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客还是旧时友
2017-11-16春生
春生
评上海越剧院《红楼·音越剧场》
作为整个剧种的代名词,越剧《红楼梦》承载着无数观众美好的记忆,这部被誉为史上最成功的《红楼梦》舞台作品,至今常演不衰。去年,上海越剧院在经典版本的基础上全新推出了《红楼·音越剧场》,时隔一年,9月15日晚修改后的音越剧场再次面向观众。
这部脱胎于经典版《红楼梦》的作品,文本结构上继承了经典版的模式,全剧以宝黛爱情为主题,用歌队吟唱《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开篇,中间部分延续原作黛玉进府、读西厢、游园葬花、献策、焚稿、金玉良缘、哭灵的线性叙述并做适当剪裁,尾声在歌队“我所居兮,青埂之峰”的吟唱中引出宝玉出走作结。舞台呈现上,在保留原作基本框架和耳熟能详的唱腔基础之上,该剧借鉴了音乐剧的表现方式,尝试以音乐为主导,力图重新构建一个红楼当代舞台样式。其中头尾两首红楼词,及中间两处《枉凝眉》音乐的运用,增加了该剧 “梦”的意境——这出悲金悼玉的梦,给观众做好了结局为悲剧的心理预设,并随着剧情和音乐的发展,营造出了一场悲凄无奈而又绵长悠远的幻梦。
在《红楼·音越剧场》中,音乐的创新确是一大亮点。传统戏曲中音乐主要以唱腔伴奏为主,唱腔起音乐起,唱腔落则音乐停,念白多不用音乐衬托。但在这部混合了音乐剧元素的“混血儿”音越剧场中,音乐不仅为唱腔、念白服务,更在重点场次和各场次衔接之处着力,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同时,延伸出无尽的韵味与想象空间。其叙述性强烈的音乐特征,拓宽了主演的表演空间,如宝黛初见唱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后,删去了越剧中贾母等人的后续表演,改用音乐加宝黛复唱该唱腔片段变形体,后接歌队吟唱《枉凝眉》。在“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的音乐中演员将宝黛从初见的羞涩,到慢慢熟悉后两小无猜的日常情态再现,这不仅交待了剧情,也迅速完成人物性格的初步塑造。与此同时,舞台上二人对视、欲说还羞、牵手同看等诸多细节所透露出的喜悅,与歌队唱词中意蕴之悲形成了鲜明对比,将观众带入情境。同样的表现手法,葬花中也有体现:和经典版痴愣的宝玉误将袭人当作黛玉表白心迹,觉察后羞愧掩面不同,音越剧场版宝玉唱完一段“想当初”,后接悠扬抒情的音乐。在音乐的烘托中黛玉为宝玉拭泪、对望、扛起花锄徐行离开、宝玉紧随其后、二人欲言又止、宝玉快步想要追问、黛玉回眸点头以示心意、宝玉领悟而心满意足,整个表演过程一气呵成,不用一句唱腔、念白,二人的情感、内心节奏随音乐变化而变化,这种留白式的处理既有戏曲的节奏,又使人物情绪刚好和在音乐的节拍中,舞台上宝黛的万千情思随音乐幽幽道来,无声(唱腔、念白)的戏剧情境留给了观众更多咂摸、回味的余地。
在以音乐引领剧情发展的过程中,歌队也令人记忆深刻。对比去年首演版歌队只单纯作为幕前合唱,此次演出版本其参与度得到了更多的提升:如开篇和笞宝玉时,歌队立在高台上,以吟唱的方式交待剧情;葬花后又化身剧中人物,以丫鬟的身份对宝玉不合礼教的顽劣行径悄悄议论;尾声时歌队充当了太虚幻境中的仙子,点破痴迷的宝玉;其余时间或幕后或台前,歌队又回归了传统的人声合唱伴奏。通过这样多角度多方位的演绎,使剧中富有越剧风味的唱腔与现代风格的音乐紧密结合,共同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且连续的戏剧结构。
然而,尽管这一版本的《红楼·音越剧场》体现出了探索和创新的追求,却似乎仍让人有一种不够满足的感觉,同时也让人对整个剧目的定位心生疑惑:它是戏呢,还是音乐剧?
与上一版相比,修改后的版本实际上定位已相对明晰:衔接在经典唱腔之后及部分过场戏的音乐部分有了新发展,新的音乐为歌队、演员开辟了表演的新空间,新的表演也构成了更有深度的戏剧情境,这些“新”让这部作品看上去更像是一部形式相对新颖、表演有亮点的戏曲作品。而也正是因为其中“戏”地位的突出,让观众有了“这戏蛮好看”的观后感,而对音乐部分的新形式和新尝试的关注和讨论却不多,这部打着“剧场+乐坊”名号的作品,实则更偏向纯粹的轻盈小巧版的越剧《红楼梦》。于是,坐在舞台中央的全民乐编制乐队,也被某些观众直言“舞台上人太多,影响了看演员表演”。
这样的结果,是否意味着打造类音乐剧的戏曲新形式并未达到预期目的?
其实不然。在不断探索的过程中,音乐还是有很多闪光点的,其中最具吸引力的部分如宝黛初见、读西厢、葬花、宝玉出走等情节的处理,恰好是音乐能动性最突出的地方。这些由全新音乐所赋予的舞台新体验,强化并扩大了剧目抒情性的发挥,给予了整部作品重塑风格的可能。只是可能在舞台呈现上,以演员为中心的戏曲表演样式,“迷惑”了大多数的观众,让他们忽视了一个关键点——是音乐与表演的相辅相成、相互交融,才造就了这样浑然一体的舞台呈现。
那么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改善这一现状呢?作为红楼系列新产品,戴着经典版《红楼梦》的“镣铐”进行创作的主创们,在破与不破之间是否被牢牢禁锢?是不是音越剧场版就必须十足像经典?是不是如果过多地抛弃原有基石进行创新,就会有不敬畏经典的嫌疑?反之,如果完全在原作基础上敲敲打打,做一些小修小改,那么该作品“新”的意义又何在呢?
确实,想要对经典作品进行大刀阔斧的完全解构,随之再进行重新结构,对于一个将《红楼梦》演到极致的院团来说实属不易。但时代在发展,观众的审美也在发展,想要打造属于新时代的精品,不断地尝试和提高是必不可少的。回顾上海越剧院《红楼梦》《西厢记》《梁山伯与祝英台》《祥林嫂》这样的经典作品,每一部都是当时的主创和艺术家们在一次次的打磨和提高中才最终奠定其艺术地位的。令人欣慰的是,在今天的《红楼·音越剧场》身上,我们看到了当代上越人那种勇于尝试、力求精品的精神力量,他们在思考,也在不断努力,他们想要赋予这部音越剧场更多的新意。
但想要突破与重立,放开文本上的束手束脚也许是要跨出的第一步。现在的版本,应该说是经典版的剪裁和再度拼接,如将不肖种种一场里宝钗和宝玉关于仕途经济的矛盾与宝玉黛玉读西厢后合并为一场、黛玉焚稿和金玉良缘交叉为同一冷热场处理等,全剧中除序曲和尾声,基本没有新的情节设计。除此之外,出于对整部作品体量的考虑,音越剧场版甚至去掉了识金锁、试玉、泄密等场次,而这些看似过场戏的场次在宝黛爱情发展中是有非常重要作用的,如识金锁中黛玉表现出对爱情专一的要求,侧面反映了她对宝玉的十分在意;试玉中宝玉癫狂的举动是他对黛玉爱之深的最佳例证;泄密更是黛玉感知爱情破灭因而导致她死亡的导火索。这些场次的缺失,导致了《红楼·音越剧场》剧情方面的不完整,而这样的不完整也让观众有了不过瘾的感觉。endprint
如果将以上所有场次照搬过来,是否就合适了呢?那样的话,音越剧场版会不会完全回归到了经典版本?有没有存在另一种可能的方式,代替这些场次却敷演出完整的宝黛爱情发展历程?
有,或仍可尝试用音乐来解决这一问题。纵观全剧,既然冠以“音”越剧场,既然音乐在其他场次中有着不俗的表现,那么为什么不能更多地调动其能动性,适当添加一些抒情性、叙事性的场景,并用全新的音乐段落来演绎呢?正如现在这个修改版中,宝黛初见后《枉凝眉》音乐的运用,将二人两小无猜的情景集中表现出来。另如笞宝玉前歌队新加的一段叙述性曲子,利用化身为丫鬟的歌队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侧面塑造了一个乖张叛逆的宝玉形象;再如葬花后的音乐通过演员细腻的表演,将宝黛心领神会的知音之爱迅速勾勒出来。如果能从电影版或舞台原作、甚至《红楼梦》原著中再筛选出一些关目,加以类似上述片段的舞台处理,那么即便不要识金锁、试玉或者泄密等的设置,是不是整体上也会更完整一些?同时,这些新块面的加入,也将大大发挥音乐的能动作用,使其和表演、舞美等其他舞台要素更好地融合在一起,既不显得突兀也不容被忽视,而是带给观众更完整、更富有意味的观演体验。并且,从目前90分钟的时长来看,似乎也是完全有空间可以去做这样的事情的。
除音乐外,此次修改版的《红楼·音越剧场》在演员及舞美上也颇有亮点。
演员阵容上,上海越剧院大胆启用了新人,全剧中心人物贾宝玉由今年刚毕业的徐派小生王婉娜饰演,李旭丹的林黛玉则别有一种风骨。两人青春正当年,表演上又十分默契,为观众呈现出了一副美好的风貌韵致。
去除了繁杂的多媒体设置,舞美方面的返璞归真也让人耳目一新。与传统越剧写实与写意相结合的舞美设计理念有別,音越剧场版更偏向写意风,简约、淡雅,古朴中透露着现代气息,在整体保留越剧唯美风格的同时,又符合其中“音乐剧”元素的定位。演出中,当序幕音乐起纱幕拉开,到葬花时疏落的飘花与哭灵漫天的飞雪,至尾声时宝玉出走,纱幕又缓缓降下,在视觉观感和心理体验中营造了一种红尘梦碎的幻灭感,那种历经繁华又归于空的寂灭和凄惶,与音乐和演员的表演一起发力,直击观众心灵。
但令人遗憾的是,服装设计并没有为该剧加分。其中贾宝玉通灵宝玉上玫红色的穗子与深紫色的腰箍、粉紫色服装的搭配,王夫人的服装颜色以墨绿和亮紫搭配,以及王熙凤裙摆的正黄色等,都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建议设计人员在整体风格和配色再下些功夫,好好调整一番。
一个新产品的出现,体现了当代戏曲人致敬经典、探索创新、贴近时代的精神追求。尽管探索的道路上存在困难,但希望上越能将该剧继续打磨、不断提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