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全球化现象的政治经济学分析
2017-11-21陈伟光蔡伟宏
文/陈伟光 蔡伟宏
逆全球化现象的政治经济学分析
文/陈伟光 蔡伟宏
当前欧美国家正在掀起一股逆全球化的浪潮。这是在世界经济复苏乏力、全球贸易持续低迷等情况下,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经济全球化潮流反向而行的思潮和行动,体现的是政治保守主义、经济保护主义、外交孤立主义和社会民粹主义。此前被学界论及的“反全球化”现象,被社会公众以“逆全球化”之说取代。如果说“反全球化”代表着体制外的反抗,“逆全球化”则更多是去全球化执政理念的形成乃至政策的实施。2016年逆全球化现象开始集中显现,英国脱欧,美国大选特朗普当选,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总理辞职,德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荷兰等西方国家的民粹主义纷纷登场,无一不是高举反对全球化和一体化大旗。经济民族主义在美国已成主导性执政理念,英国脱欧后,若荷兰或法国民粹主义政党获胜,欧盟分崩离析可能会成为现实。
当然,自从近代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世界化开始,全球化历程从来都是波折不断、进退演进的。其中的1929年至1933年的大萧条所引发的极端贸易保护主义和贸易大战,使得世界经济陷入灾难。本次逆全球化同样是2008年金融危机的滞后反应。危机以来由于经济全球化的资本、商品跨境流动的相对规模大幅度降低,反移民现象加剧,导致资源在全球配置的速度降低,跨境市场交易面临萎缩。随着2016年西方国家的保护主义升级以及其他限制资源跨境流动的政策措施出台,逆全球化的程度可能会进一步加剧。
逆全球化基本分析框架
全球化的定义是指“通过自由贸易,资本自由流动,以及较少或完全不受限制的劳动力自由流动使世界各国经济向一个全球经济的整合。”由此定义,迄今为止,以世界经济一体化为目标的全球化经历三个阶段,分别是1870~1945年英国主导的放任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及其逆转时期,1945~1980年中期美国主导的内嵌的自由主义全球化及其陷入困境的时期,以及从1980 年代开始美国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到当前逆全球化思潮兴起时期。
全球化的演化由全球化活动与全球化制度规则两个组成要素构成。全球化的实质是亚当·斯密所说的分工和生产要素的全球优化配置与市场开放的不断发展,IMF经济学家在界定经济全球化时给出了三个指标,包括贸易、跨国投资、技术进步及其扩散,这是全球化活动。而对全球化的历史分期则依据的是全球化发展过程中的理念、制度与规则(官方的与非官方的、权威的与约定俗成的),对应的是全球化过程中如何做大馅饼以及怎么分馅饼的问题。全球化的理念、规则是公共产品,作为非中性的制度,规则的制定者可以获得更多的全球化红利,但也必须容忍参与者可能的“搭便车”行为,因此维持这些规则需要相应的实力。因此,在上述三个全球化阶段中,都有主导国家或者说霸权国家,创建并维护着一种体现当时最有权威的全球化制度规则。
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主导下,以“新自由主义”理念为基础,新一轮的全球化很快从最初的国际贸易复苏发展到生产、金融领域的全面跨国流动。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前,衡量商品、服务、资本、人员跨境流动的各种指标都显示,全球化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然而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使全球化进入下行的轨道。
全球化活动赖以存在的全球化规则需要主导国家推动建立并且维护。而全球化对一个国家内部不同群体的影响却也是非中性的。全球化还是逆全球化取决于全球化主导国家内部同时存在并发挥作用的“双向运动”,一种是经济自由主义的运动,即自我调节的市场经济运动,它由在市场中受益的贸易、生产和金融资本阶层推动,私有化、放任主义和自由贸易是这种运动的特征;另一种是反向的社会保护运动,旨在保护人和自然以及生产组织,它由那些在市场中受害的社会群体推动,保护性立法及其他干预措施是这种运动的特征。市场在全球不断扩张的运动或早或晚会引发因对人、自然和生产组织进行保护而制约市场扩张的反向运动。
“双向运动”理论的逻辑在于,市场力图从社会中“脱嵌”,全面支配社会,以追逐利润最大化为价值取向,力图使那些超越获利动机的社会关系从属于市场体系;而社会则试图保护自己,抵制市场“脱嵌”,让市场“嵌入”于民主社会,用民主程序管制市场的过度扩张,恢复自由和平等的社会的基本价值理念。
全球化演化过程中,宏观、抽象上看全球化逆动的原因是市场与社会的对立,微观上看,全球化逆动的政治动力源于全球化过程中的受益群体与受损群体之间的冲突。全球化不断释放市场力量,在全球范围配置资源,在此过程中一国国内不同社会群体所受的影响不同,直接或间接参与跨境经济活动的社会群体,包括资本所有者、高技能工人和职业白领,他们能够将自有资源跨境配置到利用效率最高之处,因此他们能因全球化整体受益;而不能参与跨境经济活动的社会群体,包括非技术、准技术工人以及大多数中层企业管理人员,他们则很容易被其他跨国境供给的工人所替代,而且在劳资谈判中的力量也因此被大大削弱,因此他们因全球化整体受损。对大多数工人来说,全球化意味着收入和生活变得更不稳定。社会内部因此形成紧张的政治矛盾。
逆全球化必然与经济危机相伴随。在经济繁荣的时期,全球化受益群体和受害群体不平等程度相对较轻,贸易、移民并不会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而在经济衰退的时期,全球化受益群体和受害群体不平等程度激化并达到不可忍受的程度,社会不平等现象的迅猛上升带来了激烈的反全球化、反移民运动。全球化中的利益受损者尽管在经济上处于弱势地位,但他们在政治上构成了选民中的大多数,当这个群体解决了“选择性激励”问题,那么他们就有可能不再沉默,参与政治活动,因此在实行选举制的国家中,他们反全球化的要求不但能够获得广泛的同情而且也能得到政府的支持,从而扭转日益扩大的不平等状况。
1860年,英国开启了世界上第一次全球化浪潮。然而,20世纪初开始,自由放任的古典自由主义给社会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和矛盾,包括工人工作环境差、强度大、待遇低,劳资冲突频繁发生,社会两极分化等。同时期,西方国家国内政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大众政治取代了精英政治,劳工组织革命性的改变以及政治上更高的代表性使得他们不再承担全球化的代价。19世纪后期的全球化造成不平等,进而造成1913~1950年间的逆全球化与各国倒退到自给自足的政策。
二战以后,主要国家从逆全球化时代中吸取教训,认识到各国都实行单边的、以邻为壑的贸易和货币政策的结果只会使得世界经济走向崩溃。另一方面,一国政府也需要考虑开放市场、要素跨境自由流动产生的对内的冲击,比如国内劳工面临的失业和收入下降的风险。在美国主导下,国际上和各国国内都建立起保护社会、防止经济危机和大萧条复活的经济治理机制。在这个被约翰·鲁杰称为“内嵌的自由主义”全球化时期,多边主义和国内稳定、保护社会的追求并行,互为约束条件,成为各主要国家治理国内、全球经济的共识。二战后至1980年代中期,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国际经济活动始终以内嵌的自由主义为原则,布雷顿森林体系三大支柱,包括关贸总协定、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它们的宗旨和运作既体现了自由开放的市场化原则,又体现了基于公平正义的社会保护原则。
经过了长达20多年的战后黄金时代,从1970年代开始,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两次石油危机爆发,资本主义经济遭遇危机。大萧条以来各国制定的很多保护社会的制度显得没有效率,出于追求效率的需要,各国的政策指导思想在1980年代初开始更多地向释放市场力量的方向转变。新自由主义的代表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就认为1974年石油价格冲击下的世界经济危机导致的萧条归根到底是由于工人运动的政治力量及其破坏性过于强大。由此推理,新自由主义者应对危机的方法就是削弱工会力量,削减社会福利开支,减少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减税以刺激储蓄和投资。
与此同时,美国国内政治力量消长,政治格局发生重大变化。1970年代美国的工会运动在政治上开始受阻。1980年代,在里根政府和国会保守派的合力打击下,美国工会迅速衰落,人数不断下降,影响力日渐衰退。主张释放市场力量的新自由主义主导了主要国家的公共政策范式,政策倾向像钟摆一样越来越朝着新的放任自由主义方向荡去。
1980年代初开始,美国联合英国倡导并向全球推行一系列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随后过了10多年,到了21世纪初,世界政治经济的格局因全球化而发生了深刻的结构性变化。不论是一国内部还是各国之间,经济的不平等程度都大大增加了。发达国家制造业工作机会的减少、社会福利水平的下降直接导致了经济不平等的加剧。
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美国国内的全球化受损群体普遍期待政府能出台更多的社会保护措施,但政府却在释放市场力量的方向上越走越远。美国的大财团、大企业家在政府的帮助下,不仅渡过了危机,而且收益继续快速增长;与此同时,美国政府试图以更大的力度开放国境,促进资本、商品和人员的自由流动。这些举措引起全球化受损者的恐惧并引发强烈的政治反弹,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的中产阶级意识到自己的利益在政治上被忽视,变得更加激进,他们加入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的阵营,政治力量因此出现足够的提升。在他们的支持下,作为美国右翼民粹主义的集中体现和第一个成为主流政党代表但却反建制的总统候选人特朗普成功当选,标志着波兰尼提出的以经济自由化和市场开放为内容的全球化正在转向保护社会。当前美国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正在发生逆转,美国几乎可以肯定将向限制自由贸易的方向转变。
逆全球化的评价
1. 就业不足与中产阶级退化:全球化应负全责吗?
美国中产阶级退化与就业不足的原因之一确实是市场全球扩张运动,但全球化并不是唯一的原因,甚至不是主要的原因。贸易对中产阶级就业的影响不太大。美国工厂消失的工作岗位仅有不到13%源于贸易,其他近88%是由于自动化及一些本地因素减少劳动需求所致。而且全球化对中产阶级受损者的伤害完全可以通过政府制定相应的补偿计划等措施给予弥补,逆全球化其实是矫枉过正的。
2. 逆全球化对世界经济的影响
2016年以来,经济全球化开始受到主导新自由主义的美国的社会保护要求的崛起而发生逆转。与全球化相反,逆全球化是世界各国经济从整合走向分割的过程,逆全球化的发展将恶化国际生产、贸易和投资环境,不利于全球资源的有效配置。
3. 逆全球化现象究竟会走多远?
当前的全球化和全球治理出现“逆全球化”和严重“碎片化”。美国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遇到强大的社会保护的反向力量抵抗,处于衰竭退变期中,最终将被新的全球化体系替代。逆全球化也许恰恰是美国“聪明地”处理新自由主义衰落的权宜之计;在美国退隐,全球化新体系尚未建立的过渡阶段,全球化将逐渐退潮。
逆全球化现象究竟会走多远,钟摆何时能摆回市场力量的释放,取决于新的全球化替代性方案实现的条件何时成熟。在国家权力主导下,可能作为未来新一轮全球化的理念和制度规则有三种。第一种是构建全新的、以世界主义民主为基础的、充分考虑全球公民社会意愿的全球经济治理框架;第二种是构建二战后确立的市场扩张和社会保护并重的“内嵌的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的现代升级版;第三种则是构建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主导的全球化新模式和全球治理的新秩序。
就目前的国际形势来看,美国仍是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将在很长一段时间主导全球化进程,因此第二种方案最有可能被实现。美国等发达国家内部的社会保护运动反抗市场全球化扩张的力量,将开启新的一轮全球化。现有大国,包括中国在内在全球化中崛起的大国,需要对“内嵌的自由主义”制度进行重新谈判,制定更合理的全球治理规则,并重新审视和评估国内政策,缔结多边主义与国内稳定、社会保护互为前提的“国家—社会—市场”关系的基本社会契约,让全球化的分配更公平合理。
逆全球化纠偏:全球化及其治理的转型
全球化中的问题要靠进一步全球化才能解决。如果人们希望继续享受全球化的红利,就需要回到曾经的内嵌的自由主义全球化状态,它一方面推动全球经济迈向一体化,另一方面维护国内群体的利益不受全球化政策的损害。
“内嵌的自由主义”实质是具有国家干预性质的自由主义。在一国国内,必须改变“强资本、弱劳工”的失衡格局,扶持和发展工会、小企业和小投资者的抗衡力量,使得劳工阶层与资本所有者之间的政治力量对比达到一种新的平衡。在国际层面,受益相对较少、甚至受损的国家在经济一体化及多边合作过程中能够获得优惠对待,而且其实际效果足以抵消自由化给发展中国家造成的负面冲击,由此在国内、国际层面都能够兼顾效率和公平。
中国倡导开放、包容、普惠、共享的新型全球化模式和全球经济治理新秩序,实际是“内嵌的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的现代升级版。首先,开放的全球化意味着市场开放的标准不被少数国家所控制,能充分考虑各个国家的历史和现实,被国际社会全体所接受。其次,包容的全球化意味着对全球化受损的弱势群体进行补偿和救助,避免社会阶层分化;同时,也意味着全球化必须尊重各国自主选择社会制度和发展道路的权利。再次,普惠的全球化意味着所有国家都能从全球化中获益,各国在文化、宗教、制度、意识形态等方面呈现差异,实力也强弱有别,但不会因此受到歧视;普惠的全球化需要大国在利益分配上充分照顾弱国、小国。由此可见,开放的全球化意味着市场的扩张,而包容和普惠的全球化意味着社会保护。最后,倡导开放、包容、普惠,归根结底是要实现共享的全球化,也就是全球化要以世界的共同利益为出发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人类共同发展。
新兴经济体良好的经济和政治表现也有助于全球化模式和全球治理秩序整体性地从新自由主义转向新的国家干预的自由主义。
(陈伟光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研究员、金融学院教授,蔡伟宏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金融学院副教授;摘自《国际观察》2017年第3期;原题为《逆全球化现象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基于“双向运动”理论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