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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沉默依然庞大

2017-11-17王威廉

福建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麦子麦田异化

王威廉

谷禾首先是一个诗人。诗人写小说并不稀奇,但谷禾写了一篇关于打工的小说,让我不免有些好奇。

谷禾的诗我是喜欢的,他的语句干净,基调内敛,并不刻意追求晦涩,努力在追求着一种稳妥和雅致的表达。他是一个坚信灵魂存在的诗人,他写道:“一棵树伐倒了,一棵草被拔除/一个人停止呼吸/灵魂选择离开,脱离寄宿的生命体/烟雾一样飘散/在宇宙深处,寄宿在新生命上,第二次诞生。”这种沉着、缓慢的叙述,让我想起他的说话方式。

这次是我第一次读他的小说,却有别样的滋味。

小说《麦子回家》写的是一个名叫麦子的打工妹,在东莞工厂里打工的各种遭遇。东莞离我生活的广州很近,我曾因为一些事情,匆匆穿过那样的工厂,与穿着工装的工人们擦肩而过。我一直忘不了,他们大多是非常年轻的人,他们中的有些人甚至唇上无毛、稚气未褪。他们看你的眼神相当清澈,比走在城市的高中校园还要清澈。我想,他们都有各自的梦想,都知道这里虽然艰苦,但只是人生的一个驿站,他们迟早会走出去,走向更广阔的世界。我想,他们中间一定有很多人做到了,但也有很多人,在这里遭遇了悲剧。谷禾所描述的小姑娘麦子,便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让生活在北京的谷禾,把目光投向了离我此刻不远处的那座城市,也许是他有亲友在那边打工,也许是他听朋友讲了这样的故事,也许是他自己被一则新闻、一篇报道深深触动了,我不会去问他,他的回答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一种文学的关怀,让我对文学所蕴藏的奇妙暗暗称奇。

他一定是个有乡村情结的人,他的简介的第一句话,总是很朴实地写道:“谷禾,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强调端午节,和他的诗人身份有关。而农村,和他的诗有关。不是具体的诗歌文本,而是诗的精神背景。因此,小说的女主人公就叫麦子,她睡着的时候,也会梦见大片的麦田,召唤她回家。对麦子来说,有麦田的地方,才是家园。谷禾不惜笔墨,描写麦子的生活环境,她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诗歌的克制不见了,他仿佛要用语言的浓墨重彩把麦子这个人照亮给我们看。即便是我们能够想象到的地方,他依然想让我们看到。我不想从小说的技术层面去看待他的讲述,我更想从写作本身去理解他。也许他是想照亮麦子的生命,同时也照亮自己的生命。一个异乡人的经验,在今天几乎便是普世的经验,我们都在或多或少丧失自己的根须,而家园,还来不及重建。

写打工文学的作品,我是读过一些的,但谷禾跟他们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写人的善念。可以说,在小说里我们找不到一个坏人,每个人都是好人,起码,我们能感受到他们的善意,他们偶尔的作恶,让我们总觉得那是一种狐假虎威。麦子的工友不是在工厂里干活受伤的,而是自己跑去外边喝酒,回来爬上铺的时候摔下来受伤的;工厂的负责人并没有推卸责任,一毛不拔,而是在法律的责任范围内如数赔偿;麦子的男朋友大公鸡也不是什么坏人,他珍惜麦子,珍惜麦子的感情,不忍去伤害她的身体;最终,麦子的死亡也不是被人所害,而是自己得了抑郁症,跳楼而死。难道谷禾不知道工厂的险恶?还是我们把工厂想象得过于险恶?或者,时过境迁,血汗工厂也在升级换代,于是,工人们的伤口也不一定是血淋淋的,而是伤在心底,就连自身也未能觉察?小说的寓意我们大可以继续阐述,但这种过于善良的小说,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作者笔下对人总是怀揣着一种同情,尤其对置身底层的人物的艰难,是努力贴着在写。他没有把自己放置在上帝的角度,也没有精心去设计故事的冲突,这种态度是难能可贵的。

麦子的遭遇,是没能让我们直接去感到现实的坚硬如铁,而是拉着我们的手,让我们去感受人心的脆弱如冰。谷禾放弃了社会学研究的那种手术刀般的精准,自然也放弃了那样的冰冷,他几乎是怀着拥抱的心情在书写。我不禁想到,人的抑郁一定要来自有形的压迫吗?恰恰许多压迫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甚至是你自己自觉自愿去选择的,然后,假若你遭遇了不幸,那你只能认命。这就是现代社会的风险概率,于是宗教有了复兴的土壤。

让我们回到麦子身上,比如说,麦子一开始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最轻松的,只不过是把玩具打包装箱。在换了三家工厂之后,她觉得自己终于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了。但每天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你只要停下来,传送带上的玩具就堆积如山,下游的工作链条也会受到影响,这样的工作动作一次两次称之为轻松,但日积月累,只能用恐怖来形容。这就像是一个隐喻,人与机器在比拼体力,而机器是永不疲倦的。在身体方面,人的失败早已是注定的。什么是异化?这就是典型的异化。异化在你来不及发现的时候,已经侵蚀了你的心灵。麦子,作为传统农业社会的象征,在这里彻底溃败了。

曾经风起云涌的“打工文学”,作为一个流派似乎已经式微了,其实这是一个很遗憾的事情。沉默者为自身的沉默发声,理应得到尊重。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沉默重新回归了沉默。但好在,仍有人惦记着那样的沉默。那沉默也许不再有尖锐的血痕,但那沉默依然保有痛苦的内容,并且那沉默依然庞大,那沉默覆盖下的各种人与生活,愈加无法认领和记憶。谷禾的小说《麦子回家》便是一次认领、记忆和回家的旅程。在小说的结尾,麦子因为抑郁症无法自制而跳楼死亡,她回到了麦田,回到了麦子们中间。谷禾的小说也回归了他的诗歌:“灵魂选择离开,脱离寄宿的生命体/烟雾一样飘散/在宇宙深处,寄宿在新生命上,第二次诞生。”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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