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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7陈宏伟
陈宏伟
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他的小腿像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继而从迷糊而混沌的状态中醒来。头脑还有点发沉,但他身子一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心里清楚不能跟平时一样磨蹭,或者关掉铃声再倒头眯一会儿,上班就算晚去半小时也不打紧的。而今天两点半钟要在右岸路社区签到,他午休的时候将手机铃声定在两点十分,暗自寄望于路上不会堵车。
胡乱擦洗了一把脸,又用剃须刀“嚓嚓”刮了几下胡子,平时他很少在中午刮胡须的。但今天不同。他不仅鬓角有白发,甚至连胡须也白了一簇。他不想让小陌看见自己连胡须都白了。虽然她有时也顽皮地喊他大叔,但胡须都白了的事实显然比大叔的称呼还令人难堪。
他往茶杯里放了一撮茶叶,准备到社区办公室再泡。一脚跨出门外时,忽然想起忘记了一样东西,上午已经想好的。他蹑手蹑脚返回卧室,妻子仍然在侧身酣睡。拉开衣柜,他从最上面的方格里取出一个,装进裤子的后兜里,又转身瞄了妻子一眼,如同做贼。
外面下起了雨。右岸路上一拨路政工人正在浇筑混凝土,像煎摊饼似的修补破损的路面。搞笑的是,竟然还有一台洒水车在慢腾腾地朝路面喷水,一副我行我素的任性姿态,似乎对正在下雨的事实完全熟视无睹。他在路边的柳树下寻个车位停好车子,握着茶杯走进右岸路社区。办公室里的四个女孩,他已认识其中的三个,唯独不知道最漂亮的那个女孩的名字。上次他看到签到本有一个名字叫苏佳媛,字体也娟秀清丽,就装作随口一问苏佳媛是谁,他以为会是最漂亮的那个,没想到却是一个侏儒。四个社区女职员里有一个侏儒,身高不足1.4米,但行为动作还算机敏,与常人无异。每次他要泡茶时,她总是让他将茶杯放在台案上,示意他扶着茶杯的手松开,微微颤抖地高举着茶瓶,令他心生感动。
“你怎么还来?他们都撤了!”最漂亮的那个女孩莞尔一笑,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
他一怔,正欲簽字的手迟疑了一下,皱眉看着她。她今天戴了个黑框眼镜,显得脸上的皮肤比平时更加白皙。
“复检组行程有变化,原计划是明天来,延期到下个星期。”旁边的苏佳媛插嘴解释道。
“噢。”他隐隐觉得尴尬,作为区直机关的干部,下到社区里搞创建执勤,他竟然不如社区职员的消息灵通,不免有点丢脸,“消息准确吗?”
女孩眼睛盯着电脑,微笑着说:“微信工作群里说的。”
他看了看表,在签到本上注明签到时间是两点二十五分,然后用手机拍照,通过微信发给单位的一把手胡主任,意在告诉他,自己已准时到岗。他往茶杯里冲入开水,又看了那个最漂亮的女孩一眼,转身离开。
在车内坐定,前挡玻璃一会儿就雾蒙蒙一片,他拨动雨刷器刮动几下,稍显清晰一点儿,仍然蒙着一层薄雾。他又掏出侧门储物格里的毛巾,从里面将玻璃擦了擦。然后他仔细地调整左右两侧车窗开启的缝隙。一个人坐在车内,窗户不能关死。但如果开太大,雨水又会飘进来。收拾停当,他将椅靠放倒,打算闭目休息,或者看会儿书,反正是要将晚上九点钟之前的这段时间慢慢耗完。这时手机“嘀”的一声,他拿起来一看,是胡主任在微信里回复了一个“好”字。这说明胡主任已进入工作状态,他立即拨打他的手机号,同时扶正椅靠,将身子坐直,故作精气神十足地说:“听社区的人说国家复检组延期抵达,你接到通知了吗?”胡主任“哦哦”两声,很快语气沉稳起来:“我没接到通知,从其他渠道得到的消息一律不算数……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以创建办的口径为准,没得到准确通知之前,你仍然要值班到晚上九点……如果我们私自离岗,被区督导组巡查到就麻烦了……”他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其实胡主任的这套词儿,他完全想得到的。
这是谷雨季节,柳树上去年冬天遗存的叶子此刻才在风雨中飘落而下。他像是强迫症发作似的,每隔一会儿就拨动一下雨刷器,既刮去雨水,也刮去玻璃上的落叶。试着摆弄手机,搜索路边可用的无线网络信号,然而一无所获。反倒是看到某微信公众号新推送的一篇文章,题目叫《不是说你的工作干得不好,而是说你的工作没有价值》。很多微信文章只看题目就可以了,他手指一划将其关闭,那句话像是准确刺中了他的软肋。此时此刻,他应该下去走走看看,路边的杂货店有没有店外经营,马路牙子上停放的汽车有没有压住盲道,或者沿街的电动车是否摆放整齐。然而复检组延期抵达的消息令他泄气。就算没有从胡主任那儿得到确认,他也知道这条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何况那个漂亮女孩说是来自创建工作微信群。区创建办的人简直是一群王八蛋,通知各区直单位下到社区路段执勤时,甚至要求各单位全员上路,活脱脱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嘴脸。当复检组延期抵达时,却只通知各个办事处了事,将区直单位统统抛至脑后。
副驾驶座位上有本书,一个以色列历史学家写的《人类简史》,他拿起来翻了几页,历史、宗教、资本等词汇扑面而来,前两天读着欲罢不能的书,此刻却觉得神思游离,无法定神。
昨天傍晚小陌发了一条微信:“突然很想很想去河边看夜景,现在就想去!”他似乎被触动了,一冲动在下面评论道:“明晚呗,我明晚在右岸路值班。”小陌又确认似的问道:“明晚约不?”他回复:“嗯嗯,好啊。”看到小陌的微信,他突然想起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见到她了。自从她结婚以后,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偶尔在微信上互动,却再没有见过面。而昨天小陌的微信换了新头像,照片上的她看上去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她大约是跪在席梦思床垫上,笑容可掬地扶着一面梳妆镜,像是在她工作的家具店里抓拍的。他怀疑她可能戴了美瞳,或者照片后期制作采用了磨皮、瘦脸等美颜技术,但无论怎样,看了她的照片使他生出一种想见她的欲念。
小陌的老公是个厨师,在省城大酒店当头灶师傅,长得胖墩墩的,脸上的肉膘比许多女人还白嫩。用小陌的话说,天天闻油烟,喝水也长肉。“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那么胖?”小陌曾去过他在省会的酒店工作间,“后厨里没有空调,进去跟蒸桑拿似的,他一边掌勺炒菜,一边喝冰镇啤酒降温,每天都喝十多瓶,能不胖吗?”她问他觉得厨师怎么样。婚房已经买好,他们俩准备结婚了,她却总觉得差一口气,决心难下。他笑而不语,敷衍般地打哈哈。他心里有分寸,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以胡乱插嘴的。他当然希望她最好不要结婚,那样更方便跟他厮混,去黑龙潭看瀑布,去南湾湖看芦苇,去鸡公山住老别墅,看夜晚升起的白雾在月亮下一点点漫到床上来。但她的归宿将成为一个越拖越沉重的隐患,成为某种潜在的威胁。他觉得自己有时候貌似心胸旷达,其实骨子里胆小如鼠。endprint
婚期终于确定下来,她几次邀请他作为玩伴参加她的婚礼,他却一直推托,说不太方便。她问有什么不方便的,他又答不上来。问得急了,他说心里不爽,那么漂亮的美娇娘,却被别人抱回了家。她嗔怪他几句,却也不再勉强。他送给她一只精致小巧的保温杯,粉红色,老虎牌的。想跟她说一只茶杯代表一辈子的情分,又觉得太肉麻,没有说出口。婚后在她发的微信自拍照里,他好几次看到过那只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杯。
外面的雨细密如织,然而久坐在车内,渐渐地浑身僵硬。他从车上下来,看到旁边有家琴岛快捷酒店,顿觉尿意被唤醒。他用手搭在眼镜上方疾步走进酒店大堂。找到卫生间尿罢,他朝总台瞄了一眼,没有看到价格牌,就问女服务员:“标准间多少钱一间?”女服务员穿一身蓝色西服,身材挺拔,微笑着回答:“一百三十八元。”他又低声追问一句:“钟点房呢?”女服务员似乎觉得他的话里暗含着不怀好意,脸色瞬间冷下来:“八十。”他有点扫兴,像是干了件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但是男人到了四十岁的年纪,脸皮越来越厚,尤其是在机关待过的人,丢脸仅仅像是一瞬间的错觉,很快就释然了。
酒店大堂的挂钟指向四点一刻,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给小陌发微信:“我在右岸路,什么时候过来?”她很快回复:“正在路上,右岸路哪儿?”他索性大大咧咧地回一条:“琴岛快捷酒店。”心里暗想,看她如何反应。他走出酒店,紧跑几步回到车上,刚擦干净挡风玻璃上重新蒙上的雾气,车门忽然被从外面拉开,小陌一边收起雨伞一边侧身坐进车里。她脸上笑意盈盈,未及说话,一股浓艳的香水味儿已弥漫于车内。他不由揉了揉鼻子,猜想那大概是某种廉价的香水——香水越廉价,香味总是越猛烈。
“哦,好像瘦了耶!”她笑嘻嘻地说。
他将椅靠放倒,身子往后一仰,不由得摸了摸略微突起的肚腩,自我解嘲道:“真会说啊,知道我爱听什么。”
“哈哈。”她一甩头上的雨水,“你坐在车里干什么?干吗不去砸路边的水果摊呢?我想看热闹。”
他摇头说:“那是社区外勤人员的事,再说水果摊早都轰走完了。”
“你在这儿是干什么呢?”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干什么并不重要……”他身子往后一仰,冲她眨着眼睛说,“区里的督导组来巡查的时候,我在这条马路上就行。”
“哼!”她鄙夷地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差不多吧。”他叹了口气,手里摆弄着手机,忽然故作惊叹地说,“你的微信头像好漂亮啊!”
“哈哈。”她捂嘴大笑,“我们老板专门请艺术摄影学会的人拍的。”
“老板对你们咋这么好?”他狐疑地问。
她嘴角一撇,轻叹一声说:“怕我们的微信头像太丑,客户看了没好感,不容易加他们的微信。”
“哼!”他学着她刚才鄙夷的表情。
“连瑞。”她忽然幽幽地喊他的名字。他禁不住心里一紧,他害怕她喊他的名字,像是有什么大事情要说。他希望他们之间,永远都是一些不正式的、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情。他不想参与她的任何大事情。
“什么?”他看了她一眼,她一身黑色连衣裙,给人一种冰肌玉骨的感觉。
“我准备辞职。”她语调低沉地说,“太累了,这个月,我就今天休息一天,上午和玩伴跑到郊外摘草莓。对了,你要草莓吗?我摘了好多。”
他微微一笑,虽然已为人妇,她有时候仍然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胡乱跳跃,毫无节奏感。他轻声说:“干什么工作都累的,比如我,在这里苦等上面来的复检组,突然得知延期了,却仍然不能撤离,心比身更累。”
“不一样。”她摇了摇头,似乎有着别人看不透的重重心思。
“我给你讲件事情。”在他沉默的时候,她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又活跃起来,“我们老板给了我一个卖沙子的人的手机号码,让我去找到他,并且务必加他的微信,你猜怎么着?”
“卖沙子?”他皱着眉头说,“找卖沙子的干什么?你不是賣沙发吗?”
“这你就不懂了。”她故作神秘地说,“如果一个人买沙子,意味着什么?什么人才买沙子?”
他不吭声。她说话总是弯弯绕绕,令他琢磨不透。
“你真笨。买沙子一般用来粉墙、贴地板砖对不对?”她一脸得意,口吻里充满了某种神气,“那就说明他可能要装修房子对不对?装修房子是不是接着就要买家具?买家具是不是就要买沙发?我们的生意不就来了嘛!老板想让卖沙子的人当我们的卧底,谁买了他的沙子,就把对方的手机、地址告诉我们。我们上门服务,推销沙发去。”
他心里一震,没有想到一个卖沙发的老板,都能将销售策略做到如此极致。他叹服道:“套路好深啊!”
“你以为呢?”她苦着脸说,“可是我找到卖沙子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使的是几十元的老人机,根本无法上网,更不会用微信,你说我怎么办?”
“跟老板实话实说啊!”他觉得她总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呸。”她吃惊地瞪大眼睛,“不能跟老板讲困难的!老板不要听过程,只要结果。老板只以结果评判你的执行力。”
“那怎么办?”他耸耸肩,两手一摊。
“现在是我问你怎么办。”她紧紧揪住这个问题,如同揪住了他的短处。
“我……”他停顿了一会儿,“给卖沙子的老头买个新手机算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手指戳着他的头说:“我、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问题是老板手里可能有几十个、上百个这样的老头,你全部都要给他们买新手机吗?”
他真有点为难了。在政府机关工作,他一向自认为对社会各阶层都有深入了解,并且有处理复杂局面的能力。但是面对这个小小的难题,他还真无计可施。
“你们每个销售员都有指标吗?完不成会怎么样?”他试图转换话题。
“惩罚。”她沉吟道,“每次惩罚的路数都不一样,上个季度倒数第三被逼着用黄瓜沾芥末吃,吃得眼泪横流。倒数第二被主管从头顶浇一瓶冰镇啤酒,让所有人站成一排围观。至于倒数第一的待遇,你想都想不到。”endprint
“肯定更加变态呗!”他鼻子哼了一声。
“主管将啤酒倒进她的鞋子里,让倒数第一的捧着鞋子当众喝下……”奇怪的是,她的语气似乎变得异常平静。
他恨恨地骂道:“你们主管简直是个人渣啊!”他不好问她的业绩如何,是否曾有过倒数三名的情形。他只能假装以为她的业绩还过得去,避免面对她可能遭受过侮辱的事实。
对他的惊讶和愤恨,她反而有点不以为然,摇了摇头:“主管也没办法,老板逼的。我们老板今年扩大了营业面积,新增一千多万的投资,生意不好做,整个人都快要疯了,每天看我们的样子恨不得要杀人!”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瞬间抵消了他们沉浸在这个话题带来的压抑与难堪。她按下接通键,语调立刻变得有条不紊,和刚才判若两人:“我跟玩伴在一起吃饭……嗯……知道,大约九点钟回。”
待她挂断电话,他低声问:“你老公?”
“不是。”她睫毛一闪,“我婆婆,一个月就今天不用上班,她说我应该待在家里休息,在她的认知里休息就是睡大觉……”
“你老公呢?”他又问。
“在省城。”她情绪又变得有点低落,声音很轻。
他一冲动差点脱口而出问她要不要去酒店洗个澡,却又觉得气氛不对,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看了看时间,快六点钟,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他想起前面有家名叫“鱼味香”的餐馆,几道本地菜烧得不错。以前他和胡主任一块在路上执勤时,曾去品尝过。
“嗯。”她柔声说。
他发动汽车,慢悠悠地往前开。有一胖一瘦两个交警,骑着摩托车巡逻。见到违章停放的汽车,就冒雨拍照贴罚单。“死交警。”他恨恨地咒骂了一句。他记起上次开迎检工作培训会议,在会议室里听领导讲了一上午职责、担当和奉献,出来就发现自己的车子被贴了罚单,心里顿时一万个草泥马在奔腾……
开出不到一百米就是“鱼味香”餐馆,没想到却关门了。他立刻醒悟,右岸路是复检组必看的线路之一,为了杜绝任何可能扣分的危险,社区让所有存在隐患的餐馆都歇业一周。
“唉!”他用手砸了下方向盘,“这地儿关门了,我们去河那边吧。”
“还往前开。”她的手朝车窗外戳戳点点,“我想找个彩色打印部,打印一个东西。”
他侧回头问:“打印什么?”
她将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一张市中心医院的B超报告单。“怀孕诊断书。”她蹙着眉头说,“我得拿着这个……去找我的老板……”
他觉得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脸上顿时有点僵。不过是一年没有见到她,没想到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忽然觉得今天所有的运筹与谋略都有点怪异,有点可耻。或许以前就根本不了解她,不论是以前的小陌,还是现在婚后一年的小陌。她身上或许承载着他永远难以看透的东西。
看到一家打印部,他将车子停稳,她撑著伞走下车。他没有跟过去,而且身体里膨胀的一股气忽然就泄掉了,他连车子都懒得下。刚才在手机上瞄了一眼,看到诊断结论是“怀孕三周”。他对那一切都不感兴趣。他觉得那是深渊。
原本想吃本地的特色菜,他忽然胃口全无,兴致顿消。甚至小陌在前面走,他都不愿意和她在同一张雨伞之下。他俩年纪相差大,身高相差也大,看上去不太协调。更重要的是,他心里生出许多难堪和别扭。他让她走在前面,自己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哪怕淋着雨丝。他俩乍一看上去,仿佛两个不相干的路人。
河的左岸长期以来就以脏乱差著称,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餐馆。路过一家名叫“萱美特煲仔饭”的小店,他停下脚步问:“这儿行不行?”
她说:“行。”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他点了份土豆牛腩饭,问她要什么,她却只要一份海鲜粥。“再来点什么吧,比萨饼,或者意大利面。”
她摇头说:“我什么都不要了,夜晚不敢多吃,我肚子最近胖了一圈。”
他心里想,怀孕三周,能不胖一圈嘛!然而他也不想劝她。事实上他一点也不觉得饿,身材管理对他一直是件艰难的事情,一份土豆牛腩饭,如果全部吃完都有点超标。
店员倒了两杯白开水,他俩百无聊赖地喝着。她忽然揶揄道:“你不是需要一直待在右岸路上吗?这会儿跑开不会出岔子吧?”
他笑道:“人总是要吃饭的嘛,何况右岸路的餐馆都被关停了。”
这时,店里走进来几个女孩。待她们收起雨伞,他瞬间有点发蒙,竟是右岸路社区的四个女孩。苏佳媛走在最前面,看到他,瞪大眼睛“咦”的一声:“你也在这儿吃饭?”说着,眼睛不停地往小陌身上瞟。他有点尴尬,躬身站起来,然后又坐下,说:“右岸路没地方吃饭嘛!”苏佳媛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我们也是被逼的,跑到河这边来。”另外两个女孩时不时偷偷看他俩几眼,似乎很快就将他和小陌的关系看透,掩面哧哧地笑。唯有最漂亮的那个女孩,一脸冷漠,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
四个女孩坐在对角,故意与他俩保持距离。
小陌垂着长长的睫毛,慢腾腾地喝粥,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全然没有了食欲,用勺子拨动着土豆、牛腩,似乎都不想吃,只吃了几片洋葱,一块浸透着油的锅巴。
那四个女孩像是在讲什么笑话。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只柱子,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但可以感觉到她们似乎一直在压抑着笑声。不知她们在谈论什么,反正像是一件令她们无比兴奋的事情,压抑的笑声里透着无限的欢乐。
他觉得她只喝一碗海鲜粥的确太简陋、太寒酸了。他站起身,冲吧台里女店员挥了下手,说:“来两杯番茄汁。”
为了掩饰某种尴尬,他站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小店的卫生间挤在楼梯下面,只有一个男女共用的便池,墙上还写着“禁止大便”。他并没有尿意,进去解开裤子,很快又提上。他洗了洗手,对着镜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旁边的便纸篓里有女士扔的带着血迹的卫生巾,看上去非常刺眼。他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子的后兜里掏出中午装进去的那个东西,扔进了纸篓。endprint
从卫生间里出来,小陌已让服务员将番茄汁封装打包,装在手提袋里。“走吧。”她说,“我们去河边看夜景。”
他微微一笑,是啊,才想起今天他俩见面的起因,原本为看河岸的夜景而来。
“可惜今天下雨。”他喃喃地说。
车子沿着河岸缓缓前行,果然不出他所料,横跨河两岸的琴桥上的霓虹灯并未点亮。往日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五彩灯光秀表演的,然而今天一片黑暗。
“我想给琵琶桥拍照的,前几天在朋友圈看到别人拍的照片,让我想起了在上海打工的时候……”她有点幽怨地说。
“琴桥,不是琵琶桥,新市长已经将它改名了。”他纠正她说。
“噢,对,琴桥。”她一拍脑袋,笑嘻嘻地说,“你说,如果以后再换个市长,这座桥会不会又要改名字呀?”
他哈哈一笑,点头说:“有可能。”
“市长真好玩。”她用吸管吸了几口手里捧的番茄汁,偏头看向河中央,“如果我说了算,我也将它改个名字,叫它陌桥,陌生的陌,酷吧?”
“那就陌桥喽!”他看了看手机的时间,晚上八点半钟,然后打趣道,“你现在说了就算,没人管你是叫它琴桥还是陌桥。”
“哈哈,好主意,我乐意,停车。”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从车上下来,沿着河岸快速向前奔跑,又张开双臂旋转,仿佛要拥抱整座城市,嘴里大声说,“哪里有烟花?我想放烟花,没有霓虹灯,但如果有烟花在夜空里炸开,无比璀璨,无比绚烂,想来也不错啊!”
“城区有禁止燃放烟花规定,贮存、运输、销售烟花爆竹都要处以七日至十五日拘留。”他双手插兜,语调不疾不缓地说。
“我愿意被拘留。”她叹息道,“讲真的,没有被拘留算不算人生一大缺憾啊?”
他怪怪地说:“我将你拘留几日如何?”
她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将手里的塑料杯抛向河岸边的树林,嘻嘻哈哈地说:“你是个坏人,真的,不可救药!”
她依在河岸的栏杆上静静地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似乎变得神思缥缈。他站在她身旁,瞬间觉得她娇小可人,想伸手搂住她,却终究没将手从裤兜里掏出来。他想起在她结婚之前,他俩有许多个夜晚就这样站在河边看流水,有一次他甚至放荡地从她背后抵住她。
“你知道这个季度倒数三名的将会被怎样惩罚吗?”她看着在黑暗中闪动波光的河面,情绪又低落起来。
他默默思索,然而他觉得她那主管扭曲的心思实在难以猜透。
“必须从这儿往河里跳下去……”她鼻子一酸,忽然啜泣道,“其他销售员站成一排在旁边观看……”
“他们是一群疯子、魔鬼!”他大声说。当他昂起头时,眼镜很快被细密的雨点打湿了,使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奇怪。她摘下他的眼镜,用黑裙子的一角擦了擦,又戴在他的鼻梁上。他有点发愣,而她却像是从梦幻里清醒过来,低声问:“几点钟了?”
“快九点了。”他说。
她快速走向停在河边的汽车,头也不回地说:“我自己打车,包还在车上呢!”
他紧跟过去,径自发动车子,低声说:“说的什么话。”
车子重新开上琴桥,返回河的左岸。她的家在新城区,他曾经开车送过她一次,依然记得路。市区里的夜晚显得比河岸明亮、喧闹许多,甚至被雨水淋湿的树叶在路灯下都片片闪光。车子外面人声鼎沸,他们却忽然都沉默了。
“连瑞。”她忽然又喊他的名字。
“什么?”他故作平静。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说:“我凭这张怀孕诊断书向老板辞职,你说老板会不会批准?这是我托朋友伪造的,我要回家保胎生宝宝,这理由站得住脚吧?”
“你……”他忽然明白了一切,恨得牙齿痒痒。他觉得她的脑袋里一定装着许多怪东西,一樣样一件件都稀奇古怪,才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主意。
“辞职就辞职,有必要搞得这么麻烦吗?”他撇嘴说。
“你不知道,我觉得老板对我太好了,公司规定底薪是两千,他给我开的是三千,让我不能跟别人说,所以咋好意思辞职嘛!”她叹气道。
他忍不住哑然失笑,然后一字一顿地说:“你怎么保证,老板不是对每个销售员都这样讲的?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你说的!”
“噢。”她微微一愣。他感觉她在背后盯着自己的侧影,盯了几秒钟,嘿嘿地笑了。
她一笑,他也笑了,两个人好像同时卸下了一层累。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