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人吴
2017-11-17杜衡
杜衡
吴先生素无大事。平生三好:读书、访友、养花。
他喜欢读书,读了很多书,但大部分书读完便送了人。所以他的书房里边,白墙无雕饰,书架上只立了几排书,一桌一椅,窗外映入几丛绿植。书架若是太高太满,空气里便有些蠹虫味道,他这里疏阔轻松,倒是个慢读书的好地方。
他读书不为习文,不为学问,不为功名。只是想起什么读什么,看到什么读什么。哪怕一本流水账,他也能孜孜地读。
杜撰一则,就比如:今晨去一位老先生家约稿,路过街角看到一树桃花灼灼开;中午在兴化府馆子里款待久别老友,厨子犯懒,妈祖面里少了一味鲜蚕豆;傍晚经过村口露天戏台子,立在下边听了一段草台班子上演《春草闯堂》,“这祸是丫头闯,亲是丫头认,要打打春草,要骂骂春草,要杀杀春草……还望相爷与小姐做主!”不巧兜头下了一瓢雨,淋得人醍醐灌顶,好不快哉。踏着那夜里的微凉,雨后的水汽,归家去也。
生活本是流水账,他把这读书当成了生活的常态,日日流水中的点滴。
读多了书,自然随口成章,听他聊天很得趣。起初若是不大熟识,他只在边上听,有几分像要顺着他人意思的小心。我性直,常会图一时口快,冷不丁便会戳到他人隐痛,甚至不以为意。而他则不然,他曾说,若是他人因我之言而伤,心中难过,我也是不安难过的,耿耿地过不去。
正是这样,他十分得人缘。因为他的细微和小心,并不是一种卑躬,而是以旁人的舒适来约束自己,天性里带着一种暖。倘若不小心引起误会,他当即要赔不是。这是他的习惯,并没有一种委屈或隐忍,十分自然,不卑不亢。
而他的赔不是,多半送人两本书,一提水果。像这样带着旧时况味、自然而然的人情往来,当下还真是不多见。
我在莆阳书院每隔一段时间,组织一场读书会,他偶尔来。去年冬天我在书院里以红泥炉子烧了桂圆枣茶,大家伙儿团团围住取暖。他见了说,潮汕人做的红泥炉子才好,铁丝编成网箍住炉子,不怕迸裂伤着人,且泥料好,耐烧。
隔不久,我去他家喝茶,临走时他便送了只红泥炉子,一看,果然别致可爱。听说因为觉得好看,一口气买了十余只,送得只剩这一只。他这乐于馈赠的习气,也像是旧式人家的。
又一日下大雨,我在书院当值,见他踏进门来,合了伞,递给我一个袋子。打开看,是防震袋包扎的一只配搭的红泥手把茶壶。
你那炉子少了只茶壶,这下齐了。我还来不及多道几声谢,他便趿着拖鞋拎着湿答答的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哑然,这袋里炉子包扎严实,还未拆封,分明是托人从潮汕寄来,刚收到便冒雨送了来。他这性情让人觉得可爱,而且拿人手短,从此挂了心。一日和他说,要写篇流水账小记一则。他荡然讲,当成负担便不好了。
他交友也如读书,松散率性无负担。他看了一位地方诗人的诗,称其语言拙于技巧,没有修辞的束缚产生的用力感,随意中留有话的空间,其本人还带一种中国农民式的狡黠。喜欢这位诗人,也喜欢他诗中土地与酒精含混的气息。听说他喜欢喝酒,便扛了一箱二十瓶的二锅头摸到他家里。诗人独饮无趣,他便陪饮,而他的酒量,按他自己的说法则是“两个一”:一瓶啤酒,一杯白酒。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俩隔着一桌酒菜,称兄道弟,推心置腹。
《幽梦影》一书如同今日朋友圈短语集,下边还有跟帖。其中一句:有工夫读书,谓之福;有力量济人,谓之福;有学问著述,谓之福。隔着两百余年,我要在这句话下面跟帖道:这三福,莆阳吴先生一人便占了两样。学问著述对他而言,又有什么要紧?不如养花种草。
他所住的厝(房)前有埕(大院),埕上筑亭。旁边植了两株数十年金桂,每到农历八月,花气袭人,熏破秋梦,左邻右舍整夜无眠。
于是他和左邻右舍一招呼,倒办起了私人桂花节,挂秋幡灯笼,摆流水宴席,恣意狂欢,答谢这如期盛放的浓烈而生机勃勃的八月桂花。
桂花节成了他自家的传统节日,这其中的生之感恩,活之喜悦,不逊于西方的感恩节。
吴先生除了喜爱那两株老桂,还喜欢养一些传统花木。他说恭王府的西府海棠自然是最好的,花开之时,特地上京探花。梅花还是南京的佳,冬日踏雪寻梅好情致。杭州秋天满城桂花香,他每年都从杭州带各种桂花酒水糕饼,以飨亲友。他看流沙河的《悲亡树》,写到布后街上百株名贵花木皆在1949年之后以资产阶级情调为名,砍的砍,伐的伐,片瓦不留,寸草皆绝。悲心犹炽,心痛不已。
他倒是真懂花。一日我说栀子香气甜绝。他说,栀子花无品,远看如一团团捏皱的餐巾纸。细想果然如此。
他常说自己虽然爱读书,却是个下笔困难户。就是这么个看似不会写的人,常有诗情妙语,亦有针砭的敏锐。“茅台下肚,好诗全无,写诗还须二锅头”。“什么生与死,都是破事!拿酒来”。“生在帝王国,人人皆春稗”。“想要吃好喝好,必须保持一个饥饿的态势”。
他说好猫不留种,众人不解。
他一笑,因为是绝代佳人。
我喜欢散文,却不知何为散人。见了吴先生,对上号了。
素 心 若 雪
我从南方来时,恰是阴雨前夕,仿佛专程为了躲雨而去的。
我从那潮滞黏连之处,一路穿过逼仄的云层,落到这片疏阔清朗的天空下,头顶日光澄明。这是北京最好的四月春光,我一伸手,挽住了她翩然欲飞的裙裾。
小凡说,南北两地水土各异,气息互补,要三年南方五年北方地轮流住着才好。
這里四季如此分明,春天是春天,秋天是秋天。春天漫绿、夏天曳红、秋天遍黄、冬天尽白,丝毫不含糊。四季一起伏,景易境移,情绪波动也来得快,大喜大悲大浓大淡的,来来去去忽忽刹刹。南方则不然,立春和惊蛰没有区别,春分和谷雨亦差别不大,二十四节气面目笼统,变化幽微。冷也雨,暖也雨,春也雨,冬也雨。雨季漫长得令人郁郁寡欢,心里头像是数不清的哀怜愁怨似的。无处可去,辗转反复,便又绵绵如雨。檐下雨,心中雨,淅淅沥沥。endprint
小凡兼南北。她有南方的好耐性,素处北方十余年,见惯柳絮团如雪,也见惯雪花飘若絮。身边朋友少,二三人而已。南来的朋友如候鸟,她却一头扎了下去,居然已经十年了。她只觉得应该,像是自我成全了十年似的。
她又有些北方的清爽气,不黏滞,大约是因为天生长着一颗特出的犬牙。不晓得是如何长的,浑身上下江南女子的温婉,全叫这颗不羁的牙,扭转成几分落拓的气概,她的腕下笔墨便毫无女流的柔弱自伤。她的牙无伤大雅地生长着,像是只有她可以使之自然成不突兀而让人觉得可亲的样子。
于是我在未见她之前,看到她的照片,戴着大大的墨镜,遮住三分之二的脸庞却露着牙开怀大笑的样子,忍不住笑说:若没有这牙,你就不能这么可爱了。
她连发几个开怀大笑的脸过来。
我从亦庄乘车去廊坊见她。远远看见人影,便知道是她了,蹦跳如雀子。吉卜赛女子似的装束,镂花泡袖的黑上衣,墨绿皴皱大摆裙,腰上系着蓝紫色苏绣璎珞,脚底下是一双黑地暗红绿花的麻料绣鞋,长发高挽成髻,木簪子束住。一上来便是笑脸和拥抱。
我见生人怯,常常大气不敢出,一径地手足无措,唯恐怠慢。但有两个女子,一见便心中澎湃,竟忘了怯。一个是采采,她写五律,气息疏阔不拘。一个是小凡,她专书法,气息亦相通。
我见了小凡,心中豁然明亮。当时情境,这感觉来得如此真实,事后描述起来却显得虚幻。我向人描述时,友人竟说:感觉像遇到于吉了。可我知道并不如何神秘,也许只像是久居地下樊笼,看到了一种明亮的感动。
相见恨晚。但小凡却说,若早几年,我们不能如此默契。她的早几年和我的早几年,都不是今时今日的我们,是没有任何交集的,彼时或在某种巧合下见了面,亦是转瞬相忘。
有些人注定要相遇,有些事注定要发生。或好或坏,我常常是不判断也不拒绝。我只知道,我需要光时,自然会趋光。我若被光灼伤,必然要避至荫处。
我们在书室里并坐,墨香萦萦,一张书案上有棕色药剂瓶,插着一朵干枯了的缃色月季,另一张书案上摆着鱼缸,藻绿的水里,金鱼的鳞光不定。她这书室,静动相宜。有时我们声昂,惊到了鱼,那锦色鳞光便在藻绿间舞了起来。是这样的妙不可言。
我们初见便视彼此透明,这是我极少经历的真,把身上层层包裹尽卸的赤诚。所谓酣畅,亦不过如此。
我们从书室到餐馆,从餐馆到小凡友人铁军的农舍,又从农舍到她寓所的后菜园。载欣载奔,追着我们短暂的相聚时间,语言在口中跳跃,舞不够似的。
间或我们会同时从嘴里说出同一个词语,然后相视一笑,便如拈花会意似的喜悦。
这明亮而向上的喜悦蜕化了我,心中便有瓷器破碎的清脆感,长久困住我的细口斗彩瓷瓶,这长久舍不得破坏的华器,应声而碎。
我从南方来时的躲雨之意,像也忘了。只把一种情绪颠倒: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暮春四月杨柳新,铁军的小四合院农舍里,飘着满天飞絮,香椿树的芽一撮一撮地生长。铁军,你地里的菜苗都活了,小凡说。
鸡秧踽踽,在院子里嬉。少了两只鹅,我们对铁军提议,看家护院,金刚似的,比金刚又貌美。铁军在农舍种菜养鸡、饲养金鱼,他像学生解算术题,讲究步骤,心无旁骛地养着金鱼,是那种认真劲儿。
小凡对土地岂止认真,简直痴迷。她来京十年,种地六年,把寓所后面的荒地开垦成菜园。我和人抢过地。她笑吟吟地和我说。我亦沾沾自喜地告诉她,我门前的地也是抢来的,还振振有词同物业理论,这块地只有在我手里,才是物尽其值。
我写了出来,也不怕遭人谴责。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不以这坏为坏,当是天然罢了。
我们可以蹲在土地上,长久目视一芽萌发,也可以蹲在土地上,长久目视一花闭合。
有一极好的常会出言棒喝的朋友在我侃侃时说,农民种一辈子地,也不会告诉你,他对土地的认知。初闻之下,心中刹然一惊。而后又释然,人真正是更需要载耕载言的。如小凡,她以笔墨在宣纸上耕耘,她感知这笔的气力,墨的韵致,纸的生熟,她写得出,便说得出。她亦能开垦足下的土地,且种且收,以此悟彼。
言不怕妄,但要真。有妄言便知己妄,才知敛静。小凡言真,她说他人或自己的好,是丢开了私念的坦荡,她说与己厮斗,亦是发于内心。
临行之时,她立身而起展开一幅赠我的字。她说前日在写时,便知是要写给我。
是:素心若雪。
恰恰地正中下怀。我在归途琢磨这四字,只觉得一切都是恰恰地好,没有遗憾。我便一改人间以憾为美的固执。心有所动,回复她四字:相映晶莹。
愿此心无碍,相映天真,透且明,宛若新生。
看 花
掸一掸霜尘,把厚重的冬衣收起,挂至衣橱深处,冬天也就过了。
又是春天。每年这个时候,只觉得世间繁乱而美,每一天都是新的、鲜的、活的。
那些花儿从不搭理料峭春寒,只管去开,简直任性。街旁、路边、公园、小区、阳台,小巷深处,几处转角,家家庭院,甚至芜地,甚至荒郊,无花不在,无色不欢。
住家的时候,父亲爱树不爱花,只养了一株蔷薇,一株三角梅,三盆建兰,余下植物都是只绿不红。家养的蔷薇四季都开花,总是开了谢,谢了开,一直孤独。三角梅也不是人家围墙上密密垂下的极为繁茂灿烂的样子,孤零零一小株,开了花,淡淡一抹玫红,星星疏疏的可怜样。而建兰这样幽素的花,若无成心观赏,常常会忽略她的存在。
附近一所学校,草木怡人。春夏秋冬,一年到头都有花可赏。闲时无事,常去走动,看各式的花开花落。最常见的,春有广玉兰、木笔、迎春、碧桃、红花楹、蓝花楹、白木兰;夏有睡莲、木槿、扶桑;秋有芙蓉、菊花、桂花;冬有三角梅、茶花。南方气候温润,有些花在北方只开一季,到了南方,一年四季都能开。
话虽如此,一年之中唯有春天的花最为烂漫。
雨水过后,连日阴有小雨,凉薄森冷。这样的天气不爱出门。但就是不出门吧,花香花色还如水一样漫开,盈盈四溢,一径地开到跟前来,叫人心生感动。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焦躁啊,疲惫呀,愤懑、落寞、孤独,都散了。
晨起听人唤:来看,桃花开了。果然,楼前草坪里三五株碧桃开了花,深深浅浅的红,虽然只开了稀疏几枝,全然没有灼灼其华的样子,心里头依然充满喜悦。又听人笑吟吟地问:天气预报周末转晴,山上看桃花不?欣然回答:当然去的。
去年寒冷,春来阴雨连绵,一直持续到四月底,等我去了山上,花期已过。剩了一两株迟开,乍见之下,觉得是一种奇迹。心里免不了自作多情地想,一样花开为底迟?好像她专程等我来,有如天赐际缘。
今年断不可再错过全盛花期。挨到周末一看,果然是個晴天,顿时欢欣雀跃。
出门俱是看花人,或全家老小,或携友二三,或情侣为伴,甚至独身一人,踏着春光而去的。挤挤挨挨的人流,笑靥如花。单看这样的场面,便觉动人——春意盎然啊!
入了园子深处,置身花海,才惊觉桃花的魅力,妖精般令人着迷、痴狂。难怪唐寅要说: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早开的几株开始有些败了,花萎枝头,花落满地,沾了衣袖,溅了足底。在一片绚烂中死亡,简直轰轰烈烈,感觉不到悲凉,反而有些理直气壮。而开得最迟的那几株,待她零落时,便有些近黄昏的凄清、孤独和惆怅。
眼前的景致这般繁华、热闹,净着高兴去了,大概谁也不会执着于花落孤零吧。颦卿葬花在此刻显得多余。谁说死亡一定惨戚?亡也可以如此率性而热烈。
看不尽时,迷醉如痴,她不管你。临惜别时,频频回顾,她不管你。走远了再转身一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兀自开成妖精的笑靥,不迎不送,仍是不管你。做人比起草木,真是太过多情了。
下山路上,逢人便道看花回。
“山上桃花开了。去看过桃花了吗?我刚从那儿回来……今天是看花好天气。”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