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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回家

2017-11-17谷禾

福建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刘总厂子大公鸡

谷禾,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和小说集等多种。有部分中短篇见刊于《十月》《北京文学》《清明》《芙蓉》《青年文学》《作品》《鸭绿江》《四川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期刊,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1

金龙电子厂车间里的气温比玩具厂和五金厂的都要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刺鼻的金属味儿,时间稍长点儿,嗓子火烧火燎的,又疼又痒。拉长说,那是焊接线路板上的电子元器件使用的金属锡的味道,对人体没什么危害的。金属锡的工业应用历史那么久远,真有什么危害,不早被替换了?另外,相比玩具厂和五金厂,电子厂的流水线基本实现了自动化,离工业4.0的标准估计也差不了几毫米,用工减少,能替代的环节都用了机器,两个操作工人之间的距离足有5米远,坐在流水线前,要持续低着头,心无旁骛,就着头顶的LED灯,盯着朝自己面前传送过来的线路板,灵巧地把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电阻,用小镊子夹着,插进针眼儿大的开孔,送入下一道焊接工序,容不得你有分秒的懈怠和走神儿。而且走进车间之前,要穿上水蓝色的防静电工服,戴上同样颜色的工作帽和口罩,过除尘通道去除尘。好端端一个人裹得严丝合缝,只一双眼睛露在外边,走近了反复端详,才分得清张三李四,姐妹们之间想知会点什么,要凑近了,尽可能大声儿,对方才听得清楚。

这让习惯了无拘无束的麦子极不适从。想起念书那阵儿,赶上收麦季节,学校里总放几天假,老师和学生都赶回村,帮家里收麦子。弯腰在麦垄上,扑着身子一镰下去,黏在麦子上的败叶和霉变的尘埃腾起来,呛得麦子不住地咳嗽,不一多会儿,一张脸就变成了小花脸,吐出来的唾沫也黑乎乎的一团黏稠。即便这样,麦子也不情愿把妈妈下田前塞给她的口罩戴上。你想啊,那么热天,毒太阳晒到衣服上,皮肉都是滚烫的,再把嘴捂严实,太遭罪了。

这儿却是莞城。玩具厂、五金厂、电子厂。这儿是工业流水线。流水线上的操作规程丁是丁,卯是卯,容不得一丝儿马虎,谁敢偷着把帽子和口罩摘下来,发现一次,扣当月奖金。发现3次,就只有换厂子一条路走了。

掰着指头算,这是麦子来莞城打工的第4个年头了。3年里,麦子换了不同行当的3家厂子。换厂子可不像割麦子。亲戚的,邻居的,各家长势差不多,麦秆薄一点厚一点,用力多少的差池而已。不同的工厂,活儿不一样,要求和管理也不一样,每换一家,即便经历过岗前培训,也要一段时间去适应。所以甭听老板们屡屡向政府倒苦水,抱怨工人难伺候,一言不合就离职,其实他们心里门儿清,工人们凡能待下去,谁也不愿折腾着轻易跳槽的。

回去出租屋的路上,麦子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僻静小路。斑驳的阳光透过密密的榕树叶子,黏在麦子的脸上,闪烁不定的,恰好呈现出了她的心情。麦子在心里反复问自己,这次跳槽是不是太过草率了?五金厂的活儿是苦了点,强度大,技术含量不高,两年多干下来,皮道子和手指头,都变粗了,走在街上,回头率和搭讪率直线下降,但五金厂工资真不算低,又轻车熟路,闭着眼都知道快速接头的螺丝该拧几圈儿。大公鸡调去了远在惠州的分厂,说好半年后回来,至今也不见风声水响。五金厂的那些烦心事儿都翻片了。要不是金龙电子厂离自己的出租屋更近,麥子说什么也不会跳槽来这里,从头做起,从头适应的。

继续往前走,就看见了路边的稻田。在寸土寸金、遍地工厂的莞城,稻田可是稀罕物。按王婕的说法,莞城这地方,空闲的土地可都是钱堆子,守一块儿下来种庄稼比守身还不易,对它虎视眈眈的人太多了,哪像自己老家,村里走到镇上,大路小路是一律从无边的麦田间游过,撂荒一片,也不会有哪个心疼。

出租屋离稻田并不远,不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孤单了,推开窗户,望一会儿稻田,麦子就沉入了对老家无边无际的麦地的想象,心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这一小块儿稻田,成了麦子思乡的安慰剂。这两年却渐渐失灵了。麦子发现再去看那稻田,心里浮起的竟满满都是烦躁和悲凉,而且似乎听见老家田野里的麦子在摇头晃脑地鼓噪,一声声地喊自己。喊自己回家,回到它们中间去。这喊声越来越喧响,麦子怀疑是因为常年窝在车间里,持续的噪音污染影响了自己的听力。她看过一本叫《一平方英寸的寂静》的书,两个美国人写噪音污染的,不看不觉得,看了才触目惊心。但麦子不过是流水线上的普通工人,相比那些个机器零件,也就多了血肉、感情而已,彻底躲开噪音污染,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就像北方出现的雾霾天,只要你活在那儿,管你高低贵贱,都要呼吸吧。呼吸你就不可能例外。开始的时候,麦子去找过几次医生的,还拍了片子,查了外耳、中耳和内耳,也都没发现炎症或耳膜破裂的症状。医生怀疑麦子是不是幻听。麦子问什么叫幻听。医生解释说,幻听的意思就是一切声音都来自你的想象,其实根本不存在,这应该是抑郁症的显性表现之一,并建议她去看心理科。麦子没拒绝,也没真的听进去。幻听就幻听吧,除了睡眠不太好,也没影响生活和工作,就自己家里的情况,能省就省点儿吧。虽然听大公鸡的劝,春节后去看了莞城市中心医院那位慈眉善目的心理专家,吃了小半年儿的药了,但麦子从心眼儿里并不认为自己已病入膏肓或不可救药。她觉得自己健康着呢。特别健康。

麦子从小讷言寡语,小学到初中,都不是活跃分子,尤其跟风转去离家更远的梨花镇中学后。梨花镇中学风气正。周一到周六,学生们教室、厕所、寝室三点一线,老师个个如母鸡抱窝,对学生盯得紧,上个厕所都不允超过5分钟,一路小跑才赶得回来,每两周留半天儿休息时间,让学生回去家里换一下要洗的衣服。在学校里,麦子最怵课堂提问,老师把问题念出来,犀利的目光在学生脸上雷达一样扫来扫去。麦子每次都祈祷千万不要喊了自己,想答案的心思早飞了。往往这时候,老师就喊出了“苏麦子”三个字。麦子愣怔半天,涨红了脸,扭着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回个三言两语,也前不搭后,声音比蚊虫飞过还小,或者直接说完“不会”两个字儿,木木地杵在那儿。老师一脸扫兴,几次三番后,不太再去搭理麦子。小麦乐得逍遥,心里又觉着委屈:干吗那么大嗓门儿?又不是嗓门大就有理,就能答对了,这老师也真烦人,提问到麦子的问题,就像专业运动员隔网劈杀过来的羽毛球,一个比一个刁钻,而且快如闪电,让她这样只会接来挡去的纯业余横竖无法招架。endprint

班主任悄悄去麦子家里做了一趟家访,几次三番地找她谈心,鼓励麦子用心念书,课堂发言要积极,锻炼自己的胆量和思维,提高自信,争取明年考上一高。麦子嗓子眼儿里答应着,课堂表现并不见改观,到期末,考试的名次出来,班主任灰着脸,彻底死了心。麦子把成绩单拿回家,也没见到爸妈的好脸色。

趁着爸爸下田的间隙,麦子试探着和妈妈商量,说自己真不像弟弟豆子,读书像喝书,生下来就是直奔北大清华去的,与其这样点灯熬油白吃苦,还不如闪过年随村里姐妹们去广东打工,挣个仨瓜俩枣回来,一来给家里减点压力,二来还能让豆子一门心思都放在念书上,不再心有旁骛。

妈妈叹口气,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麦子以为没下文了,想着第二天上午还赶回学校里去复习。吃早饭时,爸爸竟然对她说,闺女啊,昨天你跟你妈说的事,夜里你妈都说了给我。我想着呢,也是个理儿。你瞧咱村啊,大街小巷哄哄乱乱的热闹,赶明儿年一过完,呼啦就再找不见人影,老头老太太死了抬棺材都找不够人手。大凡有点本事,有点门路,都天南地北做工去了。具体到咱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你奶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要人伺候着,你妈走不脱。我的肝硬化也不见好转,医生反复叮嘱不能负重,外出打工只能是一辈子的念想了。咱这个家境呢,也真要个人出门挣点钱贴补。所以这书你愿意接着念,我和你妈不强求你出去,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和豆子。要是想现在下学去打工呢,我们也不拦你,只要将来甭说是爸妈强逼你下的学就成啦。

麦子心里酸酸的,但自己先伸出了腿脚,怎好再蜷回来呢?就郑重地对着爸爸点了点头。

吃完正月十五的元宵,麦子一个人去田里转一圈儿。她是去看自家地里那些麦子,去和它们告别的。

时序已立过春,一垄垄的青苗还呈现着深黑颜色,根部一色的枯干麦叶,上部的嫩叶顶层薄霜,抵抗着寒风的欺凌。麦子的眼前浮现出麦收时节从学校回家帮爸妈收割的情形:无边无际的金黄随风起舞,一直铺向天边。摇曳的麦穗,弥漫着的生殖气息,蘸着月光的镰刀,爸妈和邻居们脸上的兴奋和疲惫,轰鸣的收割机来回奔忙,遗落在田垄间的麦穗被妈妈一遍遍弯腰捡起来……从今天起,自己就将离它们远去,再不能周末或假期的空隙来坐一坐,瞅着它们发芽,一天天成长,陪它们说话儿。看它们从春风里返青,起身儿,分蘖,甩穗儿,灌浆,结出一粒粒饱满的籽实,被一镰镰割下来,运回打麦场,脱下麦糠,装入袋子,抱回自己家里。麦子又想,也许过几年,还会回到它们中间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谁知道呢?麦子的心里像有一把梭子在来回织着。

火车呼啸着,穿府过县,带走了麦子,也带走了麦子山高水长的牵绊。沿途多起来的青绿,一闪而逝的稻田,城市的流光溢彩,让麦子兴奋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背着行李卷儿下火车,出来站口,还没看青春火车站的大模样儿,麦子就和村里的姐儿们走散,稀里糊涂上了凤鸣玩具厂接工的中巴车。在中巴车上,招工人员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向他们介绍厂子的种种好和福利待遇,麦子听着,以为简直不是进厂,而是进了《西游记》里的福地洞天,一时间云里雾里。

等安顿下来,跟着同一批来的姐妹,走进凤鸣玩具厂的巨大车间,麦子却如同当初走进梨花镇中学的合堂教室,突然感受到了源源不尽的忐忑和孤单。以致后来一块儿说起初进厂的感觉,姐妹们都为麦子产生那样的情绪而惊诧不已。只有年龄最大的文琪姐“嗯嗯”地点头,表示认同。说几年前自己来莞城,第一天走进另一家工厂的车间,也是和麦子一样的感觉。这样子的人性格大抵都内向,心事重。麦子是新人,年龄又小,大家以后多体贴她。姐妹们不住地点头。这以后,路月琴、王婕和孙小茗等几个女孩子渐渐地主动招呼麦子,并且和文琪姐一起,成了麦子能够说到一块儿玩在一起的朋友。有她们在,麦子不觉得孤单,虽然也想家,想爸妈,想田里那些麦子,但并没有滋生过特别强烈的回家的念想。

可是,才几年工夫,要好的姐妹纷纷生出变故,作鸟兽散,去了不同的地方,抱团取个暖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样想着,离出租屋越近,麦子越觉察了孤单和悲伤的强大、锋利和无所不在。它们不但扎进了麦子的身体,还深深地扎进了麦子的灵魂,生出了繁茂的根系。

凤鸣玩具厂是一家以毛绒玩具为主打产品的厂子,据说当年因为中标为北京奥运生产福娃而声名大噪,省市领导都来视察,到现在,不少产品也直供给迪士尼、麦当劳和肯德基等大客户。虽说时过境迁,已不比鼎盛时红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生产和生活条件相对还是不错的,工人有自己的宿舍,还享受饭补。第一份工落到这样的厂子,麦子心里还是有些小庆幸。

分配给麦子的第一份工作貌似简单:就是把完活儿的各种毛绒玩具的头脚方向理顺了,装箱,一层层码好,推放到传送带上去。拉长叮嘱文琪姐带麦子车间里走一圈儿,在流水线前看了几分钟,做了几下示范,就算是岗前培训,然后领着麦子去衣帽间穿了工服,直接上了岗。

麦子站在那儿,举目四望,偌大的车间,十几条生产线,几百号一样白色工服的工人各自忙碌着,像羊群在田野上走动,又像期末全校的同学一起在大操场上考试,场面蔚为壮观。麦子心里有几分得意,为找到了一轻省活儿而高兴不已。

一个班上下来,麦子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因为干活的时候,两只手稍慢一点,立马就有一堆毛绒玩具嗷嗷叫着涌过来,需要连抓带掐,手忙脚乱地去应付,才接得上来。十几分钟过去,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黏答答地粘在皮肉上,怎么着都不舒服。除了中午30分鐘吃饭时间,麦子愣是头脸都没抬。这一天下来,骨头都散了架,浑身没一处不疼的。

跟着姐妹们一起回到宿舍,换了衣服,匆匆吃了晚饭。孙小茗提出去逛街,麦子却苦着脸,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儿,眼泪都下来了。孙小茗问麦子怎么了。麦子说胳膊腿都硬的,木的,都不听使唤了,就想赶紧找张床躺下睡觉,一觉睡死过去不再醒来才好呢。路月琴和王婕一起撺掇,嘁嘁喳喳地说,傻麦子,累一天躺下睡觉是一种休息,逛街看帅哥也是一种休息嘛。快走快走,一起去喽!还是文琪姐走过来,拦住了小茗几个人,说算了,我陪你们去吧。麦子和你们不一样,头一天上班,都累成狗了,想想你们当初,是不是比她还惨?就改天再喊她吧。这才给麦子解了围。endprint

麦子几乎凭着本能摸到自己的床铺,爬上去,蒙了被子,脑袋还没挨枕头,就打起了鼾儿。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文琪姐拍打着被子喊了好几声,麦子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不停地摇晃着昏沉沉的头脑。

玩具厂工资不高,新入职的工人一个月才2000元,单班8小时,可以加2小时班,厂子里按15元/小时支付加班费,好在厂子里有免费的职工宿舍,这是大多数工厂不具备的,工人不必再操心去外边租房子,省了一笔开支,安全问题也解决了,每周还有小半天儿休息时间。这样算下来,一个月净挣小3000元呢。麦子想,爸妈在家里种地,风里来雨里去,累死累活,扯到头每亩地也就挣个五六百的样子,3000元已经不少了。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麦子高兴得像中了彩头儿,鼻子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欢喜。麦子签了字,心里怦怦狂跳着,把装钱的信封揣进贴身的口袋,马上就有一股热乎乎的暖流溢出来,弥漫了全身。

麦子就想好了,要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留下自己吃饭和少许零花的之外,剩余的都寄回家去,也好让爸妈分享一下自己闺女挣了钱的欢喜。

去邮局的路似乎比平时短了许多,麦子的脚步也明显有了更足的弹性,想着爸妈拿到汇款单看了又看的高兴样子,麦子几乎要跳起来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向周边看了看。正是午后时分,太阳毒得很,快赶上老家收麦时节了,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马路上不见几个人走过,如果不是发现对过反方向走去的人影特别像文琪姐,麦子也不会停下脚步。麦子踮起脚尖儿,使劲儿喊了一嗓子“文琪姐”,对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把头戴的宽沿凉帽向下拉了拉,又疾步向前走去。麦子想再喊,一辆渣土车轰隆隆驶过来,卷起的尘埃一下子迷住了麦子的眼睛,待她揉几下再睁开时,眼前已不见一个人影。也许是自己一时眼花认错了吧,麦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赶紧加快了脚步。

吃晚饭的时候,在食堂遇到了文琪姐,麦子说,姐你中午是不去逛街了?我去邮局的路上看见你从外边回来,隔着马路喊你都没听见似的。文琪一脸懵懂,说不会吧,我一直在厂子里呢。麦子抿嘴皱眉想了想,说也许吧,反正那人挺像你的。

——唉,这几年,自己的脚步咋就越来越慢了呢?总不是未老先衰吧?这衰老也忒快了。不管是不是,快乐的日子却稍纵即逝。如果有可能,麦子真的愿意回到年少时候那些懵懂无知的日子里去。但麦子知道,就像出租屋窗外的稻田,就像老家田野上的麦子,年复一年,青了黄,黄了青,今年的却再不是去年那些,如同厂子里的姐妹,远看花花绿绿,实际上已换过好几茬了。

2

来莞城的这3年多,麦子做过形形色色的梦。在梦里,麦子很少是主人公,而只是观察者和经历者。她在梦里把枝枝叶叶都记牢了,准备天亮后讲给姐妹们听,醒来后却发现一点儿细节的影子也没记住,只能讲出她和谁在一起而已,远不如身边每天发生的故事和事故活色生香。故事有点像随处看见的水,流到河里就是河水,流到海里就是海水,在山里就是曲里拐弯的溪水,它是自然的,随物赋形的。而事故不是。事故总是突然发生,让你猝不及防,让你五内俱焚,让你万箭穿心,让你失魂落魄,惶惶如丧家狗。

比如孙小茗吧。麦子从来没有梦到过孙小茗出事儿,但孙小茗却还是出事了。孙小茗意外地从床上摔下来,是凤鸣玩具厂从未发生过的事故。

小茗的身高和麦子几乎等量,小圆脸,两腮圆润得犹如苹果,齐耳根的碎发,大眼睛,性格开朗,自来熟,跟所有小姐妹相处都很融洽。小茗的家在河北临漳县农村。小茗说,麦子不知道我们临漳吧?临漳现在属于邯郸,就是我们历史课本上讲过的战国时期西门豹治邺的地方,西门豹把巫婆和三老投到了水里,留下的穷气却云雾一样至今不散,活在那儿的人都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孙小茗也是不满17岁来莞城打工的。不同于麦子,小茗的书念得挺好。按老师的说法,好势头发展下去,过一本线,录985或211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小茗爸妈却把没問题变成了大问题。眼见着同村里别家的孩子纷纷弃学外出打工,不断地把钱寄回来,很快添了大件,买了四轮拖拉机,起了两三层的小楼,小茗爸妈狠下心把小茗从学校里拖了回来,说家里没钱供养她继续读下去,再说如今这世道儿,没关系,没门子,书读得天花乱坠,到头来还不是乖乖地去厂子里打工?横竖一样结果,干吗绕远呢?

孙小茗说这些的时候眼泪汪汪。爸妈的意思小茗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细胳膊扭不过爸妈的粗腿,只好一路抹着泪,比麦子早两年随村里姐妹来到了莞城。两年不长,多了数也不过700来个日夜,但在麦子心中,小茗无疑是不折不扣的“老”工人。麦子是个有心的姑娘,暗地里拿小茗做镜子照,时常留心小茗,看她如何干活儿、处事,如何与身边的姐妹及车间内外管事的打交道,找自己身上的毛病,能改的,立马改,很快就适应了玩具厂的生活。从四川来的文琪姐也关照麦子,凡事儿罩着她,替她着想和开脱,私底下还悄悄问她什么时候来例假,每次例假有几天,谈过几个男朋友之类。看麦子臊得脸通红,文琪姐不好问下去,只是嘱咐她来例假那几天不要硬撑着,不舒服了记得请假。厂子里其他的假不好请,这个理由去请还是能请得掉的。麦子嗯嗯地答应着,不住地点头,觉得文琪姐和自己的心贴得很近。

孙小茗意外摔坏了身体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事前没一点征兆。凤鸣玩具厂是双班制:白班和夜班。麦子和小茗同上白班。到了下班时间,两人都没要走的意思,各自在考勤簿上签了2个小时加班。加完班再出来车间,已是夜色阑珊,脱下工装,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长舒了口气。

小茗说带麦子去离厂子不远的解放西街吃大排档,单由自己埋,麦子尽可放开肚皮饱餐一顿去。麦子心里不情愿。谁的钱都是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辛苦挣来的,多不容易啊。转念又琢磨,这么深的夜,自己回绝了,小茗连个伴儿也没了,还不安全,将心比心,换自己也不高兴的。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点点头,跟着小茗出了厂区。

凤鸣玩具厂所处的镇子叫后街。后街不像麦子念书的梨花镇,天擦黑不一会儿,街头巷尾就不见了人影,一副冷清和萧条,一个人走在街上就不由犯怵。尽管一个后街就有不下五十家星级酒店,每天都灯红酒绿的,好不热闹,但解放西街这么偏远的地方,竟也有这么多男女出来消夜,还是超出了麦子的想象。endprint

梨花镇的这季节人们还穿着厚棉袄呢。这里的男女却早已经换上短衫薄裙,挤挤挨挨地占据了路边大小不一的圆桌方桌,桌子上满满当当的菜肴、烧烤和啤酒、饮料,各色男女混杂,吵嚷,一副充耳不闻各种车辆不住鸣笛的任性和随意,自顾自地吃喝,有的还脱光了膀子,红着脸子,大声猜拳行令。

孙小茗带麦子找了家食客相对少些的烧烤店。这里接近街尾,相对僻静些。两个姑娘在离马路较远的一个小方桌前坐下来。小茗接过菜单,点了几样蔬菜,小海鲜,又点了烤串,还提议喝点啤酒。麦子使劲儿摇头,说马尿一样,有啥好喝的?小茗白了麦子一眼说,切,就一瓶儿,分你一杯,剩下全我的,你举个杯做个样子,哄姐开个心还不成?麦子撇着嘴笑起来。

啤酒送过来,老板娘拿开瓶器起开瓶盖儿,一股泡沫喷薄而出,有几滴儿还溅上了麦子的裙子,麦子下意识地去搂裙子,就露出了光洁白皙的萝卜小腿儿。小茗哧哧地笑,说傻麦子,叫你喝,你不喝,看你的裙子替你喝了吧。再说都开瓶了,不喝就等于你图财害命。你知道的,本姐姐可是看一分钱比锣还大的吝啬女鬼哦。

两人碰了杯,麦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皱着眉头咽下去,放下杯子,发现孙小茗那边一杯啤酒已经全下了肚。

马路上的车辆比她们刚来时候少了些,麦子的目光散过去,就看到了大排档对面的温港休闲中心,隔着一层毛玻璃,能看见里边影影绰绰的人形,偶尔有顾客拉开门走出来,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麦子才看清了那些人形其实是一些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浓妆艳抹,衣裙紧束在身上,曲线分明,裙摆短得不能再短,脖子下裸露出半截乳房。小茗顺着麦子的目光看了一眼,转过脸向着麦子,不屑地说,有啥好看的?在后街,做这营生的,一个个穿得光鲜,实际上大多是不愿去厂子里吃苦受累,靠出卖身体赚快钱的女孩子。傻麦子,你不是也动心了吧?

麦子摇摇头,答非所问:小茗姐,你说她们爸妈知道吗?

知道才怪呢,孙小茗回答道,我要是去干这个,爸妈知道一定会打残我的。

围绕不远处那张大桌子的一群食客里,忽然有人叫着“小茗”走过来。小茗和麦子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来人是一个瘦高个子的男孩儿,剪了个曼联球星贝克汉姆那样的莫西干头,活脱脱一只大公鸡的样子。大公鸡说失敬失敬,我在那边看你半天了,原来真是小茗美女,敬你一杯哦。大公鸡一副很熟络的样子。

小茗也嬉笑着站了起来,推了几个来回,还是和大公鸡一起把满杯啤酒仰脖子灌了下去。大公鸡又给小茗满上,问怎么好久不见小茗到自己厂子里玩儿了。小茗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说天天累成狗,脸贴上枕头就扯呼噜,根本没得闲啊。

大公鸡跟小茗说着话,眼睛的余光还在麦子身上扫描。麦子中了箭一样不舒服起来。小茗也发现了问题,对着大公鸡说,哎哎哎,瞧你那没出息的熊样儿,看什么看,没见过是吧?苏麦子,我妹妹,春节后才来厂子的!你小子不许打她主意啊。大公鸡没答话儿,转回目光,坏坏地盯着小茗,撇着嘴,做了个鬼脸儿,嘿嘿笑两声,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麦子压低了声音问小茗,这人谁呀?

一普通朋友。小茗淡淡地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小茗还想往深了问,又有两个胳膊文得花花绿绿的男人端着酒杯晃荡过来,嚷嚷着要和小茗碰杯,其中一个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小茗“嫂子好”。小茗瞪圆了眼,拉着脸,说谁是你嫂子呀,滚一边儿去,再信口胡喷,撕烂你臭嘴!

大公鸡发现了小茗的不友好,赶紧走过来打圆场,说让你们俩胡言乱语,惹美女生气了吧?每人罚三杯,下次再犯,连屁眼儿带嘴一块儿撕烂。两人赶紧借坡下驴,先爽快地喝掉了,又分别倒上,和小茗碰了杯,也不管小茗喝不喝,说了对不起,嬉皮笑脸地走掉了。

小茗和麦子边吃边聊,看时间不早,就招呼老板过来,埋了单,带麦子离开了烧烤店。

回厂子的路上,麦子到底没有管住心里的好奇,很认真地问,小茗姐,人家咋喊你嫂子呢?你有男朋友呀,是不是老早就和他们认识?

小茗皱了皱眉,说男朋友嘛,算有吧,断断续续交往了差不多两年,不过呢,也没定下来,大家不在一个厂子,各自忙得要命,累得要死,见面机会都屈指可数,扯拉着而已。

麦子瞪大了眼睛,说小茗姐,你不才19岁吗?

不错啊,是19岁呀,昏暗的路灯下,小茗不解地望向麦子,怎么啦?

19岁就交了两年男朋友呀?!麦子无法相信。

嗨,我以为什么呢,原来说这个呀。小茗扑哧笑了。真是傻麦子,大惊小怪的,我还以为天塌了呢。再说吧,哪条法律规定19岁不能交两年男朋友?外国很多地方19岁都结婚生娃了呢,我不过和玩具厂及附近厂子里的大多数女孩一样,一来莞城打工就谈朋友了而已。你想啊,谈朋友不挺好嘛,AA制,谁也不欠谁,心里有了依靠和牵挂,出门也少受欺负。大家就这样处着,不合适了一拍两散,各不相欠。多好!

麦子还想问下去,小茗转了话题,说坏了,我肯定有点喝高了,脑袋晕乎乎的,麦子你过来搭我一把。麦子闭了嘴,拉起小茗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小茗的身体真的软绵绵的,看来她并不是在说谎应付自己。

两人进了厂区,沿最近的一条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宿舍走。

凤鸣玩具厂的员工宿舍是大宿舍,几十人同住,这一点也比较像梨花镇中学的女生寝室。麦子小声说,小茗姐,我们到了。小茗模模糊糊应一声,松开了麦子。麦子又问,小茗姐你行吗?我行——行的,小茗含混地回答。麦子从包里摸出钥匙,摸索着拧开锁,推门进到屋子里,耳畔就响起了姐妹们粗细不匀的呼吸。

屋子里一片漆黑。两人不再吭声儿,也不敢开灯,分开走向自己的铺位。麦子摸索着走向自己的床铺。爬上床去的一瞬间,耳边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同时传来了孙小茗凄厉的尖叫。

睡梦中的女工都被小茗的尖叫声给吓醒了。等有人摸到门后拉开灯,看见小茗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她床铺前的水泥地上,面色惨白,五官都扭在了一起,汗水不停地流下来,仿佛陷在了巨大的疼痛里。原来小茗和麦子一样睡上铺,摸索着向上铺爬,翻身上床的时候,手一滑,整個人背朝下,从高处重重地摔了下去。endprint

大家手忙脚乱上前,想着赶紧把小茗扶起来。还是文琪姐经事儿多,大声吆喝着“不要动啊”。她摆了摆手,嘱咐拉长赶紧打120,一边支使王婕和麦子去保卫科,赶紧找值班的保安过来。

3

保安比120早来了几分钟,只看了一眼躺在水泥地上的小茗,就急赤白脸地问究竟怎么回事。小茗闭着眼,嘴巴一张一翕。人群有人咕噜了一句,说可能从床上摔下来的,就再不见搭茬,而是都望着麦子。保安的目光跟着转向了边上抹泪的麦子。麦子吞吞吐吐地把如何出去消夜,小茗喝了酒的情况说了。保安逼视着麦子,说胡闹嘛,深更半夜出去,还敢喝酒,咋不上天呢?这下消停了吧?等天亮董事长来厂子里,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麦子的脑子里嗡嗡响,哄哄乱,差不多成了一锅土豆泥,一时对答不上半个字儿来,只低个头,躲着大家的目光,靠着身后的床沿,手足无措地抹泪。

这时候,厂里主管安全的刘总也陪120赶了过来。医护人员分开众人,领头的医生蹲下身子,解开小铭的衣服,边上的人打开强光电筒。领头的医生仔细查看了小茗的伤情,站起来小声和刘总交流了几句,指挥着随行的人,把小茗移上担架,抬上了救护车。刘总招呼拉长、文琪姐和麦子,一起上了自己的车,跟着救护车,一溜烟儿往莞城市医院急救中心赶。

宿舍里渐渐恢复了入睡的安静,但谁都无心再入睡,而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思绪万千地盼望着天亮早点到来。

文琪姐和拉长、麦子等人赶到急救中心,小茗已经安置下来,胳膊腿上都挂上了吊瓶。值班医生问谁是伤者家属,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愣神儿。值班医生又问谁是带队的领导,刘总答应一声,说我是我是,有要求您吩咐。值班医生把一摞单子递给他,说伤者我们接了,今晚和明天不需要家属照料,这些检查都需要马上签字和缴费的,先去办一下吧。刘总哈着腰,说好的好的,谢谢医生,我这就去办。转身还是拿出手机,压低声音打了几分钟电话。电话应该是打给厂里更高领导的。刘总一边嗯嗯地答应着,一边走到收费窗口,递上缴费单子和银行卡。等到里面把单子递出来,再拿过来,交给了值班医生。

这一过程里,麦子和拉长、文琪姐插不上什么手,一直守在病房门口,焦虑不安地望着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扎针,抽血,换药。过一会儿,值班医生走过来,说马上拍个片子,需要把伤者推到影像科去,家属可以过来搭个手。麦子她们站起来跟了过去。两个护士推着小车,另一个举着吊瓶,拉长、文琪姐和麦子两边跟着,进了电梯。也许因为时间已是下半夜,电梯里没有其他人,一股冷气吹过来,麦子打了个寒战。到了二楼,电梯门闪开,护士再把小茗推出去,到影像科门口,护士示意麦子她们止步。等把小茗再推出来,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三个人赶紧围上去,关切地望着护士,探问小茗的情况怎么样。护士只是摇头,也不说话,又和她们一起把小茗推回了病房。再走出病房,第一眼望向门外,麦子发现天光已放亮,窗外传来了鸟叫声,刘总正歪在病房外走廊里的一排椅子上打盹儿。

麦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转过脸来,说文琪姐,小茗她——她不会死吧……

文琪姐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嘴唇上,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又伸出左胳膊,把麦子向自己怀里搂了搂,低声说,怎么会?医生和护士根本没提起啊。文琪姐的语气缓慢。她在安慰麦子,也在安慰自己。

到第二天中午,全部检查结果都出来了,值班医生让刘总到挂号大厅的机器上去拿。刘总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满脸疲惫,转过脸向着麦子,说我搞不赢这个,年轻人脑子活络,你去弄一下吧。麦子答应着,去了挂号大厅的机器前,按照机器上贴的提示输入了就诊卡上的ID号,按了开始键,一张张单子欢快地吐了出来,合在一起有20多张。麦子接单子时发现其中一张竟是化验艾滋病的,心里泛起了嘀咕,搞不明白一个摔伤的人怎么和艾滋病扯上了干系。送交给值班医生时想问一嘴,舌头打了好几个卷儿,硬是没能涨起胆儿来。

值班医生接过单子,简单翻了翻,摞齐了,推到一边儿,对刘总说,核磁和CT片子我早看过了,从这些单子上也没发现什么新的问题,伤者除了皮外伤,大脑和心、肝、肺、脾等内脏都没有明显损伤,也就是说,并不存在生命危险。但很不幸,伤者的胸椎第七节和第八节之间、第一节和第二节腰椎之间两处出现了清晰的断裂,需要通过手术用钢钉固定,静养上两年左右。这期间她的生活是无法自理的,慢慢才能愈合,重新长好了。这个伤不会死人的,但很缠人,对伤者本人和家属的毅力和耐心都是极大的考验。弄好了,健康如初,活蹦乱跳地回来。弄不好,一辈子站不起来也完全可能。

麦子被迎头浇了冷水,从头到脚都拔凉拔凉的。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昨天夜里还和她逗笑打闹,喝起啤酒来那么爷儿们的孙小茗,一夜间竟然变成了眼前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说可能一辈子躺在床上再也站不起来,怎么可能!麦子向值班医生提出进去看一下小茗。值班医生摇摇头,说现在不行,伤者这一遍检查折腾下来,呼吸的力气都没多少了,而且下午就要手术固定,这会儿最需要绝对休息。你们留一人在这应急,其他人可以回去休息,下午3點再过来吧。

刘总点头答应了,叮嘱文琪姐在医院守着,有急事儿随时电话他,然后招呼拉长和麦子一起上了自己的车。

车子在厂办门口停下来,刘总一溜儿小跑着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又过了几分钟,董事长办公室的人远远地喊麦子和拉长也过去。

麦子跟着拉长进了屋,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子后边老板椅上的董事长,董事长身后画布上的下山猛虎凶神恶煞,怪吓人的。董事长约摸40岁,红脸膛,头发桀骜不驯地支棱着,脖子和领带之间拉开了很大的缝隙,一看就知才发过脾气。这就是董事长啊,麦子心里想,自己进厂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

看两人进来,刘总赶紧向董事长做了介绍。董事长的目光停在麦子脸上,没好气地问,你就是苏麦子?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说,老子该怎么办吧?

麦子有些木,没想到董事长窝在心里的火儿第一个撒向了自己,低下头,只管看着脚尖,呆愣愣地站在那儿。屋子里的气氛很压抑,像电影里战争爆发前夜的那种压抑,麦子的手心都攥出了汗。endprint

老板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董事长拿起听筒,嗯嗯了几声,等对方挂了,扭头说,越渴越给盐吃,这不,安监局的人来了,我必须赶紧去应对一下。转过脸对刘总说,医院里的事儿交给你全权处理,我只要结果,出了人命和乱子,老子第一个把你开了。另外,尽快通知家属。家属到莞城后安排好接待,防止闹事儿,影响厂子里的生产和形象。这次意外,这个苏麦子有不小责任,这几天就让她在院里守着。还要通知下去,从今天起,全体员工下班后外出必须请假,说明真实理由,要向他们申明,出了大小事故,厂里概不负责。

到下午3点钟,麦子和拉长准时出现在医院急救室门口,并随护士一起把孙小茗推到了手术室门口。小茗已完全清醒了过来,去往手术室的路上,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文琪姐,仿佛抓住的不是文琪姐的手,而是一根救命稻草。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文琪姐,我好怕,我好怕啊……

小茗眼泪汹涌。文琪姐安慰她说没事儿,小茗不怕啊。护士也帮腔,要小茗不要担心,说骨头里植几枚钉子,听上去好像很恐怖似的,但行内人都知道,在现有医学条件下,不过是普通的小手术,就像从身上抓下一片死皮一样普通,根本不如你想象的危机四伏。护士的语气十分淡定。小茗的情緒安定了很多。

麦子一路跟着,心里泛起阵阵酸楚。到手术室门口,开门的护士礼貌地拦住了除医护人员之外的所有人,叮嘱他们在门外的椅子上候着,随时听从里面的调遣。麦子的心里又紧张起来。

小茗的手术进行了4个小时。其间刘总不停地坐下去,站起来,站起来,坐下去。一会儿又掏出手机,一个人去到门外空地上接打。麦子坐在椅子上守着,非常担心医生突然从手术室紧闭的两扇门里伸出脑袋,告诉说小茗不行了或别的什么噩耗。一会儿也不敢离开。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等待如同一生般漫长。从麦子面前走过的每个人都脚步匆忙,没有谁停下来,安慰一下这个被焦虑挟持的女孩。仿佛她是一个空心人。仿佛她不存在。

手术室的两扇门每打开一次,麦子都会下意识地冲过去。但医护人员报出的却不是孙小茗的床号。麦子一次次悻悻地退回来,如坐针毡。

和麦子一起等候的人们陆续离开了,从门后探出脑袋的医生终于报出了“37床”的召唤。医生递出一张单子,交代说,血液科,O型,3袋200CC的,要快!

麦子答应着,顾不得向刘总和文琪姐说什么,一阵风地跑去了血液科。不到10分钟工夫,喘着气,一脸绯红地把三袋殷红的血液交到了医护人员手上。医生点点头,隔着口罩,向麦子竖起了大拇指,给了她一个满意的微笑。

晚上7点1刻,小茗终于从手术室里缓缓推了出来,几个人呼啦一下围过去。由于实施了全身麻醉,小茗暂时还处于昏迷状态。医生安慰他们说,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争取到了可以说是最好的结果。至于患者能不能完全康复,接下来更多取决于她后期的康复和锻炼,或者干脆一点说,要看造化是否弄人,还要看她运气如何。

麦子嘴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腹下忽然泛出了源源的尿意,而且憋得难受,仿佛再撑下去几秒钟,整个膀胱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麦子这才记起自己紧张得大半天都没有上厕所了,她双手搂紧小腹,急匆匆冲进了走廊尽头的女厕所。女厕所里已没人影子,麦子忘了淑女形象,边走边撩裙子,人还没蹲稳当,尿水已经飞流直下,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地落上了面颊。

4

麦子总是想起孙小茗。即使小茗离开莞城回了老家,这种想起并没有丝毫减轻,不单是因为她从开始就把小茗当成了照见自己的镜子,而是很多时候,麦子觉得小茗其实就是另一个自己,是同开在这个世界的两生花。这半年来,麦子总听见小茗说话,和老家原野上的麦子一起,一声声喊她回家,这声响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晰,缠得麦子几乎再听不见别的声音。麦子的脑壳都要炸了。

为什么这样呢?太烦人了。为什么这样呢?

麦子四下里找,还是找不到答案,就跟小茗打电话说了。小茗安慰麦子,说想什么呢,又不怪你,是我自己要去喝酒的,是你反复阻拦都没拦住我的,是我自己从床上摔下去的,你一丁点儿责任也没有啊。麦子又提出去临漳去看小茗。小茗坚决地拒绝了,说你个傻麦子,厂子里恨不得一个工人当两三个用,怎么可能给你假?你还是在莞城等着吧,等我好了就去看你。到那时候呢,你要是在河南老家,我就去你老家看你;你要是嫁到美国去了,我就去美国看你;你要是移民火星了,我就去火星上看你。

小茗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孙小茗的爸妈从邯郸乘火车一到莞城,就被蹲守在火车站出口的刘总拽上了车子。刘总没直接送夫妇俩去医院,而是先开去了玩具厂,因为董事长已经等在办公室里。董事长见到刘总引着两个长相忠厚的中年男女进来,就知道一定是孙小茗的父母了。他从大班椅后起身转过来,握着夫妇俩的手,说孙哥孙嫂,让你们受苦了。小茗的爸妈受宠若惊,一边应答着,一边心急火燎地询问女儿的伤情和手术情况。

刘总接过话儿,说孙哥孙嫂可以一百个放心,小茗的手术前天就做完了。手术由莞城市医院权威的骨科和神经外科医生主刀。手术十分顺利,小茗现在已转入普通病房,厂子里还派了人过去专门照顾她,正常情况下,过上一个多星期就可出院,再回去家里静养几个月,就又可以回来厂子里上班了。夫妇俩的情绪慢慢舒缓下来。

刘总把小茗爸妈让到沙发上坐下来,倒了两杯茶水,添了茶叶,放到他们面前,自己也在对面坐下了,干咳了一声,把小茗受伤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刘总着重讲了小茗下班后如何违规外出喝酒以及出事后厂里怎样及时送医院施救两个方面,反复强调事故完全该由小茗负责。夫妇俩听着,表情时而阴时而晴。小茗爸爸想争辩几句,张了好几次嘴巴,还是叹口气,垂下了脑袋。小茗妈妈坐在那儿,不停地拿纸巾擦泪。

刘总又问夫妇俩还有什么要求。小茗爸爸说暂时没有,就想尽快见到小茗。刘总的目光转向了董事长。董事长点点头,说也是的,一会儿让刘总带你们去吧。之所以先把你们接过来,实在是因为我急着要赶去上海参加订货会,还不确定多长时间才能回来,想着你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一定要见你们一面,亲自给你们道个歉。我出差的时间里,你们有什么吩咐尽可以提出来,由刘总代表我处理。厂子正处于产业转型升级阶段,这两年不太景气,但请孙哥孙嫂放心,我们一定会按国家劳动部门的规定,给自己的员工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和支持,一句话,宁可厂子委屈,也不能亏了员工。刘总听着,不住地在一旁点头,说就是就是,然后说请董事长放心,自己一定把事情办好,就带着小茗爸妈往医院去了。endprint

小茗已从全身麻醉中苏醒过来,脊椎里植入钢钉的部位和伤口火烧似的疼,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忍着,实在忍不了时,就苦著脸呻吟几声。看到爸妈走进来,小茗只喊出了一声妈,就泣不成声起来。

麦子把身下的椅子让给小茗妈妈,自己喊了一声阿姨好,很乖地站去了靠边位置。麦子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色疲惫。她独自照顾了小茗一天一夜,几乎没合眼。小茗的呻吟搅扰得麦子只能攥着小茗的手,无力地安慰小茗,要小茗坚强些,说很快会好起来的,以此来减轻她的痛苦。小茗爸妈终于来了,麦子这一会儿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去。

赶着刘总上厕所的工夫,小茗妈妈向两个姑娘询问小茗受伤的情况。她一边听,一边对比刘总的说法,觉得确实没有太多出入,知道凤鸣玩具厂的领导没有骗自己,脸色转好了许多。等刘总再回来病房里,小茗爸爸郑重地向刘总道了谢,说孩子不懂事,给咱们厂子也给刘总添麻烦了。刘总说孙哥您别客气,我们的心是一样的,都盼着小茗快点好起来呢。

看到麦子疲惫的样子,刘总给厂办打了电话,让厂办给文琪姐调一下班,安排她入院替麦子一晚。厂办却回电话过来,说张文琪不在班,打电话也关机,不知道去哪了。刘总很懊恼,嘴里叨叨说,这个张文琪,真是不赶趟儿。刘总叮嘱麦子再坚持一下,才带着小茗爸妈出门,把他们安排到医院对面的如家酒店住下了。

当晚的饭桌上,刘总对小茗爸妈说要和他们谈一谈厂子里对事故的处理意见。刘总说,按责任自负的原则,巨额手术费和住院费用都应由小茗自己负担的,厂子里考虑小茗在厂子里表现一向很好,又在农村,愿意把这些费用和孙哥孙嫂在莞城期间的食宿花销都承担下来,再补偿3个月的工资。小茗出院后,厂子里安排专车把小茗和你们送回老家,小茗和厂子的劳动合同就算是自动解除了。

小茗爸爸急了,从座位上霍地站起来,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您的意思是以后——以后的治疗和康复都要自己花钱了?刘总一直赔着笑脸,说算是这意思吧,这一部分费用确实只能你们想办法了,这是最好的结果,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另外,董事长临出差时还特别留下1万元人民币,让我转交给二位,说算他个人一点心意。刘总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厚厚的信封,递到了小茗爸爸面前。看小茗爸爸不情愿,刘总加重了语气,说孙哥啊,听人劝,吃饱饭,万一再生出什么枝节,惹得董事长不高兴,事情转向坏的方向发展,到时候蛋打了,鸡也飞了,你们哭可都找不着地方啊。刘总又转脸看了一眼麦子,说你们也可以听一听麦子怎么说。

送小茗回老家的车子停在厂办公楼门口。文琪姐、王婕、路月琴、拉长等人都调了班,和麦子一起赶来送行。相比一个多星期前,小茗的气色好了很多,但人还只能像一根棍子样儿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麦子的心里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姐妹们和小茗告别。望着车子转个弯儿消失了踪影,麦子的心里忽然空了下来。麦子恍然记起来,从小茗受伤到离开莞城快半个月了,怎么从没见过小茗嘴里说过的男朋友的影子呢?大公鸡和他那两个胳膊文得花花绿绿的朋友也原地蒸发了一样,小茗自己也从没提起过半句,真太不可思议了。麦子痴痴地想,满脑子云雾缭绕,刘总招呼她过去都没听见,亏了文琪姐一旁提醒,麦子才明白过来,疾步走去刘总跟前。

刘总板着脸,说苏麦子,还记得董事长说过小茗的事故你也有不小责任吧?董事长责成厂董事会研究,决定给予你行政记过并扣除一个月工资的处分。念你在医院照顾孙小茗期间表现尚好,也不再追加其他处分了,但这样的事情绝不允许第二次发生。

5

去往出租屋的道路原本铺的是煤渣,逢到雨天,脚下总汪着水。麦子是入冬后搬来这儿的,到第二年春天,煤渣路换成了水泥路,再下雨的时候,就变成了天上的水往下掉,地上的水四处流,一双鞋子从厂子里踩到出租屋,早变成了一双水鞋。自从搬来出租屋住下,这条小路已记不清自己身上留下了麦子多少脚印。这些脚印曲直、深浅不一,叠加起来,就构成了麦子大部分的生活。

麦子通过一家中介找了这间出租屋。那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凤鸣厂,接洽的房东是本地一位中年妇女,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舌头不会拐弯儿似的。房东第一次带麦子去看房,路上就对麦子介绍,说房子是一个复式两居,楼下一间放了些杂七杂八的旧东西,舍不得丢,又没有更合适的地方放,就暂存这儿,上了锁。自己出租的是客厅和楼上朝阳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旧单人床,一张三斗桌。如果两人住,需要自己再去买床。麦子说不用,就我一个。房东点点头,又说要是不嫌麻烦,可以在厨房里煮饭吃的,有煤气灶和抽油烟机。谈价格的时候,麦子说自己才辞了工,还没找到新的厂子,向房东提出优惠一点。房东犹豫了一下,说已经比周围人家低很多了,不信你去打听一下,看你这小美女面相好良善,就每月优惠你100块吧,不能再少了,权当我找了个值班看门儿的人好啦。

谈妥价格,麦子觉得真是捡了便宜。当即签了字,交了1个月押金和3个月房租,赶到工休,又给大公鸡打了电话。大公鸡过来看了,夸麦子眼光好,运气好,出这么点钱,竟然找了个独居小楼,真是交了财运和桃花运。麦子撇着嘴,说亏你还初中毕业呢,桃花运用到这儿,也不怕人笑掉大牙?大公鸡说我没说错呀,不交桃花运,你能和我成为朋友吗?去你的,麦子打断了大公鸡,说看美的你,狗屎运还差不多。

两个人一路嬉闹着去集贸市场买来了席梦思床垫、被褥和四件套,被褥的填充物是地道的新疆棉,白天太阳转过窗户的时候晒上被子,到晚上盖身上,被子里还留有太阳的特殊味道,睡一夜醒过来,一天的疲劳消失得干干净净,麦子心里喜欢得紧。

但更多时候,出租屋是麦子一个人的世界。只有极少时,才是麦子和大公鸡的二人世界。坐到出租屋靠窗的床沿位置,麦子慢慢地回味着和大公鸡相识的过程,枝枝叶叶的潮水涨满了心胸。麦子想,如果不是入秋后那一次去邮局给爸妈汇款意外碰到大公鸡,命运怎会拐个弯儿把她泊在这儿呢?

入秋后的一天下午,麦子急匆匆赶到邮局的时候,已快到下班时间,隔着玻璃,营业员递给她一张汇款单,指了指远处靠窗的一溜儿大理石高台,说那儿有笔,填好抓紧拿过来。麦子转身走过去,抓过水笔去填单子,几支被绳子拴着的水笔却没有一支能写得出字儿来的。麦子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高台一端低头填单子的家伙,一边擦汗,一边心焦地等待着。那人填好了单子,丢下笔,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脱口就喊出了麦子的名字,说哎呀,真是稀罕,你不是春天在解放西街大排档消夜的苏麦子吗?孙小茗的同事,真巧啊,竟然在这儿遇上你了?endprint

麦子也认出了对方。竟然是只见过那一面就消失了踪影的大公鸡!

相遇来得突然,麦子不知说些什么好,矜持地点了点头。大公鸡又说,是给家里寄钱吧?要不要我帮你填?麦子笑了笑,说我自己来吧。柜台里的女营业员又在催促,语气十分不耐烦,说要下班了,你们还办不办?大公鸡皱了皱眉,说那你赶紧填吧,我先过去办。大公鸡把水笔递到麦子手上,转身向柜台走去。等麦子填好单子来到柜台前,大公鸡已经办完了,站在旁边一直等着麦子办好,一起走出了邮局。

阳光穿过密集的榕树叶子,静静地照在两个年轻人的脸上。在他们身后,邮局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了个严实,如同天堂或者地狱的大门关上了一样。

大公鸡提出找地方吃个饭,聊聊天。我请客,行不?看得出大公鸡难以抑制的兴奋劲儿。麦子也爽快地答应了。两人沿邮局门口的马路往前走了一段,看到路边的老陕面馆,大公鸡说就这儿吧。北方人肯定喜欢吃面。麦子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北方人?大公鸡说看呗,一看就知道啊。

麦子跟着大公鸡走进去,在靠窗的桌子坐下。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让他们点菜,一边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开水。大公鸡让麦子点。麦子推脱,说你点吧,越简单越好,我东西南北都能吃,没特别口味,也没什么忌口的。大公鸡问,要不来点啤酒?麦子愣怔了一下,说,来一瓶吧,你喝,我白开水好了。服务员又问要不要饮料,红牛王老吉露露都有。麦子说不用,我就喜欢喝白开水。

两人边吃边聊,说起各自的变化和境况,话题转来转去还是转到了孙小茗身上。麦子问大公鸡,你和小茗不是老熟的朋友吗?还有啊,小茗不是还有个男朋友来着,和你也挺熟络的,怎么小茗摔伤和回老家,都没见到你们出头露面?也太不爷儿们了吧?

大公鸡的脸唰一下红了,忙不迭地分辩,说自己开始并不知道小茗出了事故,知道时小茗爸妈已来了莞城,黄花菜都凉了。大公鸡去医院看望小茗来着,临出门却硬生生地被小茗的男朋友刘思龙给拦下了。刘思龙恶狠狠地对大公鸡说,丫听我说啊,谁都不许去看孙小茗。看大公鸡他们不解地望着自己,刘思龙说这个孙小茗如果好起来,会回来找我的,到时候我向她解释好了。要是不回来呢,就说明她出了大问题,那也只怪她命不好。谁要是去了,黏上摆不脱的事儿,谁就自己兜着,以后跟我也不再是兄弟。大公鸡只好讪讪地做了罢,心里虽然看不上刘思龙的做法兒,转个念头儿又想,这孙小茗是刘思龙的女人,和自己毛干系也没有,去看望她也首先是因为刘思龙。既然刘思龙都反对去,再觍着脸要去,不是自找没趣吗?还是拉倒吧。大公鸡说,在五金厂,刘思龙可是用拳头打出来的老大,谁得罪了他都没好果子吃,也甭想在厂子里混下去。说到这里,大公鸡朝窗外看了看,才放低了声音,神秘地对麦子说,你不知道吧?除了孙小茗,刘思龙还有5个女朋友呢,自己不伸头儿就罢了,也不让我们去,肯定是担心事情传开了,其他的女朋友吃起醋来,乱成一锅粥。

麦子的眼睛瞪圆了,不待大公鸡继续说下去,急忙打断了他。还有5个女朋友?你没搞错吧?

当然没搞错呀。大公鸡伸出了一把手,在麦子眼前摇了摇,又伸出另一只手,加上大拇指,继续说,算上孙小茗,凑够整6个,每天搞一个,星期天还可以空下来去找个洗浴中心歌舞厅洗头房逍遥自在呢。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大公鸡说完,嘻嘻地笑起来。

看你都用的什么脏词儿,搞呀搞的,难听死了。还有死刘思龙,这样子玩女人不怕被抓了坐牢?

坐个屁牢!都是他女朋友而已,刘思龙又没跟哪一个领证儿,更没有结婚。大公鸡一脸不屑。

餐馆外的灯亮起来了,往来的人影比刚才稠密了许多。大公鸡喝了点酒,一副二皮脸相地跟麦子说,《莞城晚报》早报过嘛,莞城这地儿男女比例已经超过了1比9,全世界最高!你想想,这样超高的比例,猪八戒还不都成了香饽饽唐僧肉?你来得虽晚些,可是好歹也大半年了,没吃过猪肉,总听过猪哼哼吧?街上走一遭,厂子里看一看,是不是这个比例?所以刘思龙同时交几个女朋友也算不得稀罕事儿。

麦子撇嘴,使劲儿摇头,说看样子你这大公鸡也是香饽饽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也有几个女朋友?

男人谁不想啊,太牛了。要不,你先跟了我,给莞城的美女们带个头儿,行不行?

我呸!想得美。麦子又接着问大公鸡,我总是大公鸡大公鸡地叫你,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哦,我叫杨三林,以后你就叫我老杨吧。

是吗?真逗哈,谁给你取这名字,真难听死了,你咋不叫杨森啊?军阀杨森。麦子笑起来,我还是叫你大公鸡好了。

随你便啦,以后我就是苏麦子的大公鸡了。大公鸡一副不在乎的表情。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咱俩拉钩。麦子放下筷子,先伸出了手。大公鸡也把手指头伸过去,郑重地和麦子拉了钩儿。

麦子又一脸郑重地问大公鸡,你给我说实话,小茗她们——就是刘思龙的那些个女朋友之间,知道对方也是刘思龙女朋友吗?

大公鸡想了想,也正经起来,说对不起啊麦子,这个我真不知道。刚才已经说了,刘思龙真的没有和任何一个领证儿,都是女朋友关系而已,AA制,好聚好散,最多说他道德败坏罢了。而且刘思龙人高马大的,又帅又狠,喜欢他的女孩子多了去,不在乎谁个不理他。他在乎的是哪一个闹将起来让他丢面子。不像我,惨不忍睹,女孩子横竖都看不上眼。我就奇了怪,要说我杨三林不挺好的嘛,善良,热心肠,又不瞎闹胡搞。唉,人心不古呀。说着,做出了一脸苦相,逗得麦子差点笑出了泪儿。

两个人又聊了些各自在厂子里的事儿,互相留了电话,还约好了周末一块儿去城里玩儿。大公鸡要送麦子回厂子,麦子说又不远,送个啥呢,姐妹们撞见了还以为我在和你耍朋友,到时候,我可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说不清就不说呗,大公鸡说,有什么好避讳的,耍朋友又怎样?

关键我们根本没有耍朋友嘛。麦子摇头。

两个人在饭店门口分了手,各回自己厂子。走到厂子门口,包里的手机响了,麦子按了接听,果然是大公鸡,问她到了没。麦子说谢谢,已经到了。大公鸡又说那你好好休息,以后有需要尽管吩咐,不许不理我啊。麦子说怎么会,挂了电话,心里仿佛被甜蜜盈满了。endprint

到了入冬,麦子对大公鸡的提防和隔膜早不见了,但凡有闲,两人几乎黏在了一起,快到了须臾离不开的地步。姐妹们逼问麦子是不是和大公鸡处了朋友,是不是那个过了。麦子满脸绯红,矢口否认,却掩不住一脸快意,走路都哼着小歌儿。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真是美好啊。无忧无虑,看太阳也每天都是新的。才两年多过去,却似乎已是白头的过往了。

6

天气迟迟不见转凉,凤鸣玩具厂的寒冬却提前降临了,而且分外寒冷。接单锐减,机器转不开,几千工人嗷嗷待哺,等吃饭,等发钱,眼一闭一睁就是小50万,这可是要命的事儿。董事长再无心去欣赏身后的下山猛虎,而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着老板桌团团转,声嘶力竭地打电话,一夜间头白了一小半儿。各地的销售员磨破了嘴,跑断了腿,也不见丝毫起色。虽然董事长老早就叨叨着转型升级什么的,但寒冬来得如此之快还是大出他的预想。中央政府拍出来的那4万亿是指望不上的,就算地方再配套4万亿,到他这儿也分不到一杯羹,拖下去大家就只有一起死的份儿。必须狠下心来减员增效了。

减员增效动员大会在麦子他们车间里举行。全厂员工都被召集过来,所有空地都挤得满满当当,员工的白色工服都没来得及脱去,偌大的车间眨眼之间就被白色占领了,恍如一座遍地羊群的草原。污浊的空气里却不见草原的清新,只有紧绷着的焦灼不安,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点燃一样。

董事长站在车间中心位置,刘总把手持的话筒举到嘴边,扬起手臂,邀请离得远的员工尽量往前凑。前边的人实在太多,更多的员工只好站上了停转的机器,把车间又从草原又变回了人山人海。刘总要大家安静,简单讲了几句会议纪律,就把话筒递给了董事长。董事长面色铁青,咳嗽几下,打开秘书递上的文件夹,结合一堆产销和回款数据,哑着嗓子分析了厂子面临的严峻形势。

终于到了图穷匕首见的地步,董事长颤抖着声音讲道:这次裁员,将有70%的兄弟姐妹不得不暂时离开凤鸣厂,尤其入厂工作不满12个月的新员工和年龄超过35周岁的老员工,要一刀切减下去。作为公司的创始人和董事长,我劳宗曦感到无比羞愧,无比难过。这里当然有美国和欧洲遭遇金融和经济危机,厂里外销产品订单大幅度减少的原因,但最主要还是我本人缺少对市场的前瞻性判断,忽视了居安思危所造成的。在这里,我给兄弟姐妹们道歉了。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为了给大家留个缓冲,厂里决定补偿每位员工一个半月的工资。愿意回原籍创业的,厂子里承担大家回乡的火车硬座票费用。继续留在莞城工作的,职工宿舍可以免费使用20天。少部分留在凤鸣厂工作的,工资调减20%,也不再提倡大家加班,不再发放加班费。对我本人来讲,裁员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撕心裂肺、剜肉剔骨的选择,是穷途末路的选择,也是壮士断腕的选择,因为不如此,凤鸣厂只有死路一条。我想说的是,厂里只是请大家伙一起来分担危机,暂时离开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回来,一旦厂子转型成功,我劳宗曦一定再把大家伙全部请回来!

董事长话语哽咽。他放下文件夹,站起来,向着四个方向,各鞠了一个大躬。

来厂子里大半年了,麦子才知道董事长叫劳宗曦。这劳可是个不太常见的姓,在梨花镇念书的时候,自己也有一个姓劳的同学,还和他打过几次羽毛球,说过几句话。半个学期后,劳同学就在一次周末回家的路上,被对面风驰电掣般驶来的摩托车生生给撞死了。这两个姓劳的人之间有关系吗?念头一闪而过,麦子已经无暇理会,她和所有姐妹一样,脑子里一片茫然。

董事长和刘总离开了很久,员工也都低头沉默着,陆续走出了车间。麦子随着大家往宿舍走,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不是走在太阳下,而是走在黑漆漆的漫漫长夜。

路月琴和王婕已等在铺位前。她们心里早想好了,没有了加班费,一个月忙到头来挣3000来块,除下生活花销,留给家里的也剩不下几个了,与其这样耗着,还不如借此机会另寻他路呢。老话儿说,树挪死,人挪活,大不了转去深圳惠州,或者回老家去,还能坏到哪里呢。最不济了我就去解放西路上那些休闲中心,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挣钱不少,还不用累死累活……不待王婕继续往下说,路月琴就转过脸,张大了嘴巴,看陌生人那样望着她。王婕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走了嘴,又看到麦子走进来,赶紧住了舌头。

吃过晚饭,麦子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给大公鸡打电话,还没有出声儿,就抽泣起来。大公鸡有些慌神,赶紧问她怎么了。麦子这才抽抽答答地大致说了。大公鸡听完嬉笑起来,说不就是裁几个人嘛。莞城这地儿到处都在裁人,也到处都在招人,每天都有新工厂挂牌,也每天都有老厂倒闭,被裁就像脑袋撞树一样平常。工作的事儿你放心吧,我来帮你搞定。麦子止住了哭。回宿舍的时候,迎面碰到文琪姐出门,麦子抹干泪,强作笑容,叫了一句文琪姐。文琪姐住了脚,打趣她说,我瞧着怎么没看见你,原来躲出去哭鼻子去了呢。随后又说有个老乡打电话过来,约我出去急着说点家里事儿。刚才你出去这会儿,我跟月琴和王婕她们叮嘱过了,要她们也托老乡和要好的朋友问一问,看能不能帮着找个新厂子,你也问问大公鸡,听说他们五金厂比这边的境况要好些,也不知道現在招不招新人。这么多相识的朋友,大家一起想办法儿,总能迈过这个坎儿的。文琪姐又拿出纸巾,替麦子蘸去眼角里的泪痕,把麦子搂到怀里,细声道,去洗一洗,先睡个好觉,天大的事儿等明天再说,好吗?麦子嗯嗯地答应着,觉得文琪姐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文琪姐才松开她。一直望着文琪姐的背影消失了,麦子这才转身回去了宿舍。

到周五下午,麦子接到了大公鸡的电话,说晚上请她消夜,顺便聊一聊工作的事儿,地点就定在他们第一次认识的解放西街那家大排档。

麦子答应了,去之前还特意穿上了喜欢的薰衣草花的棉布长裙,搭一件牛仔小外套,白色耐克鞋,化了淡妆,仿佛换了个人。大公鸡一见到麦子,眼睛一亮,直直地竖起了大拇指,说我媳妇儿,真漂亮!这一回,麦子没有马上反驳,只是娇嗔地白了大公鸡一眼。

两个人商量着点了菜和烧烤,大公鸡又要了一瓶雪花冰啤,就边吃边聊起来。大公鸡不再嬉皮笑脸,而是郑重地问麦子愿不愿去他们赢合五金厂。五金厂当然以生产五金件为主,主要是冰箱、空调和饮水机等上边的一些金属配件,技术要求也不高,初中文化足够了,但因为金属件都比较糙,拿起放下的,挺累的,尤其女孩子,几个月下来,皮肤不美了,手指头也变粗了。工资比凤鸣厂多些,也是每天8加2赶班,食堂提供一顿工作餐,但不像凤鸣厂,有自己的职工宿舍,需要自己花钱到外边租房住,这样算下来,和原来也差不到哪儿去。我跟车间主任说好了。你要是愿意,就趁着这几天的空闲,到附近找个房子,东西搬过去,安定下来,下周就可以去上班。要是不愿意呢,咱们再看看其他厂,不过我可听说凤鸣厂这样遇到大麻烦的厂子越来越多了,如今想找一份清闲又赚钱的活比去年更难。何去何从,你自己思忖吧,反正我会帮你到底的。endprint

麦子想了想,说就先去你们厂子干也好。不过丑话说到前边,不许你欺负我。大公鸡说怎么会,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谁欺负你,我剁了他狗爪子。

麦子知道大公鸡又在讨好自己,心里却暖暖的,忽然理解了小茗给她讲过的对女孩子交男朋友的看法。大公鸡可以做自己的男朋友吗?麦子的心里乱打着鼓,鼓点儿时而急促,时而犹疑,时而忐忑。唉,就这样先处着吧,遇事也好有个商量和分担,总强过一个人担着。不知不觉地,麦子心里的小车竟然驶上了孙小茗的轨道。

再分手,麦子主动上前拥抱了大公鸡。这是大公鸡没想到的,少女特有的气息瞬间弥漫了大公鸡的身心,让他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一直到麦子消失了背影,大公鸡还心潮荡漾,愣愣地站在马路边,很久都没有离去。身后温港休闲中心里的姑娘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小伙子,拉开半扇玻璃门,漏出一张粉嘟嘟的脸,摆着手,大声地招呼:“帅哥过来按摩啊。”

大公鸡仿佛没有看见,旁若无人地从门口走了过去。

7

还真叫大公鸡说对了。麦子去到赢合五金厂做的活真没多高深的技术含量,不过是把机床那边传送过来的一些用在冰箱上的快速接头对接并拧紧,检验其紧实程度,不合格的挑到一边去。这是一项干起来挺累的活儿。好在麦子虽然看上去瘦弱,最不缺的却是力气,又能吃苦,做得倒也顺风顺水。只是时间一长,难免觉得枯燥,偶尔会向大公鸡抱怨,说累死了,没意思死了,说自己不好看了,手指头也变粗了,还伸到大公鸡面前让他看。大公鸡点头,说果然是。抓起麦子的手,放到自己嘴唇边吮了吮,继续说,甜的嘞。又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刮一下麦子的鼻梁,自己嘿嘿笑起来。

入腊月,麦子又一次给家里打了电话,跟妈妈商量回家过年的事儿,麦子心想着回去看看,又心疼花销大,来回要一两千块,够弟弟豆子一学期的生活费了。电话照例先打到邻居家,请邻居去喊麦子爸妈过去等接听,过一会儿,麦子再次打过去。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的时候还喘息粗气,麦子的眼前浮现出妈妈急切奔跑过来的画面,心里泛起一阵阵愧疚。上次打电话的时候,麦子还嘱咐妈妈,尽快让爸爸拿上自己寄回去的钱,去梨花镇的手机店里买一部几百块钱的老款式手机回来,再买个SIM卡装上,把卡号告诉自己,自己从这边给充上话费,这样联系起来和说点什么事儿都方便很多,看来爸妈还是心疼钱,一直没舍得。

麦子问爸爸的身体怎么样了。妈妈一肚子埋怨,说老样子,整天病恹恹的,死头绵羊一样,还老咳嗽,让他去镇上医院查比揭他天灵盖还难,就一直拖着,也不知他心里打的啥九九。麦子又了问奶奶和豆子,还提醒妈妈,说爸爸得的肝病,最不能气,一定别跟爸爸怄气。末了才问妈妈春节还要不要自己赶回去过年。妈妈回答得爽利,说不要回来,回来干吗呀?票难买,折腾,盘缠又贵,一个破年,有啥好过的,家里四面八方花钱,能省就省吧,再说去莞城也才一年,家里有我和你爸,你就安心留那边上班吧。过两年回来也不迟,或者找其他闲时也行。麦子说那好吧妈妈,您记住啊,有什么事儿一定打我电话啊。

挂了电话,想到春节要一个人在莞城过,麦子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一场雪要落下来,抬头看天,却一片月朗星稀。麦子又想,幸亏还有大公鸡,要不然,自己在这个千里遥远的城市,岂不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

大公鸡很长时间没有到麦子的出租屋来了。他也忙得四蹄儿朝天的,上班,加班,还要掺和一帮狐朋狗友。麦子提醒他少跟刘思龙那帮人混,说你和他们不是一路,早晚吃大亏。大公鸡不听麦子,說你一丫头片子懂什么,这个世界上不能得罪的就是刘思龙这样的坏人。这种人占有欲和报复心极强,他一招呼,谁都不敢不去的。反正心里知道就好了。

大公鸡来这儿的时候,和麦子经常老半天窝在屋子里,吃饭,说话,嬉闹。兴致来了,也一起亲密。大公鸡可以抱她,可以摸,可以搂她一起睡,但麦子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大公鸡突破最后一条防线。大公鸡情绪有点儿失落,问麦子是不是信不过他,要怎样才信他。麦子说,我信你呀,不信你就不和你一起了。但是,我才17岁。17岁!你懂吗大公鸡?女孩子17岁不是可以玩这个的年龄。等满了20岁,我就把自己给你。可现在,你得等下去。真等不下去,你就走吧。你因为这个走了,我会伤心,但我不会拦你。我能理解你,也祝福你。大公鸡说,听麦子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那我就等你,就守着你吧。守着你一天天长大,长到20岁,长成我媳妇儿。

和麦子一个车间的质检员管涵却不愿等。管涵想要现成的。麦子一进车间就被管涵盯上了,只是麦子一直没发现而已。

在五金厂的车间里,麦子确实忽视了管涵的存在。麦子不认识管涵,当然也不认为有一天会和他产生瓜葛。直到有一天,拉长过来找麦子,要她到质检那边儿找一下管涵,麦子才知道负责这个车间的质检员叫管涵。麦子找到管涵的时候,管涵正低着头一件一件测试流水线上传过来的产品。

麦子站在那儿,叫了一声“管工好”。管涵抬起脸,从工位上站起来。由于口罩遮住脸,麦子只看见了管涵眼睛的冷光一闪。那光像一把剑从麦子脸上划过,麦子低下头避开了,说拉长让我来找您。管涵把口罩向下拉了拉,露出了嘴巴。管涵说,你这条线上的产品质量有很多问题。不少接头的牢固度不够,问题应该是出在你这个环节,是你精神不够集中,还是技术不熟练?按厂里的有关奖惩规定,我写到记录上,你这个月的大半工资可是没了啊。麦子吓得吐了下舌头,赶紧问,那——那怎么办?一定要全部返工吗?麦子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去看管涵,发现管涵的目光正贼溜溜地盯着自己起伏的胸脯,不由脸红起来。管涵发现麦子看穿了自己,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放肆地盯着那儿。麦子又叫了一声“管工”,管涵才把目光移开了,望着麦子的脸,说这次我就不记了,你把这些都拿回去,利用加班的时间重新过一遍,过完送回来给我。以后不能再出现这样的问题了。管涵从工位上递过来退回的一大袋产品的时候,顺手捉住了麦子的手。麦子犹豫了一下,用力抽出来。转过身,趔趄着身子,把东西拿去了自己的工位。走了好远,麦子感觉到管涵的目光还一直粘在自己后背上。流氓!色鬼!麦子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句。endprint

麻烦的是,管涵从此盯上了麦子。只要上班,麦子总能发现管涵贼溜溜的眼睛环绕着自己,盯着她的前胸后背,盯着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让她如芒刺背,暗自叫苦不迭。管涵还寻找一切机会,试图接近和骚扰麦子。

屋子里和平时一个样子地静。阳光照进来,乱丢在地上的鞋子,敞开的柜子里张挂的衣服,墙壁上的范冰冰,各自守着自己的位置,互不干扰地对望着。杯子里的水凉下来,麦子起身,过去倒掉了,又换了一杯热水,放了些茶叶进去,才坐回原来的地方。

这季节从窗户里望出去,除了一小块儿干涸的稻田,更多的是散开去的两三层结构的小楼。这些小楼的另一名字叫小产权房。多是早年间当地农民自掏腰包在责任田或宅基地上建起的,水泥灌顶,混凝土墙,外墙贴一层特土鳖的白色马赛克,一边供出租,一边耐心地等待政府来拆迁。麦子与房东说好了长租,所以房东除了按约每年4次上门收租金,其他时间从没来过。麦子独租,回到屋子里,关起门,可以做自己的女王,做自己的公主,也可以做自己的小乞丐,自由地哭,潦草地乱扔东西,也可以大半天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稻田、屋顶和偶尔飞过的麻雀发呆。比起在凤鸣玩具厂,麦子觉得吃些累少挣点钱,只要能守住这间屋子里的自己,也挺好的。

但这世上很多事儿,可不都如想象的美好。仔细想来,所有的事儿都不过是上帝手心的骰子而已,上帝啥时不高兴了,忽然撒下来,落在你头上,就成了你命运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麦子不例外,文琪姐也不可能例外。这比小茗喝多了酒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更让麦子沮丧和绝望,仿佛把她一下子扔进了冰窟窿,凄怆寒骨,脚下踩不着底儿,透口气都困难。

晴天里落下一声霹雳:文琪姐竟然一次吞下了两瓶安眠药。麦子接到王婕电话,和大公鸡一起急匆匆赶到莞城市医院急救中心,就只看到了文琪姐被白布单裹得严严实实的冰冷尸体。这个地方是麦子熟悉的,她从这儿把小茗送回了老家,这一次又来送文琪姐。麦子冲动地喊一声“文琪姐”,扒开众人,上前掀开白色布单,就看到了文琪姐的一张脸——仍然是麦子熟悉的那张脸——白净,安详。没有麦子想象中的痛苦、挣扎和扭曲。文琪姐的嘴角微微翘着,带一丝儿笑意,仿佛死亡是凉爽的夏夜,她此去不过是乘凉去了。又像在跟麦子说自己走得平静,了无牵挂。麦子呆住了,泪眼婆娑,双手掩面。还是大公鸡挤过来,从身后搂抱着她,用力扯开了她的手。

麦子、王婕等几个女孩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其他人沉默着,一起把文琪姐推进了莞城市医院的太平间。文琪姐的家人正从川西老家日夜兼程赶来见她最后一面,撕心裂肺哭一场,再一路护送她进火葬场的焚尸炉,让她的魂魄化作一缕青烟随云彩飘散,肉体则缩小成一盒骨灰,跟着他们回到群山的皱褶里。

这是麦子在莞城度过的第三个春天。这个春天,麦子忽视了身边的花开花落,因为文琪姐的死成了麦子心中的结儿。麦子试图解开它,一次次地从里向外,又反过来从外向里,却找不出头绪。她想找找身边的人问个清楚,又明显地感到了每个人眼睛里的犹豫、躲闪。好像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又愣是憋着,一字儿也不对麦子说出来。麦子心里发慌,干脆给远在河北临漳乡下养病的小茗打了电话。

经过差不多两年的静养和康复,小茗的状况好了很多。按小茗自己的说法儿,刚回去那会儿,直挺挺地干躺在硬板床上,僵尸一样,不能动弹,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期,吃饭穿衣要爸妈伺候,大小便也要他们清理和擦洗,想死的心思就枝枝叶叶从身体里长出来,翻来覆去折磨着她。可是人都动弹不得,你又去哪儿死呢?

麦子说小茗你别瞎想哦,千万不能像文琪姐那样稀里糊涂地就把人命送掉了。

唉。小茗叹一口气,说文琪姐和我一样,都是苦命人。她心里的苦只有我知道,这下她终于解脱了,然后自己也泣不成声起来。

麦子不好继续问,她把手机放在耳边,一直等小茗平复下来,才叮嘱小茗答应自己,要好好养病,早日恢复健康,回到莞城,回到姐妹们中间来。麦子还告诉小茗,说现在自己和大公鸡在一起很开心。小茗说大公鸡这家伙挺好的,心细,暖男类型,你要好好珍惜哦。听麦子嗯嗯的答应着,小茗又让麦子不要挂念,说自己虽然还必须见天躺在硬板床上,但已经可以在父母的帮助下解大小便了。当然,奢想回姐妹们中间还是太早了,也许要到猴年马月了。

对了小茗,麦子说,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生了什么毛病,总是听见老家田野里的麥子,还有你呀其他什么人呀,一起喊我的名字,要我回家去,仔细听,又什么都没了,真是奇怪得很。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去看了好几个耳鼻喉科医生,医生也没说出个道道儿来。其中一个医生给我检查后,张嘴就胡说八道,说我可能患了抑郁症,让我再去看心理医生,真是活见鬼了。我可是长这么大感冒也很少得过,吃得香,睡得下,哪里有抑郁的影子?说不定他才抑郁呢!

两人都对着电话笑起来。那个——那个叫刘思龙的联系过你吗?麦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又立刻后悔了——这不是哪儿疼打哪儿吗?

小茗倒没有觉得意外,只问了一句是该死的大公鸡告诉你的吧,就没等她回答,也没有责怪她,而是说,自从出了事之后,刘思龙就从没联系过我,我也没联系他,以后你也再不要向我提起他。我们已经两清了。

8

跳槽到五金厂后,麦子已经很少去玩具厂。大半年的日子里,大家各忙各事儿,各挣各钱,一两个月才有那么一个机会聚到一块儿,打闹玩耍,分享对方的喜悦,互诉心中的委屈。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和自己一样越来越少言语,麦子并没感觉到文琪姐有啥别的变化,她总那么贴心,替姐妹们着想,怎么忽然自杀了呢?而且一次吞下两瓶安眠药,这么决绝,明摆着一点儿余地也不给自己留的架势。

麦子又数次在电话里问小茗。小茗照例支支吾吾地应付她。偏偏麦子一根筋儿。这个结儿在心里时间越长,就越焦虑和纠结,越希望搞个清楚。

到底还是大公鸡在麦子的一次次纠缠和哀告下举了白旗,向麦子坦白了一些真相。麦子说大公鸡,你把文琪姐的秘密说给我,我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咱俩扯平,这样行了吧?endprint

大公鸡告诉麦子,说张文琪早几年来广东打工,先在深圳,后来就来了莞城,前两年在老家嫁了人。男方和她家前后村,隔一条小河,这边敞开了喊一嗓子,那边大人孩娃都听得清,两家算是知根知底。眼看都老大不小了,趁着春节前后都在家,有热心的邻居撮合,张文琪和男人见了面,聊了各自的情况和想法儿,互相看对方还算顺眼,就直奔了主题,男方家里拿了6666元钱的彩礼送来,讨个吉利,定亲连带结婚一块儿办了。两人约好了,婚后张文琪继续去莞城打工,男方留家里照顧四个老人。山里交通通讯虽说很不便,两人倒也没生出什么波澜。张文琪是厂子里出了名儿的实诚人,上班累死,下班睡死,没闹过一丝花边绯闻传出来,对有意撩拨她的男工不光不搭茬儿,还躲瘟疫一样远远躲开。但是,张文琪毕竟是尝过禁果的年轻女人,青春的身体何尝不渴望异性的抚慰?她又如此害羞,用无形的绳子捆绑严实了自己的欲望,身体里仍有万千蚂蚁蠕动。真是太煎熬了。这两年,莞城大街小巷忽然冒出了好多的成人用品店,傻子都能看出那都是对着这些年轻气盛的外来打工男女开的。开始的时候,大家偷偷瞄着看稀罕,后来多了,也就没谁去太多留意了。张文琪姐一定也偷偷地去看过,回来后偷偷去淘宝网购了一件带震动功能的女用成人器具,悄悄藏到了小柜子里,实在忍受不住身体里汹涌的欲望时,才拿出来,按着烂记在心里的使用办法,偷偷用一次。张文琪以为钥匙在她手上,那就是一个她个人的秘密。获得过身体的满足后,她还不止一次暗自得意过。

这个秘密却被保安王刘山窥破了。春天的一个上午,厂子的总经理来到保安部,说自己上星期接到一车间报告,丢了十几台代工的小米平板,车间主任怀疑被当班的员工顺走了。总经理安排保安部趁着大家上班,打开工人们各自的小柜子暗查一下,看看能否查出个蛛丝马迹来。看保安部主任面有难色,总经理很不高兴,说又不是让你们敲锣打鼓轰麻雀,是悄悄地查,查出证据,就没谁敢说什么,查不出,也神不知鬼不觉,有什么为难的?查完了我再去向工人解释,大家都会理解的。谁不理解也好办,那就请他滚蛋。

保安们只好硬着头皮分头行动,王刘山和另一个保安被安排去暗查文琪她们的宿舍。两个人拿出保安部保存的钥匙,仔细核对编号,一个接一个地把员工们的小柜子打开了,王刘山就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张文琪藏在柜子里的成人器具。王刘山本想喊另一保安过来看稀罕,嘴张到一半,又停住了。他悄悄把张文琪的东西放到了包里,并且留下一张写有“东西我拿走了”几个字和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儿,锁上了柜门。

这样的搜查到底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想想也是,即便东西被某个员工顺走,谁会傻到把赃物放到自己使用的柜子里存着呢?那不是给自己招麻烦嘛。话说回来,总经理这样做本身就是对员工的不信任,说严重了其实是违法的,职工们要因此闹起来,就不是十几台平板的事了。董事长了解到情况后,及时给予了制止,并且在董事会上批评了总经理,还通过短信向全厂员工通报了情况,郑重地道了歉,建议大家下班后各自检查一下自己柜子里是否少了东西。如有丢失,报到厂子里,厂子里全价赔偿。工人们十分愤怒,后来看董事长和厂子里的态度比较真诚,才缓和下来。只有张文琪,接到厂子里群发的信息,脑子里嗡的一下,立刻变了脸色,挨到下班时间,换了衣服,匆匆赶回宿舍,打开柜门,就发现了王刘山的那张纸条儿。张文琪惊出了一身冷汗。

文琪姐对王刘山不陌生,平时经常看到他在生产区和生活区里晃悠,穿一身灰制服,三十七八岁年纪,不爱说话,个子敦实,皮肤黧黑,有点偏胖。张文琪没有惊惶地打电话过去,而是先发了短信,提出约个时间讨回自己的东西。王刘山没有回复。张文琪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后悔得在心里把自己杀死了几十次。

第二天清晨,张文琪等到了王刘山的回复:“星期天下午3点整,解放西街四季青快捷酒店304房间。你一个人来。”

张文琪知道这条回复意味着什么,但她不能不去,东西在人家手上,就是把柄在人家手上,万一传扬开来,或者弄到网上去,自己这一辈子就算彻底毁了。她必须拿回自己的东西,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拿回来。拿回来就扔到垃圾箱里去,永远不再挨不再碰它,然后跳槽离开这个厂。

但事情并没有向张文琪预想的方向发展。王刘山得过便宜之后,并没有把东西还给张文琪,还提出要张文琪每个月陪他一次,两年后才能把东西还给她。而且还扬言如果张文琪不答应,他就把这些东西拿给厂子里,让所有人知道。

文琪姐就这样从了王刘山?麦子问。

她还有第二种选择吗?这种事儿真要传扬出去,张文琪还有脸在莞城甚至广东地面儿待下去吗?她也只有委曲求全了。但事发后不久,文琪姐就跳槽去了凤鸣玩具厂,后来还和你成了姐妹,但她并没有因为跳槽就摆脱掉王刘山的纠缠。张文琪谨小慎微,沉默寡言,心累人就老得快,她其实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你看她是不是像三十大几的样子?

张文琪吞下安眠药之前,已经过完了约定的两年时间。王刘山并没有信守承诺,而是得寸进尺,向文琪提出了继续保持关系的要求,还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说反正你老公不在身边,咱们在一起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爽,退一万步说,我再垃圾,总是有血有肉的活男人,总比你那个破玩意儿有意思。我这人吧,就是一贴狗皮膏药,粘上是没那么容易摆脱的。你想摆脱也成,我就把东西拿到凤鸣玩具厂,让你们厂子里所有人都看一看,知道你张文琪是什么女人,又怎么样和我在一起了两年。

张文琪的头脑里一阵阵晕眩。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把王刘山想得太简单,太善良了,吃了哑巴亏,自己竟然还庆幸这噩梦般的日子终于到头了呢……

再往后,就有了你看到的这结局,不把这些告诉给你,实在是因为除了给你带来伤心,我真的想不出还能带给你什么。

麦子沮丧地望着大公鸡,使劲地摇头,又联想到在凤鸣电子厂时和文琪姐相处的点点滴滴,当时的费解仿佛一下子都有了答案,原来文琪姐的心里竟藏着如此多的苦涩。

9

张文琪的死带给麦子的身体和精神打击,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力。就像一条绷紧的蛛丝,看上去被阳光照耀着,闪闪发亮,在风里颤抖着,波澜起伏,实际上已经不起吹弹,更经不起哪个人抬起手拉扯一下。麦子依然上班,加班,和大公鸡逛街,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发呆。她越来越寡言少语,就像一只刺猬,有个风吹草动,立刻缩紧了筋骨,把自己包裹起来。独自在出租屋时,耳朵里时而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开始以为是大公鸡不招呼就过来了,或者房东有事儿找她来了,去打开门看,门外却不见一个人影。后来又想,莫不是喊自己回家的麦子们耐不住,千山万水地一起找上门来了吧?想到这里,麦子差点笑出声——那是一种五味杂陈的笑,带着泪,苦涩,咸,有点甜,还有淡淡的伤感。endprint

管涵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管涵淫邪的目光在车间里织成了一间密不透风的网,捆着她,绑着她,让她如坐针毡。打从每天走进五金厂的第一步开始,麦子就感觉到了管涵的无所不在,又搞不清他躲在哪里。万一哪天他突然从回出租屋的路边冲出来,向自己提出非分的要求,或是上来非礼自己,大公鸡会像护法神一样从天而降来保护自己吗?

心平气和的时候,麦子又觉得这些都是庸人自扰,都是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幻象。自己确实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新年要来临了。工会准备在工厂俱乐部搞一台迎新晚会,要求以车间为单位出节目,晚会演出过程中有抽奖,演完还评比和嘉奖。麦子是他们车间朗诵组的,她挑选的作品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这首诗写得干净、温暖、唯美,是诗人流传最广的名作,也是麦子喜欢的。但麦子心里对那些个开发商动辄拿去做卖房广告很排斥,因为麦子每次读它心里都酸酸的,有一种欲哭无泪的辛酸。她觉得很多人误读了这首诗,你看啊,喂马劈柴也好,周游世界也好,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尘世获得幸福也好,简单的生活诉求和祝愿,都是海子生前没有实现的奢望,也可能是他一生的理想,所以这应该是一首伤感和悲凉的诗,怎么拿去做卖房广告呢?麦子对导演讲了对这个作品的理解,导演不住点头,夸麦子脑子好使,说得新颖,有见地,还说就由你来领读吧,把握起来更准。麦子说可不行,我参加,给车间争荣誉都是应该,但领读这事儿,我长这么大也没干过,肯定不行。导演说,我看你行,准定行。一个人的潜能自己是不知道的。就说毛主席吧,当年他也不敢想自己能解放全中国吧,最后还不是把蒋介石赶到台湾去了嘛,还有马云马化腾马明哲什么的,做夢也没有想到自己能把旗下公司做到中国第一吧。不能总说不行,你觉得自己跑不快,我放只老虎在你身后追着,你马上就跑快了不是?先试一试,不行了再换其他人。

麦子拒绝领读的另一个原因是管涵也在朗诵组里,但这个不能作为理由提上台面。麦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彩排那天麦子还是穿了自己喜欢的薰衣草花的棉布长裙,搭着牛仔小外套,白色耐克鞋。导演认为麦子还是脱了牛仔小外套更搭,说瞧这身材,穿长裙最好看了,最好白色的,那就一芙蓉出水!麦子笑了,去后台脱去外套,再回到台上,聚光灯追过来,舞台效果确又增加了许多。加上她的领读更本色,少了常见的播音员腔调,立刻生出了耳目一新的视听感受。导演很兴奋,也很得意。彩排过程中,不断地向麦子竖大拇指,说等着吧,今年节目评比的冠军就是咱们的了。

彩排结束,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车间主任招呼大家一起去离俱乐部不远的饭店聚餐。从俱乐部走过去要穿过一片即将拆建的老厂区。那儿的房子大多是如今少见的砖瓦结构的旧平房,深灰颜色,瓦楞间摇几根枯草,肃杀而凋敝。两排平房之间的巷子只有一块石板宽窄,迎面有人走过来,要侧个身对方才通过。

一群人结伴走到巷口时,管涵忽然挤过去,拉住了麦子的手,说进去我跟你说个事。不由分说就强拉着麦子往巷子深处去,全然不顾麦子的抵抗。多数人边走边讨论刚才排练的长短,根本没有注意,而是继续往前。离麦子近的几个人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生生愣在了那儿,看着管涵把麦子往巷子深处拖。麦子踉跄几步,终于稳住了身子,拒绝再往里去。管涵见状不再使强,而是回身抱住了麦子,把麦子抵在墙上,嘴里嘟囔着麦子我喜欢你我爱你我受不了,伸过嘴巴去麦子的脸上抓捕她的嘴唇,终于像吸盘一样捉住了,一边腾出右胳膊,去撩麦子的棉裙。麦子一阵阵恶心,想喊救命,嘴巴已被堵严实。只能使劲儿把管涵向外推,身体向下坠,拼命挣脱。总算挣脱了管涵的纠缠,麦子披散着头发落荒而逃。跑到巷口,看到几个同事还傻站在那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一边哭一遍怒目金刚地望着他们说,你们……你们还是人吗?睁眼看着这个流氓欺负我!

说完,不回头地哭着跑了。

当晚,管涵光天化日之下对麦子耍流氓的事儿长了翅膀一样在厂子里传开了。大公鸡怒气冲冲地找到麦子,问是怎么回事。麦子说怎么回事你不都知道了吗?姓管的发神经病,我却是倒霉透顶的受害者,你还来找我发火?大公鸡说真的是大伙儿传说的那样?麦子说不是那样还能哪样?敢动我马子,我怼死他。大公鸡没听麦子继续往下讲,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

大公鸡是怎么收拾管涵的麦子没有亲见,但第二天却没见到管涵来车间上班。据说大公鸡去找刘思龙给他出头,几个人当晚去到了管涵住处。管涵吃完饭回到住处已经睡下,几个人敲开门,不问青红皂白,迎头就是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一直把管涵打成了一摊烂泥,又拿塑料盆去水管下接了冷水,搂头泼到管涵脑袋上,看管涵醒过来,没什么生命危险,才扬长而去。

收拾完管涵,大公鸡带刘思龙他们又去解放西街的大排档喝了一场大酒。

工厂保卫科也介入了这事,管涵被解除劳动合同,立即卷铺盖滚蛋,刘思龙、大公鸡等人则因为打架斗殴被给予行政记过、扣发一个月工资的处分。大公鸡还被调去了远在惠州的另一家分厂,新年后立即出发。麦子十分内疚,哪里还有心思去领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也蔫巴下来。

元旦节,厂子里放了一天假。大公鸡和麦子没心思出门儿,就在麦子的出租屋窝着。大公鸡质问麦子为什么不把秘密早点说给自己,非要等到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麦子则埋怨大公鸡昏了头,竟然找刘思龙等人结伙打人,差点搞出人命。互相埋怨完了,又商量接下去怎么办。麦子说你辞职吧,辞职换一家工厂,我也跟你走。大公鸡想了想,说算了,厂子里安排我去惠州也是担心管涵会找人报复,让我避一避风头而已,也是为我好。再说找个好厂子不容易,还是不折腾的好。半年时间,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快得很。

你说得轻巧,麦子说,你拍拍屁股走了,扔下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呗。大公鸡笑起来。

麦子没有笑,而是幽幽地说,这事儿到底还是怪我了。

看天色不早,两个人一起下楼,去不远的小饭馆简单吃了点儿。从小饭馆里出来送麦子回出租屋的时候,天已黑透。看四下里无人,麦子伏在大公鸡耳朵边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今天不走了,我想把自己给你。endprint

大公鸡的反应完全出乎了麦子的预料。他亲吻着麦子,兴奋了几秒钟就平静下来,把怀里的麦子抱紧了,语气淡然地说,不!我不能利用你的感恩之心。你还太小,我要等你到20岁。我要和你一辈子过下去。

出租屋重新变得空落落的,麦子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也空落落的。恍惚中,老家的麦子又在喊自己回家了。先是一棵麦子,然后是更多麦子加入进去,每一个声音都包含着热切和温暖,带着自己的体温和绵绵的爱。麦子们的喊声在风中起伏,一会儿呈现碧绿,一会儿呈现金黄。像爸爸的声音,又像妈妈的声音,像记忆中所有朋友和姐妹的声音,总之是融合了所有让麦子不能释怀的记忆的声音,在这个叫莞城的异乡,在一个人的冬夜里,这声音被放大了,如无边无际的水,在屋子外的稻田里流淌。麦子忽然想到,这时候,要是她推开窗户跳下去,是不是就等于跳进了麦子热切的流水里?在这水里,她一定睡得更安静坦然,更了无牵挂。

10

过了新年,就该做返乡过春节的打算了。

在中国人的心中,新年和五一、国庆差不多,放上一半天假,相当于走路累了给个喘气的空档,一觉醒来,该干啥还是要干啥去。春节就不一样了,春节相当于一次东西南北的民族大迁移,所有中国人,不是回到了家乡,就是走在返乡的路上,麦子这样已经3年没有回过家乡,经常幻听老家的麦子喊自己回去的女孩,如果还滞留在莞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小茗继续在河北老家养病,文琪姐已魂归故里,大公鸡去了惠州,他留在这里也真的没什么意思了。

麦子心里打定主意。有钱没钱,洪水滔天也挡不住她赶回去和爸妈豆子一起过年的脚步了。麦子打电话给妈妈,说了争取早点儿回家过年的想法儿。扣工资就让它扣去,不管了。麦子说。

但麥子的决绝却遭到了妈妈的反对。妈妈的理由还是来回太折腾了,路上吃苦受累,耗力耗神,家里人都好好的,留那儿挺好的嘛,咋就中了邪一样,一根筋的要赶回来呢?

麦子不高兴地对着电话说,这呀那呀的,不还是心疼我回去多花钱吗?我明白家里需要钱,在这边儿没日没夜地干活,攒下的钱能寄回去的都寄回去了。我是您和我爸的闺女,不是你们的赚钱机器。咱家不光是豆子的,也是我的。我打赤脚要饭回去总行吧?真是……麦子还想往下讲,听到电话里传来了妈妈抽抽噎噎的哭泣声,心又软下来。

麦子知道妈妈的难处。自己在莞城够辛苦,妈妈在家里更累啊。妈妈几次在电话里絮叨,说你奶下床的力气都没了,上厕所都要我背,你爸的肝儿也不让人放心,脸像锅底一样黑,医药费除去新农合报销,自付的部分每月还要1500多块,医生说已出现了局部腹水症状,条件许可的话,应该尽快去北京或上海的大医院做肝移植手术。这样拖一天,后果就严重一天。豆子读书还用心,但学费和各种资料和补习费用也水涨船高,你累死累活挣点钱寄回来,又都填到这无底洞里去了,又不是妈给你吃掉了。

——唉,你说咱娘俩儿命这么苦,啥时候是个头啊。

麦子渐渐冷静了下来,不再自顾自地发泄,而是放缓了腔调儿,对妈妈说,好了妈,您别哭了,都怪我任性,不懂事儿。我听您的。您在家照顾好我爸我奶,看着豆子好好念书,今年我不回去了。

麦子的情绪非常低落。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哭一场,因为出租屋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自己咋就哭不出来呢?若不然,那一定是想找个肩膀伏上去,痛痛快快地倾诉出来了。这个肩膀如果不是大公鸡的,它又在哪儿呢?冥冥中麦子觉得它是在的,近到伸手就可以抓住,但委实又看不到踪影。麦子想到了最早的朋友王婕和路月琴。从文琪姐去世以后,她就再没有回过玩具厂。不是因为人走路断了,而是路还在,但已长满了荒草,再去满心都是伤感的回忆。王婕和路月琴也是姐妹,但却不是心贴心,一个眼神瞟过来就能感知到温暖寒凉的姐妹,一直都不是,疏于联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而且越少联系,变得越是生分,最后干脆就不联系了。

麦子先打了王婕电话。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发信息也不回。又打路月琴的,电话里就传来了“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的女声。麦子的心里塞进了一把棉絮,两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一年春节是麦子的生命长河里所度过的最无聊的春节。麦子原想着不行就去惠州找大公鸡,一起去深圳的世界之窗和中华民族园玩一趟。没承想大公鸡的妈妈突然生了急病,他没来得及告诉麦子一声就从惠州直接回了江西老家,麦子的电话打过去,大公鸡已经在老家的医院里。

麦子只能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挨过这个春节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麦子推开窗子,抬头看见烟花绽放,把天空渲染得无比灿烂。待烟花散尽,天空中弥漫的却是更大的孤独和漆黑。窗外夜色淹没的稻田已经干涸,龟裂的泥土呈瓦片状排列,如果再没人来灌溉插秧,它也将变成一片荒芜。这让麦子更加确定,恍惚中越来越频繁地萦绕在耳边的喊她回家的声音,绝不可能来自这片龟裂的稻田,而只能是故乡那一望无际的麦海了。此刻那些头顶着薄雪的麦苗又在向她频频招手。她来自那儿,总还要回到那儿去。

大年初一上午,麦子给爸妈打完例行公事的拜年电话,就关机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她把自己缩到了最小,小到了几乎不存在。一个人呱呱落草,几十年活过来,为父母活,为子女活,活着活着就老啦,回头一看,除了吃喝拉撒了,真正给这个世界留下的东西却少得可怜。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麦子睡在太阳味道的棉被里,睡不着,又懒得动,冰箱里有速冻饺子,还有从附近超市买来的时令蔬菜和肉食,麦子却没一点食欲,就那么两眼空空地瞅着天花板。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里什么时候结了蛛网,在蛛网的中心,一只蜘蛛也像她一样纹丝不动地待着。

过了破五,刚一打开手机,大公鸡的电话就过来了,麦子心里一下子灿烂起来,先问了大公鸡妈妈的病情,又简单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大公鸡很着急,埋怨麦子不当事儿,要她重视起来,抓紧时间去医院查一查。我去知乎上提问过,有懂行的人说抑郁症不单单是心理问题,而更多是人的身体出了状况,大公鸡说,你也去上网百度一下,据说富士康不少员工最近莫名其妙就跳了楼,有个叫许立志的还是一个诗人,也就二十出头,比你大不了几岁。他们大都是因为患上抑郁症而走上了绝路。你要去医院精神科和神经内科看。该吃药就吃药,该打针就打针,该住院就住院。听医生的话,别让不在乎把自己给耽误了。你乖一点儿,等我妈的病见轻了,我就去莞城看你,带很多好吃的给你。大公鸡说完,在电话里使劲儿亲了麦子一口。endprint

麦子这次还算乖,转天就去了莞城市医院,挂了精神科的专家号。给麦子看病的专家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医生,戴一副黑框眼镜,慈眉善目的,开口就喊她“闺女”,轻声慢语的,极大地减少了麦子本能的抗拒感。在整个问诊过程中,专家问什么,麦子就实实在在地答什么,不藏,也不掖。问完了,专家说,闺女啊,你要信我,就不用再去化验和做别的检查了,我给你开几样药搭配着,你去药房拿了,回去按量吃,要特别注意不要爬高,更不要从高处向下望。

麦子点头,说我记住了,您的意思是我确实抑郁了,而且非常严重吗?

你自己说呢?专家笑了笑,说闺女啊,抑郁症这个病,你认为是,它就是,你认为不是,它也许就不是。这样行了吧?还有一定要记着,家里有难处要看开些,心里憋屈,也不要闷在心里。老话儿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等药吃完了,你再来找我。专家说着,撕下一张便笺纸,写上了“张明英”和一串电话号码,说再来的时候不用去排队挂号,先给我打电话,约好了过来加个号就可以了,也少耽误些你的工作。麦子向专家道了谢。专家则一直微笑着,目送麦子离开诊室。

11

莞城的春天来得早,也来得快,正月还没出头儿,树梢头悄然间就换上了油亮的新绿,花儿赶着趟儿开,和花儿媲美的当然是街头巷尾的女孩子们,她们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这个春天最靓丽的风景线。

麦子却高兴不起来,说好春节后就回莞城看她的大公鸡,依旧滞留在老家的医院里,煎熬着等待着妈妈的病情好转。从河北还传来了小茗出嫁的消息。小茗在电话里说对象叫张献杰,是她同村儿,读小学时还一个班过,但直到他爸妈托人来提亲,小茗才知道献杰多年来一直暗恋自己,却因挥之不去的自卑,从不敢向自己表白。小茗说献杰个子不高,有点儿地包天嘴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他家境比我家殷实,爸妈也是厚道人,不嫌弃我将来可能不能给他们生孙子,我也该知足了。这两年躺在床上我想透了,我吧,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越折腾只会越惨。这辈子就这样,我认命了。

麦子赶紧安慰小茗,问她啥时候回莞城,厂里的许多姐妹可都盼着她哩。小茗说回头我快递些喜糖过去,你代我给大家发一发,也算是谢谢姐妹们这两年的牵挂啦。至于老板许的诺,都几年前的事儿,你就当是鬼吹灯,就当是放屁好了。我这身体,经不起再去流水线上打拼了,偏要拿着棒槌当针(真)用,赶过去了,他们也不会再要我的。麦子还想安慰小茗,小茗说自己婆婆回来了,要马上去做晚饭,就匆匆挂了电话。

春风越来越汪洋恣肆,抬眼望出去,远近并无油菜花的影子,空气里却弥漫着浓烈的油菜花香,而且似乎能听到蜜蜂乱飞的嗡嗡声,闭上眼,眼前仿佛就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和麦子相间的画布,随风摇曳的麦子在拼命向自己招手,喊自己到它们中间去。睁开眼,窗外的稻田里却满是蔓生的杂草。保不准这稻田从此要撂荒下去了。麦子想。

日子杂花生树地赶着趟儿,麦子坐在靠窗的位置,竟然一次次生出了跳下去的念头儿。麦子不认为是自己厌世了,也不是自己家里和大公鸡妈妈遭遇的烦心事在折磨自己。她坐在那儿望向窗外的时候,忽然就生出了这样莫名的冲动,她甚至尝试着站上了桌子,在短暂的晕眩里,恍惚觉得腋下生出了翅膀,只要再努力一下,她就可以扇动翅膀飞出去,自由自在地迎空翱翔,或者落在稻田里茁壮的青草上。麦子赶紧使劲掐自己的胳膊,用皮肉生出的尖锐疼痛掐灭了它。

电子厂的生产车间永远是安静的,每个人都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儿,但过了开始阶段的新鲜劲儿,麦子又觉着这个活儿太枯燥,一天下来,脖子勾得生疼,长期下去,不定会弄出颈椎病来。所以拉长说要她代表车间参加厂工会组建的羽毛球队时,尽管她也就在梨花镇念书的时候打过几拍子,但还是爽快地报了名。因为羽毛球的确是她喜欢的,学会了可以锻炼身体,把时间用到打球上,还可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再为辞工跳槽而纠结,不再为越来越频繁的幻听而苦恼不已。

独自待在出租屋,麦子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正如大公鸡所说,这些个事,拉长了看都是芝麻绿豆大的事,都是鸡毛蒜皮,谁不碰到个小病小灾的。可是,麦子总管不住自己,她反反复复地纠结,总听见老家的麦子和亲人一起喊自己回家。并不是麦子去想,而是这喊声跋山涉水找上门来。她试图关紧门不让它们进来,它们就用力敲,站在门外声嘶力竭地喊,自己穿过墙壁进来,钻进她的耳朵里,站在她的面前,附体在她身上。

麦子不得不再去求助那位慈眉善目的心理专家。

心理专家告诉麦子,这个病啊,逢到春暖花开季节总会表现得更剧烈些。你坚持服药,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说不定过了这个季节,又啥事没有了。总之,要尽快把一切都放下。专家又给她开了些药,其中两种药的盒子和说明书的文字全是英文,麦子瞅了半天也没看个明白,拿着药回门诊室。专家看麦子这么认真,对她说进口的药疗效更可靠些,你尽管按处方上的量服用就是了,瞧你這闺女,不会拿我当骗子或跑江湖的游医吧?把麦子搞得挺难为情的。

羽毛球队的训练都是在室内进行。入暑以后,队员们都说室内太闷了,外边也没风吹,我们干脆去办公楼的楼顶露台训练吧,那儿凉快,光线也好。教练犹豫了一下,说室外的训练效果不一定赶得上室内好。队员们说本来就是玩开心嘛,您这么较真就没意思啦。要是继续闷在室内,我们就不练了。教练同意了。

大家都高兴起来,争着把训练器材扛到楼顶露台安装妥了,在教练的指导下,轮流挥拍练起来。麦子打过一会儿就下了场,坐在旁边看。训练的过程中,有些球打得比较远,比较飘,干脆出了露台,落到楼下。教练提醒说好像落下去了很多似的,麦子你别坐着,过去瞅一瞅,如果下边有人,就喊一嗓子,告诉他不要捡走了。

教练不知道麦子患了抑郁症。当然,所有的队员都不知道麦子患了严重的抑郁症,目前正在治疗和康复中。

麦子也不认为自己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她认为就算有,也不过有一点而已。只有莞城市中心医院心理科的那位慈眉善目的专家知道,但她不说。她认为,对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你要给他的暗示就是他根本就没有病,他是一个正常人,一个完全健康的人。在这一点上,她做得好极了。

麦子答应着,放下手上的拍子,再把擦汗的毛巾放到拍子上,就去了露台的边缘,伸长了脖子朝楼下探看。

队员和教练的耳边接着就传来了楼下的尖叫声: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露台上已经不见了麦子的影子!

所有的人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起向楼下跑去。

楼下的草坪是刚剪修过,平整而绿意蓬勃,风吹过,波澜起伏,像一块儿整齐的麦田。麦子穿了一件白色的运动短裤,白底儿带少许玫瑰色块儿的运动衫。落在草坪上的她就像一朵开在晚霞中的白色花。

12

麦子的爸妈被从老家接来了莞城。大公鸡也从惠州赶了过来。警方介入了对事故的调查,讯问了所有在现场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麦子究竟是失足从楼顶露台落下的,还是抑郁症突然发作,把楼前的草坪幻想成了老家的麦地,自己犯迷糊跳了下去。

麦子的死因将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语被议论下去。但麦子以自己的方式回到了日夜召唤她的麦子们中间是确定无疑的。

麦子从小生活的村子叫卧佛寺村。但村子里既不见寺院,也不见卧佛的影子。

夕阳西下,从麦子家所在的村头向远处眺望,能看到广阔的淮河大平原,一座座村庄像岛屿在麦海里漂浮,暮光在瓦蓝的天空久久徘徊,无边无际的绿色火焰在静静燃烧,掩映在绿色火焰间的麦子的小坟,已经长出了青青的麦苗和星星点点的白的、红的花,又孤单,又温暖。

麦子不起眼地活在麦子们中间,随风摇曳,各安其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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