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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为什么恐怖?

2017-11-16武田雅哉

月读 2017年11期
关键词:蔡志忠蒲松龄聊斋志异

“怪谈”,英文作“Ghost Story”。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1850—1904)收集日本的幽灵故事,将之编著成书,书名正是叫《怪谈》(Kwaidan)。此外,他还著有《中国怪谈集》(Some Chinese Ghosts)。

在日本,类似《怪谈》之名的书籍出了很多,但所收类别却是大同小异,即收录有志怪小说、唐代传奇,以及不可欠缺的清代《聊斋志异》。如果现在到街上书店看看,名为《中国的怪谈》或《中国恐怖小说集》的书,光是袖珍版本的就能找到好几册了。这些怪谈集,总是不厌其烦地将前面提过的那几类作品收录其中。就算作品内容都相同,只要用上新的或有趣的编辑手法,还说得过去。可是什么改变都没有,纯粹只是拿过去的怪谈集来收录,叫人看不出下过工夫的痕迹。或许在大多数日本人的印象中,所谓“中国的怪谈”,就是指刚才提过的那几类作品吧!

然而,原本号称“这故事很恐怖”的书籍,即名为“中国怪谈集”的书籍,不就是硬要人认为它的故事很恐怖吗?对胆小的读者来说,不觉得它恐怖的话,就会被贴上“你不配称为人!”“你的感受能力有问题!”的标签。而对胆小的编者来说,一旦有直率的读者抱怨自己特意选出的故事根本不吓人,他们也只好引咎上吊,化成真正的幽灵了。到现在居然出了那么多打着“怪谈”“恐怖”名号的书籍,这点我是挺佩服的。总归一句,《中国怪谈集》的企划,实在是不输于《中国笑话集》(这也是很可怕的企划!)且不知会给谁带来不幸、受到诅咒的企划。

读小泉八云编选的《中国怪谈集》,可能会注意到,此书和日本的怪谈集在选文标准上有些出入。这里无法作详细说明,但为求保险起见,还请各位读者自行确认一下。

怪谈集中不可欠缺的《聊斋志异》,是清代蒲松龄(1640—1715)所著的短篇小说集。蒲松龄字留仙,号柳泉。“聊斋”是他的书房名。“在聊斋记述怪诞奇异之事”,此即《聊斋志异》一名之由来。《聊斋志异》收录近五百篇怪异故事,这些故事并非全是蒲松龄自己的创作,而是他把听来的奇闻异事,经加工润色后记录下来,集结成书。蒲松龄一生屡试不第,仅靠教书为生。他从年轻时开始写《聊斋志异》,由于所写内容多是鬼狐仙怪之事,甚至还留下了烦人鬼怪出现在考场上阻扰他作答的传说。说实在,这种情形有可能发生,因为异界的实际状况,一般不太会直接写出来。《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习惯在故事的尾端加上“异史氏曰”(虽然不是每篇故事皆如此),作为作者自身对事物的褒贬批判。

台湾地区的漫画家蔡志忠(1948—),不仅在中国大陆拥有许多读者,在日本也有多部作品翻译出版,其中一部就是《聊斋志异》的漫画。蔡志忠的作品,呈现出的不是那种提到中国鬼故事便常联想到的剧画风格,而是轻松诙谐的风格。蔡氏的漫画,会在最后一格附上如异史氏那样的评论文字。

中国的怪谈,在传到日本之后,或许是民情不同的关系,总觉得被当成令人落泪的日式怪谈来读了。这似乎不是因为改编成日式风格或是经过改写才如此,而是只要被译成日文,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种情形不只出现在怪谈上,例如大家所熟悉的《三国演义》,传到日本被译成日文后,就成了催人热泪感人至深的故事。以上所说只是我的印象罢了。不过,就算不特意改动,只要经过“翻译”的语言转换,作为故事舞台的空间也会变形走样。关于这点,不知各位读者看法为何?大家所熟悉的《三國演义》,必须读了中文原文,才更痛快过瘾。怪谈也是如此。话说回来,蔡志忠的漫画,倒是借由图画之力,把因翻译成日文而被抹去的中国氛围给保留了下来。

中国是多神信仰的国家。孔庙、佛寺或道观,皆同时祭祀儒释道三教诸神,以及不知属于哪一教派的神明。寺庙内贩卖或是赠送下地狱后会遭受何种苦难、天国是个多么美好的所在之类的宣传小册子。住在台北的朋友,觉得我应该会喜欢这种小册子,便把《地狱游记》《天国游记》之类的小册子给寄过来。有趣的是,里面的内容,从古至今一直没有什么改变。例如近代中国的作家鲁迅,在其散文集《朝花夕拾》中,介绍了距今一百年前的地狱图说,《玉历钞传》主要内容和现在流传的版本完全相同。《聊斋志异》一书出现许许多多像那样一同被祭祀的民间神祇,以及拥有超自然力量的鬼怪。书中既有神通广大的神明,也有修炼法术的仙人和拥有奇特能力的动物。

《聊斋志异》的故事,大体是以不经意误入现实世界的另一边世界的人为主角。不过,与其说另一个世界在现实世界的对面,不如说这两个世界彼此重叠才比较妥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无意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打开,自己也就不知不觉闯进里面的人,开始和超自然的事物有所接触。在剧情结束之后,主角还不知已经结束,就这样回到了现实世界。等到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站在原本现实世界的人群之中。此时人物的惊讶之情,作者不是以恐怖扭曲的表情,而是以“咦?怎么……”的表情来呈现。“我到底做了什么?现在不是在做梦吧?”感到疑惑的主角,随即四下环顾,只见隐约呈淡黄色的空间,伴随那刚刚还置身其中、令人眷恋的异界逐渐远去。主角不禁目瞪口呆,茫然伫立于透出微弱亮光的环境中。换言之,他正是伫立于另一个世界之阴暗和现实世界之光亮交会的阴阳魔界。

到了结尾,还会有作者的分身“异史氏”出来说一段看似无趣的训诫。这种训诫,现代的我们听来,或许觉得有些烦人。但是,它不就像能把和主角一同误入另一个世界的读者,叫回现实世界来的魔法或咒语吗?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电视上那些三流的恐怖剧集,也常常会在尾端附上一段训诫的旁白。

刚开始阅读《聊斋志异》时,会觉得这种说教很无聊、没必要。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如果放任不管,读者不但永远回不来,连“离开更美好的另一个世界,回到原本生活的世界去吧!”的意志也会完全丧失。在中国的故事世界当中,现实世界和另一个世界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不熟悉宇宙构造的我们,可能就这样没有察觉到而误闯进去。《聊斋志异》里出没的妖怪,正如蔡志忠漫画所画的那样,不但没有那么恐怖,还很可爱讨喜。如果这些故事还算恐怖,那么恐怖的不是妖怪本身,而是和鬼怪世界相连的空间构造,即阴阳魔界的构造。或许在我们的世界,也常有这种和另一个世界意想不到的往来。

〔选自(日本)武田雅哉著、任钧华译《构造另一个宇宙:

中国人的传统时空思维》,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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