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
2017-11-16叶凉初
◎叶凉初
后门
◎叶凉初
据说这座城市耗资巨大的垃圾分类运动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前不久,电视里曝光了相关情况,说居民认真分类后的垃圾,到了中转站,因为处理能力的问题,仍然被合而为一。好不容易用金钱和说教堆砌起来的城堡,瞬间土崩瓦解。
不过,艾小菊完全不知情。对她来说,这是一件不开心又无奈的事。自垃圾分类以来,山远书店后门的垃圾桶就换成了新的,且多了一倍,红黄绿各两组,分别放置有毒垃圾、不可回收垃圾和可回收垃圾。这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量。
上午十点一刻,艾小菊已经一气干了三个多小时,终于擦完最后一个垃圾桶,可以坐在后门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上歇一会儿。她掏出手机,插上耳机,不由自主地跟着旋律晃起了脑袋。这是同一楼层的清洁工王姐告诉她的,干活后听听音乐,人放松,力气回来得快。
这是一天中难得的休息时间,十点半回家做饭,喂父亲吃饭,十二点钟再来上班。艾小菊像一只忙碌的陀螺,在家和单位之间转来转去。这样的生活已经有好多年,不过,来山远书店的这三年,她颇为满意。艾小菊虽然识字但从不读书,可这并不妨碍她对爱读书的人产生一种天生的好感。有时,她会透过书店明亮的玻璃,看一眼里面埋头读书的人,他们给她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一个人在一本书面前,总是那么谦恭、温和、专注和美好。挚爱读书的人,都是好人,艾小菊这样判定,而每天能与好人在一起,就是不错的生活。
山远书店是这城中难得开阔而安静的地方,四周绿树成荫,绵延的草地,特别是这不显眼的后门口,有高大的香樟树,微风吹过,枝叶婆娑有声。树叶缝隙间洒落的阳光,将地面画成斑驳图案,并随风摆动。情境有些像从前长有大槐树的村口。
许多村庄都像艾小菊的老家那样,以一棵老槐树作为村子的开场。老槐树下,也是一个天然的聚会场地,全村的男女老少,在每一个清晨和傍晚,自觉地集中在这里,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只是,艾小菊离开那样的生活已经太久,太远。从前的村庄,十八年前的村庄,艾小菊甚至已经不愿意想起。
回家的一个半小时像打仗似的,先把电饭煲插上,然后去扶父亲起床。父亲偏瘫多年,一到冬天就孩子似的赖床,不到中午不肯起,也不肯主动吃饭。七十多岁的父亲,完全任性地回到了幼年时代。每天,艾小菊再忙再累,也要保证父亲吃上热饭热菜,并把他弄出房间,晒一会儿太阳。偏瘫的老人最怕冬天,一是天冷血管收缩脆弱,容易爆裂出血,再次中风;二是,睡一个冬天,四肢都软了,到春天就会再也没有力气起床。
父亲不仅右侧身体基本不能动弹,同时他也失去了清晰表达的语言功能,只能吚呀着,辅以肢体动作。他喝一口汤,猛地转过头,表示不喜。生病前,父亲是一个嗜肉如命的人,现在,医生多次关照要饮食清淡。艾小菊做的这莼菜肉丝汤,还是山远这一带的名菜呢,小小一包莼菜,超市里卖到五块多,可父亲居然不肯再喝一口。勉强喂了小半碗饭,然后从房间里抱出棉被,将父亲安置在门口的躺椅上。中午的阳光正好,父亲眯着眼,似睡非睡。艾小菊悄悄地撤退,走过邻居珊大妈的小店里,不忘进去关照一声,万一父亲有什么,打电话给她。这一去,她要到四点半才能回家。
书店后面有一大片草地,此刻,枯木蓑草,一派凋敝,只有香樟,浓绿如故。几丛腊梅,开得正好,散发着阵阵幽香。腊梅之香,有清远之气,又在百花凋零的隆冬,叫人珍视。
嗨,上班啦!听到声音,艾小菊惊喜地转过身,像以前无数次,她看到了江健涛。他坐在一棵树下看书,那条黑色卷毛的流浪狗一刻不停地围着他,同时不停地打转。
这两天你去哪了,也不见人?艾小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正常,不着痕迹,虽然此刻她心里的惊喜如狂涛拍岸。
我回了趟老家,儿子定亲,送点钱去。江健涛完全没有注意小菊的脸色,喜滋滋地说。
艾小菊知道,江健涛的儿子法律大学毕业,考上律师了。定亲的事,他也曾提过,没想到这么快就定了下来。她有些羡慕江健涛,人生大事全部停当,肩上的担子轻松了大半。
五个月前,夏天的时候,艾小菊认识了江健涛,在山远书店的后门口。他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只是右脚微微有些瘸,背着一个看上去很沉重的黑色双肩包,每天来书店看书。偶尔出来到后门抽支烟,见到艾小菊在擦垃圾桶,攀谈起来,问她每月的收入,干活累不累。一开口,就知道是老乡,而且两个人老家离得还不太远。
江健涛说,他来山远市二十多年了,做工程的。十年前,他中风了,落下这右脚不便的毛病。现在也做不了活了,接点小活包给别人做,钱还是能赚一点的。他吐出一口烟,看了看树隙间雾霾重重的灰色天空。
最初的交流就是从中风开始的。艾小菊说她父亲中风十多年了,现在年老体衰,大部分时间只能躺着。不知道怎么的,就把自己的过往一点点掏了出来,说得那么平静、流利,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有遇到他。而在此之前,艾小菊总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部漫长的苦情剧,她自导自演,没完没了。父亲是唯一的观众,却已经不会发表任何意见,或者说,他以他的身体,表达了最强烈的、也是最后的意见:中风。
十八年前,艾小菊和她的老公禇明一起从安徽来到这座江南城市。禇明有木工的手艺,一直在装修公司干活。孩子小,上不了本地的幼儿园,艾小菊就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禇明头脑活络,没两年就自己开了间小公司,做起了开发区台商的生意。那时,台商刚刚大批量进入内地,人地生疏,禇明就做起了台商的日常采买。他每进驻一家台商企业,就把该公司的吃喝拉撒都包了。生意越做越大,老家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先是兄弟姐妹,接着是同学朋友。后来的故事其实缺乏新意,禇明和自己小妹妹的一个大学同学好上了。那同学本来是妹妹带过来一起找工作的,小禇明六岁。禇明要求离婚,他开诚布公地对艾小菊说,他的事业正在起步,要飞黄腾达,需要女友这样的贤内助,而不是艾小菊这样只知道围着锅台转的女人。如果艾小菊肯答应,他会给予适当的补偿。
艾小菊惊慌失措如一枚风雨中颤抖的树叶。她唯一的依傍是四岁的儿子。但禇明放了狠话,要儿子可以,那样艾小菊将一分钱也拿不到。儿子是吧,哪个女人不能生?
有人劝艾小菊,孩子那么小,跟着一无所有的娘,将来读书上学都难,能好到哪去?等禇明再生个儿子,对大儿子就更不上心了。再说了,艾小菊也该为自己想想,一无所长的女人,带着个儿子,哪个男人敢近身?纠结挣扎许久,艾小菊还是把儿子给了禇明。
离婚让艾小菊得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分手费,但父亲因为这件事而生气中风,却又几乎全部花光。一贫如洗的艾小菊开始带着父亲打工,她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不能抛下重病的父亲,日子总要过下去。
那以后,艾小菊几乎每天上班都会看到江健涛。她七点半上班,比这城市的大部分人都早,但江健涛已经在树下看书了。他看一本很厚的书,专心致志的样子。树的后面,有一座白色亭子,四周围着密密的灌木,像一朵巨型的蘑菇长在草地上。江健涛说,他之所以每天这么早就起来,是因为他要锻炼两个小时。他的腿不能跑步,只有走路,这需要更多的时间。
江健涛说他儿子大学毕业两年,已经定亲,这让艾小菊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儿子。明年,他也将大学毕业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骨肉间本能的羞涩,加上沉重的过往,总是让两个人相对无言。有时一个话题刚刚聊开,因为接不上话,又冷场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像冬天中午刚刚融化的冰,没两小时又冻结起来。儿子对她没有什么不好,过年过节也来看她和外公,只是疏远、冷淡、客气,四两拨千斤似的,扫了她的热情。退一步,艾小菊看他吃得好,穿得好,顺顺利利长大成人,便也无话可说,把心里的气顺了下去。
你的儿媳妇漂亮不?艾小菊没话找话,问江健涛。
相貌一般,但聪明,和儿子一样学法律,是个检察官,江健涛自豪地说。
有个检察官的儿媳妇,艾小菊和江健涛之间骤然划了一条界线。
那你该回家了,儿子结婚了,你也该享福了,在外漂泊了一辈子,艾小菊说。
是啊!年轻人刚工作,收入不高,帮衬他们一把。再说这里的工程也放不下,二三十年的老关系,放弃也可惜,挣钱不易,江健涛点点头,叹口气说。
艾小菊很想知道,江健涛所说的工程,一年能挣多少钱。但这似乎又不关她的事,这样直白地问人家收入,很不礼貌。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单身,他也知道她单身,这样的问题,轻易就能想到她好像在打什么算盘似的。
事实上,这个算盘,艾小菊真的打过。虽然江健涛的腿脚不灵便了,可如果他有钱,又是家乡的人,大她七八岁,看上去心肠也好,又爱读书,做个老来伴,不是很般配么?
让她有信心打这个算盘的,是江健涛看她的眼神。她虽然不再年轻,又经受过感情的挫败、生活的苦楚,但四十二岁的女人,仍保持着某种敏捷的本能。聊过四五次之后,她知道,他喜欢她。
他不说,她自然也沉默。
有天中午,艾小菊下班时,江健涛正在后门口抽烟。他问她,介不介意和她一起回去看看老爷子,因为他们算是同病相怜,只是他年轻,恢复得好。
那是个秋天,气温不高不低,阳光也好。见了艾小菊的父亲,江健涛不免心酸。老爷子头发花白杂乱,人极瘦弱,苍黄的脸,微闭着眼睛,薄薄的身体躺在被褥中,仿若无物。江健涛说,老爷子要起床走动,锻炼,不然肌肉全萎缩了,就再也好不了。
那天,两人齐心合力,配合默契,把老爷子的整张床都搬到太阳底下晾晒。艾小菊特意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和江健涛一起帮老爷子洗了个澡。他把老爷子整个泡在浴缸中,然后示意她出去。艾小菊不敢离太远,因为江健涛自己的腿脚也不灵便,就在门外候着。听着江健涛滔滔不绝地和老爷子说着老家的天文地理,老爷子口齿不清地回应,声音却是少有的兴奋。
之后,每隔几天,江健涛都要来替老爷子洗澡。有次,还买了一套理发工具来,熟练地帮老爷子推了个板寸。之前,艾小菊每次都要到理发店,求爷爷告奶奶地央他们来家里理发。价钱贵不说,许多人还不愿意,嫌父亲又病又脏。有时,江健涛会早早买了菜,等艾小菊下班,一起回家,自然地留下来吃晚饭。诚如他所说,他是一天到晚都空闲的,工地上有人盯着,根本不用他亲自去。因此,他不在山远书店,就是在去山远书店的路上。艾小菊一生都没遇到过这么爱读书的人,她身边的人都不读书,几十年都没读过书,包括她自己。读书,是她对他最初的好感。一个爱读书的人,总是坏不到哪里去。虽然艾小菊觉得,婚姻的失败几乎让她失去了基本的判断,但这一点她却从来坚信不移。
江健涛说他就住在后面的小区里,但艾小菊一次也没有去过江健涛住的地方。有几次,她问他有什么衣服被褥,她一起洗了。他说不用,他自己会打理。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种拒绝。江健涛也知道,因此他很快又补上,说,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很多年,这些事早就做惯做熟了。他曾经的妻,据他说是因为他长年在外打工,感情疏远,他中风那一年,彻底离开了。
当年,艾小菊也正因为害怕长久的分离会让感情疏远,才跟了禇明到江南来,谁知,仍未逃过这一劫。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对真正感情好的人来说,也许没那么重要。江健涛却说,感情好,是必须在一起的。网上不是有句话说么,什么都抵不了这三个字,在一起。这话,在艾小菊听起来,更像一种承诺。
有时,两人在微信上聊会儿。艾小菊性格内向,许多当面说不出口的话,在手机上就很自然,打字也比聊天好,可以慢慢斟酌语气和用词,表达精准,又不着痕迹。所幸,江健涛能懂。艾小菊想,这肯定是读书带来的好处,书,不正是文字的么!
江健涛每天都到山远书店看书,雷打不动。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山远书店这样的老读者很多,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简直以书店为家。艾小菊在这工作三年多,有很多熟面孔。她没有时间读书,但对书,是心存向往的,因此对爱读书的人,也格外有好感。只是,艾小菊不知道,为什么江健涛成天背着他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双肩包?这分明使原本不便的他更加吃力。
江健涛解释说,因为租来的房子不安全,所以,把重要的家当都背在身上,证件啊、钱啊、好一点的衣服啊、合同啊。艾小菊说,那不如放她那儿,因为她在租住的房子里住了十多年了,邻居什么都熟,再说,她老爸好歹成天在家的。江健涛说不用了。艾小菊也不好强求,就像他不让她洗衣服,不带她去他那儿一样。她已经学会不斤斤计较,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泾渭分明。
自从山远书店大门口装了指纹打卡机后,偶尔,艾小菊上班会走草地对面的河岸,这样离大门近,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习惯穿过草地,走后门。
有天,她在河对岸,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草地,江健涛正在树下看书,和往常一样,那条流浪狗紧紧跟着他。白色亭子里有人唤他,江健涛抬头,说了一句什么。隔着河面,她没听清,好像说不要了。艾小菊看亭子里,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正端着一个大号不锈钢盆子,热腾腾的,像早餐。
两个人一起吃晚餐很正常,一起早餐?艾小菊有些想不通。有一股不安如阴云似的,在她的天空慢慢升腾。
江健涛曾问过艾小菊,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回老家。她若不想回,老爷子肯定想叶落归根的。这话勾起艾小菊的伤心往事。老爷子想回么,也未必。艾小菊是最了解父亲的人,母亲走得早,他一个人将姐弟俩拉扯大,一直没有再婚,他个性倔强,要不然,也不会为女儿离婚的事气成这样。她猜他未必愿意让村里的人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而在这座江南的小城里,他们像沙粒一样无声地隐藏了自己。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乡,知道的人知道了,不知道的人,也不必解释。生活虽然清苦、冷寂,但没有压力,偶尔还能和儿子见上一面,在遇到江健涛之前,艾小菊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只想父亲能多留些时日,每天下班时唤一声父亲,他可以应她,虽然含糊不清。
一整天,艾小菊的脑子里都回旋着早上的画面,为什么会有一个年轻男人和江健涛一起吃早餐,而且是在那个亭子里呢?
儿子出现在艾小菊面前时,她惊喜又慌张。他已经长大成人,像棵小树般挺拔地站在眼前,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年就是她记忆中的孩童。他离开她时,四岁,牵着她的衣襟,哭得缓不过气来。即使这样,他们到底还是分开了。她没有钱,没有精力和体力既照顾父亲又照顾儿子。
她穿着物业公司统一发放的工作服,中灰色,右侧有醒目的标志,写着所属公司的名称。在山远书店,她有一间小到无法容身的衣帽间,是一间废置的配电间,放着她捡来的旧瓶子、废纸箱,显然,这不是适合相见的地方。她不知道将儿子安置在哪儿好。书店是个安静的所在,不能高声说话,而她,很想和儿子聊两句。
她把儿子带到后门口,那个香樟树枝叶浓密的地方,又折身到柜台讨了一本废杂志,垫在石阶上,示意儿子坐下。她知道,儿子是来告别的。过了年,他就要去加拿大留学了。她看着他,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现在一点也不恨前夫了,他把儿子教育得很好,还让他去留学,他是个好父亲。
两个最亲近的人,沉默地坐着,难堪让空气凝重得无法流动。她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吃好穿好,嘘寒问暖,她错过了他的成长,这些关照仿佛已经不适合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儿子。而别的,她都不懂,更不知道从何问起。
外公好些了么?儿子找了个不错的话题。关于外公,艾小菊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说什么呢?说因为他的父亲,外公才会变成这样?她知道,她已经无力给出真相,这么多年,很多事,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否有真相。她说,外公还是那样子。你一去几年,估计他等不到你回来。
儿子没有说什么,他抬头看天,看树隙间跳跃的阳光,微微眯起眼睛。这动作让艾小菊心里一暖。她熟悉它,因为在镜子里,她无数次看到过它,那是她自己的。这种潜藏在血液深处的基因,这种本能,无法选择,更无法规避。
你去学什么?中国没有的么?艾小菊期期艾艾地问。她知道许多孩子都出国了,她也知道那要花一大笔钱,她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像江健涛的儿子那样,回老家,做律师,多好。
应用数学。国内不是没有,而是想学到更好的。儿子解释,口气里没有不耐烦。他又平静地加了一句,我不出去,钱不也是给他们花掉了。
后半句令艾小菊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也提示着,他内心的伤痛,或者仇恨。这并不是她当初栽下的种子,为什么会在儿子心里生根发芽?她看着儿子,瘦硬如铁的侧脸,眼光看着远处,远到三千里外。
她突然有点想念江健涛,想问问他该怎么办。儿子就要远去了,她的时间不多,她想在他离开之前,解开这个结。
儿子走后,她加紧做完活,到书店里面望了一眼,没有看到江健涛。穿过草地回家时,那棵“菩提树”下,也没有看到他。山远书店九点开门,在那之前,江健涛通常已经在树下看了两小时的书了。有一次,他告诉她菩提树的故事。而他身后,其实是一棵红枫,长着那种能寄托相思的红叶,秋天里美丽如火。
一连多日,江健涛都没有出现,微信上的头像也暗淡着。一开始,艾小菊心里有点赌气,不明白他何以这样凭空消失了,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没过两天,赌气烟消云散,变成了牵挂。难道他提前回家过年了?可是,为什么不和她说一声再走呢?她又不会死乞白赖地跟着他回去。
说到回老家,艾小菊还真心想过。如果下半辈子能跟着江健涛,或许,她会有回去的勇气。
亭子和菩提树下空无一人,艾小菊觉得穿过草地的路有些漫长。
嗨,上班啦!
像上次,像每一次,菩提树下有人,那人对她说话,并站了起来。角度不大的长长斜坡,他站在那儿,晨光照着他花白梗直的头发,脸上的笑意,都被涂了一层金子似的,闪闪发亮。
你去哪了?艾小菊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委屈,和上次他突然离开、回老家给儿子定亲带给她的心理不同。艾小菊说不上哪里不同,但她能感觉到。感情的递进是无声的,她觉得现在的他,应该对她有所交待,而不是这样突然消失。
生气啦?我去工地上结账,快过年了么。江健涛也感觉到了艾小菊的不快,尽量用轻松的口气安慰她。他说工地上的电话来得急,就匆匆去了。当然,这都是谎话,什么事情急到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呢?他想解释更多,但还是没说。说得太多,谎言就会如一摊脏水,在洁净的地面上,越洇越大,无法收拾。
但艾小菊相信了。结账,意味着江健涛一年的收成有着落了,这令她欣慰、喜悦,虽然那钱并不属于她。有时,一个女人会不自觉地关心男人的经济状况,这不一定意味着拜金,也许不过表达了对他经济稳定的希望,可以共同经营未来。江健涛对他去结账毫不忌讳,这也很好,他不担心她知道此刻他身上有钱。
她想要更多,比如,江健涛能像以前那样陪她去买菜,然后一起回家做晚饭。但他显然没有这意思,他背着他的包,保持着开步走的架势。可能,他还有别的账要结,她没有多想。
冬日,太阳暖融融的。看着艾小菊远去的背影,江健涛不自觉地站到了树的阴影里。
那个早上,艾小菊看到小九在亭子里喊他吃早饭,那是江健涛的噩梦。他看到了对岸的艾小菊。他对她太熟悉了,只要她走过,他就能闻到她的气息,不要说隔一条小河,就是隔着一个太平洋,他也能感觉到。她看着这边,听到小九的喊声,迟疑的脚步暗示了她内心的狐疑。一切,都落在江健涛的眼睛里。
他以为她会问他,那个瘦削的年轻男人是谁,为什么你们在一起吃早饭。他惴惴不安了好几天,想好了数种答案,但她并没有提供让他回答的机会。这加剧了江健涛内心的恐惧。他看着这片熟悉的草地、香樟和停车场,数月来他日夜流连的地方,他再没有勇气待下去了。
艾小菊的算盘,江健涛心知肚明。或者,那也是他的。五十知天命,他在这座江南小城里待了二十五年,比许多人都长,长到他回不去自己的老家了,直到他看到艾小菊。他想过,带着艾小菊和她的父亲回老家,随便找个什么事情做,能养家糊口就行,那样他的人生也算能善终了。艾小菊的父亲有一份退休工资,她的弟弟在上海工作不错,因为无法在身边照顾父亲,而承担了父亲的赡养费,艾小菊的孩子不需要她抚养,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也该有点积蓄。这些想法让江健涛感到自己的龌龊,但他不否认,那不过是人之常情,他的身体废了,做不了重活,无论如何,他要考虑对方的经济状况。
他离开几天,说是去结账,并不全部是谎言。他的确去了工地,找到包工头,也是他从前的工友,想要回他们之前说好的介绍费。包工头鄙夷地看着他,介绍费?一派流氓口吻。回来的路上,他也想到过离开,离开这片草地、亭子,离开艾小菊的视线,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但终究做不到。
降温了,幸好没有雨雪,至少地面是干燥的。江健涛从灌木深处拽出自己的被褥,在亭子的中央铺开。肮脏到看不清颜色的被褥,有一条还是当年从老家带出来的,跟着他辗转多地,像成了一件信物,舍不得扔。小九还没有回来。江健涛靠在亭子的柱子上,抽了一支烟。还不到九点,远处高耸入云的电视塔,近处二十多层的银行大厦,被灯光裁剪成美妙的轮廓,明明灭灭的烟头,在绮丽的夜景中,连点缀都不是。再过两天,就连这样的烟也不能抽了。
江哥,吃面不?小九不知何时回来了,窸窸窣窣掏出一包方便面。他们有一个热水瓶,山远书店的开水房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
江健涛摇摇头,又想到黑暗中小九看不到,便开口说,不吃。
方便面的香气,像一条敏捷的蛇,紧紧缠绕着江健涛的鼻端,甩也甩不开。想到蛇,江健涛的身子不由得一紧。过了年,很快春暖花开,这地方不能住了。相比钢筋水泥的市中心,这地方树多人少,环境太好,肯定也是动物们的乐园,蛇,也会不请自来。
小九很快吃完方便面,并以更快的速度入睡。夜一定深了,因为景观灯已经关闭。城市被轻轻蒙上一层黑纱,温情而沉寂。只有马路上不时驶过的汽车,唰的一声远去。这让江健涛想起年轻时做船工,睡在水波荡漾中的船上,夜的河水,如同质地良好的丝绸,在月光下轻轻起伏。河里的鱼儿,有时突然跃起,发出清脆而短促的水花声。
入秋的时候,江健涛和小九都看中了这个亭子,不打不相识,三四个月下来,倒相安无事。特别寒冷的夜晚,他们把铺盖合二为一。大多数时候,各睡各的。小九从哪来,白天做些什么,江健涛一无所知,他也不想知道。他每天想的,是如何能有个挣点小钱的活计,把日子过下去。自从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儿子买房之后,江健涛真的身无分文了。儿子学法律,暂时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存身,还没有通过司法考试,谈不上挣钱,但是想在县城买房。儿子固然是江健涛的骄傲,但也仅此而已。骄傲,是贴不到身上的暖。他离开儿子太久太远了。对儿子来说,爸爸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如果他连房子的首付都无法提供,就是最陌生的陌生人了。也正是那一次回去,让江健涛惊觉,自己真的回不去了。回哪里去呢?父母已经走了,儿子的家,他想都没想过。二十多年来,相处从未超过一个月的父子,怎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何况还有媳妇,何况他还有病。不要说他们不愿意,他自己也不乐意。他自由惯了,宁可一个人过,也不要这份受到束缚的所谓的天伦之乐。
他总以为,无论如何,一个人的日子总能过下去。不能回去,就在这个和老家一样熟悉的城市里,老去,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没有想过他的余生里会出现艾小菊。她激发了他内心早已泯灭的情愫,也阻止他继续随波逐流、放弃生活,当然这也增加了他的压力。
他和艾小菊都是经受过生活磨难的人,很多地方,都可意会相通。只是,她一开始就比他坦诚,也比他主动。因为男人的尊严,他对她撒了谎,什么工程,什么结账。她把他看成了可以依靠的人,至少能保她衣食无忧。身体不便是他无法隐藏的事实,她之所以接受这一点,很可能因为她对他抱了更大的希望,比如经济上。
他试着离开,感情又像风筝的线,轻易就拉回了他。年岁渐长,对老年岁月的独自生活更平添了惶恐。何况,他遇到了她。
相爱的人,就像一面镜子,在彼此的心里能看到自己。
艾小菊高兴地对他说,下周一,她要去浦东机场送儿子。她没有去过机场,也没有坐过飞机,是儿子特意邀请她的。尽管要面对前夫和她不愿面对的人,她仍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你要是能一起去就更好了,艾小菊说。
不知道你儿子看到我,会不会放心。江健涛笑笑。
不去也没事,回来我说给你听。下周一,我假也请好了。艾小菊又说。
好像为了匹配今天的好消息,艾小菊难得地穿了一件红衣服,映得脸色红润,眉目间一丝娇俏。江健涛很想拥抱她一下。他只抱过她一次,在她家的厨房里,她忙碌着,他从身后轻轻揽住了她。她整个身子僵了一僵,随即柔软下来,依在他的臂弯里,炒完了那个菜。久违的家常温暖,令江健涛鼻酸,也令他想到刚结婚还没出来打工时那段短短的好日子。
周一的早晨,冬日里难得的瓢泼大雨。艾小菊穿过草地时,枯草间冒出一股股的水,这雨,真的下了一夜。她的劣质球鞋很快渗进了雨水,冰冷、滑腻。不过,她并没在意,她抬头看了看天,绵密的雨幕遮挡了她的视线,天空灰白一片。这会儿,儿子应该到机场了吧?十点半的飞机,据说坐飞机至少要提前一个半小时。不知道上海是不是也下这么大的雨,会不会影响飞机起航。
昨天上午,儿子来看了她和外公。他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怕误了航班,他今天下午就要去上海了。艾小菊立即明白,她不能去机场送儿子了。没等儿子说完,她就接道,这样好,误了飞机可了不得。妈妈没事,你回来时去接你,也是一样。
儿子没说话,只是久久站在外公的床前。艾小菊心里有遗憾,但也不是很多,这样至少不会见到前夫和他的家人,避免那种显而易见的尴尬。她从来也不是一个那么有勇气的人。
远远的,艾小菊就看到了山远书店后门的那一排垃圾箱。路上,她还想,大雨会把它们冲洗干净呢。可是,香樟树茂密的枝叶近乎严实地挡住了大雨。垃圾桶前,一个人正弯腰翻捡着什么。平素,这六个垃圾桶是艾小菊的专利,几乎没有人和她争抢。书店有时会扔掉一些废纸、旧书什么的。那是艾小菊一笔微薄但稳定的收入。
那个弯腰拾荒的人,令艾小菊心里有一缕不快。这不快加快了她的脚步,进了水的球鞋,一路吱吱吜吜地叫着,刺耳。
艾小菊站定时,那个拾荒的人,抬起头来,看着她,脸上惊异汹涌,仿佛她是一只鬼。他的脚下,放着她最熟悉不过的黑色双肩包。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