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远方
2017-11-15张抗抗
张抗抗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不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在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遮天蔽日、鸟声盈盈。
但老家于我,却已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暑假寒假,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往河里跳水。我曾经在桥下淘米,将竹编的淘箩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系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我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进入山地,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树林中轻轻慢慢地飘着小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给你的礼物。若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着树叶的声音。
那是我21岁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現原来落雪有声,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
我19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园在温暖的南方。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
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
二十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endprint