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春风

璩静斋

1

乳白色的摩天大楼像把笨重的剑刺向蓝得发幽的天空，默寂的青鸟在她身边倏忽而过，留下呼呼的风声。

她站在露台上，如一尊白色的雕塑。

高楼下面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蚂蚁朝会一般，阵阵哄闹声就从那里传出，他们渴望看到具有刺激性的高空特技表演，甚至有迫不及待者，手作喇叭状向她高喊：跳哇！赶紧跳！等会儿警察来了，可就跳不成喽！

人总是要死的。她不由咬了咬牙。不管是什么人，最终都是要奔赴黄泉的。

她的眼前蓦然出现了学生时代练跳远的沙坑。在学校操场上练立定跳远，曾是她非常热衷的运动。每次跳远她都要反复做小鹰展翅的动作，希望自己能弹跳得更远一点。眼下她将跳远的地点设在华文公寓最顶层的露台上，这无疑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跳跃，一次失控的跳跃。她的脑袋里好像有无数台马达在哒哒作响，她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从容而又愉快地反复做小鹰展翅的动作——现在这个动作她连做都没做，只是踮起了脚尖，身子就跃了出去。如果有谁用远镜头来拍摄她弹跳下去的样子，很像是晾在露台上的一件白风衣被风吹落了下来。白风衣落到地面已是血风衣，冷冰冰的混凝土路面上出现了许多只殷红的大蝴蝶。

带着救生器械的警察惊鹿一般地跑过来了。

顷刻，一个高大的男人显了身，眼前发生的惨剧让他惊愕不已，以致他手里举着的那个白纸牌滑落在地，随之滑落的还有纸牌上那一溜红闪闪的字：老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还是跟我回家吧。

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和穿着红马靴的栗色头发少女也飘然而至。麻花辫女孩手中拿着当红影视明星某某的一些资料，老板让她转交给白风衣，要白风衣即刻去采访某某明星。红马靴女孩是来跟白风衣商量合租房子的事。她们看见了地上的血风衣，都忍不住放声大哭。

……

春风像一只小虫子在黑色梦网中撞荡。等这只虫子钻出梦网的时候，床头闹钟的时针刚指向三点（凌晨）。昏昏然中，梦里的一些情节还在她的脑际萦绕，呃，我怎么跳楼了？死了？是的，好像死了。

春风不奇怪自己做这样的噩梦。白天就有人从华文公寓的露台上跳了下去。那是一位中年女性，据说是重庆人，半年前离了婚，辞职后只身来北京讨生活。她在京城四处漂了两个多月，才在一家装饰公司找了份差事，月薪也就一千多元，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只能勉强糊口。可就是这样的工作她也没能干多久，老板以她业务不精为由将她炒了鱿鱼。她又成了无业游民，晃荡了好些日子，也没找到生计。这是位性情急躁而又脆弱的女性，她终究没能从万分沮丧的境地里走出来，走了极端。

春风不禁叹息，也就那么一瞬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轰然中消逝了。她又想起八年前临近毕业，她的一位大学同学因为恋爱受挫，跳了学校最高的文科楼。那时她和千里马拍拖已经到了你侬我侬的时候。女同学之死让她嘘唏不止，千里马对此很坦然，还扯出一堆话来：一个人的出生是不可选择的，而一个人的死亡方式，是可以选择的。自从人类设计建造了高楼，也就给一些轻生者多提供了一种了结自己生命的方式——跳楼自绝。千里马文绉绉的高见并没有博得春风的回应，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不远处的文科楼。当时落日正妖娆地依着楼顶，她却感受到一种悲壮的气息。千里马的嘴巴始终不停歇，轻描淡写地说轻生者十有八九是懦弱之辈。她冷冷地皱眉瞪他一眼，什么懦弱之辈？！跳楼是死亡方式中惨烈而又辉煌的一种。很多时候，死是需要勇气的。而且从高楼上纵身跳下，非一般人所敢为。千里马，你敢跳吗？

现在春风依然这么想，她羡慕那位重庆女性的勇气，若换成她，那是不大可能的。就算她有轻生之念，也不敢付诸实践，充其量在梦幻世界体验死亡而已。她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她想，自己辞职到北京，原本是为了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如果遇挫就去跳楼，怎么向父母交代呢？还会给某些人留一个笑柄。当初辞职北上是她自作主张的，这种自作主张的事没有谁看好。

父亲说她将女人经念歪了，女人要念什么经呢？要念稳定的工作、清闲的日子、顾家的老公和健全的孩子这样的经。心血来潮，像纸鸢子一样往外飘，飘着飘着，飘到最后，恐怕连骨架子都会散掉的哟。

母亲说她现在真是有点昏头了，也不想想，人不管在哪里，都不是一样要过日子，要工作，要吃饭？在A城住着好端端的，干嘛要去北京？北京有什么好？不就是地方大一些，人多一些？都老大不小了，结婚也有好几年了，该考虑考虑要个孩子了。要是有个孩子，男人肯定也要顾家一些。

哥嫂也劝她慎重，毕竟而立之年了，出去闯也要考虑周全一点。

唉，怎么说呢？她对A城日报社还是有点感情的，毕竟当初她到社里工作不到两年，老社长就将她从一个值班编辑提升为文艺副刊部主任——这可是社里不少人都觊觎的职位，收入不菲，社会地位也不低。求她发稿件的作者很多，她常被人主任长主任短，客客气气地叫着，时不时有人给她送东西，请饭局。她在市日报社里说话多少也是有点分量的。要是这种状况始终保持下去，她还是能在A城待下去的。她不是那种脚踏轻舟望旗舰，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可是社里人事大变动，赏识她的老社長退了，跟她有过节的孙某当了一把手，这个圆滑世故的家伙喜欢耍手腕，搞个所谓的“竞聘”，将她从文艺副刊部主任的位子上拉下来，一下子沦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编辑。她有种繁花落尽的萧条感，极为忿忿不平。好歹她是中文系科班出身，还在有名杂志上发表过好几篇中篇小说、若干散文和随笔。在小小的A城，她算得上一个颇有名气的才女。她这棵本来长得很繁茂的果树，落在这个旮旯地，开不了花也结不了果，迟早会枯萎的。

她也知道帝都是精明人跟精明人较量的地方，能人挤能人，要是挤得不好，挤成肉饼也未可知。她其实也是有过犹豫的，跟千里马商量，千里马居然不置可否。男人那瓮里死鳖的样子刺激了她本已脆弱的神经，她索性狠了心。哪怕像纸鸟一样，也是要往外好好飞一回的。

2

春风是年初来京的。当载着她的火车喀嚓喀嚓行进了十七个小时之后，北京就真实地被她踩到脚下。站在北京敞阔的大街上，这个已跨过而立之年的女人竟孩子般地激动起来：北京，我来了，我将自己交给你了！endprint

没过几天，春风的激动更是平添了几分，她在《今日风》杂志社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今日风》是一年前创办的时尚杂志，以娱乐与健康为主版。春风主要从事采写工作，采写的对象多为当下影视圈娱乐界走红的明星。当那些光彩照人的明星——原先只在荧屏或报刊上看到的，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的面前谈天说地；当采写的稿件一篇又一篇地登上装帧精美的杂志；当老板当着其他同事的面夸赞她出稿快，文笔也不错；当同事带着钦羡的目光跟她切磋采访技巧，春风真是有点陶醉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几乎每天都有希望和期待。

春风抱着能长期在杂志社干下去的打算，在杂志社附近租了一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租居的第二天，同事行天路来串门。行天路比她小几岁，见面就亲热地喊她春风姐。她的办公桌跟春风的紧挨着，两人接触比较多，彼此也还合得来。

行天路一进房子，左瞧瞧右看看：“春风姐，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房租一定很贵吧？”春风说：“还行，一千五。”行天路一笑：“春风姐，你真是有点奢侈呢！”

春风说：“奢侈吗？我倒觉得有些将就。你不知道，我来北京之前，住的是四室两厅两卫的房子呢。”行天路又笑笑：“春风姐，你这一个月，单是房租，就要花掉一千五，其他的诸如吃喝穿用之类的呢，也要开支，我就给你算算细账，照你这种消费标准，吃喝六七百要吧？穿衣呢，花费多少可就没有实数了。”春风说：“衣服我都有，可以不用买。”

行天路扳着手指说：“穿衣花销就撇开不算。再说用这一块儿，花样那可就多了，跟外界联系，要用手机、电话——通讯费，出门要坐车——交通费，跟人交往免不了请客送礼之类——正常交际费，这杂七杂八的一个月下来，总开支至少要三千五。我们漂到北京打工，能挣多少钱呢？开销稍微大点，就会入不敷出的。就我所认识的那些来京打工的人，除了春风姐你，还没有谁舍得每月将一千五交到房东手里呢！”

春风一脸自信：“挣得多，花费多一点就不是什么问题了。我面试时，老板说一旦我被聘用，给我开的工资每月保底四千，每篇稿子写得精致的，按千字三百元算，加班另有报酬。那样算起来应该就不少啦！”行天路说：“春风姐，老板跟你是口头说的吧？”春风点头：“他说试用期一过，就跟我签合同。”

行天路提醒说：“春风姐，你刚来，还不了解老板那潭水的深度。他说的跟兑现的可是有些不一样的。”

春风有点不相信：“真的吗？”行天路说：“等月底发工资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月底发工资，果然如行天路所言，领到手的只有两千元，稿子也只按千字三十五元计酬。当初老板说的跟实际兑现的真有不小的出入。

春风有种受骗的感觉。这一个月来自己全力以赴，不只是为了珍惜这份全新的工作，也是冲着老板承诺的报酬来的。他这个做老板的怎么说话一点不算数？

春风于心不甘，就到老板那儿讨说法。老板哼哈说目前投资方资金没有完全到位，等杂志一红火起来，不但该给的钱分毫不差地发下去，还要另给补助。还说待遇的好坏主要看个人自己努力。分明是在搪塞。

出了老板的办公室，春风有点垂头丧气，这点工资只够交房租水电费。这种景况如果持续下去，恐怕得动用自己以前的积蓄，方能支撑日用开销。她放弃A城衣食无忧的生活，跑到北京，就是为了过这种节衣缩食的紧巴生活？

为了节约开支，这套一居室春风不能再住了。她跟房东商量，想只租一个房间。房东不同意，说要租就全租，建议她找人合租，这样房租就可以减半。

当天春风就在网上发了张帖子，寻找同性合租者。没过一天，就有一个叫马惠明的女孩跟帖回应，愿意跟她合租。两人就合租事宜简单地作了商谈，取得一致意见之后，马惠明就租车带着家什过来了。

一见面，春风心里就有点犯嘀咕。马惠明衣着前卫，说话大声大气，颐指气使的。春风不大喜欢这种女孩，但还是要跟马惠明凑合着过。毕竟合租是跟人家网上商谈好了的，再说人家也已经进门了，自己再反悔就有点不合适。

春风住卧室，马惠明住客厅。马惠明带来的东西不少，床铺、桌子、凳子、煤气灶、锅、碗、瓢、盆、冰箱、洗衣机、电视之类的，凡是一般住家应有的东西她都有，全是二手货，而且都不大，尤其是电器，全是小巧玲珑型。客厅不过十二三平米，东西往里面一摆，原先有些空荡的客厅陡然变得殷实起来。

马惠明是个美术妹。四年前从美专毕业，就一直漂着。据她自己说，她先后漂过广州、深圳、上海等七八个城市，最后漂到帝都。父母嫌她成天乱扑腾，像油皮纸折成的小船儿，在生活的汪洋里漂来漂去，不但漂不出多大的名堂，还有可能被大浪给掀到洋底！还不如在家这边找份相对稳定的工作，票子少就少点，老老实实地过点安稳日子。马惠明觉得父母的脑袋都是榆木疙瘩，长年累月像铆钉一样铆在一个小地方，终老一生，生活沉闷得像一池子死水，不起丝毫涟漪不算，时间久了，还有可能发酸变腐，又有什么意思呢？

马惠明是个话篓子，就连前不久跟男朋友分手这事她也不想憋着：是他先甩我，然后我才甩他的。这个家伙，一点不仗义！他没找到工作时，我掏心窝子帮他，帮他找了活儿，让他跟我一块儿住，吃喝、房租全是我掏钱，不用他出一个子儿。可他呢，日子一过顺畅了，就马上变了脸。算我他娘的瞎了眼，当初怎么看上他那种人，不就长得光溜一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再找，保准找个比他强几倍的！

马惠明还是个馋猫，零食整日不离口，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往嘴里塞零食。还时不时地招呼春风也吃。春风不想吃她的东西，推说自己牙疼。

马惠明不爱收拾，客厅常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春风嫌客厅太乱，实在觉得碍眼，就主动帮她收拾。第一次帮她收拾了，她说声谢谢。之后再帮她收拾，她大概习以为常，连谢谢都免了。整个居室的卫生她也从来不插手，全是春风一人包了。她还喜欢将春风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用。两人的化妆品都搁在洗手间，她自己的不用，偏要用春风的，还说春风姐的用着就是舒服。春风有点哭笑不得，亏她说得出口，那套化妆品价值一千多元，是春风来京前，从香港回来探亲的表姐送的，春风自己都有点舍不得用，她卻拿着乱抹，也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endprint

春风开始还顾及一点颜面，忍着不说，日子稍长，她觉得有必要委婉地提醒一下：“小马，以后各人还是用各人的东西好，要不然就有点乱了。”

马惠明那时正翘着二郎腿在吃松仁，这个没头没脑的女孩，居然没听出春风话里的含意，大大咧咧地说：“没关系，就是乱点也没关系。咱们本来是互不相识的陌路人，现在能住在一个屋子，真是缘分。你的东西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相互用，也挺好的。春风姐，你说是吗？”

春风没说话，只是淡然一笑。马惠明又说：“我说得没错吧，春风姐？”她指了指玻璃茶几上的松仁说：“喏，春风姐，来吃这个。”春风说：“谢谢，不吃。”

马惠明带着批评的口吻说：“春风姐，不是我想说你，你有些太那个了，我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吃？不喜欢吃吗？你老这样见外，搞得人真不自在。你看我什么时候跟你见外了？你的东西，你不说我都主动吃。”春风看她是诚心诚意，就拿了两颗松仁嗑了。

吃了一会儿，马惠明拍拍手，将果盒推到春风面前说：“春风姐，这些全给你了。我不吃了，我得干活了。明天还得交人家的差呢！”说完，马惠明就扒了外套，穿上蓝色围兜，将画架拖到阳台上。一拿起画笔，马惠明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严肃了，在画架前晃悠着身子专心致志地作画。

橙色的夕阳正泼泻在阳台上，静静的，柔柔的。看着夕阳中专注作画的马惠明，春风陡感心中有股东西在涌：还真有那么几分迷人呢！她想起自己的相机内还剩一张胶卷，索性给马惠明照张像，再去外面的图片社将胶卷冲了。她马上去卧室拿来相机，对着阳台选择好角度，按动快门，将马惠明给拍了下来。马惠明居然没在意。

马惠明一直画到天黑，才将画架拉回客厅，草草地吃了几片面包，喝杯牛奶，然后继续工作，差不多熬了一个通宵，总算将画给画完了。

第二天一大早，马惠明就带着画出去了，坐车到西二环一个叫永新的画廊，将画交给老板。这是本月的最后一件作品，只要一交画，这个月的薪水就可以结了。

几个月前，马惠明跟永新画廊签了一年的合同，年薪六万，每月必须按要求完成画廊指定的画品，否则视为违约，不但应得的报酬要打水漂，还得自掏腰包赔偿违约金。马惠明当然是不会违约的，六万的年薪在她那里虽不算很多，毕竟能解决基本生活问题，她还是很珍惜这份差事。马惠明曾一度为了自由，东漂西漂整整漂了四年，干的多半是街头卖画的行当。虽然她觉得自己的画画得不赖，但总遇不了几个知音，常常弄得手头拮据，吃饭都成问题，还有劳父母大人给她贴饭钱。父母总怨她成日胡混，不成器。马惠明北上京都时，父母再次给她敲警钟：人家学美术的没有谁像你混得这么差劲。过了年你就是二十五岁的人了，要学踏实一点，不要再胡混了。要是再厚着脸皮揩父母的血汗钱，啃父母的老骨头，你就有点黑心了。马惠明听了有点汗颜。

如今马惠明给画廊画画很卖力，为的是每月能领到五千元的大钞。马惠明为了证明自己现在混得有点像样了，第一个月薪水一领，一举给父母寄了两千五百元，还在汇款附言中留了几行字：父母之恩，以前儿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父母收到她的钱，自然高兴万分。母亲将钱代她存了起来，这算是女儿的第一笔存款。父亲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儿果然不是孬种。好好干吧！

马惠明对父母只慷慨了一次，由于花销实在太大，之后的每个月都是入不敷出。上个月还跟朋友借了两千元，说好这个月就还的，不可失信。

马惠明到画廊交了画，结了月薪，上邮局将两千元打到朋友的储蓄卡里，顺便给对方打了个电话，让她查查卡上的钱到账了没有，又在手机里跟朋友吧嗒吧嗒乐呵了一会儿，然后上超市买了一堆吃的，便打道回府。

3

马惠明一进门，叫声：“累死我了！”将东西往桌上一扔，两脚一伸，倒在床上。春风也从外面回来了，她取来了昨天傍晚送到图片社冲洗的照片。

一见马惠明像只懒猴子一样躺着，春风笑了笑说：“起来吧，小马，给你看一样东西。”

马惠明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春风姐，什么东西呀？值不值得看？要是不值得看，我可就不看了。我想做个美梦。”

春风说：“当然值得看喽。”将照片往马惠明脸上一贴。

马惠明拿下照片，睁眼看了看，又揉揉眼睛，翻身起来，有点不相信：“春风姐，昨天你为我拍的？我真的有这么漂亮吗？”春风点头：“那当然。纯自然的。我没加任何修饰。”她的话还没说完，脖子就被马惠明紧紧箍住了，继而两边脸颊各被她狠狠地嘬了两口。

春风使劲掰开马惠明那双指甲盖上绘着卡通画的手，吁着气说：“给我放开，傻丫头，你想勒死我呀？”马惠明这才松开手，两眼放光，有意嗲着声音：“春风姐真好！你送我照片，我也要送你一张肖像画——我给你画像，你要不要？”春风故意不领情：“得了吧，就你那水平，还给我画像，别将我画走样了，画成又老又丑的太婆。”

马惠明倒不在乎春风姐小瞧自己，冲春风一挥胳膊：“就这么定了，春风姐。我先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我就开始画。”

马惠明这一睡，一直睡到翌日上午。醒来时，春风已经上班去了。她伸伸懒腰，起来将春风搁在桌上的饼干全吃了，喝了点水，玩了会手机，看了会电视，又继续睡。

傍晚春风下班回来时，马惠明才起床，她打着哈欠：“春风姐，我睡好了，你准备一下，我们要开始（画像）了。”她将凳子挪到阳台上，让春风坐在那里，摆好姿势，保持微笑——最好能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然后她支了支画架，开始画像。

坐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保持一种姿态，搞得有点像衣店橱窗里的仿真模特，这对于春风来说，真是有些受罪的事。

马惠明一拿起画笔，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直到春风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歇会儿，她才罢手。春风走到画架前看了看，画布上已经出现一个坐在凳子上的女人的轮廓。

马惠明有点得意地说：“画出来保准像你。”春风故意说：“像我？你画的不是我？”

马惠明脖子一昂：“当然是你啦。我这样说是谦虚嘛。”春風忍不住乐了：“你还会谦虚？”endprint

一连三天，春风一下班就成了马惠明的模特。到周末，像画好了。春风有些钦佩马惠明，这个小妮子还真有两下子，画得跟真人没什么两样。

马惠明得意不已，要春风请她下馆子，去“九头鸟”。九头鸟是湖北人开的食府，在京城还有点名气。马惠明是湖北人，一出去吃饭，就想去九头鸟。

春风爽快地答应了，她现在一点不烦马惠明，反倒有些喜欢马惠明的率性而为。

两人到九头鸟狠狠地吃了一顿，菜全是马惠明点的，味道不错。春风也吃得心旷神怡。她到北京来，还是第一次下这样的餐馆。

这种热闹的日子没过多久，马惠明就搬走了。

马惠明新交了一个男朋友，两人白天见面，彼此中意，晚上就住到了一起。马惠明在两性关系上是有些随便的。春风觉得她这点很不好，好心地劝她要慎重，弄不好怀上娃娃，就麻烦了。马惠明自己却无所谓，说没关系，有安全套，很安全，也很环保。春风骂她糊涂蛋，贞操不要，身体也不要。安全套也有不安全的时候，也有可能有漏网之鱼，到时候去堕胎，最终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春风不希望马惠明走，百般挽留她。马惠明说：“春风姐，我也不想搬走，可人家不愿上我这儿来，非得要我上他那儿去，没办法的。”春风有点生气：“你真够傻的！你这样草率地跟人家同居，人家能把你当回事吗？”马惠明说：“他要不把我当回事，我就不把他当回事。这样不就扯平了？”春风说什么都等于白说，只有摇头，太没心没肺了！

马惠明走时，留了不少东西，都是春风还没有置办的，比如小洗衣机、冰箱、搁碗架之类的。春风不要，要她都带走，省得到那边又要花钱重买。马惠明鼻子一耸：“这回我长心眼了，他让我上他那儿住，我就是客人，客人哪有带这些玩意儿的？这些东西该他买。我说得对不对？”春风指着她的鼻子：“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马惠明坏坏地一笑：“那还不好办，不好说你就不说呗！”

临走前，马惠明上洗水间洗漱一番，将春风的化妆品抹了。春风看她那么喜欢自己的化妆品，索性将化妆品送给她。马惠明很高兴，将自己的那套留下了，对春风说：“春风姐，我的跟你的换吧，我的这套是在西单商场买的，正宗货，档次也不算低，只用了两三回。”

道别时，马惠明还像电视上的人分手那样，将春风紧紧地拥抱了一下，咕噜着说，我会想你的，春风姐。春风被她感染了，跟着咕噜：我也会想你的。

马惠明走后好些天，春风还真有些惦记她。马惠明表面大大咧咧，内心很善良。让春风记忆深刻的是马惠明刚搬过来的那个周六，大半夜里自己突发急症，要不是马惠明及时拨打120送诊，春风真不知自己会怎么样。春风遵医嘱住了几天院，都是马惠明跑前跑后地照顾。春风有些过意不去，免不了说几句客气话，马惠明似乎不乐意听，春风姐，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嘛。要是我病了，你肯定也会照顾我的，是吧？春风没话说了，这个小妮子心眼儿还真是实。

马惠明搬走后，春风也考虑搬家的事。她让行天路帮她留心哪里有比较便宜又干净的房子。等这个月租期一满，她就搬过去。

恰巧那时行天路有个老乡要退房（跟行天路的住处有一巷之隔），那是四合院的一个厢房，虽是小单间平房，却比行天路租的那间要高级得多，里面还装有暖气设备。房主是个退休老先生，喜欢养花种草，整个院落看上去干净，雅致。房租也不算贵，每月四百元。春风就决定租那间。

春风退租一居室时，这边的房东大姐满脸挂霜，说还没住几天就退，你们这些外地人就喜欢折腾。折腾来折腾去你还得要租，干嘛呢？

房东的冷脸以及“外地人”的称谓，像浑身长满刺的毛毛虫，蜇得春风浑身不舒服。在北京拥有小窝的渴望油然而生，哪怕是小小的一居室，多少也能消释客居他乡的漂泊感。但是没有北京户口的外来打工者要在北京弄上一套房子，并不容易。她希望自己能從一个临时的雇工转为杂志社正式员工，希望老板能够给自己加薪。如果月薪高一些，再加上自己以前还有一点积蓄，攒上几年，在北京买房也不是遥不可及。

4

春风搬完家后，就决定去找老板，跟他谈谈转正和加薪的事，因为三个月试用期已满。老板在她面试时对她许诺，试用三个月，合格的可转为杂志社正式员工，不合格的要么延长试用期，要么予以辞退。春风想自己应该是够格的，她的稿子在杂志社里可以说是来得最快的，也写得最有文采，老板不止一次称赞她很敬业。三个月来，她尽心尽力，为的就是希望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由于住处跟杂志社距离远，天刚蒙蒙亮，春风就起了床，快速地洗漱，略施粉黛，带上面包牛奶出了门。大约走了一里的路，到公交车站坐车。车里塞满了上班族，春风被挤得有点喘不过气。偏偏今日有点异常，交通不畅，公交车走走歇歇，出奇得慢，到北四环中路，车突然停下不动了。一打听，才知道前面两辆车因为剐蹭事故纠缠起来，也不顾有长龙般的队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夹在人缝里的春风心里咯噔一下，今日迟到是必定的了。她旁边一位留着板寸头的男青年耐不住火暴脾气，开始骂骂咧咧：“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呀？成心让人迟到是不是？！真是晦气！”司机也是个容易上火的主儿，以为乘客在骂他，也恼了：“他妈的这又不是老子的问题，骂什么人？给老子将嘴放干净一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声音远远盖过了车上移动电视里的劲歌。春风心里更烦了，她忍不住大声劝解：“不要吵了，都省两句，好不好嘛？”板寸头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位颇有气质的女性，摸摸自己的头，首先歇了嘴，他这一歇嘴，司机也跟着敛了声。

前后大约半个多小时，车子才活动起来。春风抬腕看了看表，正好七点二十五分，如果不再堵车，八点钟赶到杂志社还凑合。

春风不希望自己迟到，尤其是今天。对于员工迟到，老板会抓住大做文章，训斥不算，还得扣薪水，甚至升级为炒鱿鱼。前几天，一个他看不大顺眼的员工接连迟到两次，被他给炒掉了。

车在临时站一停下来，春风就赶紧下车，打的到华文公寓（《今日风》杂志社就设在华文公寓的七层）。还好，七点五十分，没迟到。endprint

春风匆匆地走进公寓大厅，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微笑着拦住春风，问《今日风》杂志社是不是在这里，说她是来应聘的。春风说就是这里。女孩又问总编的办公室在哪里，春风边朝电梯口走边说，老板在七楼。

女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追上来，笑着强调，姐，我是问总编的办公室。电梯门开了，女孩紧跟春风，进了电梯。春风对女孩笑笑，你大概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总编就是老板。

春风坐电梯到七层，春风向左边指了指，对女孩说，最里头的那一间就是老板的办公室。女孩道了谢，就朝左边的楼道走。

春风瞥见女孩走了几步就放慢脚步，从小包里拿出小镜子照照脸，抚抚头发，牵牵衣襟。她有点好笑，这个女孩一定像当初自己那样紧张。其实紧张是有点多余的。不论谁来面试，老板都很热情，也很慷慨，他会给每一个来应聘的人试用期的机会。

一个小时之后，春风估摸应聘的女孩差不多面试完了，就去找老板，正好碰见那女孩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女孩面露喜色，看样子，她肯定被录用了。

春风满怀信心地向老板提出转正和加薪的请求，老板却以她不够合格为由拒绝了，他慢条斯理地说：“春风小姐，你一再声言你干得很卖力，这我承认。可你别忘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卖力。现在办杂志受市场操纵，我们必须树立一种良好的服务意识。而你的问题恰恰就在这里。你的服务意识还有待提高。不说别的，就拿接听电话这事来说吧，你总说，喂！这就非常不礼貌。你应该说，您好！这是《今日风》杂志社。……还有别的细节方面你做得不够的，这里我就不提了。总而言之呢，尽管是些小事，你自己也可能觉得无所谓，但这些小事多少会让人觉得我们杂志社的员工素质不够高，对我们杂志社的形象多少也有一点影响。”

春风心中极不是滋味，自己接听电话一向都是“喂”，没有谁说这种话语有多么不礼貌。而到了老板这里，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竟升级为拒绝转正加薪的理由，这是哪门子理由？这纯粹是借口！春风觉得自己不过是人家手中的橡皮泥，被人随意地捏来捏去。

春风几次想打断老板，可总没有机会。老板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主儿，只要春风流露出要插嘴的意思，他就会抬抬手说，啊，春风小姐，你听我说。

春风竭力耐着性子等老板说完：“这就是您说的理由？”

老板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说春风小姐，我知道你心里有点想法，这我理解。现在不管到哪里都这样严格要求，不严格不行呀！市场决定命运嘛。好了，闲话我就不再说了。总之我的意思很明确，如果你愿意，还是可以留下来继续干的。转正和加薪的机会总是有的嘛，不过，关键在于你自己把握。

面对眼前这个说话时故作姿态的大块头男人，春风淡淡地说了声谢谢，便快步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她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小伙子在向同事打听总编的办公室，不用说，这又是一个来应聘的。春风心情很糟，她现在才明白老板为什么不给自己转正加薪，转正加薪不过是老板用来哄骗自己为他卖力的幌子。即便这个幌子最后不起作用，也没有关系，他有源源不断的应聘者来做后备军。他不会给自己长期干下去的机会。这让春风感到有些沮丧。

下班，跟行天路一同坐车，春风跟她说起找老板的事。行天路微微叹了叹气，说春风姐，你也不要为这事上心。他就是这种作风，对这里的每一个员工都是这样的。你只要稍微留心一下，来这里应聘的有谁转正了？我来这里一年多了，不管怎么努力，都还是老样子，还是一个雇工，随时都有可能被他赶走。心里也时常不自在，很想不干了。但冷静下来想一想，我原本一个专科毕业生，虽然自修了一个本科文凭，但资历还是不够的。想找满意的工作，真是很难。我的家庭境况是不允许我失业的，家里就全指望我挣点钱。现在每月两千，节约一点，还能有一点积蓄，生活好歹还有点保障。我打定主意，忍气吞声地干着吧，同时也留意找新工作。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这种想法。春风姐，你的资历比我高，能力比我强，你找工作比我條件要优越得多。你可以留心别的地方，一旦找到合适的，就跳槽。

晚上睡在床上，春风又想想行天路说的那些话，自己的确没有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北京这么大的地方，就业机会总是有的，总有容身的地方。

辗转了大半夜，春风终于想通了，《今日风》杂志社不过是自己临时的歇脚站，在寻找到她的下一站后，她会马上跳过去。

5

这以后，春风虽然还在《今日风》杂志社干着，但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当初的那种万丈豪情已不复存在。以前她是全身心地投入，现在她不了，她要匀出一部分心思来，多发挥发挥自己的写作特长，一来能给自己一点精神寄托，二来也能赚点小钱。

春风没有整块的时间写大部头长文，只能经营豆腐块，而且豆腐块容易发表，现在各种报纸杂志几乎都有它的一席之地。春风规定自己每天都要写一两篇豆腐块，白天构思，晚上成文，当初从老家带来的那台笔记本电脑每晚都不闲着。稿子一写成，马上用电子邮件发出去或者打印寄出去。为了方便文稿打印，春风特意买了台二手打印机。

一段时间下来，春风陆续收到一些稿酬单。虽然稿酬不多，但春风还是感到有点欣慰。那天星期六，她去附近的邮局取了五张稿酬单，总共五百九十元，一个月的吃喝费用应该不成问题了。

出了邮局，春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顺便进了街边的一家大商场，买了几件日用品，在商场内设的休闲厅坐了下来，要了汉堡包和一杯牛奶。她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她差不多有两个多月没有悠闲过了。这两个月，除了工资，她靠着自己的业余时间写稿子外赚了五千元。钱是赚了一点，但她也为此付出了很多，她的身体有滑向亚健康的明显迹象，尤其是不间断的连续熬夜，让她老感觉头晕。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踩着铆足劲的风火轮，一刻不停留地向前奔，几乎日日都是如此。

不管什么样的差事，一味地重复，很容易让人产生厌倦。春风也不例外。以前春风在A城日报当编辑，成日淹没在稿子堆里，不是看稿子，就是编稿子，为他人作嫁衣，日复一日地干着一成不变的差事，她厌倦了那种索然无味，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她渴望这潭死水能活起来。如今，这潭死水倒是活了起来，可日日繁忙奔波，又使春风感觉心累，她又希望自己能轻松一点。endprint

手机铃声响了两声，是马惠明的短信：春风姐，明天我要过去看看你。

几分钟后，马惠明的短信又来了：春风姐，刚才忘了跟你说，崔大建也一块儿去。

春风刚刚看完第二条短信，马惠明的第三条又到了：春风姐，我们还会给你带上一些吃的，喝的。短信的结尾马惠明还留了个挤眉弄眼的卡通头像。

春风打算明天再赶写一两篇稿子，就给马惠明回复说自己有重要的稿子要写，改天再来，好不好？结果，马惠明当作耳边风，还是带着男朋友崔大建来了。马惠明还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说话做事随意甚至有点胡乱。崔大建看上去，跟她差不多的，也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主儿。

一见春风的面，马惠明就惊呼：“春风姐，你怎么像抽了大烟一样憔悴呀？”又批评她：“想看看你也这么难！每回我想来看你，你都说要写东西，这回我偏不听你的！你成天只知道写、写、写，不知道休息，搞得像个机器人。就是机器人，用着用着，也还得让它歇歇，要不然，它会大大折寿的。春风姐，这双休日本来就是让人休息的，不休息休息，不放松放松，要等何时？”春风解释：“人家编辑催着要呢！”

马惠明嘻嘻一笑：“春风姐，别老找借口。你今天得歇歇手。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你这儿，带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是想跟你一起过个愉快的星期天，你总不能不给面子吧？”又将男朋友拽过来，一拍他的屁股：“崔大建，这是我们春风姐，认识认识。”

崔大建说：“春风姐？我好像知道。”马惠明睁大眼睛：“咦，这就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春风姐？”崔大建说：“上周我还在《京都时报》上看到春风写的文章，叫什么‘心灵鱼汤来着，印象特深，真是说出了我们这帮漂族的心理感受。”春风笑着说：“你记性还真好。”

马惠明摸了摸崔大建的光头说：“春风姐这话说的不差。崔大建记性是挺不赖的。他要是请我上哪里下馆子，吃什么，喝什么了，恐怕过了好几年他都能一溜儿不差地全端出来。奇怪的是，我要是请他出去撮饭局，一离饭桌他就记不得了。”崔大建一拧马惠明的胳膊：“你怎么净说瞎话，马惠明！你什么时候请我吃过饭？”两人旁若无人地纠缠打闹。

春风有点无可奈何，嗔笑着摇摇头，这两个，真是一对大活宝！看来有这两活宝在，自己想干点什么是不可能的了，还不如索性放松放松。她发短信将行天路也叫了过来。四个人一起吃喝，闲聊，还玩了会扑克牌。

临近中午，在马惠明“饿得不行了”的嚷嚷声中，春风带着大家去附近的餐馆吃饭。

吃完准备结账，春风要掏钱买单，被马惠明拦住了：“春风姐，让崔大建来。”

春风说：“那怎么行呢？你们是上我这儿来做客的。这顿饭理应由我来请的嘛！”行天路也说：“小马你就不要客气了。让我跟春风姐一起来付吧。”春风朝行天路一摆手：“天路，你就不要掺和了，今天由我买单。”

这时，马惠明站起来，冲春风和行天路拍拍手说：“两位姐姐，听我申明一下，我提议要崔大建买单不是什么客气不客气，是有两条理由的，一、崔大建是我们当中唯一的男士。为了显示男士的风度，这单该由他买。二、崔大建最近卖服装赚了不少钱，光昨天就赚了三千。钱不用，揣在兜里烧得慌。崔大建，你说我的这个建议怎么样？”

崔大建一扬脖子：“帮着别人掏自家老公的腰包，不高明！”马惠明说：“别弄错了，崔大建，你是我男朋友，不是我老公。”崔大建朝马惠明翻了翻眼：“你再说一遍？我不是你老公谁是你老公？现在男朋友跟老公是划等号的。这个难道你还不清楚？”

马惠明朝他甩了个媚眼，“只知道你是我男朋友。”她将崔大建拽起来，掐了掐他的屁股蛋，很爽气地下命令：“别磨蹭了，快点去付账！”崔大建说：“好，好，付账就付账。回去我再跟你好好算账，不将你的小嘴吹肿了，我就不是崔大建！”

春风和行天路相视一笑：“我的天，这两个人真是可以哟！当着外人的面，也这么肉麻！”

下午，在马惠明和崔大建的建议下，四个人又到世纪坛转了转，门票依然是崔大建掏钱买的。大家玩得很开心。春风带了相机，大家还在一起拍了不少照片。

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春风虽有些疲惫，但心情还好，像這样偶尔放松放松，她想也还不错。

6

时光这只大鸟哧溜得真快，转眼就是国庆了。同事小王结婚，中午在宾馆办了几桌婚宴。春风受邀请参加。

小王是江西南昌人，两年前来到北京打工，三个月前跳槽到《今日风》杂志社。新郎官小莫跟小王是同乡，原先是南昌一家知名影楼的副经理，干得也还不错，为了能跟小王在一起，他辞了职，也到北京漂来了，目前在一家图片社搞专业摄影。他们的婚礼虽然比不上本土北京人的婚礼那样隆重，但别有一番风味。参加婚礼的基本上都是漂族。婚礼一开始，主持婚礼的行天路代表大家，真诚地祝愿这一对新人在异乡携手共进，日子越过越红火。然后大家一起喝酒，唱歌，跳舞，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

从未喝过酒的春风那天喝了不少酒。一旁的行天路看着脸飞红霞的春风，劝她别喝了，再喝就要醉了。春风咕噜着说：“醉了才好呢。”行天路觉得她今天有点反常，小声问：“春风姐，你没事吧？”春风扬手一笑：“今天难得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来，我高兴着呢，喝两杯，没事，没事！”

酒宴散场，春风真的有些醉了，还是行天路将她送回住处的。行天路走后没多会儿，一直想呕吐的春风终于忍不住，哇哇地全吐了出来。小屋里弥漫着难闻的酒菜气。她忍着头疼，含着泪将污秽物清理出去，然后就睡下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时周围朦胧一片，城市的灯火已经亮了。

春风晕乎乎地躺着，想起自己今天的失态，暗自叹息，小王的婚礼勾起她的满腹心事。人家小王怎么就能“妇唱夫随”呢？可是自己呢？

七年前的今天，春风也是一个新娘，一个感觉自己很幸福的新娘。那时候，她的情感世界是满当当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满当当的情感世界逐渐有了空隙，尤其是近半年多来，几乎变得一片空白了，除了白日的繁忙，便是夜间品尝孤独。春风时常在孤独中想到千里马。她搞不清楚她和千里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千里马曾经像蝶恋花一样恋着她，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献上九十九朵红玫瑰，来表白对她的爱。这种浪漫的事以前春风只是在影视剧中见过，可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千里马居然也做到了。女人十有八九是爱慕虚荣的，春风也是如此，她的确被千里马感动了，她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要嫁给他。可嫁了之后，在柴米油盐与锅碗瓢盆中，婚姻慢慢地变了味。她感觉千里马不像以前那样讨人喜欢了，有段时间，就连千里马睡觉打鼾她都有点讨厌。endprint

千里马在家坐不住，似乎家里的沙发和椅凳上满是倒刺，要扎着他的屁股。他的哥们一大批，没事他就扎哥们堆去了，热热闹闹地喝酒，玩麻将，有时也跳舞，蒸桑拿。常常一玩就玩到深夜，甚至连家都不回。开始春风还为他操心，下班做好饭菜，等着他回来吃，左等右等总不见他的人影，打电话一问，才知道他在外面已经吃了。春风一个人吃着回锅热过的饭菜，很委屈。一次，两次，数次，面对凉了的米饭菜肴，春风的心也有点凉了。她一个女人，是从内到外都需要男人呵护的，可这种呵护在恋爱期和蜜月期大都被千里马消耗掉了。而且男人自从在市委宣传部当了副部长，心就渐渐浮了，不忙事业忙玩业，搞得像个公子哥儿。上进心很强的春风不会没有意见，有时也忍不住牢骚满腹，絮絮叨叨。不管春风发什么牢骚，千里马都不认真理会，要么哼哈一番，要么置若罔闻。春风也无可奈何。

千里马将家的温馨气氛给破坏了，让春风感觉沉闷压抑。她辞职北上也是为了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现在，京城的空气也不觉得新鲜了，春风又有点想家。她在心中翻过来覆过去地审视千里马，审视的结果是千里马并非一无是处，比如千里马的口才不赖，曾在省演讲比赛中得魁。千里马的笔杆子也不赖，只是他懒得下功夫。

春风心中有些空，自从到北京，千里马从来没有打过电话，连一条短信都没有发过。她曾经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打千里马手机，都是忙音。她一点不觉得意外。千里马每次出去玩，都不跟她打招呼，她干什么千里马也不过问。春风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千里马有抱怨，只是感到寡淡无味，自己干嘛要打这种没人接听的电话呢？还对他心存幻想，指望他有什么改变吗？千里马心中有没有她，她觉得已不是那么重要了。

春风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向二老问安。不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是自己强有力的情感依靠。春风和父母彼此嘘寒问暖了几句，父母又将话题扯到她和千里马身上。父亲赌着气说：“你知道姓黄的在干什么吗？这小子越来越离谱了！”

千里马原名黄千叶，千里马是他上大学就开始用的笔名，他喜欢别人叫他千里马，说听起来响亮。其实春风也是笔名，原名卫家姝。外人都喜欢喊她春风，顺口，也有点内涵，春风得意呵。可是眼下的春风一点不得意。

父亲发千里马的牢骚，母亲也紧跟着抢了电话，喊的是女儿的真名，“家姝呀，你还是回来吧。日报这边找领导说说，你还是能回的。你看你和千里马两个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夫妻不像夫妻，时间长了，是不行的！现在外面有关千里马的唾沫子多着呢！”

电话又被拽到父亲那里：“我说家姝，当初我就劝你，不要往北京跑。你这一跑就是大半年，一趟家都不回。千里马是个大男人，你保准他熬得住？”

春风沉默了一下，喃喃地说：“这样也好。”

父亲的声调陡然高了：“好什么好？！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家了？！”

春风不想再听父母提自己跟千里马的事，于是转了话题：“爸，您和妈要注意身体。我这边挺好的，不要挂心我。我以后再打电话，今天就这样好不好？挂了，啊？”

春风奇怪自己为什么这样平静。当一个月后，千里马正式向她提出离婚时，她依然很平静。她很配合地应千里马的恳求，请假回了趟老家，跟千里马一起将离婚手续办了。没有孩子拖累，婚离得很干脆，主要是财产分割：四室两厅两卫的房子归到千里马的名下，春风则得了十万元的家庭存款。这种分割法是春风自己提出的。千里马似乎有点心虚，小声提醒春风：“那你不亏了？”春风不言，转身准备离去。

两人从当初办结婚证的地方换了离婚证。春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尖，捋了捋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准备迈步先走。千里马从裤兜里抽出一只手来，他原本是想跟春风握一握手的，不知怎么的，他的手很不自然地朝自己的脸上抹去。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低声说：“真的很对不起。”

春风盯着千里马那张并不生动的国字脸，冷冷回敬：“到这个份上了，提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她转过身，疾步走了。再不走，她怕管不住自己的泪腺。她不想再看见千里马，不想看见他还穿着当年结婚时穿的西装和皮鞋，西装领子都有了褶皱，皮鞋上也有了划痕，这些东西都是当年自己在商场帮他挑的。她觉得千里马真是虚伪，他故意在向自己显摆他的歉疚，他歉疚什么？歉疚抛弃自己？这年头，男女散伙谈不上谁抛弃谁的问题。春风心中清楚，这个婚现在不离，将来也是要离的。现在千里马先提出离婚，比将来自己提出来要好，省得别人胡乱猜疑，以为她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中混花了肠子。

回到娘家，春风像往常一样帮父母做做家务，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父母长吁短叹，仿佛离婚的不是女儿而是他们。父亲说，你现在没有退路了。母亲接着叹息，你以后怎么办呢？倒是哥嫂看得开，说离了就离了，有合适的再找一个。

一家人都觉得春风在财产分割上太吃亏。那四室兩厅两卫的房子在市区黄金地段，连同那些家具、家电，就算再贱，也要值个三四十万吧？何况婚还是他姓黄的先提出来离的。你跟他离婚，财产方面怎么能太吃亏？至少也该对半分吧？你怎么只要十万！这年头想买套大一点的房子，十万能派多大的用场？你怎么能这样便宜那小子！

春风不想计较这些。如同离婚之前她不想计较千里马的任何行为一样，她不想计较千里马在财产方面占了她多大的便宜，或者干脆说，是她有意让千里马占便宜的。她的婚姻走到今天这步，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这种失败是财产能弥补得了的吗？就算是在财产上计较，又有多大意义呢？

任凭花甲之年的父母唠叨什么，春风都一言不发，只是垂耳听着，偶尔往父母的茶杯里添添开水。父母见女儿一副木愣愣的样子，也不敢再说什么，怕说了刺激女儿。

春风在父母家只待了一天，第二天上午，就动身上北京。

父亲和母亲将她送上火车，一再嘱咐她：“春风呀，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委屈自己，要是实在待不下去，就回来。”春风竭力做出坦然的样子，劝慰父母在家要多保重，不要挂心她：“我会经常打电话回家的。我这么大的人，还不能照顾好自己吗？”endprint

车站的广播说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催促上车送行的亲友赶快下车。父母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车。透过车窗，看到寒风中父母有些佝偻的身影，春风禁不住有点泪潸潸了。父母都老了，本该需要她这个做女儿的照顾他们，可她却撇下他们，跑到陌生的城市混日子。如今离婚了，她从有夫之妇还原成单身贵族，自己虽能承受，但父母心头平添了许多忧愁。春风觉得真是有些对不住父母。

7

不管发生什么，日子总是一天又一天地往前走。天气渐渐转冷。

春风照常在《今日风》杂志社干着娱记的差事，照常住在那间离行天路住处有一巷之隔的小平房里。

行天路知道春风刚离婚，心里一定失落，上下班也总是陪春风一道，双休日也要拉春风上她那儿吃饭。

春风夸赞行天路的饭菜做得好，不亚于那些大饭馆出的货。她也将天路当成知己，心领她的情意，在她面前竭力装着很开心。她自己也下厨做点心，让天路尝尝她的手艺。行天路吃得满心欢喜，说春风姐做的点心真地道。两个人常常先消费了正餐，再品尝点心。吃吃喝喝，说些掏心窝的话。

又是一个周末，春风一直睡到上午九点半，昨晚写东西实在有点晚。她起了床，简单梳妆后，就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条武昌鱼，鸡腿和羊肉片之类的，拎着去行天路住处。昨天她就和天路说好，今天要开开荤。

到行天路的住处，门是关着的，春风敲门叫天路，没人应声。

春风又叫了两声，还是没人应。往常她一喊，行天路会立马应声而出，可今天有点反常。这当儿，房东老太出来了，老太熟识春风，很热心：“春风，是你呀。今儿没见小行出去，她准在里面呢！”

房东老太帮着春风敲门，怎么敲，也不见里面有动静。老太说：“莫不是病了吧？”

春风思忖着说：“不对呀。昨天她还好好的呢。再说，我们这么大声敲，她就是病了也该出点什么声儿吧？”

房东老太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叫来自己的儿子，让他将门弄开。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煤气味，行天路衣衫不整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褥子一半在床上，一半拖到床下。不祥之感陡然袭上春风的心头，煤气中毒？平房里用的是那种比较原始的土煤炉供暖，安全隐患是很大的。前一阵子报纸上就报道过这类意外事故的发生。

春风抖着声音叫“天路”，冲到行天路的身旁，伸手试试她的鼻息，天啦，早已没气儿了！春风忍不住哭起来。

房东老太也吓懵了，这可怎么好？租房租出了人命！倒是她儿子还冷静，拨了110。

昨日还意气风发的女孩，突然间说没了就没了。春风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简直是一场噩梦！行天路也知道，冷天住这种房子的确不大安全，只是这种租金便宜（一百元一个月）的房子并不容易找，为了省钱，才铁着心要租这种房的。她曾经提醒过天路要小心煤气，为安全起见，她甚至还提出让天路到她那里挤一挤，等天暖再搬回来。天路没有同意，一再说自己会注意的。她也没有再坚持。当初她要是将天路硬拽到她那儿住，这种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她后悔，她内疚！

那之后好些天，春风的心一直像浸泡在冰窟里，隐隐作痛。特别是她面对行天路的父亲，一位形容枯槁、欲哭无泪的老人，她的鼻子就酸得厉害。除了说几句“您老要节哀”之类的话，她不知该怎样劝慰这位痛失爱女的老父亲，只是有些木讷地将五千元钱塞到他的手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走了的永远走了，再也回不来了，而活着的还要活着，她只想安慰老人，也好让自己的心好受一点。老人却推辞不收她的钱，她一急，眼泪吧嗒着下来了，哽咽着说我是天路最好的朋友。老人看着满脸悲戚的她，禁不住老泪纵横，点点头，终于不再推辞。

行天路的后事妥善处理之后，春风搬离了五环外的那个平房。住在那里，会让她时时想起可怜的天路，让她伤感不已。

春风暂时借住在马惠明那里，这是马惠明跟崔大建极力主张的，用马惠明的话说，他们租的那套二居室，两个人住有点空，再塞一个人绝对合适。马惠明还花费心机要帮春风解决终身大事。

前不久，马惠明跟崔大建“设计”给春风带回个男士，说是姓钱，叫钱古，长相竟颇似千里马。钱古在一家资讯报做“车记”（专门在汽车方面做文章的记者），看样子，也是个好游玩之徒，也好浪漫。少女时期，春风也还对这类男人感兴趣，可跟着千里马在婚姻的围城中转了一遭之后，她就觉得居家过日子，男人还是务实一些好。春风对千里马一类的男人是保持一种警惕之心的。她已经跨过三十岁的坎儿了，以前听母亲经常念叨，男到三十不为老，女到三十半老人。三十来岁的女人，年华和感情都经不起耗了。

春风不想跟钱古有什么瓜葛，就婉言拒绝。钱古不甘心，总是打着找崔大建玩玩的名义上门，目的就是看春风。只要钱古一来，马惠明和崔大建就有意回避。

錢古跟千里马在追求女人方面像孪生兄弟。当年千里马追春风，也是一路穷追，追得春风无处可逃。现在钱古也是，大有纠缠到底的意思。

让春风难堪的是，钱古对她表现出极度亲昵的举动，她仿佛又看见当年的千里马再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感到眩晕。春风告诫自己，不可跟这种男人纠缠，她一把推开钱古：“对不起，我不喜欢这样！”钱古依旧一脸的温情：“是吗？那你喜欢怎样？”

春风半垂着眼，语气冷冷的：“我希望你现在就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钱古愣了愣：“为什么？”

“不为什么。”春风站起身，看了钱古一眼，“走吧，我正好要出去办点事，可以顺道送送你。”钱古不肯走：“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赶我走？”春风抿抿嘴：“我不喜欢你。这个理由够可以了吧。”

“不可能。你的目光告诉我，你不是不喜欢我。”

春风冷笑：“你太自以为是！”

“如果你真这样看我，那就说明你并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过于自信，但不像你说的那样自以为是。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春风暗自叹气，活脱脱一个千里马！这些话似乎当年千里马也说过。endprint

“春风，”临走时，钱古推推金边眼镜，抚了抚梳得油亮的头发，一副坚定的样子，“我要明白地告诉你，不管你以什么理由拒绝我，我都不会放弃的！”

春风打开门，示意钱古离开。钱古走到门口，看着春风说：“你不是说你要出去办事吗？一起走吧。”春风冷淡地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办什么事了。”

“是吗？”钱古马上兴奋起来，“好啦，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他跨出门，举起手朝春风摇了摇。

什么意思？春风有些恼火，啪地关上门。

没到两分钟，有人敲门。春风透过门镜，看见是钱古。钱古说：“春风，我的手机忘了拿。”春风没好气：“找什么借口！”

“不是借口。是真的忘了拿。”

春风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真的在沙发的角落找到了钱古的手机。她开了门，将手机递给钱古，不等钱古开口，她就关了门。哼，故意丢东西！这也是当年千里马经常玩弄的把戏。春风在门口站着，她料想钱古还会再敲门，如果他再敲门，她一定拉开门，毫不客气地数落他几句。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是有必要当面揭穿他的。钱古在门外站了片刻，终究没有再敲门，就走了。

那个时候，马惠明和崔大建正在大街上闲逛，两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春风跟钱古会在屋里干什么。马惠明说：“没准儿在亲嘴。就像当初你跟我一样。”崔大建说：“也有可能。这事太平常了。”马惠明的热心肠又来了：“咱们得晚点回去，不要搅了人家的好事。”崔大建打了个响指：“那是自然。”马惠明吊着崔大建的膀子：“哎，我说，要是他们的事真成了，干脆让钱古也住到咱们这儿来。这房租嘛，咱们一个月就只用掏一半，那一半我们就可以攒攒，到时候旅游去。”崔大建拧了一下她的脸蛋，揶揄说：“脑瓜还不笨，挺会算计的嘛。”

8

行天路出事后，春风总有莫名的焦虑。尽管她还在《今日风》杂志社当娱记，但已相当的勉强。

《今日风》杂志外表花哨，实质上内容空洞，尤其爱揪明星的小辫子，给明星绣点花边新闻，传播传播绯闻，《今日风》主要就是靠这些在社会上赚了点名气。有时候春风翻翻杂志，看到自己写的那些东西，感到真是无聊。要说赚钱，在这里赚得也少，还时常受气。春风刚进杂志社那阵，背着包，挎着个相机，到处追寻采访那些光彩照人的明星，委实是件新鲜的事。采访多了，她对明星也渐渐没了多大兴趣，明星头上戴着的光环也成了铁环。就她采访过的那些明星，没有一个不故作姿态，不喜欢别人吹捧的。眼下老板指定春风去采访的大明星Z也是这种秉性。

Z是近几年来活跃在影视歌舞台上的三栖明星。这位明星像转動的陀螺一样繁忙，而且绯闻不断。春风追寻她追了好几天，也没找到她，她的手机和小灵通都打不通。下半月版《今日风》的“今日主星”栏目敲定要上她，老板催命鬼一样向春风催要稿子。

春风好不容易打听到Z正在西双版纳度假，火速赶到那儿，找到Z下榻的宾馆。可人家连面都不露一下，只让长头发经纪人先生出来传个话，说近期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经纪人还朝春风发了一通牢骚，说你们这帮无聊的记者，成天不干正经事，净想着捏造一些无中生有的破事，坏人家的名誉！

春风溢美之辞说尽，人家就是不给面子。没办法，只好打电话向老板征询，老板语气强硬，你不能自己想办法？！春风终究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得悻悻而归。

老板见春风无功而返，十分恼火：“你，怎么回事？！啊？！你到底上心了没有？下半月的样板早已排出来了，就缺你这篇稿子，今明两天你必须交上来！”春风说：“采访没有成功，没法写，我拿什么交呢？”老板冷冰冰地说：“就是编，你也得给我编出来！”春风说：“我要是编不出来呢？”

老板冷笑：“你是个大才女，怎么会编不出来呢？”顺手将桌上的《京都时报》《京都晚报》（上面都有春风写的豆腐块）往春风面前一扔：“你编的东西漫天飞，你成天忙着干私活，连自己来这里干什么都没搞清楚！”

春风的脸绷了绷，“我已经尽力了！”

老板恨恨地说：“尽力？你什么时候尽力过？还没干几天，就想着要转正加薪。工资少发一点，就上门来讨说法。采访任务没完成，你还觉得很有理，是不是？！你这种自私的人我们没法再迁就了！你不想干现在就给我走人！”

看着凶巴巴地将脸面扯破了的老板，听着他的聒噪，春风实在忍无可忍，她直视着老板，将平时淤积在心中的不满全都倒出来：“希望您平心静气一点，不要一味地发脾气。在您这里我待了近一年了，您是什么样秉性的人，您这杂志社是什么样，我都深深地领教过了。有的事您不必说出来，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至于所谓迁就的问题，我觉得应该这么说，是我迁就您这么长时间！……我衷心地希望您明白，没有谁愿意为一个不守信用，缺乏涵养的老板卖力的。还请您以后要学会尊重别人，尊重别人就等于尊重你自己！”

春风说完，也不管老板什么样的反应，转身收拾自己的办公桌，属于她的东西不多，一个手袋就能装得下。也才刚刚月初，不存在工资扯皮的问题，她能清清爽爽地走。

春风收拾完，将小皮包往身上一挎，拎起手袋，昂首挺胸地走出杂志社。

穿过长长的过道，坐电梯下到一楼，出华文公寓大厅。正午的阳光白得有点耀眼，春风心中空旷如野。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朝这个充满豪气的三十六层写字楼看了两眼，脑子里蓦然晃起自己曾经做的那个噩梦（魂断华文公寓的），如今自己跟那个在这里跳楼自杀的重庆女性处境又有多大的不同？她又禁不住思念起行天路，一个善解人意、善良又单纯的女孩，二十六岁了，竟然连恋爱都没谈过。如果行天路还活着，她一定会悄悄地出来送自己，竭力地说些安慰人的温柔话。她想自己一定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拍拍天路的肩，笑着告诉她，没什么。春风姐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春风狠狠地揩了泪，加快了步伐。

马惠明和崔大建又出去旅游了，说要过一周才回来。她真的有些羡慕他们两个人，生活得那么有滋有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endprint

手机响了，传进她耳里的是钱古的声音，说想来看看她。

近来钱古似乎也变了点，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地来春风的住处，说话也多半带着征询的口气，这倒让人听起来感觉舒服一点，至少春风不再像以前那样讨厌钱古了。不过，春风还是不想钱古过来，“我现在没空，改天吧。”钱古说，哦，你多保重。春风说声谢谢，搁了话筒。她冲了杯浓浓的咖啡，在桌旁坐下来。

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系有蓝色风铃的白纸帆船，帆船的桅杆上立着一只纸鸟。那是春风过生日时，行天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礼物是天路自己亲手制作的，其精致程度并不亚于商场的那些礼品。春风每天都要看它几眼，她时常产生一种奇怪的幻觉，那帆船上的纸鸟呼呼地扇动双翅，在屋里环绕一圈，然后冲出小窗，飞到那万里无云的蓝天，它的周身一定会被阳光镀得灿灿发亮。

咖啡没有放糖，很苦，春风却一口接一口喝了个精光。她刚一撂杯子，传来很响的敲门声，同时传来的还有马惠明的声音：“春风姐，我忘带钥匙了！”

他们不是说过一个星期才回来的吗？春风有点纳闷地开了门。

进来的只有马惠明一个人。春风问：“崔大建呢？”马惠明脑袋歪到肩膀上，往床上一躺，有气无力地说：“被人逮去了。”春風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被谁逮去了？”

“春风姐，你心理素质真不行，看你那紧张的样！”马惠明自嘲地笑笑，“被他前女友给逮去了。我这人肚量大，不跟那小蹄子一般见识！”

春风觉得这事有点蹊跷：“你们不是一起去旅游的吗？怎么冒出个前女友呢？”

“我们旅游时碰上的。崔大建老说我皮厚，可那女的比我的皮要厚上好几倍，她竟当着我的面，说她如何如何爱崔大建。崔大建那王八蛋居然还相信她的鬼话，还带着我跟在她屁股后面转，还让我不要计较！奶奶的，这叫什么狗屁的事呀！我一气之下，就一个人跑回来了。”马惠明突然双手捂脸，带着哭腔说，“我一定要跟狗日的崔大建拜拜！”

春风劝她说：“你呀，这事可不能太冲动，你要跟崔大建好好谈谈。”

“有什么好谈的嘛？”马惠明嘟囔着，“好合也好散。”

春风还想再劝劝她，马惠明说：“春风姐，我知道你是好心。他崔大建对我不专一，我也没有必要老吊着他这棵歪脖树！有什么了不起的嘛！这年头，离了谁，地球都照转！”说着，马惠明的头缩进被子里：“春风姐，我累了，我想睡觉。”

春风叹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就好好睡吧。”

没过两分钟，马惠明探出脑袋说：“春风姐，我睡不着，我想吃酱猪蹄。你帮我买，好不好？钱在我包里。”春风觉得有点好笑，这个小妮子！

春风准备出门，马惠明又探头说：“春风姐，多买点，你要陪我吃哦！还有，带瓶葡萄酒和一袋花生米回来。”

责任编辑 夏 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