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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耳锅系草鞋鼻

2017-11-17陈希我

福建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草鞋西装贵族

陈希我

小时候,我爸总说我:“两耳锅系草鞋鼻!”这是我家乡的俗语,指一个人穷到了只有一口锅挂着一双草鞋的地步。草鞋管走,锅管吃,等于乞丐了,所以还有一个形容我的:“乞丐相!”那年代,对物质有着无以复加的崇拜。

物质越匮乏,本应越是追求物质。我一个同学,工作了,总是拿着单位发的杯子、盆子对我说:“这些都是钱,都是钱哪!”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他都西装革履,有一阵时髦穿长筒靴,他也做双人造革的靴子穿着。有一阵,他还围着丝巾,扎出花样来,跟拜伦一样。我妈总叹息我:“唉,你怎么都不能像人家?你长得比他中看多了,可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我确实不会装这个“鞍”。那时候我的衣服只有两件。我在中学教书,有次让学生写作文《我的老师》,有学生就写:“我的语文老师只有一件衣服。”我很惊讶:好歹我也有两件啊!问了才明白,原来我两件衣服颜色是相同的,深蓝,款式也区别不大。“反正是黑不溜秋的,也看不清。”学生说。

做新衣服了,仍然是这颜色、这款式。我妈气道:“人家以为你没有做新衣服。”

夏天的衣服就更简单了:和尚领的“老人衫”。虽然有几件,但是颜色都是白的,更没区别了。我至今夏天还是基本只穿这种圆领的汗衫,只是“老人衫”不好买了,圆领套头就行。但现在有个好名称了,叫T恤。我的一个朋友说我:你要穿,也好歹穿个有领子的吧!但那领子扇来扇去的,像两只放哪里都不合适的手,碍事。

我很怕穿新衣服,新衣服很碍人的,没过磨合期,跟你较劲,简直就像把你装进箱子。最碍事的就是西装,韩国学者李御宁在他的《包袱皮文化的后现代》中,说日本文化是“包袱皮文化”,西方文化是“皮箱文化”。“包袱皮文化”是把人包起来,西装则是立体的,把人装进去,不舒服可想而知。所以我逃避穿西装,只有在实在非穿不可的时候穿穿,比如结婚。对男人来说,结婚那天可谓是最痛苦的。任人摆布,任人捉弄,这一天他是最小、最傻、最贱。于我,还有服装的折磨。西装简直把我整死了,整个人被端起来,站不是,坐不是,卧不是。一天下来,死了一样。据说美国有公司嘉奖职工,就允许他可以不穿西装上班,给他自由。

但其实我也有把自己穿戴工整的时候。那是刚从日本回国时。虽然在日本我也浪人模样,几次被警察抓,但毕竟还是被规训了,回国不适应了。我总是这么贱,出国不久就开始怀念中国,回国了,就又怀念国外。于是也穿得人模狗样,像国外回来一样。还穿上了风衣,飘飘然于街市。结果被“天女散花”泼了三次水,又有一次汽车急驶过,溅了一身污水。更不要说处处肮脏,屁股不知该在哪里落下,就彻底脱下了。不能选择环境,可以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不能选择自由,我就选择自我放逐,“两耳锅系草鞋鼻”。

一种禀性的形成,可以追究到童年经历。我小时候“文革”派系斗争,我爸被追,躲到我姑妈家去了。家里只留下我和我妈、我刚出生的弟弟,仍然有人来家里骚扰、威胁。我妈就将家当装在几个箱子里,遣我去弄口张望,要是有形迹可疑的人,马上跑回来报告,我们就逃。可是逃,那些箱子怎么办?当然要带走了。可是怎么带?妈抱着弟弟,即使一只手能提上两个箱子,仍然还有别的箱子,只能我来提了。我一个小孩怎么提得动?那时候我经常看着那些箱子犯愁,觉得它们要让我们逃不成,把我们给连累了。

至今我还记得其中有个很笨重的大木箱,在我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口棺材。它有着金色的雕花的搭扣,边角还有金属的镶边,更让我觉得它累赘。也因此我现在一直对烦琐的雕饰很排斥吧!包括有着古纹装饰的唐装,那是地主、地主婆穿的,那年代,那与其代表着豪华,毋宁代表着沉重,就像他们的土地一样,搬也搬不走,最后拖累着他们被镇压。那时候我也感觉自己要被这些箱子拖累死了。外面的枪声在响,我简直恐惧,要是只有人,那该多轻快啊!当然我也得顾及妈和弟弟,弟弟需要妈抱,妈抱着弟弟,这也是够累赘的了。要是真能两耳锅系着一双草鞋,提着就能走,那多好啊!要是只有我自己,那什么也不怕啦!长大上了大学,第一次读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大为共鸣。

我们是从那种时代过来的。在那种环境中,是不可能有沉稳心态的,要造就贵族更难。曾经看到女作家程乃珊评论电影《最后的贵族》的文章,说怎么总觉得里面的演员演得不地道,只像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青年。中国人一直被“运动”,先是“粗鄙化”,接着又“功利化”,怎么可能演出贵族的精神气质?我不喜欢贵族,我曾经非常反感“贵族”这个词,感觉它像一块庸俗的金块。但其实,我只是反感人人趋之若鹜的贵族。同样的,在反贵族时代,也有被众人追逐的东西。在以“粗鄙化”为荣的年代,要达到“粗鄙化”,也需要高水平。比如“文革”,人人争相在大批判稿中、在广播喇叭前、在镜头前表现得有水平。那时我念小学,有报社来我们学校采访,让学生谈感想,老师往往讓那些说话“有水平”的同学去,还要立正、昂首、挺胸、丁字脚,说的时候声音宏亮。我天生站没站相,说没说样,鬼头鬼脑没个正经,所以绝不会选我去,亮相绝没有我的份。但也有踩着狗屎运时,比如在路上被记者拦住。当然回答不好,就像我写作文,从来立意不高,令老师、家长、周围人扼腕:这么傻!应该这么这么说才有水平!那些在边远地区的庄稼人,斗大字不识几个,也没政治野心,有的却会非常热心参加运动。我就认识一个,不是假积极,是真积极。他真的很爱读“红宝书”,他家里唯一的书就是“红宝书”,“红宝书”让他认识许多字,让他成了有文化的人。更重要的,政治学习时,他能够像干部一样坐着开会,这是唯一能使他靠近中心的机会。韩少功《马桥词典》里描绘过一个对拿钢笔签“同意”上瘾的人,我这熟人,大概就是这种心理。那也是一种贵族的感觉。以无产为贵族,跟以豪产为贵族,一样的精神附庸。

贫贱渴望高贵,于是就容易被收买。底层一点也不比高层清白,他们最高梦想就是上高层,最低梦想就是忠于高层。即使造反,也梦想被招安。文代会上,女艺术家为能被领袖邀请跳舞而甚感荣幸。就连已经出国了的,也会为见到祖国领导人而挥笔歌颂。出国了的往往比在国内的更媚骨。都为了一个“利”字,经济之利,与政治之利,没有区别。endprint

于是,“两耳锅系草鞋鼻”也可以置换成“大奔驰加大别墅”。现在,至少在中国城市,奔驰和别墅未必比两耳铁锅和草鞋难觅。当年在东京浅草寺,见门口挂着两个大草鞋,甚怪异。当然这是有文化意味的。文化就是装模作样。20世纪90年代日本已经富裕起来了,日本人决定脱离经济动物,于是中村孝次的《清贫的思想》畅销起来。让我怪异的还有,日本人竟然视地瓜为珍物。在我的记忆里,地瓜绝对是贫困的第一记忆。装吧!很多人知道我写了不少赞赏日本的文字,但其实那是我回国后才写的,在日本时,我大多觉得那是煞有介事,对之嗤之以鼻。

中国现在地瓜也成了好东西了,草鞋也成了艺术品。我的小说《父》里,老父亲苦恼于难买到当年那样的中山装,老人家绝非生活奢侈的人,但为穿中山装,他成了追求奢侈者。简直是折腾。

其实,我也是折腾之人,看似随便,其实怪癖多多,用我爸说我的话是:“三不像二!”什么是“三不像二”?就是谁都认为不必要计较的,你却计较起来了,莫名其妙。比如,你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却有洁癖。我总觉得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干净。人家也觉得不干净,比如细菌超标什么的,但我忌讳的却是口水。食堂菜里外摆两排,外一排不干净,因为买的人会伸着脖子点菜,唾沫星会溅到菜上;内一排的也不干净,卖菜人也会喷唾沫。又有人赞同:口水是不干净,有细菌。但我倒不介意细菌,我介意口水,是因为它是从他人嘴里出来的。

饭也是如此,自己舀,不够自己添。但在添时,总想到别人在添饭时饭勺可能碰到脏碗盘。那么,我该去哪里吃饭呢?我该点哪里的菜呢?

简直是作茧自缚。写作上也是。有一次一个杂志急要稿子,小说,我答应了。过一段时间,杂志社问我写好了没,我说:还在想。对方不解:你为什么要想那么久啊?你都想些什么呀?我说在想开头,如何切入。要是换一个作家,可能早把整篇写好了,你想个开头还要这么久?

我一直写东西很慢。慢,不是因为我无法码那么多字,而是我很怕码太多字。有人说,你一个生猛型作家,你又不是技术型作家。但我还真是很纠结于技术。我总怀疑我的每句话、每段描绘、每个细节、每个情节、每个想法是无力的摆设或空转。其实最初迟迟不进入写作,沉湎于构思状态,也是这种怀疑在作怪。甚至都有了“构思癖”了。自我怀疑几乎伴随着我写作的整个过程,直到发表、出版,都不去看它,否则我会将它们推翻,再从构思开始。几乎每一个作品在写作过程中,都至少一次感觉毫无价值,想放弃,没信心了。但似乎,这自我折磨恰恰是一种显摆。一个能“作死”的人是精力充沛的人,一个会去否定自己的人是考究的人,那毋宁是一种骄傲的挑战。其实写作写什么?写的就是作家自己,作家的我行我素。写作就是显摆,“摆谱”,但“摆”的要是自己的“谱”,而不是别人的“谱”,哪怕不合时宜,不,偏要不合时宜,这是一种自得。

其实我小时候学画,喜欢穿着沾满颜料的衣裤到处走,也不过是一种“我兴”。所谓“反潮流”,不过是逆潮流而动,跟体制对抗,那么仍然是跟体制纠缠,从而被体制所绑架,绑得死死的,独立不了。

但,不对抗的独立,有吗?

曾经,有女的说我是“邋遢帅”,我受用极了。现在想来,“邋遢”而“帅”,后来叫作“酷”(cool),再后来成了“犀利”“屌丝”,都是一种“三不像二”的“易装癖”。列夫·托尔斯泰就有“易装癖”,日本平安时代还有贵族装寒碜的,谓为“侘人”,“侘”,就是“cool”。

別说艰苦朴素。“艰苦朴素”这词,一如“学雷锋”,已经被糟蹋了。不如说:“我兴!”我小时候就喜欢说“我兴”,就是:“我高兴!”不,应该是:“我愿意!”不,“老子愿意!你管得着吗?”这“兴”,其实是暗指性兴奋的,所以当时每每被大人掌嘴,但仍喜欢说。这“我兴”,有一种对价值评判的弃绝,无论你表扬我,还是批评我。

有人说:你很真实!但作家与真实,其实没有几毛钱的关系;又有人说:你很正义!作家跟正义连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作家只是“疯狗”,愿意咬谁就咬谁。

有人说:你总是告诫人家“珍惜生活,远离文学”,你道是疾文艺如仇,其实你是被文艺蚀到骨子了。

是吧!

据说,精神病人都是被文艺死的。苛刻又放纵,这么一夹,死了。

责任编辑 陈美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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