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审判·十二怒汉》的本土化改编
2017-11-16兰昊
兰 昊
(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48)
经典电影具有跨越时代与国别的魅力,往往能得到后世的不断翻拍,而随着时空的转化,电影的故事架构、人物的形象塑造乃至电影的主题等都需要做出一定的延展或调整。西德尼·吕美特的《十二怒汉》(12AngryMen,1957)全片以对话为主,然而却在精彩的对话中营造出了戏剧张力,对于人们了解法制精神、群体决策等有着经久不衰的启发意义。因此,该片曾被其他国家多次翻拍,并且在改编之际都植入了各国当下的现实。中国导演徐昂也曾在《十二怒汉》的基础上拍摄了有中国本土意味的《十二公民》(2015)。而在此之前,俄罗斯导演尼基塔·米哈尔科夫就曾拍摄过与俄罗斯国情紧密相关的《大审判·十二怒汉》(以下简称《大审判》,2007),这也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可以说,《十二怒汉》提供了优秀的文本,而俄罗斯的《大审判》则在本土化改编上对于《十二公民》提供了宝贵的参考策略。在当前影视圈盛行翻拍与改编之风时,《大审判》的“美菜俄吃”无疑具有分析与评价的意义。
一、对前作基本框架的遵循
《十二怒汉》的经典之处就在于故事框架,因此《大审判》选择了遵循该框架。
首先,在大体案情上,《大审判》对原作可谓是萧规曹随。即12位具有选举权,但是并无法律学习背景的本地公民,聚集在一起组成陪审团,审理一个“弑父”案件,即一个少年,在家里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弑父”这一行为很容易给予旁人对犯罪嫌疑人的反感。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少年对于陪审团成员来说,还是处于社会边缘的。也就是说,在人们的潜意识中,少年是比他人更容易走上犯罪道路的,这似乎成为少年的“原罪”。对于这12位代表法律的意志与权威的陪审团成员来说,拥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思维是很容易影响他们的理性判断的。
其次,《大审判》在一个个被推翻的证据上,也都沿用了原作的设计。《十二怒汉》中剧情之所以得到逆转正是在于原本看起来巨细靡遗的,让被告律师也感到无从下手的证据在8号陪审员有针对性的悉心推导下竟然都存在漏洞。在人证方面,第一,案发现场对面的女性声称看到二人的打斗——8号陪审员以火车通过的时间和女性的近视眼表示她的证词不可靠。第二,案发现场楼下的老人声称听到了嫌疑人的吼叫、死者的倒地声并亲眼看见少年跑下楼梯——8号陪审员通过老人从床走到门口的时间计算表示他的证词同样不可靠。在物证方面,第一,致命凶器弹簧刀与少年拥有的弹簧刀一模一样,且卖家说这种刀是独一无二的——8号陪审员掏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弹簧刀插在桌上,令众人无言以对。在不在场证明方面,少年声称案发时他在电影院看电影,然而他无法说出有关电影的内容,也没有观众能为少年做出证明——然而8号陪审员认为,这也同样不能证明少年有罪。换言之,8号陪审员所坚持的是,他并不能证明少年是清白无辜的,更不可能去为本案寻找到另外一个凶手,但是就目前的证据来看,它们还不足以指认少年便是唯一的真凶,如果陪审员们仓促地将这名陌生的,与他们各自利益看似无关的少年送上电椅,那么法制精神将受到损害。
最后,在原作中,除了8号陪审员之外,其余11位都怀有各自的私心,如急着与家人团聚,急着谈生意或看球赛等,每个人都想赶紧结束流程,取得12票的“有罪”结果后各自回家。因此在审案过程中,面对“证据确凿”的案情,陪审员们均敷衍了事。唯有8号陪审员坚持投“无罪”,并坚持一个一个地说服他人转投“无罪”,为此他们不得不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投票,局势逐渐从11∶1一边倒的局面变为0∶12。而在说服的过程中,每个人的态度也与他们的身份有关,有的人个性急躁,对8号陪审员暴跳如雷;有的人游移不定,左右摇摆;有的人对8号陪审员奚落戏谑;有的人则因为个人经历而固执己见。这一点《大审判》也与前作一致。电影的精华部分也正是在于说服的过程,8号陪审员的魅力——对良心和道义的坚守也正是在说服过程中被凸显出来的。
二、叙事空间的本土化拓展
如前所述,《十二怒汉》中矛盾的发生——高潮——尾声是极为经典的,然而也正因为其经典,整个故事对观众来说已经失去了悬念。熟悉《十二怒汉》梗概的观众不仅可以预料到少年最后被判无罪的结局,甚至连陪审员们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的辩论过程都可以一一猜到。观众在看《大审判》时,必然不会因为八号陪审员将弹簧刀突然插在桌上,陪审员们利用房间内的道具扮演颤颤巍巍的老人这些情节而感到惊艳或莞尔。这就要求电影在可以改编之处实现突破。《大审判》选择了在叙事空间与叙事背景上对《十二怒汉》进行延展,这种延展造成的后果就是,观众看到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维护法律本质及初衷的论辩故事,导演想要传达的也不仅仅是呼吁人们重视司法程序。俄版的野心在于,电影想通过这个故事实现俄罗斯对自我民族历史的审视。
在《十二怒汉》中,叙事全部发生在一个密闭空间中,场景没有发生变动,全部的紧凑情节均由12位陪审员在语言上的对抗推动。而12位陪审员之所以成为“怒汉”,其主要原因就是天气闷热,即将下雨,房间也因坐下了12个男人而显得局促,电风扇还坏了。偏偏陪审员又都西装革履,此时原本可以用5分钟解决的投票因8号陪审员的较真而被延长,因此在座的人都陷入焦虑与愤怒之中。而在《大审判》中,房间则被选择在一个学校的体育馆中,相较于美版的小房间,体育馆无疑显得更加空旷辽阔,而与原作中的酷热天气不同,电影中的时序正是冬季,外面下着鹅毛大雪,置身于体育馆中无疑是寒冷的。这一空间设置是巧妙的,电影首先为陪审员们同样营造了一个令人焦躁、急于离开的环境,当美版的怒汉们用帽子扇风,扯开领带时,俄罗斯陪审员们百无聊赖地玩弄体育馆中的器械;其次,广阔、严寒的空间特征也是对俄罗斯特有的地广人稀、纬度极高的地理环境形成一种隐喻。再次,体育馆内有厕所,又为陪审员们能够一一听完他们各自的故事提供了现实上的可能。最后,电影中出现了一只小鸟,只有体育馆这样空旷且堆积大量器械的地方才能隐藏一只小鸟。这只小鸟在电影中有着极为重要的隐喻。这一点又涉及电影的另外一个在空间上的本土化。
如果说体育馆是显性的空间本土化,那么车臣则是电影在空间上的隐性本土化。电影中,少年是车臣遗孤,而死者则是俄罗斯军官养父。这就使“车臣小混蛋”身上又被附加了一层“原罪”。1994至1999年间,车臣战争导致了超过十万的平民伤亡,大量城市设施被严重破坏。电影中反复出现战后暴雨中的废墟,在满地歪斜的尸体中,一只黑狗跑向镜头,嘴里叼着一只皮开肉绽的断手,断手上的钻戒在雨中闪着诡异的光,显然这个人的死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破裂。这一空间是在美版中没有的,而又是与导演想讨论的人性问题和责任问题息息相关的。车臣少年原本很容易在偏见下被判有罪,然而在八号陪审员的努力下,终于人人都愿意投他无罪时,陪审团主席却表示,他知道少年无辜,但是必须判他有罪。因为少年现在没有双亲与养父母,即使得到了自由也无处投奔,甚至有带有民族歧视的人决定上门杀他,将少年投入监狱反而对他是一种保护,再由陪审团去寻找真凶,给少年翻案后还他自由。这无疑使任何一个人性苏醒的陪审员(及观众)都陷入道德困境中。而在电影中,体育馆的小鸟就被8号陪审员在亲吻圣母像后放出了体育馆,以窗外大雪纷飞的环境,小鸟出去后必死无疑,这是恶劣环境中自由的代价。在此,两个层面上的空间本土化得到了沟通。
三、叙事背景的本土化丰富
《大审判》与《十二怒汉》的一个重要区别就是,除8号陪审员之外(甚至包括8号陪审员,在《十二怒汉》中也只是作为一名法律维护者的形象出现的)的11位陪审员不再是某种秉性与偏见的符号式人物,他们的形象都得到了丰满。电影有意为每一个人都设计了一个故事,这一故事既与俄罗斯社会现状紧密相关,又都折射在他们对案件的态度中。这体现的是导演的一种价值取向。如果说美版叙事的核心始终立足于法律,那么俄版便是出乎法律又试图超越法律的。这一点可以在《大审判》的片头片尾字幕中看出,片头为:“不要去寻找生活的真相,试着感受生活的真谛吧!”法律的作用便是惩恶扬善,这都是必须建立在“真相”基础上的,而片头字幕对生活真谛的强调,暗示着人们除了要拥有理性而刻板的法律思维之外,还应该有温情的人道关怀。片尾字幕则是:“法律是永恒、至高无上的,可如果仁慈高于法律呢?”相比起《十二怒汉》很明确地表明了程序正义、依法治国的至高无上,《大审判》却在影片结束时提出了另一个让观众无法轻易给出答案的问题。这种将仁慈置于法律之上的观点是与美版原作相抵牾的,也是电影唯一为人诟病的地方,然而只要结合电影在每位陪审员自述上的本土化,就不难理解导演的用意。
电影最明显的本土化就是利用12位陪审员的亲身经历给观众展现了一幅由12个层面与视角组合而成的俄罗斯社会背景的全图,使俄罗斯国内外观众都能关注并思索俄罗斯的现实问题,令来自本国各个社会阶层的观众陷入集体回忆,甚至令国外观众联想到本国的现实问题。以主人公8号陪审员为例,在这位物理工程师的故事中,他曾有一个美满却贫困的家庭,家徒四壁以至于家人要在地上吃饭,妻子要打三份工。工程师花费了三年的努力做了一项新发明却仅换来了50卢布的奖金,而为了把发明留在祖国他拒绝了外国大公司的重金收购,最后在贫困中妻离子散。饱受打击的工程师开始疯狂酗酒,并且故意出去招惹是非,如丧家之犬一样多次被打伤而在急诊室过夜。而使他的人生出现转机的正是一次他在火车上闹事,希望人们把他丢下铁轨时,只有一对母女没有对他视而不见,当时5岁的女儿说:“妈妈,这个人疯了。”母亲说:“他没有疯,他只是很难过。”后来工程师娶了这位母亲,拥有了女儿与儿子,人生又回到了正轨。他以自己难忘的经历来告诉人们“给他人一个机会”的重要性。正是他的故事打动了大家,因此人们决定静下心来重审案件,给车臣少年一个机会。在苏联解体之后,俄罗斯曾一度经历了动荡与变迁,人的生活与思想也都陷入了混乱,不少人的命运都被改写。导演在此借助每一位普通人的故事来倡议人们心怀仁慈,守望相助,着眼未来。“大审判”表面上是对车臣少年的审判,实际上却是对12位陪审员以及整个俄罗斯的一场大审判,只有既追求正义,又拥有人道情怀的人,才是这次审判中的胜者。
电影《大审判》上映后在俄罗斯取得了高票房,让上至总统普京,下至普通百姓的本土观众都为之感动落泪,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其在继承前作《十二怒汉》的剧情精华的基础上,植入了大量本土元素,使电影的叙事空间得到了拓展,也使叙事背景得到了丰富,是一部难得的成功的“移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