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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光芒

2017-11-17胡同

福建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仓颉造寄情识字

胡同

许多不眠之夜,我待在书房,面对闪亮的电脑屏幕,敲不出一个字,身心疲倦,诸多惶恐和沮丧。

于是,我便常常沉思,追溯起文字的根源来。

古籍言,文字为仓(苍)颉创。荀子《解蔽》:“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此语出,仓颉造字被定格为史实,从此未能颠覆。后来很多古籍,版本、内容、记述不同,仓颉造字却无异议,“天雨粟,鬼夜哭”“龙颜侈侈,四目灵光”“凤凰衔书”等添笔,也不过是对此说的补遗。

仓颉造字出自史籍,大抵可信,但有漏洞。比如仓颉是黄帝史官之说就令人费解。众所周知,中华史前文明以发现甲骨文的殷商划界,既然黄帝命仓颉造出了字,“始制文字,以代结绳之政”,史前文明理应从那时算起,应远早于殷商,以殷商划界就显不妥。由此看,仓颉造字究竟是古人落笔不慎,还是后人刻意为之?究竟是史学立场,还是文学想象?不得而知。好在古往今来,我们祖祖辈辈都不纠结怀疑仓颉造字的虚实,情愿信其是真。

汉字真好。

辜鸿铭先生能用多国文字著书立说,可他觉得汉字最贴心,毛笔端软,书写须先用心,不然难成书。所以,我把写下的每个字都当作精灵,而不是简单的符号。它们是祖先的馈赠,是民族的魂魄,它们投射着时间的光影,也散发着先人的风雅与温度。

说得虚了些。到底哪里好?

还是说不清,隐约觉得,文字能改变命运,能催生悲喜,能激发潜能,能滋生憧憬。它像泥土,能种植梦想,能种养生活,还能衍生成职业。尽管文字劳心和泥土劳身的方式样式不同,苦乐滋味却大致相同。

文字功能多样,境界无穷。文字被人搬来码去,无非文以载道、文以寄情,只是单位“载道”多“寄情”少,“寄情”总被“载道”挤到边缘。

从前,我好“寄情”厌“载道”,十多年熬下来,才知并非如此,码字到了一定阶段,“载道”“寄情”互相补充互有裨益,就像硬币的两面,看似对立,其实很难切开。

更何况,多年后再回首,道与情、载与寄都是云烟。

文字简单。

一经编排组合,却生无穷之境。

写作,就是排列组合文字,挑拣,揉开,筛选,再重组,加工,把玩,文章就制作出来。像极手工艺品。

这一过程却极不简单,充满疼痛。

而写诗又最痛。

我的微信有个本地诗友群,群里每天有人写诗撰词,氛围极好。其中有一位,每隔数日就发送他诗歌获奖的信息,一年到头得奖无数。闹哄哄的劲头,倒有点不像诗人。

真正的诗人怎样?我心里有数,但不想说,大抵应该不在名利场的。

文字很轻,却又重。文字本无高下,文章却有高低。

如不走心,文字只是文字,一旦沉溺投入,文字就是炼心修行的熔炉。

高度物化的时代,熙攘繁华的世界,文字清朗又散漫,兀自在那灯火阑珊处。当然,在这个充满一切可能的时代,文字也能撑起一些柴米和美梦。只是,总还有那么一些人,宁愿用文字撑起一根坚硬不屈的骨头。

这真挺難的。

对文字,我似乎有太多不甘。

我五岁识字,这对现在同龄的孩童不算什么,在保守年代和封闭乡村却被视为了不起的。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老实巴交的乡亲遵循“日出做日落坐”的路数,规矩走完一生,很少人把读书当回事,他们甚至认定这样的事实:读书无益生计,无助农事,解不了饥,果不了腹,反而会坏脑壳,误人子弟,实无意义用处。狭隘的实用哲学,让我的乡亲轻视和排斥读书识字。

我早年识字受家庭影响。父亲念过私塾读过高小,是我们村的文化人,后来,父亲成为我们乡村唯一的教书先生。母亲小父亲两岁,没上过学,也识字。据说,我姥爷当过保长,母亲做过大队工作,我猜想母亲识字源自她的人生经历或上过扫盲夜校之类。

父亲是“书读坏脑壳”的人。他好逸恶劳,教书也不安分。三年困难时期,因受不了饥馑,祖父去世后,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他毅然参军。此后,一家老小的担子全落母亲肩上。母亲接下生活的重担,也接下父亲的教鞭,她一边在生产队挣工分,一边替父亲教书,直到后来一李姓先生接替差事。20世纪70年代后,我家乡有了小学,老师多了起来,我如期走进学堂。

识字,东坡先生言“忧患始”,鲁迅先生说“糊涂始”。我不知谁更有理。只是当年我识字懵懂,情形更像鲁迅先生言。识字后,心忧脑虑,想这想那,又觉东坡先生说得对。

假如当初不读书识字,我不知自己命运会怎样。像祖父那样侍奉土地?像乡亲那样静寂度日?像母亲那样不甘不屈?还是像父亲那样叛逆逃逸?不知道,我觉得,人一生结的缘走的路,其实冥冥中早有定数,任何假设都是矫情的说辞。

父亲是我们村走出的第一人,也是家乡一带最早吃上“公家饭”的人,尽管他晚年生活稍不如意,但整个人生还算风光体面。作为我们村励志的榜样,父亲彻底颠覆过乡村“书读坏脑壳”的恶念。

我的经历和父亲相似:土地出生长大,军旅经历风雨,最后混迹市井。稍不同,父亲土地时间长,我军旅时间久。得益于有出息的父亲,我十二岁就进城求学,不像我幼时伙伴,早早玩起泥巴犁耙,从此,不可逆地走进土地的怀抱和劳作的课堂,分野了彼此的生命走向。

我在拙文《被文字埋没的理想》中细述过我读书和参军这两段人生经历,这些无心插柳的过程影响我至深。作为土地之子,如果不是“读书坏脑壳”,我应该能够成为驯良的庄稼汉,很难真正走进外面世界;如果不是读书识字,我也许不会久滞部队,即使留下,也应冲锋在摸爬滚打的行列,不会沉溺斗室苦思冥想。我年轻时许多理想,没一个和文字有关,而事实上,我后来经历的诸多事情恰与文字深深纠缠。

当兵时,因写得一手不差的硬笔字,加上喝过一些墨水,我很快被挑到轻松岗位,干抄抄写写的事,免受了很多皮肉之苦。我所在的岗位不显山露水,对我影响却很大。我后来上军校学技术,毕业当军医,改行进机关,大概与这些岗位的经历有关。当军医,事少活轻闲时多,我重操旧好,经常涂鸦,兴致来了还投稿,一来二往,我在军内报纸杂志上登过“豆腐块”。

1998年夏,我随部队赴赣进行光缆施工,后到九江参加抗洪。1998大抗洪,军地齐心军民情深,团政治处编写抗洪谱缺人手,将我调到机关搞材料,我成了团里不务正业的军医。

1999年底,部队整编,我们师改步兵旅,团政治处主任升任旅政治部主任,我也因此调至旅机关当宣传干事,平日小打小闹的爱好从此成为我半辈子的职业,这是始料未及的。

如此,离乡,进城,求学,当兵,转业,回城,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受文字左右,走不出文字的苑囿。

曾经,没完没了的材料,无休无止的加班,熬夜,失眠,让我心力交瘁。我勤奋笔耕,文字都未把我推向应有的高度,只能自怨自叹。

多年后,写作的苦累我早已习惯。

也不是习惯,而是我学会借文字的光芒,驱赶黑暗。生活对成年人来说没有“容易”二字,我们之所以还能豁达开朗、悲悯宽容,还能自我解脱、拯救释放,并不是我们长着一颗坚硬无比的心,而是文字熬制的良药,教我们懂得如何自救。

弘一大师圆寂前手书:悲欣交集。道行高深的大僧临别也留下心结。才发现,这世上,即使圣人,也有放不下的苦乐悲喜,又何况七情六欲的凡人。人不管怎样走路和修行,生命的本性和初心是类同的。这样想,我在文字里修炼、参悟,苦乐悲欣也不过是寻常烟尘。

当文字成为寄托,我心溺于此,不管文字的迷阵里,我曾如何在绝望中突围尖叫难觅出路,不管我的生活、理想还将如何被文字碾压蹂躏,我都安然以赴,因为,文字给我一个倾诉释放的出口,让我歇憩停靠,让我稀释疼痛,享受某些酣畅自由的瞬间,并疗愈那些被岁月划破的伤。

被文字风干的伤,渐渐没有了疼痛,它们别在我的胸口,成为此生的痕。

责任编辑 陈美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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