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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

2017-11-17马星辉

福建文学 2017年11期

马星辉

秋分飘落下的第一片树叶,让李木森觉得自己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不知为何,都说春种秋收,天凉好个秋,李木森却最不喜欢一年四季中的秋,这秋一到,离寒冷的冬就近了。

其实,这年的秋天对李木森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收获季节。常言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只要有人脉关系,有独门道道,这世上的钱往往很容易赚,不仅来得轻松而且来得快。闽北人把这种好事叫作“吃天水”。这不,昨天发了一龙马车的天然原杉木,轻而易举赚了一千多元,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可是一笔大数字。李木森是个没经过世面的半番鸭,觉得这钱赚得有些投机取巧,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哥们王阳军说管他什么正不正,只要顺就行。会赚钱便是真本事,有钱走到哪里都是老大,腰杆硬,底盘稳。李木森听了没得话反驳他,却想起该是回趟家的时候了。王阳军一听小眼睛立时贼亮,转了个圈后喜道,好啊!兄弟我陪你一同去。

穷乡僻壤,路远难行,你就别去了。李木森摆了摆手。

啥远不远的,结识你这么久了,还没得机会拜见过你爹娘,显得我这个做晚辈的不懂人情礼数。再说趁进山的机会把那件事给办了。王阳军信心满满地说,咱们最近手气旺得很,做事就要趁风打毛栗,咱们不下手,人家说不定也在惦记那件事,弄不好先给端了。

我看那件事先不急,过些时日再说。李木森知道王阳军说的是什么事,在他面前提了至少三次以上,李木森觉得风险太大,始终犹豫不决。但王阳军已经不容分说地边走边道,凡事先下手为强,去得早吃羊草,去得迟吃羊屎。就这么说定了,我上街去买点礼物,明天给二老带上。

第二天中午,两人紧身装束打扮,各骑了辆大马力的单轮摩托车,神气十足很夸张地上了路。李木森的老家金坑村在偏远的山窝窝,藏在闽、浙、赣三省交界的深山老林中,那地方终年云缠雾绕,莽莽苍苍,险峻密林,苍鹰盘旋。从县城到金坑,在206国道上行40多公里后下公路,拐向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间小道,续上近30公里崎岖不平的颠簸。

摩托车在深山里吼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看到了神秘莫测的金峰山,山脚下的金坑村所在地有百里之大,地形极为独特,四面群山环绕,山势蜿蜒,形如一只葫芦状,金坑村则处在一夫当关的葫芦口上。葫芦内一片莽莽森林,古树参天,遮天蔽日;鸡鸣三省,龙吟虎啸。六十年前彭德怀、贺龙曾在这里安营扎寨,神出鬼没,配合江西井冈山反围剿。金坑至今依然还保留着当年东方县苏维埃政府旧址,红军桥、红军指挥所、红军标语等众多红色革命遗迹。金坑大山里的一草一木,蕴藏着当年金戈铁马、动人心弦的故事。

到家时近傍晚,这天是节气“秋分”,母亲刚从地里捋了一大篮子秋菜回来。秋菜是一种野生苋菜,长得嫩绿细条。每年秋分节气这一天,山里人有吃秋菜的习俗,都言秋菜下肚洗肠润肺,一家老少健康平安。

母亲见儿子回家,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晚秋的干菊花,李木森看了有些心疼心酸。父亲见了儿子亦喜在心,却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还知道归窝?便不再吭声。善于察言观色的王阳军见了连忙笑嘻嘻地搭讪着,把大札小包的礼物往桌子上一放说,这山里空气真新鲜。对李木森使了个眼色便溜到外面去了。

父亲低着个头不停地“叭叽”着手中的旱烟管,依旧不吭一声。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李木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一年多没回家,父母亲竟是老了许多,才四十多岁的人与城里的同龄人相比要老上十岁还不止。尤其是母亲白发明显增添,身子骨有些佝偻之状,他心里又是一阵隐约的酸楚。

李木森撕开一包中华烟赔着笑道,爷佬,这是朋友买的,你抽一支尝尝。

父亲不接他这个碴,却突然地发问,你平时的学习成绩不是都在前几名吗?咋就没考上?这句话沉沉的,父亲在心里整整郁闷了一年。

李木森叹了口气道,考试那几天我刚好生病,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病的真不是时候,都怪儿子不给你争脸。

那这一年多你干什么去了,咋一次家也不回?父亲对着屁股下的石墩使劲敲打着烟筒里的烟屎,板着个脸问。

我是怕你们生气嘛,便不敢回家。想留在城里继续复读,第二年再参加高考。

放屁!我们再生气你也不能不回家,你这么做不是更让你娘佬担心?我问你,那今年咋又没考上?

今,今年没去考。李木森嗫嚅着道。

什么……父亲闻言气急,跳了起来,手中的旱烟管几要敲了过去。李木森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也不敢躲开在眼前晃动的旱烟管,只是小心翼翼地回话道,爷佬你莫生气,我是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一边复读,一边找事干去了。与王阳军,就是今天一起来的这个朋友做事,后来见干得顺风顺水,也挣了一些钱,于是思前想后地反复考虑,读大学将来毕业不也是为了工作挣钱?所以干脆一心扑在挣钱上了。

父亲严厉的目光直盯着儿子不放,直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知子莫若父。这小子打小就头脑灵活,聪明能干,凡事从不肯服输。那一年村头野猪伤人,当时他才十三岁,竟然挥着砍柴刀冲上前去相救,身上被锋利的野猪爪划破好几道口子,至今左脸颊还留下一道明显的寸疤。村里人无不对李木森赞誉有加。做父亲的脸上自然有光,对他的将来寄予很大的希望。如今没能考上大学,一定是有他的原因与难处,看来这也是命哩。想到此,父亲嘆了口气道,你从来是个懂道理的孩子,怎么就不晓得读书的重要哩?叫我怎么说你才是?

见父亲原谅了自己,李木森松了一口气说,爷佬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努力做事,让你二老脸上有光。父亲拿眼睨了他一下,难看的脸色渐渐缓解。但让他有些担心的是,一年多不见儿子,隐隐约约感到他与先前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具体变在了什么地方?有些不放心地说,命里一尺,难求一丈。老天爷早安排好一切,该咋就咋,要认命哩。做人做事一定要在情在理,有饿死的还有撑死的。你带来的这个朋友为人怎么样?不守本分的人你千万莫交往。

李木森点着头说,哎!青皮萝卜紫皮的蒜,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你教我这些识人的道理都记得牢牢的,你就一百个放心吧,那些个不孝之人,还有低头走墙根、心中有算计的人,我指定像避瘟神一样地避开他们。endprint

父亲说,我也不强求你什么,但老话说,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抬树。现如今你算是走上社会了,凡事莫要逞强好胜,一定要小心做人才是。人活一世,贫富无所谓,良心最最要紧。平日里本就少言语的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响鼓不用重槌,儿子明事理,应该知道什么是好歹,他不是那油盐不进的四季豆,该咸时便会咸,说多了也没用。

大山里的房子松散透气,从厨房里飘出了青蒜炒猪肉的浓浓香味,李木森好久没吃到这碗乡间的土菜了,不由想起了乡间那个顺口溜:“最好听是火烧竹,最好吃是蒜炒肉,最好玩是肚对肚。”小时候的他只知道火烧竹子的噼啪声胜过大年的鞭炮声,青蒜炒肉更不用说,老虎口的柴火灶,烧的是硬木柴,用的是大铁锅,火旺锅热、炒出来的菜就是特别香。但那最好玩的“肚对肚”,当时觉得难于理解,现在当然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而且觉得这句话真正是通俗易懂,直接明了,朗朗上口。别看山里人没什么文化墨水,说出来的言语却让人细品慢咂,能咂出好味道来。

直到近天黑,王阳军才一头汗水地从外面回来,身上沾了不少茅草针,像出门时一样对李木森点了点头,又狡黠地笑了笑。

晚饭丰富实在,全是地道的农村菜:青蒜炒肉、辣椒炒蛋、腌菜蒸笋干,再加上自酿的米酒,菜香酒醇,诱人肠胃。但凡有客人来,母亲是不肯上桌的,这是山里人的老规矩。这一老二少三个男人喝了不少酒,说话间,头顶的电灯慢慢地暗了下来,王阳军歪起个脸盯着灯泡奇怪道,这灯泡怎么也会像煤油灯没油似的暗下来?李木森笑道,没见识了吧?农村是小水电发电,一到夜里水就关小了,电力弱了,这灯泡自然就暗了。

父亲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还想多坐一会儿,但见时候不早了,便说,你们两个年轻仔继续喝,菜不够的话,叫你娘再去厨房添加。说着自个儿便先歇息去了。

夜的墨汁浸透了四周,黑漫漫。狗不叫、人不闹,一切归于静寂无声。山里人千百年来的习惯,吃过晚饭后无事可干,便早早上床躲进被窝睡觉,哪怕夫妻间做事也就那么扑腾几下就草草了事,村庄沉睡在了梦乡之中。

半夜时分,月亮爬上了金峰山顶,撒下明晃晃的苍白。

随着木头门“吱叽”的一声,两个人影鬼鬼祟祟闪现而出,向村西头的小树林中悄然无声行去。那片林子中有几棵近千年的红豆杉,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其盖如亭,粗壮的树身足要三个人伸展胳膊才围得住。村里人把它们当作风水树,在红豆杉树下有一眼泉水,水质清澈甘甜,是全村200百多户人家近千口人的生活饮用水。

两黑影溜到小树林中,手电筒光时隐时现,在林中窸窸窣窣了有好一阵子,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鬼事。猛然间,有一股盘旋的山风呼啸突起,夜空中的乌云瞬间遮蔽了明月,黑漆漆的山野之中似有鬼魅妖狐伙出,山魈异兽显身而来,让人身上寒毛直竖,冒起通体的鸡皮疙瘩。就在此时,林子中突然发出惊悚的一声低叫,妈呀!流出血来了……随之两条黑影像鬼窜般地逃出了小树林。

李木森对父亲说了假话,去年高考并非因生病而耽误。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位居前三名,别说考上大学,就是重点大学也没问题。但就在高考的前一天,同年段的校友王阳军在街上与一个叫朱四的人发生口角,继而肢体冲突。朱四是社会上的一个小地痞,仗着人多势众,一阵乱拳把王阳军打得抱头不迭。李木森正巧路过,打抱不平出手相助。二人都是愣头青,敢打能拼,但终究是寡不敌众,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吃亏不小。“110”接到群众报警赶至现场,双方违反社会治安打架斗殴被拘留。直到第二天学校前来担保,他二人才从派出所出来,事没多大,但高考却受到严重影响。李木森并不后悔,只是没法向家里交代,于是高考后便待在县城里厮混。

王阳军感激万分,对李木森说,你这人够哥们义气!对了!咱们年份好像一般大,不知你是几月份生人?

李木森自嘲道,列宁在十月。你问这做啥哩?

我是年末仔,12月份生的。啥个也别说了,往后你是哥我是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王阳军平日里没肝没肺,大大咧咧,但为人讲义气,觉得是自己无辜牵累了李木森,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拍着胸膛表示:今后只要是李木森吭一声有事,他王阳军毫不含糊,立马两肋插刀。李木森觉得王阳军虽然有些洋油箱,但人倒不错。于是想想应允,行!但话说在前面,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兄弟,必须心对心、诚对诚,尽在真心。

王阳军指天发誓,我没你有学问说话有板有眼,往后你看我的行動便是。对了,兄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木森见说叹了口气,看来只有复读,等明年再考了。

读什么读,没劲!不如咱俩找事干,挣钱去。

那不行,我父亲肯定不同意,再说挣钱有那么容易,说挣就能挣?

“李、木、森!”王阳军突然拍着脑袋瓜子,惊喜地一字一顿地大声念着,把李木森吓一跳,你小子神经病!咋呼个啥?

王阳军的小眼睛放出闪闪的亮光,高兴道,哥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闽北这地方别的没有,就是木材多。这两年不少做木材生意的都发了财,你跟着我干就是,保证你吃香喝辣的。你若指定要复读,也误不了事。王阳军拍掌道,你这名字起得太好了,字字都带“木”,真是老天注定咱们要发这木头财哩!

你胡扯蛋去吧。李木森心里正在为今后的学费生活费发愁,不知道如何勤工俭学,听王阳军这么一说,心想他或许真有些做木头生意的门道。当下点了点头说,做生意我可没本钱,只能干些体力活。

王阳军手一挥说,本钱你就不用考虑,“李木森”这三字算是商标入股了。也不会让你干体力活受累,咱们做的是头脑生意,人脉的生意。说干就干,先钉桩子后系驴,先撒窝子后钓鱼,今晚我做东请客,把道上的朋友请来撮一顿,兄弟向你保证,做这木材生意啊,叫作裤兜里面摸蛋——十拿九稳。

王阳军说的木材生意,说白了就是做黑木材买卖。他的父亲是县林业局的业务科长,搞些木头砍伐指标、运输指标自然有办法。再加上王阳军头脑灵活、朋友多交际广,生意很快就上了道。开初的一段时间,是套用林业码单重复使用,偷运黑木材出货。干了几票后熟门熟路有了经验,胆子愈来愈大,制造假码单砍伐木材,并与县木材检查站的工作人员相互勾结,发展到利用铁路十八道线(军队备战的专用线)屯集黑木材,生意越做越大,几乎垄断了整个县的木材市场。几年下来,二人赚了不少的钱。endprint

李木森与王阳军二人性格差不多,皆是豪爽之人。但一个大大咧咧,一个注重细节,一个毛躁粗糙,一个沉稳有方。王阳军属于前者,李木森属于后者。最重要的是他们二人肝胆相照,有话直说、不藏不掖,分钱则是二一添作五,从不计较谁多谁少。道上的人对此又眼红又羡慕,都说李木森与王阳军是一对绝配的合作伙伴。

時至1998年初,国家开始加强打击乱砍滥伐森林的力度,从事黑木材生意的难度与危险性在不断加大。李木森是一个头脑反应敏锐,知进退、有远虑的聪明人,亦开始考虑急流勇退,另谋出路。他习惯性地摸着脸上那道寸疤,沉吟着对王阳军说,兄弟,花无百日红,事无千日运,鲜花再艳有败时。任何事都有个兴衰起落,看来这木头生意该是要收手的时候了。

别呀!王阳军一听急了,收什么手?这么挣钱的买卖去哪里寻?

你没见眼下形势不对哩,做人做事要学那乌龟法,该伸头时便伸头,该缩头时便缩头,凡事要见好就收,莫要太过于贪心了。

你说的倒也是,要不最后再做几单大的收手?王阳军见说退了一步。

李木森坚决道,不行!事情往往就败在最后一次,千万莫存侥幸心理。

王阳军实在有些不甘心放弃这木材生意,但在这两年的相处中,他见识到了李木森的处事能力,这小子有时真有些能掐会算的神通,有好几次偷运黑木材本来要遇上麻烦,所幸李木森事先有不祥预感,改变计划后化险为夷、平安无事。不服他还真不行。当下只得点头同意道,你是老大听你的,只是不干这行,咱们去干什么呢?

山不转水转,东边不亮西边亮。事情当然要接着干,但得另打锣鼓另开张,否则有再多钱也要坐吃山空。至于干什么先不急,咱们先摸清市场后再下单。

哥俩两个合计了有一个多月,还拿不定主意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招待山西来的一个朋友,酒席间,朋友知道了他们的想法,便说,上我们山西去啊,那地方搞矿山开发指定来事,只要有一定的资金本钱,取得当地权力部门的支持,定能赚个盆满钵满。当然,做这行业还必须和地头蛇搞好关系,这个也没问题,我来牵线帮你们搞定。

李木森听了有所心动,觉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早有听说不少人开矿赚到了大钱。但亦知这开矿的风险很大,不是说谁想开矿就开矿那么简单,没有金刚钻,不敢去揽瓷器活。王阳军却早已按捺不住,猴急地说,兄弟!我听说山西是煤炭多,而且漂亮女人也多,要去就早去。

说正事时就说正事,别老是不着调。李木森呵斥道。但他觉得王阳军说得没错,干事要抓住机遇,否则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当下决定到山西走一趟。

李木森二人运气好,不仅顺利拿到了开采证,还遇到了一块天然的地表矿,根本就无须打洞挖井,挖下去一米多深就露出了上等的好原煤。初期的开采根本就不用挖掘坑道架坑木,极为低廉的成本投入,很快就得到丰厚的高额回报。每天滚滚而来的钞票点都来不及,这让李木森感到有些吃惊与后怕。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太不可思议了,这哪里是挖煤?简直就是跟挖钱一样,日进斗金啊。不过短短的几年时间,李木森与王阳军都成了亿万富翁,企业一再扩大,固定资产达到了十几个亿。李木森事业成功后,与当地一个美女林晓云结了婚,新娘长得姣美精致,丰腴性感,白皙细腻。结婚的那天正巧是秋分,天凉好个秋,正是男女交欢的情浓亦浓的日子。

这些年来过于忙碌,难得回一次福建老家,于是李木森把父母亲接到了山西。看到儿子变得如此发达,如此有钱,二老简直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爷佬与娘佬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说,儿子,这钱你怎的挣了这许多?一般人哪怕只挣不喝几十辈子,也存不到你的一个零头哩。

李木森笑着说,你们二老就放心好了,这钱不偷不抢,都是正道挣来的。

爹娘见说心中稍微安定,不再多虑。但他们有些住不惯宽敞而豪华的别墅,也不习惯保姆的侍候。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让他们感到闲得发慌,没住上两个月,便唠唠叨叨说要回大山老家。李木森知道二老的恋家心情,最终只得依了他们。

前不久父亲来信说,村西头的那棵千年红豆杉自那年莫名其妙地枯死后,旁边的泉水池的水越来越少,过了几年,剩下的几棵红豆杉也奇怪地齐齐枯死,慢慢地那泉水也干涸了。这两年乡亲们只好跑到村外的金溪中挑水喝,十分不方便。最近,县林业公安破了一个盗伐林木案,才知道那些红豆杉树就是被这些偷盗木材的人给害死的,他们在大树底部割了细细的一圈树皮,浇上了煤油,再把泥土盖上,等大树枯死了便名正言顺地买走,这样就不算犯法了。难怪村里人奇怪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死去,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令人痛心。父亲在信中说,让他做件好事,捐一笔款,把村外的金溪水给引到村里来,大概有十万元的资金就行。

李木森看了这封信五味杂陈,勾起了往日忘却了的恐慌。近来钱挣得多,心里面却越来越不踏实。在感恩上天眷顾的同时忐忑不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内疚感,甚至是负罪感。虽然,人们看他时都是一种仰视、羨慕的目光,但敏感的他感觉到这表面目光后面藏有另一种目光,这绝对是一种仇恨的目光。就如他在清华大学进修班时一位教授所说,中国的有钱人并未因为获取了巨大财富而得到社会的尊重,他们不仅在老百姓的心里最没地位,甚至得到老百姓的蔑视。因为这些富豪的产生带有血腥的原罪,大都是来路不正,是靠腐败的滋阴在权钱交易中大发横财,以非法手段攫取国家和集体的不义之财,包括一些自然资源,充满了血腥暴力、欺诈腐败。而且暴富之后又普遍为富不仁、为富不善,没有看到先富帮后富。善款不捐、善事不做,可购买奢侈品一掷千金,生活穷奢极欲,惊世骇俗。教授的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李木森清醒过来。虽然他对父亲说这些钱不偷不抢来得正道,但私下里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去年新承包的这片矿山蕴藏有6000万吨的煤炭,仅以5000万元中标,加上暗中近1000万的灰色支出,相当于每吨煤炭不到一元钱,堪称白菜价。他凭什么能获得这个白菜价的煤炭?原因当然李木森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些年李木森之所以为社会公益事业,包括宗教文化捐款不少,亦是求得心灵慰藉。本地西山禅寺的悟印法师是一个造诣极深的佛学大师,常有预见之灵异。他对李木森说:天道有规律,凡是通过各种手段争取到的,都带有业障,修道人不要争好处、争利益。你有福报,自然就给你,没有福报,你争到了,都是业障。最终你争不过天道的规律。endprint

这话亦让李木森警醒不已。必须承认,自己所取得的矿山开采权是通过不正当手段取得的,按悟印大师所说是带有业障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王阳军突然被检查出得了肝癌,到北京大医院复查,确诊无误。那些个平日里病人稍有点小毛病就表情严肃的医生到了此时却显得很平静地对王阳军说,心情开朗,好好配合治疗就是。王阳军自然不缺钱,昂贵的进口药、最新的特效药吃了不少,前后几个月时间花费了几百万元,但效果甚微,人是一天不如一天。

王阳军临终前约李木森单独见一面,原本身体健壮的王阳军体重有一百六十多斤,现在只剩下了八十多斤,足足缩水了一半,整个人皮肉松散、瘦骨嶙峋,让李木森实在是不忍目睹。

脸色苍黄的王阳军见了李木森强笑了笑,喘了几口气叹道,回想起来自己这辈子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什么好玩的也玩过了,老天对我王阳军并不薄。躺在医院里的这些日子,我都在反省自己的人生,说到底能有今天的腰缠万贯,是吃了“天水”,占了大多数人的便宜……最后王阳军抖抖颤颤地从枕头下掏出一个信封说,这里面的银行卡有两百万元钱,哥你帮我做个事,但不要让你嫂子知道,她把钱看得重。

李木森愣了愣说,你外面还有私生子?是哪一个女人瞒了这么久?

王阳军苦笑了一声,哥你想到哪里去了?这钱是让你帮我捐给家乡植树造林用的,当年我砍了太多阔叶林树,权当是一点赎罪补偿吧。过去有钱就是想人生在世要及时行乐,却没有及时行善。说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看来人一辈子吃多少、用多少都是有定数的,到了数时便叫你走人。

李木森知道人在生病时往往会感悟世事,反省人生,但没想到平时没肝没肺的王阳军能有如此的大彻大悟,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点。这番话也让他心中感触不已。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见王阳军精神倦怠,有些身体不支,便叫他莫再多思多想,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出来。

十几天后,才四十多岁的王阳军命归黄泉。李木森伤感的同时体会到这癌确实是冷酷无情,狰狞可怕,人一旦得了这种病回天乏力,难有几个能治得好,到头来终是人财两空。王阳军身体强健得像头牛,是个吃铁拉钢的壮汉,平日里又极重保养,那个丰乳肥臀的女秘书,每天都要为他泡上几根冬虫夏草当水喝,每年两次常规体检不误,一般人谁有这个条件?真是歪树不倒直树倒,偏偏就他摊上这衰病。当然李木森亦知道除却环境与食品的原因外,癌与人的基因有极大的关联。但这基因难道不是从出生时就带来的?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

追悼会开得很是隆重,来了不少王阳军生前的好友。市經委的一个副主任致悼词,充分地肯定死者生前为当地的经济发展所做出的贡献。

追悼会后,前来为王阳军送行的人都作了鸟兽散。火葬场四周寂若无声,情景凄凉,只剩下李木森及王阳军家人在等待死者的骨灰。一阵秋风呜咽着刮过,李木森觉得眼睛干涩、脑袋空白,眼前尽是王阳军的影子在晃悠。今天正是农历秋分,无情的秋风吹落了树叶,吹冷了四周的空气。麻木的他忽感到手臂上有些痒,是一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没来由地爬行着。李木森目光怔怔地看着它来回了一会儿,不经意地用食指轻轻一摁,那蚂蚁立时丧命,成了几粒粉末。他机械地甩了甩手抖落了蚂蚁的碎尸,仰面望了望灰色的天空,突然很悲哀地想,说生命顽强,其实极其脆弱,这活生生的人在老天爷的眼中,就像人眼中的蚂蚁一样,十分的渺小可笑,老天爷要灭一个人就如同刚才他摁死一只蚂蚁这样简单了事,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送走王阳军的当天夜里,原本一沾上枕头就打呼噜的李木森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直折腾到半夜还无法入眠。迷迷糊糊间,突见王阳军笑呵呵地来找他,说今天太累了,约他去“秋月楼”酒家小酌一下。他见之毛发耸然,大吃一惊说,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王阳军不悦道,哥你这是乌鸦嘴咒人哩!我这不是出远门刚回吗?

不对呀!李木森使劲晃了晃脑袋,满是疑惑地说,那你真是乱弹琴!搞什么死活排场?这种事会弄坏了气场,会招来衰运的知不知道?

王阳军听了嘻嘻地说,自己死了是和他开玩笑的,说着话便撒开腿跑了。

李木森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高兴地骂道,原来是你吓唬我。便拔腿兴奋地去追他,可是怎么追也追不上他,累得他直喘粗气。这时周围全黑了下来,不知怎的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情景,他置身在几千里外的金坑村,王阳军又引他追到了红豆杉树下,歪着脸朝他鬼魅地笑着,一边蹲下身子开始用利刀割树皮,紧接着发生了那骇人的那一幕,李木森不由得大叫一声醒来……

妻子林晓云被丈夫惊醒,拧亮床头灯,见丈夫盗汗淋漓,气喘吁吁,说,你是做噩梦了吧?说着下床给他端了杯温开水,又去拧了把热毛巾替他擦去虚汗。好一会儿李木森心神才安定了下来。

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天真是变凉了许多,在柔和的灯光下,妻子走路时抖动的丰腴臀部,松紧间都在传递着诱人的信号,他不禁想起今天正是结婚的纪念日,自己有许多日子没碰她了,真是有些对不起她。李木森正要蠢蠢欲动时,却又想到今天正是秋分时节,按老人们的说法,在二十四个节气中任何一个节气里行房事不仅伤身体,而且是对自然界神灵的不恭。紧接着又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与王阳军到金坑所做的事亦是秋分的那一天。这无意间的巧合,让他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一种强烈的宿命感向他袭来,适才身上涌现的荷尔蒙瞬间消失殆尽,那部位软得像下锅前的面条筋。

林晓云不知丈夫的情绪为何突然间一冷一热,但贤惠且善解人意的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体贴地说了句,还是早些歇息吧,随即摁灭了床头灯。

在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的日子里,李木森的心病与乡愁连在了一起,日渐浓烈,挥之不去。不知怎么回事,如今得癌症的人越来越多,矿山附近的一个村庄原来是一个出名的长寿村,前些年央视第四频道还专门采访过村里的百岁老人。但现在却不断地传出村民得癌死亡的消息,长寿村竟然变成了一个癌症村。这严酷的事实让人谈癌色变,不寒而悸。李木森心里很清楚,癌症的发生除却人体遗传基因外,与周边的环境污染有关,与食品、空气、水有很大的关联。想到这,“生态难民”这个很现代的名词突然从他头脑中蹦了出来。endprint

他与妻子商量过好几回,说真的很想回到闽北老家的大山生活一段时间。林晓云开始以为他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后来见他是真心如此,而且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只得同意道,田园之思,人之常情,不过偶尔罢了。但你却是分分秒秒都在想,真是田想水想得心焦,水想田想得心跳。既然到了如此思念的境地,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支持你便是。

三个月后,李木森做出了一生中最艰难、最复杂的抉择,办妥了眼下旺势中矿业的一切手续转让,带上巨额真金白银回闽北老家。用李木森自己的话说,此行是义无反顾的“赎罪之行”。考虑到儿子的读书问题,林晓云暂时留在这个城市,照顾正在读初中的儿子和经营时装店。临行的前一天,他到西山禅寺向悟印大师告别。大师似乎早知他有此之行,一点也不感到突兀与惊讶。二人交谈了好一会儿后作别,临别时悟印大师送了李木森两句偈语:秋风起时君当忌,质本洁来还洁去。李木森听了甚是不解,但他知佛门天机不可泄的规矩,不能深问,当由自己日后慢慢参悟为是。

回老家的路依旧难行,山道十八弯,上坡又下坡,拐弯又拐弯。李木森足足行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达久别的乡村老家。正是夕阳落山时,村庄中炊烟袅袅,飘逸出大山里才有的饭菜香味。走进陌生又亲切的院子,李木森高喊一声,爹、娘!儿子回来了!

闻声夺门而出的二位老人喜出望外,显得手慌脚乱。

李木森回来的消息,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最先来看李木森的是财生。他是金坑村的村主任,也是木森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剛从地里回来的他,裤脚一高一低,脚后跟还黏着一团半湿半干的泥巴。他高兴地说,一大早就接到镇里通知说你要回来,我准备了一坛五年沉香米酒,今晚咱们喝个颠倒乾坤。

木森说,别!我带了两瓶老茅台,今晚在我家喝。

木森的娘早在厨房忙碌开了,木森的爹挥着旱烟筒不容分说地对财生说,你回家跟你婆娘说一声,今晚在我家和木森好好聊聊。

没过一会儿,前后又来了八九个少时的伙伴,李木森提议就在院落中摆席,既宽敞又接地气。众人从天傍黑直喝到月亮爬上了远处的金峰山,两瓶老茅台喝完了,又上来一大缸自酿的沉香米酒,李木森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快乐,酒一杯又一杯不停喝着,他尽情地、心甘情愿地醉了。这晚他睡了一个难得的安心觉。

第二天,财生带着李木森把金坑的山山水水转了个遍,在这期间,陈县长打来了好几次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城,好派车去接他。村里的几百双眼睛更是跟着李木森转,只等着他放好消息出来。财生最终还是忍不住,目光恳切地看着木森说,乡亲们都知道你是大财主,巴望着你做善事哩。

做善事不敢言,你说眼下乡亲们最想做什么事?

财生脱口而出,这还用说,自然是修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让大家进城方便、孩子们读书方便,持家的能把大山里的山货卖出去。

李木森点头道,没错!要致富先修路。修一条高质量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能享受的幸福之路。

财生高兴得咧开了大嘴巴,随之又有些顾虑地说,但是大山阻碍,岩石难移,这路恐是艰巨难修哩。

这我清楚,不难还等到现在?说着李木森拨通了陈县长的手机,立马传来陈县长热情的声音。李木森说愿意拿出两亿元捐款,想修一条金坑连接206国道的三十多公里柏油路,也希望国家能给政策,争取一些应有的配套资金。

陈县长原本是希望李木森投资县里一个化工项目,电话中感到有些失望。但李木森能拿出这么一大笔真金白银修路,当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就表示一定全力支持。金坑村的乡亲们得此消息无不兴奋,有人放起了鞭炮。

一年后,金坑村连接206国道的柏油公路修成,原本要步行几个小时的山路,如今小汽车只需二十分钟。但是令陈县长不高兴的是,八米宽的大路通到村口三十米处时戛然停止,却修了一段两米多宽仅容小轿车通行的河卵石小道。通车典礼那天,陈县长很是生气光火,批评李木森说,谁都知道要致富,修公路,你到头来却是修了这么一个“断头路”,这不是存心给自己、给所有人过不去嘛!

李木森装聋作哑、笑而不答。之前,李木森向陈县长汇报过修路方案,表明在发展金坑的同时,要保护好金坑的生态资源,哪怕一棵阔叶林大树也不能动,因为它根深蒂固,水多能吸,水干则吐,就像是一座小水库。

陈县长恼火李木森不听话,不把他这个县长放在眼里,故而心里十分地不痛快,未等到剪彩时分,说还有其他重要事,便先回城去了。

县委许书记亦看过李木森的修路方案,他一开始也有些不明白,从来都是要致富先修路,哪有修个断头路的道理?后来理解了李木森的良苦用心,觉得这是一个有远见的决定,绝不是哗众取宠,特立独行。所以他对“断头路”没表示反对意见。

“断头路”同时也断了一些人的念想。刚开始修路时,那些垂涎金坑百里大山的珍稀大树、等待着发大财的木材投机商们大为高兴。后来看到了“断头路”不由得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只能望“木”兴叹,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道,修这“断头路”的人做事真绝。但不管怎么说,自路修通后,来金坑旅游度假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大山里的资源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与开发,村民们的口袋也日益充实起来。

原本是中午时分才会鸣叫的知了,却在上午就开始“吱吱”地叫个不停。今年夏天热得有些极端,城里连续十几天温度达到了四十摄氏度,人热得受不了,连金坑这样的大山里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三十六度,让人感到了酷暑的分外炎热与烦闷。

令人血管贲张的夏日,亦传来了一个同样令人热血沸腾的消息,据地质勘探部门发布的确切消息说:金坑百里大山内蕴藏着近千亿元价值的大金矿。

大金矿的消息传到了金坑,乡亲们也兴奋不已,怎么说也要沾光了。只有李木森感到惴惴不安。如若真的要开发大金矿,则意味着金坑大山这方圆百里的古老处女地,包括珍贵的原始森林,众多的珍禽异鸟在内,恐怕是凶多吉少,难逃厄运了。更不用说这两年付出的心血和几亿元的投入要付诸东流。endprint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镇长兴冲冲地来到了金坑村,大老远看见李木森就大声地嚷道,李总!李总!近至身前时,使劲握着李木森的手说,李总真是个带财运的大贵人啊。多少年了,怎就不知道金坑竟然是个大金库,这么一个天大的金库。

传言得到了印证,李木森当即心里一沉,面无表情地说,镇长驾临也不打个招呼,今天可是为开发金矿的事而来?

镇长只是顾着兴奋激动,并未注意李木森的表情,鸡啄米似的点头道,对对对!今天就是来和你商量,把那“断头路”给尽快地连接起来。

镇长见没有应声,转脸才发现李木森冷漠的神情,便笑着道,当然了,还有土地出让金的事,这些年你们可投入了不少,不能让你们吃亏。你考虑一下,拿出一个中肯的方案来。

见李木森神情依旧怔怔的模样,镇长奇怪地盯着他道,李总你是怎么了,这天大的好事你却好像不高兴?

李木森“哦”了一声回过神来,强笑了笑道,没有的事,家有大金矿,哪还会不高兴?不过我说镇长大人,开发金矿的事能不能缓行一步?反正金矿又不会跑到外国去。

什么?镇长愣了一下,随之悟了过来,哈哈!我明白了,你是趁机狮子开口,想大捞一把。放心吧,咱们镇、村两级是利益共同体,当然不能吃亏啰。

镇长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这想法。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木森说这里谈话不方便,你大老远地赶来,先到村部歇口气喝口茶再说,咱们边喝边谈。

但二人进了村部大约不过十分钟的光景,便传来镇长的吼叫声,告诉你李木森,这事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紧接着镇长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挥手对随行的驾驶员大声嚷道,打道回镇。

李木森使尽了浑身解数试图阻止金矿开发,想保住金坑这块稀有的净地,可四处奔波,费尽口舌,毫无用处。众人唯恐惹上麻烦,对他的来访游说,皆是敬而远之。谁心里都明白,开发金矿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见儿子这些日子茶饭不香,心神不定,时不时发怔的模样,当父亲的也忧心忡忡,却又不知如何替他解开这个愁疙瘩。他心疼地说,我知道你在为什么事发愁,可我又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你说得没错,开金矿指定要翻天覆地一番大折腾,会把金坑的好山好水给破坏了。但是国家缺金子用,要开矿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莫去多想。这世间该来的事就会来,拦也拦不住。

母亲在一旁禁不住插嘴道,平时咱们老百姓家中,谁不存点金戒指或金手镯什么的值钱的东西?还不是为了急需时用?国家应该也是这个理,那金子就让它先存放在地里,等要用时再挖也不迟。

你们就别跟着多操心了,儿子没事的。我去登金峰山,如果回来迟了,你们就不用等我吃晚饭。李木森感到有些闷得慌,说着便出门去了。

今天又是一年之中的秋分,大山四处层林尽染,尽显原生态的美妙,但李木森眼前却不断呈现着大山外面的情形,那窒息、混沌的尘世,毫无一点秋高气爽的韵致,说到底,是人自己破坏了自然界里原本四季分明的春夏秋冬。

太阳开始徐徐落山,余晖把天空映照得血红血红,令人不忍卒看。傍晚的山谷中萧瑟无情的秋风一阵吹过,李木森低头看了看手表,猛地想起妻子林晓云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到县城火车站了。他连忙收回了信马由缰的思绪,起身往山下走去。

當他行至山脚下时,寂静的山野中传来了一阵由远而近的机器轰鸣声,惊飞起古树上的鸟儿与山林中的走禽,它们惊慌失措,纷纷向大山深处奔窜逃命而去。李木森亦是大惊,连忙加快步伐向村头急奔而去。

一队浩浩荡荡由几百名工人、执法人员,以及众多大铲车、推土机组成的铁甲车队,在这傍晚时分开进了金坑大山,此时正威风凛凛地驶向金坑村头的那条全闽北甚至全国都闻名的“断头路”。

进山的车队在行进间,猛然,一个圆瞪着双眼的汉子拦截在正前方,血色的阳光下,他巍然屹立,稳如磐石,圆睁双眼,怒目而视,神情悲愤的脸庞上,一道寸疤在“突、突、突”地剧烈跳动着……

进山的车队被迫停了下来,从后面的小轿车里下来一位面色红润、保养极好的胖子,他睨了睨拦截在“断头路”前的李木森,嘴角不易察觉地冷笑了笑,扬起肥壮的手臂,在半空中画了个直线劈下,车队重新响起了震天的轰鸣声,向“断头路”步步逼去。

大山似乎寂静下来,人与车短兵相接,毫不相让。人是肉身,微弱渺小,车是钢铁,威猛高大。但高大的铁家伙似乎有些畏惧弱小的人,它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拦路人的底线,时不时“突”地前进一步,紧接着又戛然停下。离人只有一米近时,庞然大物终于还是胆怯地停止了前进。双方僵持了大约几分钟后,胖子从人群中出现,跳上前面的第一辆大铲车,居高临下,对李木森气急败地坏吼道: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也别把别人给逼急了!

李木森两道目光如炬,尽射向胖子,尔后仰天长啸一声,使足了劲大声道,如果金坑今天难逃劫难,你们就放马过来吧!

胖子见李木森毫无一点退让的意思,恶狠狠地转脸向驾驶员怒斥着什么,那神色惊恐的驾驶员本能地点着头,犹豫间,手一哆嗦,座下的大铲车颤抖着猛地向前一突,就在这说时迟、那时快的一瞬间,李木森被巨大的铁家伙撞得眼前一黑,身体像绵软的布袋被撞飞在半空,尔后重重地跌落在尘埃之中,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声……

血色秋分,染红了大山深处的“断头路”。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