治的一些重大变化使“奥巴马主义”遭遇了严峻挑战。为此,奥巴马政府不得不在打造“奥巴马主义”遗产与回应挑战、质疑之间维持艰难的平衡。一方面,奥巴马坚持“奥巴马主义”的基本要义,坚守对外干预的门槛,另一方面,对挑战和质疑做出回应。两者动态的调适构成了奥巴马政府执政后期美国全球战略的基本线索。但奥巴马政府的努力进一步凸显了“奥巴马主义”的困境。“奥巴马主义”与特朗普的外交主张之间并非完全的南辕北辙,在“收缩”、“内顾”等主张上存在着内在一致性。
美国全球战略 奥巴马主义 外交遗产
[作者介绍] 倪峰,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美国政治与外交。
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就任美国第45任总统,奥巴马时代正式终结。但毋庸置疑,奥巴马政府的对外政策尤其是后期的政策仍是我们观察美国新的领导人对外政策走向的一个重要背景。奥巴马是在两场战争、一场危机、新兴大国群体性崛起、西方力量整体性下滑的大背景出任美国总统的,面对这一基本形势,作为一名具有谨慎性格的自由派,奥巴马深刻认识美国全球维霸的目标与其能力之间不断加大的落差,提出了在新形势下维护美国霸权的基本思路,即在经历了小布什政府时期鲁莽的过度扩张和好战的单边主义之后,美国的战略目标可以通过短期收缩来适当地加以推进,为了固本强基、巩固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的核心,可以在一些边缘的地带和利益上后撤,并避免新的重大施政错误。总之,美国需要通过“克制”和“收缩”“追求一种致力于国家革新和实现全球领导地位的战略。”*Gideon Rose, “What Obama Gets Right: Keep Calm and Carry the Liberal Order On”, Foreign Affairs, September/October 2015, p.2.“奥巴马主义”的核心含义是注重恢复国力、审慎使用武力、平衡运用各种国家安全手段、强调责任分担,用一句话来形容“奥巴马主义”的特质,就是奥巴马自己说的“不干蠢事!”。奥巴马执政后期,其在外交上有所斩获,但“奥巴马主义”也遭遇到不小的质疑与挑战,使奥巴马不得不采取措施加以应对。
一、奥巴马执政后期着意打造“奥巴马主义”遗产
观察8年来奥巴马政府对外战略演进,我们会发现“奥巴马主义”是其基本的主线,其具体的推进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开展“巧实力”外交,改善美国形象;重拾“经济优先”原则;从伊拉克和阿富汗撤军;加强与盟友协调合作,让盟友承担更多责任和义务;在热点问题上,采取战略克制,注重通过经济制裁或外交手段、在多边框架下来寻找解决的路径;谨慎使用武力,提高出兵门槛,更多地采用低成本的非传统军事手段;缩减国防预算,调整军事战略;推动全球治理的机制化变革,注重引领全球贸易机制的构建,进而获取战略收益;运用外交手段与一些传统对手再度建立联络,并向它们提供一条有可能进入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的通道;将地缘政治重心转向亚太地区,企图用所谓“规则”约束中国的发展。总的来看,“奥巴马主义”迎合了经历了两场令美国筋疲力尽的战争以及金融风暴的猛烈冲击,整个国家需要休养生息,同时不放弃关键利益的基本需求。自执政以来,奥巴马政府一直在上述几个方向上久久为功,分进合击,试图重新打造美国实力和影响力的基础。2014年中期选举之后,奥巴马政府进入了执政后期,打造“奥巴马主义”的外交遗产成为其外交上的主要任务,可以说奥巴马政府动用了巨大的政治和外交资源来尽可能收割遗产。这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美古关系实现突破。2009年4月,奥巴马在上任三个月后前往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参加美洲国家首脑会议,其中最富戏剧性的是,他表示要寻求“与古巴关系的新开端”。2014年12月,奥巴马宣布,他有意与哈瓦那实现两国关系的正常化。2015年7月,美国与古巴正式重新建立外交关系。2016年3月20日至22日,奥巴马访问古巴,这是美国总统88年来首次访古,由此,冷战至今延续了50年的美古敌对关系实现了历史性的解冻,并牵动整个美洲地缘政治走向朝对美国有利的方向滑动。
其次,是美日同盟完成升级。让盟友分担更多责任是奥巴马政府维护美国霸权的重要思路。奥巴马执政以来,美日关系在鸠山内阁任内经历短暂的摩擦之后步入不断加强的轨道。2013年1月,美日正式启动修订“美日防卫合作指针”。2014年10月,两国发表了关于修订“指针”的“中期报告”。2015年4月,在安倍访美期间,两国正式公布了新版“防卫合作指针”,该“指针”重新定义了美日军事合作,支持日本行使“集体自卫权”,取消了美日军事合作的地理限制范围,将美日军事合作推向全球。2016年,奥巴马访问广岛,安倍访问珍珠港,这两次“历史性访问”有利于促进美日关系在历史问题方面的进一步和解,加强美日联盟。
再次,是达成伊核协议。奥巴马上台之初曾表示乐意与任何国家不设前提条件进行谈判,向伊朗伸出和解之手。2010年,当伊朗政府拒绝了奥巴马和解努力后,美国与世界主要国家一道编织了一张更为严密的经济和金融制裁之网,最终迫使伊朗回到谈判桌。经过长达20个月漫长而艰苦的谈判,伊朗核问题六国与伊朗于2015年7月14日在维也纳达成了历史性的《共同全面行动计划》。根据这一协议,伊朗将限制核计划,而美国则取消对伊朗制裁。2016年1月,伊核协议正式执行,美国宣布解除对伊朗的相关经济制裁。在奥巴马政府看来,伊核协议可以阻遏伊朗核武器的开发,有利于美国及其盟友的安全利益和地区稳定,同时通过逐步改善与伊朗的关系,提升外界对伊朗的影响力,拓展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外交空间。
复次,是完成“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基本协议。TPP是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该战略的核心是在世界上经济最有活力的亚太地区维护美国的影响力,阻止实力不断增长的中国对美国产生排挤效应。在“亚太再平衡”战略实施的过程中,大多数手段是在美国传统做法基础上的更新、修补和完善,而TPP则是全新的,奥巴马政府试图从“高标准”经贸规则入手,重塑这一地区经济联系和秩序,带有鲜明的奥巴马特色,TPP协议在美国甚至被称为“奥巴马协议”。从2010年3月开始,经过耗时5年半艰苦谈判,2015年10月TPP谈判取得突破性进展,12国就自由贸易、投资及知识产权等广泛领域达成基本协议。2016年2月,相关国家正式签署TPP文本。
最后,是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通过《巴黎协定》。自上台执政以来,奥巴马本人一直关注气候变化问题,将此作为推动全球治理的核心议题,并投入相当的政治资源。2014年11月奥巴马访华期间,中美两国发表了《中美气候变化联合声明》,两国元首共同宣布2020年后的减排目标并承诺密切合作,这为2015年巴黎气候大会的成功奠定了重要基础。2015年11月,奥巴马亲赴大会与世界各国领导人一道共同推动195个缔约方国家通过了《巴黎协定》,这是历史上第一个关于气候变化的全球性协定,奥巴马政府将其视为对外政策的重大成就。2016年4月22日,《巴黎协定》在纽约联合国总部开放签署,超过60位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出席了签署仪式。当天共有175个国家签署该协定,创下国际协定开放首日签署国家数量最多纪录。
二、“奥巴马主义”遭遇挑战
正当奥巴马政府全力以赴收割外交遗产之时,无论是国际局势还是美国国内形势都在发生一些重大、深刻变化,对“奥巴马主义”的推行及奥巴马打造外交遗产的努力构成了复杂的挑战,“奥巴马主义”招致了越来越多的批评。
首先,大国竞争加剧。2013年年底乌克兰危机爆发,随着危机的不断演进,俄罗斯克里米亚的亲俄力量举行公民投票,最终使克里米亚重归俄罗斯怀抱。在西方眼中,这是冷战结束后首次强行的领土变动,具有重大的地缘政治含义,俄美关系、俄欧关系陷入空前的紧张和对峙。在此背景下,美国战略界对奥巴马政府奉行的“克制”和“收缩”的政策提出强烈质疑,发出了重归地缘政治的呼声。对奥巴马的抨击集中在五个方面:一是奥巴马实际上放弃了美国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和领导责任,把美国降低到同其他大国平起平坐的地位,尤其是对中国和俄罗斯过于软弱。二是过分强调气候变化等非传统安全和全球治理问题,没有抓住国际政治的要害——大国的地缘争夺,听任中国在西太平洋、俄罗斯在乌克兰及其附近地区“欺负小国”,震慑美国的盟国。三是压低国防经费,在网络安全、太空安全等领域没有抓住主导权。四是在中东问题上进退失据,如一开始夸下海口要把叙利亚总统巴沙尔赶下台,后来又拿不出办法,反让“伊斯兰国”等激进势力坐大。五是不敢大胆同“专制政府”交涉这些国家的人权问题,背离了美国的理想主义原则。*王缉思、兰志敏:“美国进入“韬光养晦”时代?——奥巴马主义和美国外交转型”,中国社会科学院和平发展研究所编:《奥巴马政府内外政策调整与中美关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29页。正如美国保守派评论家克劳萨默所说,“总统有意选择了一种旨在令美国力量衰落的外交政策,但美国的敌人并未软化立场,反而愈加大胆,更加咄咄逼人。美国的撤退正在转变为溃败。奥巴马政府将留给其继任者一个新的争论不休的世界,美国的利益和价值观在其中将越来越遭到挑战。”*Gideon Rose, “What Obama Gets Right: Keep Calm and Carry the Liberal Order On”, Foreign Affairs, September/October 2015, p.7.
与此同时,一些美国的传统盟友也对奥巴马政府“逃避责任”的行为表示出越来越多的不满。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在一份秘密录音中表示:“波美联盟毫无价值,甚至有害,因为它给了波兰一个错误的安全感,这样的联盟就是扯淡。”*Bret Stephens, “What Obama Gets Wrong”, Foreign Affairs, September/October 2015, pp.13-16.以色列国防部长亚龙在一次演讲中不点名地提醒奥巴马:“如果你的形象就是软弱,你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名一文。”*同上。沙特情报主管费萨尔则对美国在叙利亚的谨慎做法提出讽刺:“假如不是如此公然背信弃义,假如其意图不只是要给奥巴马先生一个打退堂鼓的机会,美国的叙利亚政策或许还是有趣的。”*同上。为此,一位美国战略界人士评论道:“奥巴马行政当局的审慎之举已造成了权力真空,自称‘伊斯兰国’之类的势力正在填补这些真空。他们认为奥巴马提出的所谓红线其实都是可商量的,他在谈判桌上所提到的‘全部选项’实际上都是虚张声势。这样的举动让美国的敌人相信,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奥巴马对传统盟友的背信弃义已引发美国盟友令人不安的质疑,并令一些盟友思忖是否应当寻求其他恩主,不然的话就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以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无须考虑华盛顿的意愿。”*同上。
其次,反恐议题再度升温。奥巴马政府上台伊始做出的一个重要调整就是将国家的优先议题从反恐转向反衰退。在2010年《国家安全战略》中,奥巴马政府摈弃了“反恐战争”的概念,不再提“先发制人”,缩小了美国反恐打击的范围,认为美国是在“与一个具体的、有形的恐怖主义网络——基地组织及其附庸作战,而不是与某种思想或宗教作战”,*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May 2010, http://www.whitehouse.gov/sites/default/files/rss_viewer/national_security_strategy.pdf. (上网时间:2016年12月24日)主张反恐战略应当“运用美国的各种力量而不仅仅是军事实力”,*同上。在军事行动方面,美国更多地依赖无人机和特种部队等“低烈度”手段。应当说,奥巴马政府的这些调整,取得了一定的效果,2011年美军击毙本·拉登,在奥巴马执政的前期和中期,美国也未发生大规模恐袭事件。
然而,随着2014年以来“伊斯兰国”势力的异军突起,美国遭遇到越来越大的反恐压力。2015年11月13日,法国巴黎发生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造成132人死亡,震惊世界。在这之后,美国本土也多次遭受“独狼式”恐怖袭击。国内外反恐形势的不断恶化,使得美国公众对反恐议题的关注度不断上升,再度成为优先议题。2014年9月9日,即“9·11事件”13周年纪念日的前两天,一项针对1000名美国人进行的调查显示,47%的受访者认为,美国现在比“9·11事件”之前更不安全。*“ISIS Threat:Fear of Terror Attack Soars to 9/11 High, NBC News/WSJ Poll Finds”, Sep. 9, 2014, http://www.nbcnews.com/politics/first-read/isis-threat-fear-terror-attack-soars-9-11-high-nbc-n199496. (上网时间:2017年1月30日)总之,“反衰退”的任务尚未完成,“反恐”的压力又陡然激增,奥巴马政府在传统安全领域和非传统安全领域面临着双重挑战和双重批评。
再次,反全球化与孤立主义情绪不断上升。正当美国战略界对“奥巴马主义”中的“克制”、“收缩”等内容表达强烈质疑之时,奥巴马政府还面临来自美国社会层面越来越强烈的反全球化情绪和孤立主义思潮的压力。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2016年大选中出现的“特朗普现象”和“桑德斯现象”。
后金融危机时代,西方国家经济普遍低迷,经济全球化的负面效应开始凸显。毫无疑问,西方国家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但受益人群主要是大资本家和社会精英,在资本逐利的驱动下,西方国家的中端技术行业转移到海外,大量技术工人向下滑入低端行业,加之大量第三世界移民的涌入,造成劳工市场的供求关系失衡。这造成了中产阶级的萎缩,财富持续向富裕的高收入阶层聚集。对于西方国家大多数中下层劳工来说,全球化意味着工作机会减少,实际工资降低,生活水平下降。在此次大选中,特朗普和桑德斯都利用了美国民众对全球化越来越强烈的幻灭感。特朗普把美国今天所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归结于外部,在移民问题上,特朗普毫不掩饰对移民的厌恶,他公开表示,将在美国与墨西哥边界修建一堵高墙,阻挡拉美非法移民入境,并呼吁美国禁止穆斯林入境。在经济上,他谴责美国签署的贸易协议对美国有害,并许诺撕毁这些协议。在安全上,他承诺强迫韩国和日本为享受美国的军事保护而付费。而桑德斯则把美国的问题归结于“帝国的傲慢”,在世界上插手过多,同时称“不受限制的自由贸易给美国劳动者带来了灾难。”*“美国孤立主义复活”,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6-02/22/c_128739959.htm?t=1471597038608.(上网时间:2017年1月14日)
在美国政治光谱中,特朗普属于右翼,而桑德斯属于激进左翼,双方的政治理念相去甚远,然而他们却在反全球化、反自由贸易、推崇新孤立主义等问题上出奇地一致,并分别在中下层选民和年轻选民中有大量的拥趸。他们在竞选中的受欢迎程度表明,目前美国有一个强大的选民阵营支持放弃全球主义,对奥巴马政府的国际主义行动构成巨大压力。为了确保胜选,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不得不做出回应,在选举中明确表示将阻止任何“扼杀就业和压低薪资”的贸易协定,包括TPP。*“希拉里明确表示反对TPP”,http://world.huanqiu.com/hot/2016-08/9300651.html.(上网时间:2017年1月18日)希拉里在担任奥巴马政府国务卿期间曾是美国亚太再平衡最重要的推手,而TPP是其核心内容之一。
三、奥巴马政府对挑战的回应
从总的形势看,以乌克兰危机爆发为节点,美国全球战略的实施面临着一个更趋复杂的内外环境。面对来自各个方向的质疑和压力,奥巴马政府不得不上下腾挪、左支右绌,一方面按照既定的方向打造外交遗产,另一方面针对批评、挑战做出调整。
首先,继续坚守“奥巴马主义”的核心要义。尽管面临各种质疑和批评,奥巴马仍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基本政策原则辩护。2014年5月28日,他在西点军校讲话中指出:“自二战以来,我们所犯错误里代价最高的一些错误,不是来自于我们的自我克制,而是来自于我们鲁莽地进行军事冒险的意愿”。*“Full Transcript of President Obama’s Commencement Address at West Point” , http://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full-text-of-president-obamas-commencement-address-at-west-point/2014/05/28/cfbcdcaa-e670-11e3-afc6-a1dd9407abcf_story.html.(上网时间:2017年1月23日)奥巴马解释说,“如果全球性问题对美国并未构成直接的威胁,当某些危机激发了我们的道德责任,或者使全世界滑向更危险的方向——但并不直接威胁到我们的时候,出兵的门槛必须提高。”*“Full Transcript of President Obama’s Commencement Address at West Point” , http://www.washingtonpost.com/politics/full-text-of-president-obamas-commencement-address-at-west-point/2014/05/28/cfbcdcaa-e670-11e3-afc6-a1dd9407abcf_story.html.(上网时间:2017年1月23日)正如奥巴马所言,在打击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极端势力时,美国并没有出动地面部队,只进行空中打击,特别是越来越多地使用无人机以减少美军伤亡。对乌克兰危机、叙利亚内战,对中非共和国、马里、南苏丹的战乱,美国一直没有出兵的打算。在伊核、朝核问题上,美国显然有军事打击的预案,但并未实施。在所有这些已经或者可能出现军事冲突的情景中,奥巴马政府都坚持使用外交、经济制裁、国际压力等手段,尽量避免采取直接军事行动。
其次,不断地向地缘战略方向回归,尤其是对中俄这两个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施加更大的战略压力,采取更多的战略防范措施。在奥巴马执政的第一个任期,全球治理在美国的全球战略中享有突出地位,这其中包括应对全球金融危机、加大防扩散力度、加强气候变化领域的国际合作等等。然而,自2013年起,美国全球战略中地缘政治的色彩不断凸显。在2015年公布的第二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有关国际安全的分析更多地强调国际权力结构的变化,特别提及印度、中国与俄罗斯三国国家行为对国际关系的影响。*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February 2015. http//www. whitehouse.gov/sites/default/files/docs/2015_national_se-curity_strategy_2.pdf.(上网时间:2016年12月3日)
而在现实政策中,美国对中俄两国战略压力几乎同步增强。在欧洲方向,美国不断加强北约军事体系、不断加大对俄经济制裁力度。 2014年 9月,在英国威尔士召开的北约峰会上,俄罗斯被树为不言而喻的敌人。在美国的推动下,北约成员国在峰会上达成一致,同意组建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其后勤保障和装备将预先部署在东欧国家。与此同时,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多轮制裁。美俄关系降至冷战结束以来的最低点。在东亚方向,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施压不断加码。一是不断地加大介入南海问题的力度。2014年2月,美国助理国务卿拉塞尔在国会听证会上要求中国就南海九段线作出明确说明,这标志着美国的介入从幕后走向了前台。2015年5月,美军侦察机P8-A搭载美国有线电视网记者前往永暑岛、渚碧礁和美济礁进行侦察,美国的介入从“言辞上走向前台”发展到在“行动上走向前台”。当年10月,美国导弹驱逐舰“拉森”号驶入渚碧礁12海里以内,“行动上的介入”进一步转向“军事化”。2016年以来,美国南海政策更是狂飙突进,3月以来,美国“斯坦尼斯”号航母已两次驶入南海地区,进行了一系列的军事演练和政治宣示。与此同时,围绕着南海问题的对华舆论战、外交战不断升级。二是在韩国部署“萨德”系统,严重破坏东北亚 , 特别是中美两国之间的战略平衡。所有这些使得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不断凸显。
与此同时,美国更加关注盟友的诉求和利益关切。在欧洲方向,美国为了缓和盟友的担忧不断增加在东欧地区的军力部署。2014年6月奥巴马访问波兰,重申美国对波兰和其他东欧盟友的安全承诺。2016 年 7月在华沙举行的北约峰会上,美国宣布将在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部署1000名北约多国部队,这是自从冷战结束以来,北约在该地区最大规模的一次军事部署。在中东方向,伊核协议签订后,为了缓解地区盟友的担忧,美国不断向以色列、沙特以及海湾国家做出“再保证”。2015年7、8月,国防部长卡特和国务卿克里先后访问中东进行“安抚”之旅,卡特在访问以色列时承诺美将继续向以提供军事援助,2016年以色列成为中东地区唯一装备F-35战斗机的盟友。在东亚方向,2014年4月,奥巴马在访问日本时声称,《美日安保条约》适用于钓鱼岛,这是美国总统首次做出这样的宣示。同年,奥巴马出席在马尼拉举行的APEC峰会期间登上了菲律宾军舰,表示“美国会继续与菲律宾一道维护区内海上安全和航行自由”。2016年5月,卡特表示,五角大楼会把最精良的武器“全部”派到太平洋地区,其中包括F-35隐形战机、P-8反潜侦察机以及新一代隐形驱逐舰,为美国在亚太地区的盟友和伙伴撑腰打气。
再次,加大反恐力度,在中东地区适当放慢了“淡出”的脚步。随着“伊斯兰国”在中东的崛起以及在全球范围内的肆虐,美国民众对恐怖袭击的担忧再度升高,打击恐怖活动在奥巴马政府全球战略中的地位再次上升。2014年8月8日,美国宣布对伊拉克境内的“伊斯兰国”势力展开空袭。9月22日,美国宣布对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武装展开空袭。与此同时,美国还组建了包括英、法等50多个国家以及欧盟、北约、阿盟等地区组织在内的打击“伊斯兰国”势力的国际联盟。2014年美军共执行了6981次空中打击任务,2015年头9个月共执行了16200次空中打击任务。*吴冰冰:“叙利亚危机的演变”,《中国国际战略评论(2016)》,世界知识出版社,2016年,第249页。然而,美国打击“伊斯兰国”的行动并未产生实质性效果。2015年9月30日,俄罗斯开始在叙利亚展开打击伊斯兰主义武装的行动,使得大国博弈、地区矛盾与打击恐怖主义复杂地交织一起。美国不得不进一步加大对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投入。10月30日,白宫宣布,奥巴马已授权向叙利亚派遣“不到50人”的特种作战部队,以协助打击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此举突破奥巴马政府在叙利亚军事行动不派遣地面部队的红线。12月2日,美国国防部发言人表示,美国将派出约100名特攻队前往伊拉克,对抗境内及毗邻叙利亚边境的“伊斯兰国”恐怖组织武装,在此之后,美国不断向伊拉克增兵,截止到2016年9月,驻伊拉克美军已增至4650人。进入2016年以来,美国和相关各国打击恐怖主义的行动与美俄及伊朗、土耳其、沙特、叙利亚政府、各反对派力量围绕着叙利亚问题的折冲樽俎呈现出一种大起大落、螺旋上升的局面,其间发生了俄罗斯军机被土耳其击落、阿勒颇攻防战、土耳其军队进入叙利亚、联合国人道主义救援车队被炸、美军“误炸”叙利亚政府军、美俄之间中断对话相互指责等一系列事件,叙利亚危机扑朔迷离。
四、“奥巴马主义”的困境
纵观奥巴马政府执政后期对外政策的演变可以看出,奥巴马政府一直在打造“奥巴马主义”外交遗产与各种质疑、挑战之间做一种艰难的调试,而这个过程进一步凸显了“奥巴马主义”的困境。
首先,美国在大国竞争中处于越来越不利的位置。“奥巴马主义”的核心要义是“收缩”,即在经历了小布什政府时期的过度扩张之后,将美国的关注力重新聚焦国内,“追求一种致力于国家革新和实现全球领导地位的战略”。而其中一个重要的前提就是稳定的大国关系。美国上一次发生在尼克松政府时期的战略“收缩”就展现了这样的逻辑,其中最精彩的亮点就是中美之间化敌为友以及与最主要的对手苏联实现了缓和,这大大减轻了美国的战略压力并为摆脱越战泥潭创造了有利条件,为此美国获得了休养生息、重整旗鼓的“战略机遇期”。事实上,在奥巴马上台之初,也有与尼克松政府时期相似的思路,奥巴马政府提出要“重启”美俄关系,中美关系也实现了少有的“开门红”,呈现出“高开高走、高潮迭起”的局面。然而,在此之后,无论是中美关系还是美俄关系都开始一路下行,尤其随着美国不断向地缘政治回归,无论是美俄矛盾还是中美矛盾都急剧上升,尤其到了奥巴马任期即将结束的2016年,美俄关系由于乌克兰危机、叙利亚冲突以及美国大选降到冷战结束后前所未有的低点,而中美之间的战略竞争由于南海和“萨德”问题而不断加剧。与此同时,面对来自美方不断增加的战略压力,中俄关系在不断走近。总之,奥巴马在大国关系领域以“重启”美俄关系和稳定中美关系开场,而最终却走向所期望的反面,这可能是“奥巴马主义”外交实践最大的败笔。
其次,美国的盟友更加自行其是。同盟体系是美国维护其霸权的重要支柱,在奥巴马政府实施战略收缩的背景下,“巧实力”的概念应运而生,其中一个重要的含义就是,在实力下降的当口,美国应减少对外承诺,在一些非关键的地区适当后撤,推动盟友承担更多的责任。然而,奥巴马的如意算盘却招致盟友的担忧、不满和抱怨。为此奥巴马政府在执政后期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更加关注盟友的利益关切。但从政策执行的效果来看,奥巴马此举并未阻止住一些盟友的离心离德。 2015年3月,英国不顾美国的反对宣布申请加入亚投行,并引发了美国的盟友连锁式反应,法、德、意、澳、韩纷纷跟进。2016年的情景更是让美国沮丧。一些关键的盟友分别在关键的时刻让美国难堪。菲律宾总统杜特尔特在上任后不仅在南海仲裁案上没有随美日起舞,反而还因为美国和西欧国家批评他在菲律宾国内侵害毒贩人权而与西方世界反目。10月18~21日,杜特尔特访华并发表了大量亲华疏美的言论,使得美国如芒在背。7月,土耳其发生未遂军事政变,总统埃尔多安认定,未遂政变是由美国中央情报局及美国庇护的土耳其宗教领袖居伦所主导,为此在国内严厉整肃亲美势力,公开表达对美国的强烈不满,不顾美国的反对向叙利亚库尔德人开战,甚至向俄罗斯和伊朗提议建立三国联盟。一家美国媒体忧心忡忡地写道:“自从奥巴马总统追求幕后领导以来,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盟友们不确定美国是否会对他们保持忠诚,故而也不对美国保持忠诚。”
再次,美国的中东政策进退失据。鉴于伊拉克战争的教训,奥巴马上台之初采取一种从中东地区逐步“淡出”的政策,这其中包括从伊拉克撤军、让欧洲在利比亚问题上充当先锋、在叙利亚问题徘徊游移、推动达成伊核协议、利用当地力量低烈度反恐等等。然而美国“淡出”过程中造成的权力真空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伊斯兰国”势力的崛起不仅冲击了本来已脆弱不堪的中东局势,而且成为世界范围内恐怖主义的乱源。同时,本地区已有的各种矛盾如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对立、地区大国的争斗、库尔德问题等被再次激发起来。2015年俄罗斯借反恐之机强力介入叙利亚内战,极大地改变了中东的力量对比态势,让美国在该地区的各类盟友更加对美国心生芥蒂。而美国面对各种各样的威胁不得不抽身而返的时候,它所面临的是一个更加复杂、更加混乱、更加难以控制、可能也是更加尾大不掉的中东。
最后,美国国内对奥巴马的对外政策反弹强烈。在上台之初,奥巴马已清醒地意识到,“重塑美国领导力”的根基在国内,为此,他在国内事务上投入大量精力,试图解决和缓解各种内部矛盾,这包括强推医改法案、加强银行监管、实施再工业化计划、改革移民政策、推动新能源开发等等,同时在国际上打造所谓“高标准”的贸易体系,试图为美国赢得竞争优势。在奥巴马政府看来,TPP不仅具有经济意义,而且极具战略价值,不仅可以帮助美国进一步拓展亚太市场,也将为亚太地区制定新的贸易规则,确保美国在贸易规则制定中继续保持领导地位。奥巴马视TPP为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核心经济支柱,也是他希望留下的重要政治遗产。然而这纸协议并未顾及相当多美国民众的真实感受。美国面临的越来越突出的问题是,经济全球化带来的好处由美国政治精英和大企业享有,而所受冲击却主要由中下层承担,相当多普通选民对贸易自由化抵制和反感正急剧上升。在2016年的大选中,几乎所有的两党参选人都对TPP表示反对。百年前曾出任美国总统的伍德罗·威尔逊从自己推动美国参与国联失败的经验中得出结论,热忱的改革者必须知道,他们远远跑在大众前面的同时,也正在失去他们所有的权利。这一结论对奥巴马可能也同样适用。
结 语
整整八年前,当美国的第一个非洲裔总统奥巴马来到华盛顿时,他雄心勃勃、怀揣“变革”的理想。 但是当他八年后离开白宫时,发现更深更广的变化非自他起,也不受他掌控。两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加上战后美国的超群实力,催生了美国要保持至高无上地位,主动发挥全球领导力的战略。这已成为二战以来历任美国总统必须遵守的“道统”。然而当奥巴马入主白宫之时,却面临着非比寻常的内外环境,既没有克林顿掌权之初的“和平红利”,也没有小布什入主白宫之时美国实力的高涨,而是两场战争、一场危机以及新兴大国的群体性崛起。因此,奥巴马推行美国外交政策最大的挑战就是维持霸权地位的高昂成本与美国实力相对下降之间的矛盾。“奥巴马主义”的实质就是在依然高企的目标和不断下降的能力之间寻求一种平衡。为了求得这种平衡,奥巴马在执政八年的时间里可以说是全力以赴、闪转腾挪,通过收缩、巧实力、不做蠢事以及反复调试以期不辱使命。在他离任之际,美国所面临的内外环境并未出现大的改观。问题的核心正如基辛格所评论的那样,外交离开了实力的辅佐,成就将十分有限。*斯蒂芬·沃尔特:“奥巴马外交,一个非现实主义者的自嗨”,转引自http://www.guancha.cn/StephenMWalt/2016_05_13_360122.shtml.(上网时间:2017年2月3日)这可能构成“奥巴马主义”难以克服的内在悖论。正是面对这一内在悖论,在去年的大选中特朗普提出了具有“颠覆性”的思路,即只有在一定程度地放弃“道统”,才有可能降低维护霸权的高昂成本,同时需要将更大精力放在自身能力的建设上,按照特朗普的说法就是“美国第一”、“让美国重新伟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奥巴马主义”是美国的对外战略面对新的内外环境向更现实方向转换的过渡状态。“奥巴马主义”与特朗普的外交主张之间并非完全的南辕北辙,在“收缩”、“内顾”等主张上存在着内在一致性。而“奥巴马主义”的进退维谷也为特朗普“颠覆性”主张的推出提供了铺垫。当然,这种“颠覆性”的思路能否破解“奥巴马主义”面临的内在悖论,还需要在未来的实践中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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