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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思维三大特征:整体、辩证、直觉

2017-11-21彭华

社会观察 2017年8期
关键词:直觉阴阳整体

文/彭华

中国传统思维三大特征:整体、辩证、直觉

文/彭华

中华文化在哲学思辨层面、理论思维领域的建树颇为丰硕,而原其大端与指归,则可以整体思维、辩证思维、直觉思维三者为代表。

整体思维

所谓整体思维,是以普遍联系、相互制约的观点看待世界的思维方式。整体思维方式将整个世界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认为构成整个世界的一切事物是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并且每一个事物又是一个小的整体,除了它与其他事物之间具有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关系之外,其内部也呈现出多种因素、多种部件的普遍联系。其中任何一个环节或部件发生变化,都会引起整体的变化;任何一个环节或部位受到损害,其整体都会受到伤害,从而影响其正常的运作。西人所说的“关联思维”、“关联宇宙论”、“有机宇宙哲学”或“有机主义宇宙观”,今人所说的“系统思维”,实际上就是“整体思维”。

注重整体统一的整体思维,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整体思维从整体原则出发,强调事物的相互联系和整体功能,探讨天与人、自然与人为、主体与客体、人与人、人与自我的相互关系,以求得天、地、人、我(心)的和谐统一,即注重“天人合一”、“天人和谐”。这种整体思维方式,在道家、儒家以及中华传统医学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早在西周时期,“天人合一”思想就已经萌生。《周易》“推天道以明人事”,“天人合一”思想是《周易》整体思维观念立论的基本依据之一。在《周易》看来,人应当随顺天地之道而为,“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如此,方可“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人合一”是古代中国的“一个突出的共同命题”,“《易经》对这一命题的发挥无疑起了历史性的作用”(谢维扬)。

东周以降,道家的列子、庄子以及儒家的孔子、孟子、荀子、董仲舒、张载等合理继承了“天人合一”思想,而且有所发展和创新。道家认为,天、人同类而合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董仲舒明确指出“以类合之,天人一也”,即天人本来合一,故“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张载正式将“天人合一”作为一个专有名词明确提了出来,“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易》所谓不遗、不流、不过者也”。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张载提出了宝贵的“民胞物与”思想,为合乎德性的实践行为提供了一种观念阐释,将儒家的天人观、物我观、知行观都提升至新的境界和新的层次。

作为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中华传统医学(中医),亦以“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等思想观念为立论的理论依据,并且将这一整体思维观念具体化、实践化。中国医学理论将人体看成一个有机联系的统一整体,认为人体内部各个组成部分及各个组成要素之间既是相互联系的,又是互相制约的。在临床治疗中,中医反对单纯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强调整体而观、全面诊断、辩证论治。中医学不仅认为人体是一个有机整体,而且认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也是一个统一体,亦即人体-自然-社会是统一的有机整体。

“天人合一”思想既是一种宇宙观或世界观,又是一种伦理道德观,代表着一种人生追求、一种精神境界。史怀泽认为,这种哲学以“奇迹般深刻的直觉思维”体现了人类的最高生态智慧,是“最丰富和无所不包的哲学”。

中国先贤在阐述“天人合一”思想时,所采用的方法基本上是类比法。他们所枚举和阐释的天地、万物与人、我的关系,是基于丰富的联想与独特的比附(“类”),所揭示的往往不是事物的内在逻辑关系,只可意会而不可实证。虽然在立意与眼光上有其沉潜与高明之处,但与近代科学的精神主旨、研究方法是格格不入的。

辩证思维

辩证思维是人类思维发展的重要阶段和重要方面,古代中国、印度和希腊都曾有过极其丰富、异常发达的朴素的辩证思想。

中国古人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处于普遍联系之中,万事万物都是变化发展的;任何事物都包含着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所有对立的两方面都是相互依存、相互包含、相互转化的,万事万物既相互对立而又是趋于统一的。其中,普遍联系和对立统一思想堪称中国辩证思维的主流。

道家和道教的《老子》、儒家的《周易》、兵家的《孙子兵法》、法家的《韩非子》、医家的《黄帝内经》以及佛教的《中论》等,都有丰富的辩证思维。而贯通诸家诸派的阴阳学说,有集古代中国辩证思想大成之势(彭华《阴阳五行研究(先秦篇)》)。诚如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所说,“凡论必以阴阳[明]大义”。

《老子》所说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讲的都是矛盾双方既相互依赖而存在、又相互对立而统一,并且矛盾双方又可互相转化。《老子》所说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则合乎质量互变规律。

道教重玄学派吸收佛教三论宗和天台宗的思想阐发老子思想,发展了道教的教理教义,使其更具思辨性和理论性。成玄英说,“有欲之人,唯滞于有;无欲之士,又滞于无。故说一玄,以遣双执。又恐行者,滞于此玄。今说又玄,更祛后病。既而非但不滞于滞,亦乃不滞于不滞。此则遣之又遣,故曰玄之又玄”,这是道教重玄之学的经典言论。

《周易》所讲的“八卦”以及两卦相叠而为六十四卦的学说,就是从正反两方面的矛盾对立来说明事物的变化和发展。《周易》所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所强调的即是“平”与“陂”、“往”与“复”的对立统一。“《易》的出发点原是一种辩证观”,“从《易》的纯粹的思想上来说,它之强调着变化而透辟地采取着辩证的思维方式,在中国的思想史上的确是一大进步”(郭沫若)。《易传》所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既是《易传》辩证思维的核心命题,更是彪炳青史的千古绝唱,它“可以说是我国古代哲学中两点论的代表”,“是对先秦以来辩证思维发展的总结”(朱伯崑)。

儒家所推崇的“中庸之道”,亦是典型的辩证思维。《中庸》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又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所谓“时中”,即“随时以处中也”;所谓“用中”,即“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朱熹)。总之,所谓“中”,其确切含义即孔子所说“过犹不及”、“无可无不可”。

宋明理学家对辩证思想多有继承与发扬,如张载的“一物两体”、程颢的“物极必返(反)”、朱熹的“理一分殊”等。王夫之继承和发展了张载“一物两体”的辩证思想,认识到事物都有矛盾对立而又互相依存的两个方面,“一之体立,故两之用行”,“非有一,则无两”;并且,凡是相对相待的东西都不是绝然的对立,而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天下有截然分析而必相对待之物乎?求之于天地,无有此也;求之于万物,无有此也”。

《孙子兵法》所说“奇正”、“日月”、“四时”、“五声”、“五色”、“五味”等,都无一例外地揭示了矛盾双方的对立与统一,“闪烁着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光辉,奠定了我国古代军事科学理论的基础”(金景芳)。

韩非用“矛盾”故事就对立统一规律进行了描述和概括,说明“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的道理,以反映事物自身的矛盾和人类思维中的矛盾。

阴阳是中医的基础理论,也是中医理论的核心,“道者,阴阳之理也。阴阳者,一分为二也”。张景岳所说“一分为二”四字,“抓住了阴阳的要领”,“可谓高度抽象、概括,揭示了阴阳最一般的规定性”,“清楚地阐明了朴素的辩证观点”。

中国佛教亦蕴含了丰富的辩证思想。比如说,三论宗对诸法性空的中道实相论的阐发、宗密对“遮诠”与“表诠”的思辨,便深具辩证色彩。

古代中国的阴阳学说,用相互对立的阴阳二气的交互作用来说明天地万物的产生和变化。阴阳学说认为,天文气象、时令变化是由阴阳二气交感引起的,世界是由阴阳二气构成的,一切世事的变化都与阴阳二气这两个对立面的相互作用分不开。阴阳虽然相互对立、关系紧张,但绝非水火不容、你死我活,而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本来相互对立、关系紧张的阴阳亦可互济互补,从而通过动态运动以至达“和合”的和谐状态,这“证明了中国人倾向于在一切事物中寻求一种根本的调和与统一而不是斗争与混乱”(李约瑟)。质言之,“阴阳”一开始就是一组对立概念(相待而有),“二分对比”的思想是阴阳观念的本义。若就中西之比较而言,西方是倾向于排他的“二元对立论”,中国是倾向于互补的“二分对比论”(详参彭华《阴阳五行研究(先秦篇)》)。

中国的辩证思维以追求和谐、协调、统一为目的,讲求“不偏不倚”的中庸哲学,崇尚矛盾的调和统一,不太注重矛盾对立面之间的差异、排斥、斗争,尤其不提倡矛盾对立面之间的水火不容、你死我活。这种思维的优点是有利于人与人的和睦相处,促进社会的和谐稳定和人类的和平发展;弊端是片面追求和夸大矛盾的同一性,忽视斗争性,容易导致思想的封闭保守,阻碍新事物的产生和发展。

直觉思维

所谓“直觉”,即未经逻辑推理而得的认知,是将“自己置于对象之内”、交融于对象之中的体悟,“此是置心在物中,究见其理”(朱熹)。具体说来,“直觉是一种经验,复是一种方法”,“为方便计,可以简略地认直觉为用理智的同情以体察事物,用理智的爱以玩味事物的方法”(贺麟)。

所谓“直觉思维”,是相对于“逻辑思维”而言的。“直觉主义”是现代西方哲学的重要思潮与流派之一,其主要代表是柏格森和克罗齐。直觉主义者推崇“直觉”而贬低“理智”,肯定“直觉”是比抽象的“理智”更根本、更重要、更可靠的认识世界的方式,认为“理智”必须依赖“直觉”才有意义(克罗齐),故哲学应以“直觉”为基础(柏格森)。这种思维的特点在于,它不须概念、判断、推理等逻辑形式,不须对外界事物进行分析,也不须经验的积累,而是凭借主体的神秘的自觉、灵感、体验、感悟,在瞬间直接把握事物的本质。

“直觉思维”与“逻辑思维”是人类认识的两种基本形式,二者其实并非水火不容。“直觉思维”是中国传统思维的重要特色之一,“中国人和日本人所擅长的并以他们的擅长而自豪的,就在于直觉的领域”(汤川秀树)。道家、佛教以及儒家,都特别重视直觉思维。

道家最先提出并且首先运用直觉思维。道家认为,“道”是宇宙的本体、世界的本原、至上的存在、唯一的终极,但“道”是不可闻见、无以名状的,是不能用名言、概念认识的,只能靠直觉或体验加以感悟或体认,是为“悟道”、“体道”。作为先秦道家学派重要代表的庄子,倡导“心斋”和“坐忘”。所谓“心斋”,就是排除一切知识之后,保持心的虚静(“虚者,心斋也”),从而对“道”予以全体把握、整体感悟。所谓“坐忘”,就是“隳支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即毁弃四肢百体、屏黜聪明心智,达到“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从而造成一种心理上的浑沌状态(“旷然与变化为体”),以便全体把握、整体感悟大全之“道”。其实,这就是一种自发状态下的神秘直觉。

佛教也重视直觉思维。佛教所讲的“般若”,其实也就是一种直觉思维。佛教的直觉思维,既排斥感性认识,又排斥理性认识,强调通过“般若”的虚静智慧而一览无余地洞察真理的特殊智慧。禅宗吸收了庄子和玄学的方法,并与佛性的本体论相结合,提出了“本性是佛”、“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的“顿悟成佛”理论,把直觉思维发展到了极点,从而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

儒家也很重视直觉思维。孔子所说“默而识之”,孟子所说“尽心、知性、知天”以及“良知、良能”,都具有直觉思维的显著特点。程朱所说“格物致知”,陆王所说“求理于吾心”等等,更是直觉思维的展示。梁漱溟指出,“孟子所说的不虑而知的良知,不学而能的良能,在今日我们谓之直觉”,“此敏锐的直觉,就是孔子所谓仁”。贺麟进一步指出,“陆王所谓致知或致良知,程朱所谓格物穷理,……是探求他们所谓心学或理学亦即我们所谓哲学或形而上学的直觉法”,“朱子与陆象山的直觉方法,恰好每人代表一面。陆象山的直觉法注重向内反省自己的本心,发现自己的真我。朱子的直觉法则注重向外体认物性,读书穷理”。

直觉思维是一种创造性的思维,能有效地突破认识的程式化,为思维的发挥提供灵活的想象空间,对于伦理学、美学、文学、艺术学等学科的发展具有积极的影响;甚至对于注重实证的自然科学而言,直觉思维亦有其用武之地。比如,居里夫人之发现放射性元素钋和镭,其中就不乏“大胆的直觉”。科学史家萨顿曾经敏锐地指出,“科学知识不只是理性的,其中有相当比重是体力的和直觉的”。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亦尝明言,“光靠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不能创造,不能突破;要创造要突破,得有灵感”。物理学家汤川秀树热情展望,“如果我们更加注意直觉或大胆的想象,来作为不可避免的抽象化趋势的一种补充,基础物理学的又一次返老还童就是可以期望的”。

虽然说直觉思维具有逻辑思维不能替代的优势与特质,但同时又不得不指出的是,直觉思维重灵感、轻逻辑,重体验、轻思辨,重直觉、轻论证,容易导致思维的模糊和不严密,不利于思维向形式化、定量化发展,容易导致经验主义、教条主义,还有可能妨碍自然科学的发展。

结语

总体而言,中华民族的整体思维、辩证思维、直觉思维,对中国社会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而对科学技术的影响尤其深重。许多研究者在解答“李约瑟难题”时,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集中于中国的传统思维。比如说,在中国传统思维中,重视整体思维而忽视分析思维(长于综合而短于分析),注重辩证思维而忽视实证思维(重思辨而轻实验),推崇直觉思维而忽视逻辑思维(重模糊而轻定量),凡此等等。诚如何兆武所说,“中国古代的思维方式,无论是儒家还是道家,都是撇开机械的分析而径直要求把握道体之大全。这或许就是中国之所以没有能自行步入近代科学殿堂的思想上的原因了”。

(作者系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摘自《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第3期;原题为《中国传统思维的三个特征:整体思维、辩证思维、直觉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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