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散文的文学性”三人谈
2017-11-17朱大可王冰蒋蓝
朱大可+王冰+蒋蓝
中国散文的现代命运
朱大可(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散文的第一种困惑,是它的家族成员究竟有多少。“百度百科”上的所谓“散文”词条,将散文概念无限放大,甚至政论和历史都被算作散文,达到了殊为可笑的地步。而这正是笨拙的“文艺理论”所坚守的宏大阵地。尽管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指涉了包括演讲在内的各种文体,但不等于使用修辞手法的文体都属于文学。这种古老的逻辑陷阱,误导了大量散文专家,而他们胡乱归类的结果,就是把甲骨文、青铜器铭文、史稿、奏疏、诏书之类,统统算作散文。按照这种逻辑,则行政公文及各主流大报的社论(政论),都应当划入散文框架。20世纪50年代中国跟苏联交恶时的“九评”,振振有词,声色俱厉,可算作“政论式散文”的经典之作,可惜的是,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散文选集,会把这些玩意儿装进自己的箩筐。文学内部文体和文学外部文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从未有过正常的分野。
散文的第二种困惑,在于它在文学中究竟有多少地位。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作家,仅靠散文就能摘取诺贝尔文学奖桂冠。这是文学史上最吊诡的现象之一。尽管事实上,散文有时候比其他文体更为重要,例如加缪的散文成就,早已超出他的小说,而成为世界文学的一座高山,就连萨特都对此“有所忌惮”。但跟诗歌与小说相比,世人眼里的散文,终究只是姿色平常的侍妾,缺乏独立地位,犹如一道蕾丝花边,环绕在小说和诗歌四周,柔顺地衬托着主体的形象。萨特与加缪的冲突,也许可以归结为“长篇小说”和“散文”之间的对抗。
诡异的是,只有在中国,散文才是中学语文课本的主体,仿佛它就是文学的轴心。中文教育对散文的偏爱,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正是这种情形引发了我们对散文的第三种困惑:散文真的应当是中文教育的轴心吗?散文被中学语文教科书所长期纠缠,由此推出一些“主流”范式。根据中学语文课本所推出的目录,可以大致描述出一个现代散文的演化路线图:第一代为鲁氏兄弟(鲁迅的杂文和周作人的随笔);第二代是杨朔、秦牧、刘白羽等人;第三代则以余秋雨为代表。这个“散文演化三部曲”,为中学生的作文写作,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鲁迅体辛辣,杨朔体甜腻,秋雨体煽情,每一种文体,都是语文老师的最爱。他们以此为样本,孜孜不倦地指导那些毫无鉴识能力的学生,让中文写作变成单一风格的仿写游戏。这是中国语文教育的坚硬规则,它滋养了大批“弱文商”青年。今天,观察大学生的汉语现状,我们只能推导出一个“偏狭的”结论:中小学语文教育,是“教育满汉全席”中最失败的一道大菜。
上述这些困惑阻碍了散文的正常发育。主流文学史所热烈推崇的散文作品,大多是无关痛痒和无病呻吟的“无害之作”,它们把散文引向了一个畸形的方向。近几年,一些有信念的中学教师,开始反抗这种趣味,试图引入一些饱含人本主义精神的文献,这从反面揭示了主流散文的无聊特性。
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散文,始终未能挣脱自己的“童稚期”,而长期受制于“后宰门风格”。2005年,时任台湾国民党主席的连战,访问西安的母校“后宰门小学”,六个小学生进行动作夸张的“样板戏”表演——诗朗诵《连爷爷您回来了》,一度成为台湾政界、媒体和民间嘲笑的对象。仔细观察一下《连爷爷您回来了》的视频,它显然就是童稚版的贺敬之体:以一种没有主体性人格的抒情姿态,加上一堆忠字舞式的躯体动作,构成“少儿文艺腔”的基本范式。尽管遭到嘲笑的是“诗朗诵”,但散文的状态难道会比它更好吗?
人们面对的第四个困惑,是找出中国现当代散文的最大弊端。这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大多数散文的撰写者,都以一种热烈的姿态,投身于散文书写的洪流之中,那就是“媚雅”(kitsch)。这个语词曾经被人错译为“媚俗”,用以表达对粪便、垃圾和低俗的蔑视,暗含对高雅的追求之意。但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解释,文学中最“媚雅”的,恰恰是那些劣质而又伪装成优雅(“真善美”)的货色。散文是最容易被人用来“媚雅”的一种文体,而这正是散文的悲剧性命运,它注定要成为包容一切的绣花枕头,被那些平庸、低劣、恶俗和陈腐的趣味所充填,不幸地沦为徒有其表的“垃圾袋”。
散文的媚雅,不仅表现于媚官、媚权和媚钱,更在于向乡村、田野、民俗、历史记忆和诸子百家献媚,而后者几乎是难以觉察的。被献媚的事物的浩大光芒,遮蔽了献媚者的真实面目,令他们散发出“高雅”和“有文化”的浓烈气味。而这正是媚雅者的书写目标。
媚雅式书写起源于它的某种工具性特征。中国散文家很难实现真正的“纯文学”梦想。散文最初是体制的工具,而后又成为市场的工具。它以“正能量”的赞美姿态出场,向四周团团作揖,仿佛这就是它的使命。那种专门“画黑暗势力的鬼脸”的散文,难以受到当下中学语文老师的鼓励。散文的重量,比鸿毛还轻。这种多重的工具人格,瓦解了作家的独立主体,以致他们无法聚结起强大的心灵力量。但那种内在的精神性(独立意志、诗学信念和终极关怀),却正是文学创造力的核心。
第五种困惑是,散文的出路究竟在什么地方。作家的社会角色,一直是文学所无法规避的难题。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育者)、“社会良知的担待者”(引领者)、“传统价值的叛徒”(反叛者),到“汉语创新的手艺人”(实验者),所有这些表情严肃的角色,都是文学家为自己设定的形象。但散文作家的话语方式总是偏于老旧,不是仿效港台三流作家,就是跟本地中学语文课本的主导风格密切呼应。还有人在热烈叫卖木心和胡兰成,似乎那才是散文的巅峰和出路。但立牌位之举,似乎无法改变散文的现状,跟其他作家群体相比,散文更需要青年天才的诞生、崛起和突围。
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散文自我突围的契机,随着互联网时代的降临,正在变得日益稀少。互联网时代的“无铅运动”,导致手—手传阅链的断裂,文本可以自由发表,不再经过任何编辑程序的过滤。这种无铅化/数码化运动,令许多网络文青丧失自我估量的能力。他们沉浸在作家的幻觉里,在互相勉励和叫好中一意孤行,以復制、粘贴和转发的方式,制造互联网上的文学狂欢。毫无疑问,中国人拥有世界上最大数量的网络文学帖子,而且大都以“散文”的形态面世。但它跟文学毫无关系。它不是文学升华的信号,却提供了散文繁荣的盛大幻象。在这样的图景中,我们暂时还看不到散文的真正出路。endprint
散文写作的野心或者未来主义
王冰(鲁迅文学院培训部主任、副研究员)
如今,中国散文表面看来倒还热闹,写作的人也众多,甚至有一阵子颇有铺天盖地的气势,但回头一看,除了一堆散碎的沙子之外,似乎并没有建起一座散文的大厦来,如果说有的话,也顶多是几间茅草屋罢了。那么,为什么写了这么多年,很多散文写作者依然还在原地踏步,也几乎失去了推进中国散文前行的精神和力量?我想,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大多数散文家失去了写作的野心,甚至有不少写作者自始至终都认为,写散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文学的野心,以为好散文是人人都能随便写出的。其实不然,虽然散文写作和其他艺术一样,甚至比其他艺术的门槛更低,能够吸引很多懂得一点汉字但又做不了其他门类的艺术的人,如过江之鲫蜂拥而来,热闹了一会儿,但我们最终看到的结果是,中国散文的整体水平并不见得有多少提高。
时至今日,有不少散文写作者,依旧只是弄些边边角角花花草草的内容,来抒发自己那点对于写作而言本就非常可疑的所谓情感,根本就没有了去探索写出散文大作的勇力。也因为没有野心,中国散文完全就是在写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经历,那一点点直觉而来的思考,玩一下自己那点多年玩弄文字练就的技巧,而中国传统文化和世界文化的精髓完全被他们屏蔽在自己的视野和思考之外。回顾中国百年的文学历程,如果说中国文学在五四时期还算是被国家民族的命运逼出了一点野心和精神的话,越往后走,就越见不到了。不少写作者如果到现在还是期望凭借自己一点点所谓的天赋去从事写作,期望仅仅凭借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就能写出像样的文字,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的妄想。可见,今天的散文在中国散文的传统脉络中确实失去了重启和建构的能力,甚至是出现了价值观念、审美艺术、自由意识的后退。
尤其是,近几十年的社会转型给人们带来巨大的文化精神化跨度,却并未使得散文这一文体实现文体必要的转型,实现写作者对个性化思维和社会思考的重新书写。由此,在中国小说渐渐趋向“现代性”写作的时候,散文家对于固有模式和思维习惯的坚持,并未使得散文家的思考模式、写作要素、写作技术和文体创作得到必要的推进,我们看到的依然是散文写作中诸多话语形态的一贯陈旧。比如,散文中那一种纯粹情绪化写作,如今依然是散文创作亘古不变的唯一方法,而且它依然以毫无意义的坚守,用一种旧有的写作秩序抵制着一种文化的更新机制;比如散文家对于世界文化思潮和方法方式的学习不但不够,而且几乎近乎无知,这极大地阻碍了散文创作方法的延展与深入。于是,散文写作在凝滞中继续自己的精神和文体的双重衰落,就成了必然的事情了。
在此,可以让我们稍稍回望一下,20世纪80年代从西方引入的现象学方法、解释学方法、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方法、文艺心理学方法、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荣格神话原型法、结构主义方法等,在当时乃至现在,已经化成了别的文体写作者的新的工具,他们运用这些新方法,分析解剖作品的内在要素,揭示中国人的心理结构,呈现文学作品的深层无意识,挖掘意识形态的权力运作模式,从这一时期开始,哲学美学的新阐释层面和新研究角度就出现了,带来了中国文学思维空间的拓展,文学价值维度的重新观照,以及主体精神的重新发掘,但这些在散文创作中几乎是被屏蔽掉的,散文创作中那些陈旧的思想方法和技术,一直就像一层厚厚的墙壁,让中国散文拒绝很多新因素的渗入和影响,这与这一段时期以来整个文化持续发生的相当复杂多变的“转型”,以及由这种文化氛围发酵出的营养,产生了巨大的隔离,显得中国散文就像一个垂垂老矣、即将入土的老者,没有了任何适应、反映和讴歌这个时代的能力。
根据这个相当的差异,我们必然得到一种结论就是,中国散文从未获得一种崭新的眼光,来重新审视几个时代以来文学以及时代的光荣与梦想,没有获得过文学思想上的启蒙与建构。试问一下,我们那些所谓散文创作的历史正途,是不是正在将中国的散文引入歧途?我们本应历久弥新的思想文化资源和应该不断向前突进的意识话语,是否在文学的流向中,失去了造就散文甚至中国文学新血液的能力?我们先前的对于散文的全部观念和创作经验,是不是我们今天的误读,并将在现实的错位中,一遍遍演化成散文创作无能的写作循环?因此,我们对于中国散文未来主义的新期待,就成为我们实现不了的妄想。
因此我们要问的是,当我们中国的文学在不断发展和繁盛的时候,为什么在我们的散文领域,在创作方法、创作心态、文章结构和言说方式上,从来没有更多的“建构”,也没有更多的“解构”呢?我们的散文创作为什么至今也不会有一点根本性的调整,能够使得我们的散文写得稍微像样一点?
我们知道,无论是哪种文体的进步和创新,都离不开对历史和传统的审视,离不开对主体自我的自审意识,离不开对时代和生活的塑造,那么首先要想清楚今天的散文到底应该往何处去,这也成为当下写好散文的一个必要的前提。
除了上面反复强调的这些,还有一个基础的要素就是,我们依然要强化我们对于时代的把握能力,这是提升散文创作的首要前提。我们往前看一下,五四新文化话运动所带动的散文创作,哪个不是紧紧与自己的时代捆绑在了一起?他们那种对于时代的自觉审视,对于自身的国家、民族身份的强调,在现在显然已经淡化了很多,因此重新对自己的文化使命和思想价值进行审视与铸造,并将之嵌入到对世俗大众审美与文化的引导中,散文真正的复苏才能到来,才能真正有关乎家国命运的厚重感的表达和生命的本真意义的彰显,从而避免散文写作的平面化、喧闹化,使得自己的散文具有本该就有的时代意识和现代意识。
我们知道,文学是写人的文学,散文同小说一样,也应该是写典型化了的人物,而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进入自己的散文作品。一个优秀作品对于所写的人物是挑剔的,一个散文写作者是要在极大程度上,去预判进入自己的散文作品中的人物,最终在作品和读者的阅读中所获得的价值和意义的。散文写作者当然可以写自己的朋友、邻居、爹娘,这没有问题,但是,问题是这些人物一旦进入自己的作品,我们就要考虑他们对于除作者之外的众多读者的意义何在。我们不能武断地去要求,读者为什么非要对一個作者的朋友、邻居和爹娘感兴趣,所以写这些本身就是有风险的。很多写作者至今也不明白,依旧执拗地认为有意义。如此看来,这依然是一个值得思考和认真对待的问题。因为这样很容易使得散文没有开放性,也很容易在散文中建设一种单一的道德性,并把这一点作为自己散文写作的结果导向和追求。endprint
以上这一点,应该依旧是所谓的“颂圣文化”的变种。看看当下的散文,除了对于笔下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极尽歌颂之外,可真有对于人物的价值判断?这点本身就是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化”的精髓,从严复的“开启民智”就开始的散文精神的背离。我们知道,从梁启超的“新民说”到五四一代人对“德先生、赛先生”的呐喊,都是企图唤起民众的一种“铁肩担道义”的精神传统的,是一场持续的启蒙,到现在来看,这种精神在实质上是中断了,如此一来,何谈好的散文存在?有鉴于此,当前亟须一批能够重启启蒙精神的散文家的出现,以此来提振民族精神,改变中华之精神日益萎缩之虞。当然,在我们追求前面所说的现代主义诸多精神的时候,我们也必须警惕现代性危机的危害,而且我们确实在写作中,不要总是仅仅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过去,用一种怀旧的可疑心理,去塑造一个貌似美好的虚假过去。
于是这就必然导致了再一个话题的出现,就是当下的散文写作者还是知识分子吗?厘清这一点的原因在于,如果这个写作者已经不具备知识分子的诸多理想要素,他所写的散文,距离文学抵达的地方也就越来越远了,这点在当下是有着现实根据的。简单地说,就是当我们像孔子一样有“被围陈蔡”厄运的时候,还会有“天人合一”、王道仁政的理想吗?还有那种面对普遍凄凉和绝望的很高的境界和教养吗?如果没有,我们写作的散文品质肯定是不高,至少是让人存疑的,甚至有可能会习惯于一直将一种装腔作势的文化掮客持续做下去。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说,作为知识分子群体的散文写作者,应该提前做好思想、知识、文化和精神以及写作上的准备,即使制度化的结构使得散文写作者丧失生存空间,也必须坚持作为知识分子写作者的标准,坚持自己的主体性和自主性,避免成为仅仅是能够在市场经济中取得名声和利益的人,借助自己的优势让一个俗气的时代变得更加俗气的人。在这方面,作为知识分子的写作者责无旁贷。我们要有勇气和智力水平,去给读者打开一扇智慧的认识社会认识自身的窗戶,而不是整天写一些别人都知道的事情,与一般读者处在一个水平线上,以此来弥补一般读者认知旨趣的局限,并教授他们实用的解决方案,这也是散文的基本要求,而不是在那里哼哼唧唧,无病呻吟,还想博得别人的赞许。
记得陈独秀在《新青年》一文中在谈到个人的人生归宿时说:“内图个性之发展,外图贡献于群。”胡适在谈到“易卜生主义”时,除了认为“个人有自由意志”之外,还特别强调“个人担干系,负责任”。五四的诸多思想家虽然对人生看法不一,却有一个坚定的共识,就是即使写作者个人无法独善其身,个人无法自证其人生意义,也会认识到,小我只有在大我之中才能完善自我,实现自我之价值。但是当下的散文的问题和读者的不幸在于,散文家本该有的大我,都变成了一个没有情怀的庸常化的个人,那种以理想的人类公理为核心价值的写作几乎荡然无存,这是人的个体化的幸运,还是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的不幸?
正写才是硬道理
蒋蓝(散文家)
2016年4月,我获得第四届“朱自清散文奖”。我在答谢词里说,21世纪汉语散文的核心是回到真诚,这才是散文的最高精神,这跟当下倡导的非虚构写作有一脉相承之处,真诚、真实、真在,构成了我的散文向度。非虚构写作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近十年写作主要用力的所在。我出版了二十几本书,涉及历史、思想、文学,具体涉及动物、植物、建筑、器具、历史人物,我用风物与人物规划了它们的畛域,其观念史、心态史、断代史、蜕变史当中的细节与机变,成为我打量它们的焦点。我是记者,我用新闻的眼光与脚力走到一些文学家还没有走到的现场,以史料还原、重新厘定的在场方式,在“往日重现”的胜景里发现事物的常态与异样,在写作里再予以呈现、发现、突现。我希望以余生的力量,继续在散文上以自己的言路追踪它们。到那个时候,我希望对朱自清先生说一句话:“你看,你的晚辈写得如何?”
这话说得牛气,尤其是最后一句。我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乃诗人出身,由于出道晚,自谓“后知后觉”。散文把一个好汉劝化、训化成了散文中人,这与其说是散文的力量,不如说是思想的诱惑。
散文一般被认为是作者的日常记录,写些喝茶、吃饭或者生活中的琐事,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相去不远。这很容易让读者发生误解,以为散文写作就该如此,但事实并非如此。
真诚、真实、真在,应该成为汉语散文秉持的大纛。汉语诗歌之外,中国散文毫无疑问是世界文学中的一流水准,这两项是中国文学最值得关注的文体,因为没有哪一个国家具有汉语如此磅礴、深厚的诗性传统与散文追求。张承志、张炜、杨显惠、王鼎钧、史铁生、耿占春、朱大可、林贤治等人的文本,也只有东欧部分优秀文本可以相提并论。至于宏大叙事的大散文、市井生活散文、“读者体”哲理散文、“知音体”鸡汤散文,我不反对,你认为这就是散文,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些与一流的汉语写作无关。尽管理想的生活就像一场盘盘都渴望“自摸”的麻将,但还是应该提倡“有难度的写作”,大家也要进行“有难度的阅读”。
散文的“散文性”如果存在的话,其一是呈现,其二更应该是思想的承载体。但当下的散文写作中,拥有独立思想的散文极度缺失,也意味着当前的散文写作是有愧于这个时代的。究其原因,是大多数国人的群体思维,不擅长独立思想,加之汉语语境里并没有几个真正有使命感的散文家。我提到最常见的现状是:小说家会在写小说的空隙写散文转换心态;诗人会在写诗之余写散文;学者也会文思飞荡,写点读书随笔。很少有真正独立的将生命与散文结合在一起的散文写作者,大多数流于“借道而行”,借散文说说自己而已。
当下散文写作上不了台面,除去思想弱力之外,还有文本同质化和散文家自己的原因。一些散文家的写作多年来都是在重复自己,可能现在的散文跟他在20世纪80年代写作的散文是一样的,文本就像尼龙布西装,既无观赏性,也无实用性。
多年来,我的散文写作有不同的倚重:十年前的散文偏重思想言路。那是置身个人生活深处的回顾与探幽,我在个体的、碎裂的、独木难支的思考中,写下的文字,如果它们是一地的碎片拼合起来的光,注定要大于一块镜子的光学时空。记得博尔赫斯好像这样说过:“左右相反的鸟在镜中离去。”近几年,我的散文朝向事物的多样性敞开,关注细节,关注充盈于细节的声音与哀痛,竭力呈现细节成为我的世界。endprint
思想必须在具体时空当中运思。“发生”一词在英文里作takeplace,意思就是“找一处地方”。是的,我只是在几千年之后的蜀地之上工作、生活、写作,但是我逐渐清晰地意识到,放弃全部的个性,让一个人文学面容模糊,成为一个思想者,让思想成为自己的影子内阁,如同一盒火柴回到一棵树身上,它只能想象、只能回忆自己举火的时刻。这炫示的光,已经不再是我的散文火炬。
名物之学是伟大、绵长的传统之学,也是后起的“注释学”之先兆。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搜集了大量材料来进行文学化证明,这极大地改变了散文的事态描述空洞、过度抒情的态势。我近十年提倡名物之学,提倡一种散文的名物写作,从《诗经》名物到《尔雅》训诂再到扬雄的《方言》,我下了不少功夫。到了这个程度,就不只是名物之学,已经深入到一个地缘的凹陷处,思考在汉语尚未进入巴蜀之前的词与物情况。那个时代的人与物,是如何演变到今天的?这一追溯,促使我写了上百万字名物散文。
俱往矣!我们不妨又回到原初的散文,那最为基本的散文,发现其实我忘情地走到了人迹罕至的野地,似乎背离了散文的初衷。2017年5月李敬泽与阿来的成都对谈,提到散文的最基本功能是:记录事情、写景状物、立此存照。诚哉斯言!我觉得自己多年的散文写作,倚重题材、倚重人物、倚重地缘、倚重读书学理、倚重非虚构……固然无大错,但还是没有彻底回到散文本身。
也许,正写才是硬道理。
所谓正写,修辞地说,就是比硬功打硬拳,没有摘叶飞花的神技,只有空手入白刃的直接;直白点说,老老实实地写,不依托繁复修辞地写,不过于倚重题材地写,不指望思想跳出来“指山山让路”地写……让事物在散文里说话或沉默,让事物液汁四溅再回到事情之中,让散文的耳朵听到事物的呼与吸。
看看周围风起云涌的散文党人,还在忘情修造走向空中的巴别塔,他们渴望向天空突围。但他们的装修策略过于简单,一些取自海德格尔(动辄就“存在”、动辄就“诗意的栖居”)、保罗·策兰(动辄就“死亡”、动辄就“流亡”)麾下的词句,土谷祠墙体的瓷砖拼贴,烟囱改造为鹦鹉螺旋转塔身,散文幻覺在低云的掩护下,得到了遁词般的呵护。他们既然无法像执拗的叶芝那样独守巴利利塔,把头颅埋入星群和回忆,那就不妨听听诗人杨炼的话,可能更接近现实:他的塔是向下修筑的,一级级通向地心深处。
我不禁想到汉语文学里的命名现象:散文党人总喜欢从西哲那里借鉴术语,然后予以翻新处理。其实无论加入了怎样的修饰,甚至与原初定义南辕北辙,总难以摆脱错位的宿命。1955年8月海德格尔在法国诺曼底所作的《什么是哲学》的讲演中指出:“如果我们用希腊耳朵听到一个希腊词语,我们就会追踪它的Legein(它的说话),它所说的直接的、当下的显现。它所显现的乃是当下存在于我们面前的东西。通过可以听见的希腊词语,我们直接处在事物本身的在场之中,而不是首先处在纯粹的词语——符号的在场之中。”这还进一步意味着,你用汉语文学的耳朵贴近海德格尔的贝壳,存在贝壳、在场贝壳、诗意贝壳、栖居贝壳,听到的未必是大海的涛声,而多半是自己耳朵里的嗡嗡声——记得几年前,美尼尔氏综合征就这样困扰我的耳朵。
我们是不是可以像奥地利作家穆齐尔那样,从文学现实而非通过异己的耳朵来厘定自己的思想向度?所以对我而言,远没有诗人雪莱《西风颂》中“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昂扬乐观,因为有很多人(比如我)是没有春天的;我也没有像波伏娃在《人总是要死的》当中体现出来的那种生死观:那个得到永生、经历了欧洲六百年风云的人物——雷蒙·福斯卡,他在漫长的生涯中明白了永生乃是一种天罚。既然死是一种解脱,那么活着,活着思考和写作,就是我热爱的工作。
正写才是硬道理,是首先吃透了事物的姿容与仪态,是建立在正常思想流向之上的一种泳姿,一种立场,一种进入的方式。
使事物变得熟悉起来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要能够让熟悉的事物再度陌生,并打开羽翼。就如同我向落日举行柔术一般的鞠躬,然后从胯下看出去,就发现那些巍然的巴别塔,顶着一个球,塔居然是向下修筑的,一级级通向大地的黑暗……这是我心中的散文。你非要称之为大地写作,也可以。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